嘉靖帝祖母邵太后及其親屬考探

◎任祖鏞

（江蘇興化 225700）

明代歷史上，嘉靖帝朱厚熜是信奉道教最虔誠、最有名的皇帝。他在西苑修持，常常不上朝，卻每天都隆重地給太上老君上香、焚青詞，他任命的宰輔個個都是寫青詞的高手。興化人李春芳是他欽點的狀元，且6次不經(jīng)朝臣會推，都由他親自提拔，成為宰輔。之所以如此，很可能是因為他的祖母邵太后就是興化人，故與興化人比較親近，但現(xiàn)在知道邵太后是江蘇興化人的并不多。

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所修《興化縣志》卷三《選舉表·國戚》有“邵仁，杭州衛(wèi)指揮。壽安皇太后之父也。邵惠，昌化伯”之記載，當時邵太后去世才37年。其后萬歷《興化縣新志》卷七《人文之紀·國戚》改“邵惠”為“邵蕙”，余皆同。清康熙《興化縣志》卷十《人物·國戚列傳》亦然，只加了一句“其詳具鄭公曉《吾學編》中”。至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八《人物志·戚畹》，記載較詳。

由《明史》《明史稿》《勝朝彤史拾遺記》等眾多史料可知，邵太后是明嘉靖皇帝的嫡祖母。嘉靖即位后，她被尊為“壽安皇太后”，死后又尊為“太皇太后”。邵氏始祖邵辛四，元代從洛陽遷浙江，后隱居興化。其父邵仁，字懋清，母楊氏，興化人，其長女邵氏生于興化。后來邵仁到杭州所屬昌化縣經(jīng)商，因當?shù)胤窖灾小叭省迸c“林”讀音相似，當?shù)厝硕挤Q他“邵林”。

邵仁是“淘沙軍”戶，幾個兒子都無所作為，唯長女邵氏姿容出眾，聰明伶俐。作為軍戶女，她14歲時，邵仁就給她選擇夫家，但“聘者七人皆死，有指揮聘之，已上馬迎矣，墜而死”。七次受了男方聘禮，而男方都死掉了。特別是一次，男方是武官，已到迎親時，竟從馬上墜落而死。因此邵氏被視為克夫命，再無人敢下聘禮。于是邵仁就把邵氏托付給杭州鎮(zhèn)守太監(jiān)調(diào)教。經(jīng)太監(jiān)請老師精心培養(yǎng)，邵氏不僅容貌、才德超群，舉止嫻靜素雅，知書明理，還能吟詩作對，有如仕女。咸豐《重修興化縣志》說她“賢而能詩，實興邑女士杰出者”，認為她是杰出的興化女士，當非過譽之詞。其后“宮中選掌禮嬪妃”，邵仁就“充漕卒，攜至京師，入掖庭?！保ā墩憬ㄖ尽肪矶侔耸D(zhuǎn)引王鴻緒《明史稿》）

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對邵太后的記載

明憲宗早年寵愛萬貴妃，子嗣單薄，皇長子和皇次子都先后夭折，常為膝下無子而煩惱。成化十一年（1475），憲宗召太監(jiān)張敏為其梳洗頭發(fā)，嘆息無子，張敏才告訴他，被俘入宮的廣西賀縣蠻土官女紀氏為他生了皇三子，已六歲。為了防止萬貴妃加害，太監(jiān)把他藏在安樂堂撫養(yǎng)，于是憲宗立皇三子朱祐樘為皇太子，由憲宗的母親周太后撫養(yǎng)，以保安全。紀氏母由子貴，封為妃，但不到半年就暴死宮中，太監(jiān)張敏也被迫吞金自殺，他們的死都與萬貴妃有關(guān)。

邵氏入宮后，因“萬妃妒甚”，當時憲宗寵信的萬貴妃妒忌心重，欺壓其他嬪妃，邵氏就“托微疾居外宮，未進也。偶夜坐自詠所制《紅藥詩》，憲宗過，聞之大喜，遂召幸”（毛奇齡《勝朝彤史拾遺記》卷三）。也有文章說自詠所制是“紅葉詩”，正巧憲宗經(jīng)過，聽到她吟詩，非常高興，就召見并寵幸了她。

成化十二年（1476），邵氏生下憲宗第四子朱祐杬，受到憲宗寵愛，被封為宸妃；成化十四年生了皇五子朱祐棆，成化十七年又生了皇八子朱祐枟，接連生了三個皇子。成化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七日邵氏又被冊封為貴妃，僅比當年三月去世的萬皇貴妃少一“皇”字，在妃嬪中位列第二，榮耀至極，其子祐杬被憲宗封為興王，祐棆被封為岐王，祐枟被封為雍王。

