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慶波
端陽節(jié)的那天早晨,田沃土正在往房檐上插艾蒿。據說,端陽節(jié)插艾蒿可以驅災辟邪保平安。田沃土的娘依著門框瞅了一會兒,撇著嘴說,算了算了,艾蒿插得七長八短,像蟈蟈腚上的毛。
田沃土回頭笑著,從凳子上蹦下來,跨上摩托車,沒來得及和老娘打聲招呼,一溜煙地直奔五道口。一是田沃土起得太早,行人和車輛少;二是這條路是國防線,才鋪的瀝青,車跑起來十分舒坦。
摩托車穿過四道溝,轉眼進入鐵廠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多,田沃土收一下油門,繞過鎮(zhèn)政府,直奔萬壽山。
萬壽山腳下有一條鄉(xiāng)道,鄉(xiāng)道旁邊有一片撂荒地,長滿了野艾蒿。今天凌晨兩點,田沃土的愛人梅花打電話,讓他務必在太陽出來之前,把艾蒿插在五道口平房的屋檐上。老輩人都講,如果太陽一露臉,再插艾蒿就不能驅災辟邪了。
一開始,田沃土沒拿這個當回事兒,明明就是迷信嘛。梅花可不這么想,她說,去年因為疫情,咱就沒回鄉(xiāng)下的平房插艾蒿,今年一開始,你爹起蛇盤瘡,你娘得了白內障,一來二去,折騰了兩個來月。花錢事小,關鍵是遭不起那個罪。梅花又說,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田沃土覺得梅花說得似乎有些道理,明知道是迷信說法,也不想去觸這個霉頭。
回到家里,田沃土插完在撂荒地拔的野艾蒿,抽了一支煙。今天天氣好,田沃土覺得,既然回來了,趕緊去老丈人那把端陽節(jié)的份子錢給了,如果等梅花催促,可就被動了。
老丈人和田沃土住在一個胡同。胡同像一條扁擔,東頭挑著老丈人,西頭挑著田沃土。
推開房門,小舅子梅向北和他的兒子正在廚房包餃子。梅向北搟皮兒,兒子包餡兒。推開西間,梅老太太正在抹眼淚。田沃土一愣神,問,這是咋了?
梅老太太今年八十有四,患腦梗兩次,左半邊身子不能動已經十二年了。老太太拿衛(wèi)生紙擦擦眼睛,沒言語。
田沃土不敢多嘴,轉身去看老丈人。剛到東間,梅向北低著頭說,老頭睡著了。田沃土收住腳,在廚房站了一會兒,見人家忙,自己又插不上手,不免有些尷尬。
臨近中午的時候,梅向北做了六個菜:韭菜炒雞蛋、小雞燉土豆、清蒸鯉魚、紅燒雞翅、黃瓜拌涼皮、豬肉炒豆角絲。梅老太太看著滿桌子的菜,陰天轉多云。什么時候轉晴,就看梅向北的了。
梅向北煮好了餃子,讓兒子去喊爺爺吃飯。
東間屋里突然喊道:姑父姑父快來,我爺爺怎么了?
田沃土聽見聲音不對頭,一頭扎進東間屋。田沃土一拍大腿,喊道:糟了,梅向北,快去叫出租車!
