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營

許仙

盲目的目的地，這就是夢幻的意義，在思想上和愛情上都一樣。

楔子

第二天，露天帳篷里一股曖昧的氣味。

我說：“寶貝，我們一起看日出吧。”

她說：“那是必須的?！?/p>

肖竹

我本是一個有浪漫情懷的男人。

在結識莫奈前，我有過兩段長短不一的浪漫情事。

第一段相對比較短暫。我暗戀的高中同學，就在我們徹底告別中學的第二天，被她所暗戀的男生明明白白地拒絕后，她就趴在我的胸前痛哭流涕，讓我激動得在心里竊喜。

我和肖竹是隔壁鄰居，我們應該屬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那一類。真的，在我們還小的時候，有次我就奪過她手上的細竹竿，跨上去，夾在褲襠下當馬騎。我大度地邀請她，讓她也騎到細竹竿上，雙手揪住我兩邊的衣擺，和我一起騎馬遠行，去尋找我們倆的詩和遠方。

但小肖竹就只曉得哭，一點兒都不會浪漫。嗨！她到現(xiàn)在也還是一個愛哭的女生。和她暗戀的男生徹底拜拜那次就不用說了。中秋那晚，社區(qū)在她家和我家前面的那個中學操場上放露天電影，我們都看得哈哈大笑，唯獨她卻在那兒獨自流淚。

你可以說她是多情善感，但她終究不是一個浪漫的女生。

這年大冬天，人間非常祥瑞地落了一場大雪，一夜之間就出落得干干凈凈，那個白是真的白，用一塵不染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了。

我一早起床，看到厚厚的積雪，那個激動呀，終于熬到我父母和她父母，以及樓里的大人們出去上班了，我拎著一桶水出門，來到正對她家，確切地說正對她房間窗口的那片雪地上，用水畫出一顆大大的愛心來，并且在偌大的愛心里，寫“肖竹，我愛你！”。然后我就站在雪地上，鼻頭凍得通紅，鼻涕從兩只不爭氣的鼻孔里，像細面條一般直掛下來，掛到雪地上，好像它們都是白雪的鐵桿粉絲，要和偶像來一次親密無間的接觸。我用胡蘿卜般的雙手放在嘴邊，像給自己添了個擴音喇叭，仰起戴紅帽的腦袋，大聲地喊肖竹。我喊了好幾聲，那扇令人期待的窗戶才“撲”地打開，她從窗口探出頭來，看清楚我費盡心思畫的表白圖，只罵了句“神經(jīng)??！”就又關上了窗戶。

從此，她就再也不理睬我，我們形同陌路。

我尚未開始的初戀，就這么過早地夭折了。

在純潔的大地上用純潔的白雪來浪漫表白，對她是不管用的，我想不花一分錢就跟她好，那是癡心妄想，做夢都不該有的。

后來，她嫁了一個很有錢的老男人，當然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老，無非他的年紀是她年紀的兩倍。

我沒有去參加她的婚禮，她也沒有必要邀請我去參加婚禮，她現(xiàn)在根本不差錢，份子錢哪里還入得了她的法眼呀。

自從她嫁給錢后，日子就過得相當奢侈和幸福，成日往她娘家搬金貴的東西，進進出出都笑聲朗朗，看上去開心得很，只是她原本漂亮的臉蛋日見憔悴，掩蓋不住的黑眼圈，即使用國外最高級最有效的化妝品也無濟于事。

葉好蘭

第二段浪漫戀情就相對長一些，這應該就是我的正式初戀。

我媽硬逼我去讀一年高考復習班。我媽比我爸更有“望子成龍”的欲望。這在家人的眼里，我是被逼無奈才去那所學校的，所以我媽必須為此承擔一切后果，這是必須的。因為明年的高考成績我早已了然于胸。

暗地里，我卻巴不得去學校混上一年。

我去讀高考復習班前，成天夢想著那些漂亮女生里有志向高遠的，讓我在未來的一年里邂逅到她，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浪漫戀愛。誰曉得進去一看，一個班倒有六十個學生，女同學卻只有五個，那相貌，若是要我和她們談戀愛，我情愿去上戰(zhàn)場。