但是好景不長，就在邵氏被冊封為貴妃后不久，同年八月憲宗就去世了，太子朱祐樘繼位為孝宗，改元弘治。弘治七年（1494），興王到安陸州（今湖北安陸）就藩。

后來，邵氏所生岐王祐棆、雍王祐枟也先后出宮就藩。邵氏在宮中非常孤單，想離開皇宮，到安陸興王府兒子祐杬處安養(yǎng)，興王作《思親詩》給邵氏，邵氏也以詩回應。興王就上奏孝宗，請求在封地奉養(yǎng)母親，但按照祖制，貴妃只能留在宮中，不得跟隨兒子到就藩地，因而孝宗不予批準。

因在宮中無所依靠，邵氏得不到善待，兒子就藩后又都壽夭。弘治十四年（1501），岐王朱祐棆24歲去世，無子國除。正德二年（1507），雍王朱祐枟也去世，同樣無子國除。只有興王朱祐杬有子朱厚熜，邵氏卻無法見面，孤苦伶仃。

明孝宗在位18年去世后，其子朱厚照即位，是為明武宗。正德二年秋八月，興王妃生長子朱厚熜；正德十四年，興王朱祐杬去世（謚號“獻”），享年44歲，其子朱厚熜才13歲，以興王世子身份管理王府事務，正德十六年二月朱厚熜15歲襲封興王，他是邵氏唯一的孫子。

正德十六年三月，朱厚熜的堂兄明武宗去世，因無子嗣，按祖制兄終弟及之序，慈壽皇太后與大學士楊廷和定策，以武宗遺詔迎接15歲的朱厚熜去北京繼位。此時邵太貴妃已在宮中獨自生活了34年。朱厚熜初到深宮，只有祖母邵氏這個親人，他立即去拜見祖母。而邵貴妃被安置在浣衣局居住。浣衣局本是被處置的宮女洗衣處，也是失寵嬪妃的居住地，邵貴妃的處境可以想見。孫兒做了皇帝前來看望，她萬分歡喜，卻因雙目已失明，只能用雙手撫摸孫兒，從頭撫摸到腳，百般叮囑，難舍難分，孫兒也淚流滿面。

明世宗嘉靖帝朱厚熜像

15歲的朱厚熜其實還是個少年，是意外的機會讓他登上帝位。而他即位后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大禮議”。大臣提出要他稱孝宗為父，生父為叔，生母為叔母，他很生氣，說：“父母可更易若是耶？”堅決不同意更改對父母的稱呼，與廷臣僵持不下。他即位三天，就派太監(jiān)秦文、邵恩去安陸奉迎母妃。十月，母妃到了通州，聽說她的稱號還未確定，就很生氣，說“安得以我子子他人！”為什么“子貴，父母獨否？且我入宮何以行禮？我還，任皇帝自為可也”。不同意讓自己的兒子成為別人的兒子，稱號又不確定。如被稱為嘉靖的叔母，按禮節(jié)到宮中見到皇上就應跪拜，而母親向兒子下跪顯然沒有道理，因此她不肯進京，要回安陸。朱厚熜聽說后大哭，“詣皇太后辭謝，請奉母歸藩”。如不解決父母的稱號，他也不做皇帝，和母親回安陸做藩王。結(jié)果是“宮、府皆大震”。在他要“歸藩”的逼迫下，“于是，皇太后有旨，命興獻王稱‘興獻帝’，妃稱‘興獻后’，憲廟貴妃邵氏為‘皇太后’”。這樣，其母才“入京”（徐學乾《讀禮通考》卷二十）。所以，邵貴妃能加封太后，是他的孫子朱厚熜，在相當于今天中學生的年齡，和大臣們及其背后的皇太后爭辯的結(jié)果?！按蠖Y議”之爭，連續(xù)數(shù)年，成為嘉靖帝前期的一件大事。

邵氏在宮中被冷落了30多年，好不容易熬到孫子為帝，成為壽安皇太后，安享尊榮。誰知，她卻經(jīng)不起富貴，嘉靖元年（1522）十一月就去世了，被嘉靖上謚號為“孝惠康肅溫仁懿順協(xié)天祐圣皇太后”。

因她原是貴妃，死后不能入祭主陵殿，就另祭祀于奉慈殿；不能合葬于憲宗的茂陵，只能葬于妃嬪葬地金山。嘉靖四年七月才改稱邵太后為太皇太后。嘉靖十五年，嘉靖帝30歲，決定遷邵太后至主陵殿祭祀。這是嘉靖帝隨著自己年齡的增長，地位的穩(wěn)固，也出于對祖母的敬愛，在多次“大禮議”較量之后，終于不再受廷臣阻止，尊祖母邵氏為憲宗皇后，在主陵殿祭享，并合葬于憲宗的茂陵，極盡哀榮。