端陽節(jié)本來是一個讓人心情舒暢的日子,草綠了,水綠了,山也綠了,真像課本里說的“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田沃土計劃得非常好,昨天回去陪了娘,今天回五道口陪老丈人和老丈母娘,順便再把自己的平房窗戶打開,透透空氣,把屋里的潮氣排出去。
田沃土進城時,平房的所有東西一樣也沒帶走,包括他最喜歡的那臺臺式電腦。每年春天,春風過去了,天氣完全暖和了,田沃土都要回來,把屋里屋外收拾一遍;到了秋末冬初,再把門窗外面封上一層塑料布,免得把房子凍鼓了。
老婆梅花勸他把房子賣了,田沃土不同意。田沃土有他自己的小算盤,繼父和娘都八十了,如果繼父真到了不能自理那一天,必然會被他的兒女接走,那么,田沃土就把娘接到平房來,自己陪娘一起生活。到了這一步,陪著老娘侍弄侍弄小菜園,養(yǎng)養(yǎng)花、弄弄草,過一過田園生活也挺好。
按理說,在這樣一個闔家團聚的日子里,田沃土應該先陪老娘和繼父才是。田沃土是個聰明人,正好把事情反過來做,在端陽節(jié)當天來陪老丈人,為的就是不讓梅花說三道四。當然了,他現(xiàn)在把老丈人和老丈母娘放在首位,將來自己的老娘不行了,梅花也就會讓老人家安度晚年。
田沃土茶壺煮餃子心里有數(shù),不是梅花不孝順,當初要不是田沃土偏信了娘的話,打了梅花十二個嘴巴子,婆媳關系不會到這步田地。
話又說回來,迎得一拳開,化解百拳來,只要真心對待梅花的二老,梅花也不是萬壽山的頑石。
鐵樹沒開花,老丈人來事兒了,嘴也歪了,哈喇子順著右嘴角淌下來,兩條腿軟成了面條,眼睛瞪得溜圓,黑黢黢的眼球沒有了光澤。
田沃土侍候梅老太太有些經驗,一看老丈人現(xiàn)在的情況,這是腦血栓的癥狀啊。
梅向北今年五十,是國企鋼鐵集團的調度,雖說官不大,大小也是個領導,遇上這個情況,倒是先哭起來了。
田沃土就看不起梅向北這一出,一個大男人,遇上點兒事就哭。
梅向北忙著炒菜包餃子的時候,忘記手機放哪了?;呕艔垙?,東一頭西一頭地找。
田沃土看梅向北又可憐又好笑,掏出手機,翻找通訊錄。
五道口村子倒是不小,如今是光有房子沒有人。田沃土找了一輛私家車,司機正在家吃飯,說過一會兒就來。
趁這個空當,田沃土把老丈人的身份證、醫(yī)???、戶口本找出來,裝在包里,讓梅向北給老爺子換上干凈衣服。準備工作做完了,車還沒有來。
田沃土也著急了,估計是人家沒吃完飯。也是,大過節(jié)的,田沃土也能理解。
理解歸理解,可老丈人的病情不等人,田沃土又給司機打電話。司機說,馬上到胡同口了。
胡同口太窄,面包車進不來,田沃土和梅向北架著梅老爺子來到院子里。梅老爺子實在走不了,田沃土說,背著走吧。梅向北看看梅老爺子,又看看田沃土,面有難色。梅向北瘦小枯干,身高不到一米六,背梅老爺子也確實難為他。
田沃土呢,也是扔了五十往六十數(shù)的人了,加上患有矽肺病,喘氣都不順溜,但他咬咬牙,深吸一口氣,背上老丈人就走。
端陽節(jié)的頭一周,田沃土的女兒田苗上班時,突然出現(xiàn)先兆性流產的癥狀,可把梅花嚇得不輕。大夫讓田苗臥床休養(yǎng),梅花不敢回自己家,住在閨女家不離半步。要不是這,端陽節(jié)梅花哪能不回娘家呢。
梅花是梅家的半邊天,自從梅老太太患上滑膜炎后,梅花除了晚上回家睡覺,幾乎常在娘家。后來,老太太又患上腦梗,梅花更不敢回自己家了。
別說是逢年過節(jié),就連來人去客,梅花一人就張羅得左右圓滿。這么說吧,梅花就是賈母身邊的鴛鴦,用著順手,使喚著放心,這一照顧,就是十二年。這不,端陽節(jié)梅花沒回來,老太太滿臉的不高興,說,我兒哪干過家務活兒?