那一年的凄惶可想而知，我除了很沒良心地浪費了父母的大筆鈔票外，高考總分只比應屆時多了18分。就這樣我媽還違心地說，這是不小的進步。她難道不會做簡單的算術嗎？那18分是用多少錢買來的。我媽似乎憑著這18分的一線希望，仍有讓我二進高考復習班的打算。在此，我要特別感謝教育制度改革的及時雨，高中教材全新?lián)Q版三年期滿，也就是說第二年高考科目翻新，除非應屆生，有些科目我從未學過，還怎么去考呀？用腳指頭想想也是不可能的。

我媽頓時雙眼翻白，“望子成龍”的欲念只有作罷。

我終于迎來了自由的黎明，“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我吼著高昂的革命歌曲，在大街上擦天飛，美其名曰為找工作，實則是四處游蕩，把青春期過剩的精力，投入到街頭混混的事業(yè)中去。

我不是一個人。我們的隊伍有懷抱關公大刀的細頭頸，大刀當然是塑料的，他大概活到六十歲也是這副傻相，懷抱關公大刀，替天行道；有神行太保小扁頭，他總是偷騎他媽那輛飛鴿牌女式自行車，在我們中間S型穿梭，或是突然沖到我們很前面的地方，又或是很后面的地方，然后回到我們中間，報告?zhèn)刹靵淼臄城?；有出身富裕家庭的小癟三，他用從他媽和他妹那里騙到的錢，供我們抽煙和喝酒，或者去網(wǎng)吧混上半天；還有阿飛代表的葉好蘭，相貌不出眾，目光在遠方，是個軀殼跟著我們，靈魂永遠不知在哪兒的女生，老是走神兒，你跟她聊得起勁兒，她半天才呀上一聲，還問你在說什么。

那個雨天，我和她傻乎乎地還在街頭閑逛，因為我們都是在家里待不牢的人，其他人都沒有出來，我們躲在街西頭那個叫雙涼亭的六角亭子里，我們在等雨停，而雨就是不肯停。

以前我對她只有哥們的情誼，但剛才我們在雨中奔跑時，她在我面前頭一甩一甩的，披肩長發(fā)就像關公耍大刀，向左砍一刀，向右砍一刀，再向左砍一刀……甚是英姿颯爽，語文劉老師，這個成語我沒有用錯吧？看得我呆了一下，都忘記跑了。

葉好蘭回頭一笑說，你傻呀，就跑回來，拉起我的手就跑。

作為男生，讓女生牽著手跑就有點兒那個了，我暗中發(fā)力，跑到她前頭，帶著她跑，一直沖進雙涼亭里。在跑的過程中，我回過兩次頭，就不敢再回了，盡管我心里想得要命。平常她好像不是這樣的，我也沒把她當女生看待，總之，我就沒有注意過她已經(jīng)有些出挑的胸。

跑進雙涼亭，我一時忘了松手，她就用另一只手推我的手。我才有些臉紅。她也有些不自然，別過頭去，退到廊椅上。但廊椅被雨水淋濕了一半，她只在椅沿上搭了一點兒邊坐下。我面朝她站著，這樣，我就能放心大膽地把她從頭看到腳。

她忽然抬頭問我：“你說城外都有些啥？”

我嘴一張，本想胡說一通來著，顯得我見多識廣，但這天在她面前我突然不想說謊。我搖頭說：“你平常的魂都去了城外呀，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嗎？”

她說：“城外應該有很多很多山，山里應該有個彩虹部落，彩虹是他們的圖騰，人人穿彩虹衫，像花蝴蝶一般在山上的花叢中唱歌、跳舞，開心地度過每一天，因為他們崇尚一切美的東西，能從一滴露珠中見到彩虹?！?/p>

我笑道：“你說的是小精靈吧？”