《四庫全書·欽定儀禮義疏》邵太后被上尊號壽安皇太后

邵氏的父親在她入宮后不久去世，被追贈為杭州衛(wèi)指揮。據(jù)明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卷三十九記載，“邵林，字懋清，贈奉天翊運、推誠宣力武臣，特進榮祿大夫、昌化伯。邵喜嘉靖初封昌化伯，食祿千擔，與世券，子蕙嗣。”可見嘉靖即位后，邵仁與四弟邵喜先后都被封為昌化伯，后代世襲，并非如志書記載的邵仁僅為杭州衛(wèi)指揮。

嘉靖十九年（1540），改葬邵仁于杭州南屏山之西的九曜山，建發(fā)祥祠?！耙造氩酃终?，公孝惠皇太后父也。太后侍憲皇生皇考睿宗獻皇帝，于今上為祖母。以戚里恩封公伯爵。嘉靖十九年勅葬于此，給銀五萬余兩，阡隧崇嚴，甃斵工巧，江南所無者?！保ㄌ锶瓿伞段骱斡[志》卷三）

《弇山堂別集》卷三十九還記載：“昌化伯邵喜，興化人。嘉靖元年為錦衣衛(wèi)都督指揮使，以壽安太后弟，封祿一千擔，世襲，二年薨。子蕙嗣，五年薨。子杰嗣，八年革。”明確邵喜還有武官官職，嘉靖二年去世后，兒子邵蕙襲爵；嘉靖五年邵蕙去世，嗣子邵杰襲爵。而嘉靖八年昌化伯爵位被革除，這是怎么一回事？

原來邵仁有子四人：宗、安、宣、喜。而老大邵宗、老三邵宣無后，老二邵安本出于淮安王氏，為邵仁“義子”。因此第四子邵喜襲伯爵。嘉靖二年邵喜去世，子蕙襲爵。他們父子都有違法行為，被嘉靖帝寬容。

武宗正德年間曾建皇莊七座，后增至二十余座，“諸王、外戚求請奪民田者無算”，嘉靖即位后就取消莊田，而邵喜封為昌化伯后，竟乞求嘉靖帝賜給莊田，被戶部左侍郎秦金上奏“請按治”，要求處理邵喜，被嘉靖帝寬恕。邵蕙襲爵后，因“家人擅作威褔”被給事中張原彈劾：“玉田伯家、昌化伯家亦每代人追討錢債，貪圖賄賂、妄生事端，羅織平人，經(jīng)月拘囚，私自拷訊，聲勢張皇，道路側(cè)目，恐非諸皇親、功臣之福，亦非宗廟社稷之利?！保◤堅队衿伦嘧h》卷三《論國戚張廷齡等罪狀疏》）玉田伯是嘉靖生母蔣氏之父蔣效，張原揭發(fā)他和昌化伯邵蕙違法亂紀，已難容忍，但嘉靖也未處置，可見他對母親和祖母的親屬是竭力維護的。

嘉靖二年，邵蕙去世，因沒有后代，邵氏族人就爭著承嗣。嘉靖令邵蕙的弟弟邵萱襲爵。蕙的堂弟茂認為，邵萱是旁支，不是嫡出，不應當襲爵，議久不決。大學士張璁等人說，邵氏嫡親子孫已絕，現(xiàn)在爭嗣的都是旁支，不宜再立嗣。但嘉靖帝一定要為邵喜立后嗣，就把邵喜二哥邵安的孫子邵杰襲爵。

嘉靖七年，《明倫大典》修成，嘉靖帝命武定侯郭勛頒賜國戚，郭勛卻不給邵杰。邵杰向嘉靖帝要大典，嘉靖帝責問郭勛，郭勛很氣憤，就把邵氏爭襲爵的奏章都整理出來，說邵杰是他姓（王氏）子，不應襲爵，要求嘉靖帝復查，嘉靖帝卻不予理睬。后來給事中陸粲上疏，說大學士桂萼受邵杰賄賂，讓邵仁義子邵安之孫邵杰冒充嫡出襲爵，事實確鑿。嘉靖帝看后大怒，認為陸粲不早點揭發(fā)，就把他關(guān)到牢獄中，后又貶官。大學士桂萼雖在“大禮議”爭論中支持嘉靖帝有功而升職，也被罷免職務，讓他以尚書職銜致仕，并且把外戚后裔襲爵的全部革除，因此邵杰也失去所襲昌化伯爵位，每年一千擔米的俸祿也沒有了。（秦蕙田《五禮通考》卷一百四十七）

此后，邵氏后代生活貧困，竟然拆掉嘉靖帝為邵仁所建昌化伯墓地的石頭，賣給官府修造西湖大堤，使在杭州民間被稱為“邵王墳”的邵仁墓被毀壞。（毛奇齡《勝朝彤史拾遺記》卷三）

昌化的邵氏后代曾到興化走訪宗親，在今儒學街南原交通局大樓舊址（街北為原昭陽鎮(zhèn)鎮(zhèn)政府）的邵氏宗祠，查看木主牌位所寫是邵仁，后才改稱邵林為邵仁，邵氏宗祠旁原有祭祀邵太后的“娘娘廟”，今皆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