田沃土沒意見嗎?有。有意見也不敢提。俗話說,自古英雄多懼內。田沃土呢,雖算不得英雄,但在人堆里也絕不是個隨意捏死的“蟲兒”。之所以由著梅花飛揚跋扈,還不是欠著梅花的情嗎?
梅花懷田苗的時候,田沃土的娘來看她,正趕上田沃土上白班。田沃土下班后,聽梅花說,娘來過了,非要走,沒留住,估計已經到火車站了。
田沃土是個孝子,老娘好不容易來一趟,面兒都沒見著,騎上自行車攆到車站。娘說,來一趟,梅花躺床上連飯都沒給做。
田沃土一聽,腦門的青筋都暴起來了。這還了得?小時候,老娘領著他和妹妹田埂,從關里到關東,容易嗎?現(xiàn)在,兒子長大了,娶媳婦了,連頓飯都混不出來?堅決不能慣著梅花這個毛病。
田沃土一邊想,一邊把自行車騎成了哪吒的風火輪。
回家一看,梅花還在床上躺著。田沃土上去薅起梅花,左右開弓就是十二個嘴巴子。
梅花的臉立刻變成了油光锃亮的白面饅頭。這十二個嘴巴子,直接把梅花打蒙了。梅花回過神來,一口血水吐在田沃土的臉上,抬腳就踢田沃土的襠部。這是要廢了田沃土的節(jié)奏啊。
田沃土上學時是運動員,拿過地區(qū)聯(lián)賽的季軍,輾轉騰挪的本事還是有的。一看梅花是出手就要命的主兒,把田沃土嚇了一跳。
梅花抓起床頭的藥瓶就往嘴里倒。田沃土一個箭步沖上去,伸手把梅花的嘴捏成了“鵪鶉蛋”。
田沃土眼看著要出大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漢不吃眼前虧,兩腿立馬軟成了擔擔面,撲通跪在梅花面前:老婆,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田沃土抽了自己多少個嘴巴子,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梅花把這筆賬記在了婆婆頭上,這道梁子算是結下了。從此以后,田沃土連回家過年的機會都沒有了。每個春節(jié)都是在梅花的娘家過。好在田苗長大了,研究生畢業(yè)后在市委工作。田苗的面子,梅花還是要給的。最近幾年,田沃土回老家的次數(shù)才多起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說這幾年梅花的權威受到田苗的挑戰(zhàn),但往日的威嚴還在。老丈人出了這么大的事,田沃土哪敢不匯報?
梅花處理這事有經驗,梅老太太兩次腦梗住院,都是她一手辦理的。現(xiàn)在田苗臥床保胎,梅花手再大也捂不過天來,她給田沃土打了一萬塊錢,告訴田沃土全權處理。來到醫(yī)院門口,大舅哥梅向東和小姨子梅朵也來了。不用問,肯定是梅花打電話通知的。
梅向東患腦梗兩年了,走起路來不利落;說起話來,嘴里像含著個山藥蛋。辦事情是不行了,好在姿態(tài)還是要有的。
田沃土付車費的時候,梅朵和梅向北已經扶著梅老爺子進了醫(yī)院大廳。田沃土抬腳就往里闖,被兩個保安攔住了。田沃土這才想起來,疫情期間,一病一護。
差不多過了兩個小時,梅朵從醫(yī)院大廳出來。田沃土急忙問,老爺子咋樣了?梅朵說,腦梗加小腦萎縮。
田沃土又問,護理呢?