她生氣道：“滾一邊兒去?！?/p>

“對不起，”我說，“我們在一起這么久，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你還有這么浪漫的一面。走，我們去城外，我都看到漫山遍野的七彩旗在飄揚，在召喚好蘭?！?/p>

這是我第一次沒有用綽號，也沒指名道姓地喊她。

她生氣道：“這么大雨，怎么去？”

她這么說，我就聽懂了。

我和葉好蘭成了革命隊伍里的叛徒，我們和細頭頸、小扁頭、小癟三他們漸漸地走遠了，因為我們走得更遠，出城而去，去南山，去西溪，去東江，去北高峰，它們在城的四面，只是出城那么一點點，因為我們必須當天就返回，我們沒錢在外面過夜，也不太敢過。這些我們以為能發(fā)現(xiàn)彩虹部落的地方，我們只看到人山人海的人，沒有一個人屬于彩虹部落，但是留住了我們“輝煌”的足跡。

我們在南山手牽手。

我們在西溪首次擁抱。

我們在東江有了初吻。

我們在北高峰愛撫對方。

葉好蘭就埋怨我，每次都只是出城那么一點點，沒有意思。她說，我們就不能走到更遠一些嗎？我們可以帶上水和食物，走它個三天三夜。這也是我苦苦渴望的，只要想到我們還能做得更多，我就激動不已。我說，我們去哪兒過夜？我沒有錢，她也沒有。她說，笨蛋，我們就不能在橋洞里過夜嗎？我說，也要有橋洞才行呀。我求她再等一下，我會有辦法。

我向我媽要報名費。她很是驚訝，應聘哪用報名費？我就掏出印刷精美的廣告紙，就有那么一家大公司，不但要報名費，而且金額還不小，整整五百元。我媽牙痛似地捂住口袋不肯掏。我說，就因為公司大、工資高才限定報名名額的。算了，像我這樣也是應聘不上的，白白浪費錢。

我媽一聽就不樂意了，誰說的？！

我就用這筆巨款網(wǎng)購了露天帳篷、睡袋、塑料布、繩索等等。為此，我特地穿上我媽指定的應聘行頭，正兒八經(jīng)地上門拜訪一位驢友老師，他是教我體育的，我虛心向他請教。

趙老師見到我可謂熱淚盈眶，他萬萬沒有想到，高中三年在他眼里并不出挑的我，至今還會記得他，還會專程去看他。于是，他不僅僅作為資深驢友，熱情地向我推薦躋身驢友行列的必需品，而且非要把購物鏈接發(fā)給我，搞得像那些網(wǎng)店是他開的或者他能從中得到回扣似的。我瞧他推薦的大堆東西，千元都打發(fā)不了，更何況我的余額寶里只有五百元，就只能刪繁從簡。

數(shù)日后，我背上二十公斤的行囊，葉好蘭也背著吃的和喝的，對于她而言，分量也不輕。我們乘了三趟公交車，出了城東。是她要向東行的，說是去見真相。我說，真相在西邊，我們應該往西去。但她就不，她說東邊就有真相。

一路走去，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驚險、驚喜和驚艷可言，除了累就是無聊。剛出城時，葉好蘭倒是像只喜鵲，在我耳邊嘰嘰喳喳的，等到她口干舌燥，又加上體能下降，就是我們常說的累死了，你就是拿鋼釬撬開她的牙齒，半天也只能撬下來像石頭一樣的單詞。

到了下午，我們純粹是為了走而走著。

這時候是初秋，下午三點多日頭就偏西了，我們期盼的夜就要來臨了。我發(fā)現(xiàn)公路南邊約兩里遠的地方，有條彎彎的小河，小河邊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我興奮地指給她看，我說，這地方等會兒能看落日，再等會兒能看見月亮倒映在河心，我們今晚就在這兒過夜吧。

她無喜無悲地應了聲：“隨便?！?/p>

于是，我?guī)障鹿?，在貌似小路卻雜草叢生的地方，一路往小河和林子挺進。她哇哇亂叫，但凡有東西纏住她的雙腳就升級為尖叫，她都以為是蛇。我不得不攙住她的手臂走，盡管這時候我覺得我背上的行囊不是二十公斤，而是二百公斤。