梅朵說,兒子不護理誰護理?梅向北做完核酸檢測了,讓他先堅持一個星期再說。
田沃土一聽,梅朵這是有情緒啊。
當初,梅向西吸毒留下后遺癥,疼得嗷嗷叫,梅朵出錢,梅花出力,姊妹兩個在醫(yī)院輪流照顧梅向西。梅向西一命嗚呼時,欠了梅朵一屁股債,弄得梅朵差點兒離了婚。梅向西出殯那天,梅朵拉著田沃土嗚嗚哭,說,姐夫,娘家的事我死也不管了,老梅家的種不好,兩個男丁不主事,啥事都靠兩個姑娘。
梅老爺子住了半個月醫(yī)院,生命是沒有危險了,但嘴還是歪的,腦子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涂,就連胡同里的鄰居也不認識了。出院的時候,醫(yī)生囑咐千萬別讓老爺子摔倒了。
梅向北護理了半個月,人又瘦了一圈,變得比原來更小了。梅朵瞅著梅向北說,這回知道咱姐護理老太太不容易了吧。
田沃土知道梅朵話里有話。梅花照顧老太太十二年,梅朵提議,每人每月拿出來二百塊錢給梅花,錢不多,是大家的心意,別涼了梅花的心,也是對梅花的認可和安慰。大家也都同意。
一個月后,只有梅朵給梅花二百塊錢,別人都沒動靜。第二個月,梅花又把這二百塊錢給了梅朵。
梅花說,大伙兒都不拿,憑啥你拿???梅朵氣得直跺腳:老梅家都是王八蛋。
接下來,大家開始研究如何護理兩個老人。梅朵不說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做不得梅家的主;田沃土呢,是姑爺,更是沒有發(fā)言權。換句話說,田沃土只有盡義務的權利,沒有做主的權利,到頭來也是小曲好唱口難開。
大家把目光投向梅向東。梅向東是梅家老大,關鍵的時候應該站起來說句話。哪怕說錯了,大家可以再討論嘛。
田沃土憋不住,給梅向東點了一支煙,示意他發(fā)表一下意見。
梅向東抽了一口煙,笑著說:我是磨道里的驢,聽喝。
田沃土一聽梅向東的話等于沒說,轉臉看著梅向北。
梅向北說,我是國家公務人員,不可能長期請假,只能休班的時候回來照顧。
田沃土硬把“呸”字咽到肚子里,心想:別給公務人員丟臉了。
梅朵說,我家加工廠,離了人肯定不行,再說,老婆婆八十九了,剛出院回來,也得有人照顧。梅朵說的是實話。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田沃土。
田沃土一下子就感覺壓力很大,手涼腳涼心也涼。自從田沃土從礦上退下來之后,腰包立刻就癟了。
田沃土不想馬瘦毛長,人窮志短,通過田苗介紹,在小區(qū)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雖說錢不多,但總算有進項?,F(xiàn)在看這架勢,保安這份工作怕是要保不住了。田沃土說,每人擠出一周的時間,輪流回來值班。
梅朵第一個贊同,說,一周的時間,不短也不長,我能接受。
梅向東也沒意見。梅向北面露難色,看大家都同意,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點頭答應。
過了寒露是霜降,日子一天比一天冷,早上起來的時候,草葉上、莊稼上、蔬菜上都掛著一層白霜,太陽那么一照,便凝成晶瑩的水珠,吧嗒吧嗒滴下來,看上去就像流下的眼淚。
這一周是田沃土當值,他一直不聲不響地站在窗戶前,就像一棵枯死的樹樁??墒牵防蠣斪拥目人月曇粋鱽?,田沃土立刻就站不住了。
老爺子要小解。田沃土趕緊蹲下,麻利地把炕前的尿壺拿起來,一只手擰開蓋子,一只手攙起梅老爺子胳膊。老爺子眼睛看著田沃土,本來是想笑的,可是他笑了一下,硬是沒笑出來。
屋子的前面是一片菜園。菜園的南邊種著兩壟黏苞米,苞米稈底下的葉子已經枯黃了,上半截還有那么一點兒綠色。中間一塊地種著白菜。田沃土一邊刷著尿壺,一邊朝白菜地觀望,發(fā)現(xiàn)白菜長勢喜人,雖說下過了霜,但葉子還是肥嘟嘟、綠油油的。
田沃土看到白菜就想起梅花來了,臉紅了那么一下,趕緊低頭把尿壺里的水倒掉,又往里面加上洗滌液,用刷子刷遍每一個角落。田沃土左手舉著尿壺,沖著日頭,單眼吊線檢查了一遍。
田沃土站起來的時候,想把尿壺放在對面的花墻上,讓太陽曬一曬,讓秋風吹一吹,讓不和諧的因素跑一跑。可是,他眼前突然一黑,趕緊扶住前面的花墻,差一點兒就磕在上面了。
田沃土扶著花墻,感覺真的是歲月不饒人。以前,他總把這句話當作一句玩笑,當作一種調侃,甚至作為一種自我解嘲,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日子過得本來就這樣快。一眨眼的工夫,四個老人都八十開外了。
按理說,田沃土是很能熬夜的。在礦上當井長的時候,十天一倒班,每班十二個小時,從沒合過眼,一干就是十九年。
眼下,雖說年齡大了點兒,照顧老人熬夜,也不至于眼睛發(fā)紅眼前發(fā)黑吧。
這時候,田沃土忽然看見梅花從城里回來了,手里還拎著兩個紅色的兜子。
梅花出現(xiàn)在大門口的時候,田沃土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他揉揉眼睛確認一下,確實是梅花回來了。
田沃土張張嘴,嘴巴好像遲鈍了。梅花怎么突然回來了?他彎著腰站在那里,就像一個惹了禍的小學生。
秋末的日子短了一桿子那么長,中午的陽光來得早一些,光線透過門口和窗子,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shù)摹?/p>
梅花徑直進了家門,先是把兩個紅兜子放在廚房,接著到東屋看看梅老爺子。
梅老爺子睡得正香,左腿彎曲著搭在右腿的膝蓋上,呼嚕打得均勻。
然后,梅花又去西屋。梅老太太背靠著墻,腿伸得像兩張對扣的弓。見了梅花,問道,怎么回來了?梅花說,昨晚你不打電話了嗎?
梅老太太看一眼田沃土,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
田沃土是個乖巧的人,見老太太欲言又止,馬上對梅花說,還沒吃飯吧?
梅花看一眼田沃土,沒言語。田沃土轉身去了廚房。梅花又四處掃了一眼,每個地方都很干凈,水泥地是拖過的,連根頭發(fā)絲都沒有,陽光那么一照,人的影子都能看見。
紅色的塑料凳子是田沃土從礦上拿回來的,每三個摞在一起,一共是三組。梅花的手指在上面劃過,一點兒灰塵也沒有,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窗臺下面。
田沃土像是早有準備似的,不到半個小時,就做好了三個菜。有尖椒炒雞蛋、小蔥拌豆腐,還有梅花最愛吃的香辣肉絲。配料都是自家菜園里種的,每道菜的顏色都很好看。主食是早上做的米飯。
兩個老人沒有活動量,吃兩頓飯。早飯吃得晚一些,電飯煲里的米飯還有余溫,這個時候吃起來,不涼也不熱,正好。
梅花看了一眼,口水忍不住就翻到了嗓子眼。拿白眼瞅了一下田沃土,笑道,手藝見長嘛。
田沃土一看陰天的太陽露笑臉,一下子受到了鼓舞,櫥柜里還有“心里美”蘿卜腌制的咸菜,要不?
梅花的嘴里像含著兩個乒乓球,腮幫子脹得鼓鼓的,說道,拿來啊。
吃完中午飯,梅花來到院子里。院子西頭靠籬笆墻邊有一棵梨樹,東頭水溝旁是一棵大葉楊。梨樹的葉子還沒有完全落光,秋風那么一吹,還能聽到瑟瑟的響聲,黑黢黢的梨蛋子偶爾揺揺頭,像是給誰點頭致意似的。大葉楊的葉子落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
兩棵樹中間拴著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幾件衣服。
田沃土跟著梅花來到院子里,站在鐵絲下面把晾曬的衣服翻過來,嘴里自言自語地說,晚上就曬干了。
梅花見鐵絲上的衣服都是老太太的,覺得田沃土真的不容易,眼里露出溫柔的光來,說,什么時候洗的?
田沃土說,天不亮的時候,我給老太太換紙尿褲,見內褲濕了,順手就洗了。
梅花說,手洗的?田沃土說,洗衣機有噪音,怕影響老爺子睡覺。
梅花聽田沃土這么一說,頭靠在了田沃土的肩膀上,她的胳膊挽住了田沃土的胳膊,像兩棵樹中間的鐵絲一樣緊。
太陽好比一個演員,謝了幕,一下子就鉆到山里去了。月亮也好熱鬧,到了晚上,它也要看一看人世間的悲喜劇。這一幕,該輪到田沃土上場了。
吃罷晚飯,梅花打掃廚房衛(wèi)生,田沃土洗刷碗筷。收拾完畢后,梅花去西屋陪著梅老太太聊天。田沃土把鋁水壺添滿水,坐在煤爐上。過了十分鐘,田沃土試試水壺的溫度,略微燙手。接著,在東屋靠間壁墻的床底下掏出一個紅色的塑料盆,倒上熱水,然后用食指試試水溫,又加了一點兒涼水。
梅老爺子在老板椅上看電視,田沃土給他脫了襪子,把水放在腳下。老爺子把腳伸進盆里,指了指電視旁邊的香煙。
田沃土明白,是老爺子讓他抽支煙。田沃土把煙叼在嘴角,先是上炕拉上后窗簾,給老爺子的被褥鋪好,接著下地拉上前窗簾,然后把晾在花墻上的尿壺放在炕前的凳子上。在拿尿壺的時候,田沃土擰開蓋子,看了看,并且還聞了聞。田沃土轉身的時候,看見梅花倚著門框站在那里,像一棵將要被風吹倒的美人松。
梅花小田沃土八歲,屬于小巧玲瓏的那種女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很多。
田沃土給老丈人洗完腳,端著盆往外走。到門口的時候,梅花從后面一下子摟住了田沃土的脖子,兩條腿纏住他的腰,像兩條發(fā)情的蛇一樣緊緊地箍在一起。田沃土背著梅花,倒完洗腳水,問她,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梅花在他后脖頸上咬了一口,說,你不想我?
田沃土猶豫著,不知道說想還是不想。
梅花從田沃土背上下來,睜大眼睛看著他,圓溜溜的黑眼球像兩個燒糊了的山藥蛋。
田沃土說,別鬧,還要給老太太洗腳呢。
聽了田沃土這句話,梅花的眼睛柔和了許多,還歪著腦袋對他飛了一個媚眼。
伺候老太太洗漱完畢,時間已是八點多了。梅老爺子早就躺進被窩,還響起了鼾聲。田沃土關了燈,躺下,睜大眼睛瞅天花板。梅花穿著睡衣,從西屋過來,哧溜鉆進田沃土的被窩,像一條驚慌失措的花泥鰍。
梅花一進被窩,就問,你怎么不脫衣服?
田沃土說,我一直就不脫衣服。
為啥?梅花問。
不知道老爺子什么時候起來。田沃土又說,連襪子都不脫。
梅花伸手摸了摸,果然是沒脫襪子。梅花說,穿襪子又不費勁,為啥不脫?
田沃土說,腳出汗,老爺子起夜的時候,我急忙穿不上鞋。
黑暗中,梅花撫摸了一下田沃土的臉,想給他一個微笑。她笑了一下,硬是沒笑出來。
田沃土說,一開始穿衣服睡覺不習慣,怎么也睡不著,后來就適應了。適應之后,又不敢睡了。
梅花吃了一驚,突然抬起頭,問,你一晚上都不睡覺?
田沃土說,是,一晚上都不敢睡。醫(yī)生叮囑,千萬別讓老爺子再摔了。
梅花驚呆了,說,這三個月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她把臉貼在田沃土的胸口上,緊緊抱住了他,苦了你了。
自從田苗先兆性流產后,梅花不敢離開半步,梅老爺子出院都沒回來。天一放亮,心里就像長了草。田沃土見梅花著急,泡了一碗酥餅,加上兩羹匙白糖,讓她吃完再走。梅花喝一口,嫌燙,不吃了。田沃土端著碗來到院子里,又連吹帶攪一頓忙乎,總算涼了。
梅花好歹吃了半碗,直奔城際公交站點。
一周眨眼就過去了。農歷九月廿六的那天早晨,是田沃土交班的日子。接班的是梅向北。
田沃土剛給梅老太太吃完藥,微信的提示音就響了。微信是梅花發(fā)過來的,說是周邊省份的疫情又嚴重了,城里的消炎類和感冒類藥物買不到,看看農村能不能買到。
田沃土看看時間,是七點三十九分,估計梅向北也快回來了,又看了一眼老丈人,老丈人睡得正香。
大約八點鐘的光景,田沃土到了村衛(wèi)生所。村醫(yī)說,上面有規(guī)定,停售感冒類藥物。
經歷過兩年的疫情,田沃土對這樣的事情并不奇怪,他急忙給礦長打電話,問能不能在礦醫(yī)院給弄一點兒感冒藥和消炎藥。
過了不到五分鐘,礦長回話了,說必須田沃土本人來取。
田沃土回家騎上摩托車,來到礦醫(yī)院。
礦醫(yī)院有幾個大夫田沃土也認識,本來想和他們寒暄幾句,聊上一小會兒的,但田沃土不敢。一是擔心兩個老人,二是擔心梅向北能否準時回來。
進了院子,一輛黑色的摩托車支在菜園子旁邊。田沃土一看就是梅向北的車,心里暗自合十。他看看手機,時間是九點多一點兒。
田沃土一頭扎進西屋,梅向北面對西墻站著。田沃土猶豫了一下,問,回來了?
梅向北沒有回頭,“嗯”了一聲。
田沃土感覺到梅向北的氣息里帶著哀怨,帶著怒氣。
梅向北沒有看一眼田沃土,轉身出了西屋。
田沃土莫名其妙,這是咋了?他用眼睛詢問著梅老太太的臉。
梅老太太面露尷尬,問他,是去鎮(zhèn)上買藥了?
田沃土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太確定,說,是去礦醫(yī)院買的。
田沃土轉身往東屋去。路過廚房走廊的時候,梅向北站在廚房的后窗前,背對著田沃土。田沃土本來想上前說句話,哪怕是虛假的,言不由衷的問候也是好的。現(xiàn)在看來,梅向北連這種表面上的,甚至是出于禮貌的打招呼都免了。田沃土看看老丈人還在睡夢里,上前拉了拉被子,回頭摘下墻上的手提包,心想:我該走了。
外面起風了。田沃土站在院子里,聽見樹葉落地的聲音。他扭頭朝那棵梨樹看了一眼,樹上的葉子果然少了許多。
田沃土陡然感到一絲寒意,身子抖了兩下,立刻拉起了衣領。他沒有坐201國道的城際公交,而是來到省道303,他要搭大客車回城。大客車路過田苗家的小區(qū),田沃土想,順便去看看女兒和梅花,然后再回家洗個熱水澡,美美地睡上一覺。
大客車來了。田沃土招一招手,回頭看一眼五道口,一個箭步躥上車。
路過萬壽山的時候,田沃土接到梅花的電話。
梅花告訴他,保安的工作讓她給辭了,不用著急回城,讓他回去陪陪娘。梅花還說,等田苗生了寶寶,她也回去,和婆婆住一段時間。
田沃土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他急忙讓司機停下了車。
公路兩旁的草還是綠的,偶爾還有幾朵白色的小花開在草叢里。
田沃土半個屁股坐在公路旁的界石上,等待回返的大客車。他打開手機,手機的微信提示音連續(xù)響了好幾次。微信是“家庭成員群”的,發(fā)消息的是梅向北。
田沃土手掌遮擋著手機屏幕,屏幕上蹦出一段話:誰不想回來也行,老人不出事就好。誰值班期間出事了,誰就負完全責任。好自為之。
田沃土腦子“嗡”的一聲,心想,啥意思?他的大腦瞬間快速地旋轉,把這一周以來的所有事情過了一遍電影。好像自己沒有失職的地方。
田沃土一宿一宿地不敢睡,就是怕老丈人再摔一次。他唯一失職的地方,就是上午空了一個小時的崗。
田沃土似乎明白了,他思忖一會兒,不想向梅向北解釋什么,很多問題永遠解釋不清楚,甚至容易把矛盾擴大。田沃土覺得委屈,還有些許不甘心。他要向梅花求證一下,梅向北發(fā)的這條消息,是不是和空崗有關。田沃土劃了一下屏幕,手機顯示的時間是十點二十六分,這個點還不是梅花做飯的時間。她肯定也看到了梅向北發(fā)的這條信息。
微信又響了一下,是田苗發(fā)過來的。問他老舅發(fā)這個信息是啥意思,是不是空崗了。
田沃土沒有回復田苗。他要先問一問梅花,究竟是咋回事。梅花好久沒有回復。
田沃土放棄了微信,直接撥通梅花的電話。梅花的回答是猶豫的,田沃土明顯地感覺到了梅花底氣的軟弱。
那天我突然回去,知道是為什么嗎?梅花轉移了話題。
田沃土一下子想起來了,對啊,老丈人住院出院都沒回來,怎么突然就回來了呢?老太太說你空崗。
田沃土張了張嘴,一下子竟然無語了。他先是委屈,接著是憋屈,然后是憤怒。就像有一群黑螞蟻,在撓他的心,咬他的肉,啃他的骨。淚水在眼眶里打了幾個轉,他咬咬牙,終于沒有讓它流下來。
下午一點,田沃土回到了露水河。露水河是田沃土的老家,他在這里生活了十五年。
大客車站點的前面是村部,房子是新蓋的,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涂料的味道。村部的后面是一個大池塘,池塘里積著半塘雨水。水面上飄著兩只大白鵝。一只大白鵝突然躍起,騎在另一只的上面,把它壓進水里去了。池塘的后邊是一個廣場,周圍是挺拔的松樹。廣場上有七八個老年人在跳廣場舞,廣場舞跳得有鼻子有眼,就像受過專業(yè)訓練的一樣。
田沃土很羨慕,要是娘也能來跳一下廣場舞該多好。
他在站點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一口,煙霧從鼻孔里竄出來時,肚子咕嚕嚕響了兩聲。
田沃土這才想起來,從早上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飯呢。他好像聞到了手搟面的味道。那是娘的手搟面,有諸城風味的手搟面。
田沃土仿佛看見,雪白的手搟面上臥著兩個荷包蛋,荷包蛋周邊是碧綠的、油汪汪的蔥花兒。每次回家的時候,娘總是握著他的手問道:手搟面?這是他的最愛。
田沃土繞過松林,又一次望著廣場。廣場上換了一支曲子。田沃土默念著,祝天下父母都萬壽無疆。
他突然意識到,從小到大,還沒有給娘和繼父洗過一次腳,倒過一次尿壺,做過一頓飯呢。田沃土想,明天中午暖和的時候,也陪著娘過來跳一回廣場舞。
推開房門,田沃土聞到了蔥花的香味。聞著這香味,忍了一路的淚水終于奔涌而下,手提包也一下子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