我在林子與小河之間的草灘上架起了帳篷。草灘是有點兒向小河傾斜的，但也沒有她所說的那么夸張，夜間熟睡的夢里就會連帳篷帶人一起滾到河里。我倒是想，倘若真能如此，倒也不失是一份珍貴的浪漫與記憶，更是愛的見證。她讓我換地方，但我先前是看過的，這地方最佳，后面有林子，公路上就是有人也看不見的，前面有小河，可以對著小河欣賞落日和月亮，很符合我的浪漫情懷，我想她也一樣。

她好像很生氣，為了這么點兒小事，她不該生這么大氣，難道她懼怕黑夜？我讓她找地方，但她轉悠了半天，最后又悶聲不響地回到我身邊。我就坐在敞開著門的帳篷里，屁股在里面，雙腳在外面，胳膊撐在大腿上，雙手托著腮幫子，正靜靜地欣賞著夕陽。

我問好蘭：“你不累嗎？趕緊坐啊?！?/p>

她這才挨著我坐下。

我們開始吃東西，餅是冷的，水也是冷的，吹來的晚風也有些涼意，但鄉(xiāng)間的野景是美的，落日很紅，像剛從火爐里夾出的煤球，沒有四射的光芒，就是那種渾身通透的紅。但落日的余暉映在小河里，倒是有光芒的，在彎彎曲曲的河道上，遠遠近近有幾處閃爍著靈異的光澤。

我想逗她開心，遙指小河，大聲道：“彩虹部落！”

她毫無反應，正忙著拍打圍攻她的蚊子。野外的蚊子估計一輩子少見人，想不到今天偶遇，還能不驚嘆此等口福嗎？我們就如同下鄉(xiāng)送溫暖行動一般，把數(shù)袋鮮血直接送到蚊子嘴邊。它們自然奔走相告，群起而攻之。

她應該是那種特招蚊子喜歡的女生，她坐在我身邊，就猶如為我點了支驅蚊香，而為她自己點了支吸蚊香，她雙手都忙不過來了。我也忙著給她拍蚊子，在她的腳和手上是拍，在她的臉上是按，但按的速度太慢，往往讓蚊子飽餐后溜之大吉。

她問：“有驅蚊花露水嗎？”

“沒有?！?/p>

“有風油精嗎？”

“沒有?！?/p>

她猛地直起身來沖我大吼：“你怎么什么都沒有！”

她退了兩步，轉身欲走。

我說：“你進帳篷吧，帳篷里沒有蚊子?！?/p>

她似乎對帳篷也失去了信任，她說，帳篷這么小，蚊子照樣會從帳眼里插進吸管來抽她的血。說得蚊子像群小護士似的。我說，不是還有睡袋嗎？她問臉怎么辦？她雙手撫摸著滿是包包的面頰。我想不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她竟然已經(jīng)深思熟慮過了。

我仍想挽留她，那是我盼了多久才盼來的夜呀。

我說：“你看野外的美景……”

她搶答道：“落日只有在城市里看才美?！?/p>

她飛快地朝公路跑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清楚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就是浪漫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

莫奈

我不知道“混社會”這個詞是誰創(chuàng)造出來的，雖說這兩年我確實在混，但跟社會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我媽卻急死了，天天跟我爸吵，夜夜跟我爸鬧，認為我再這么混下去，整個人就廢了，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我爸，是他沒有給我安排工作。

我爸被逼無奈，只好申請內退，讓我去廠里頂職。

說來也真是奇怪，我爸這個小學都沒有畢業(yè)的中年男人，在他辦完內退手續(xù)的第二天就找到了一份臨時工，而我這個高中畢業(yè)的陽光青年，卻在兩年里找不到一份工作。

我在工廠里做鉗工，確切地說是鉗工學徒，跟著我爸的一位老同事學習技術，但我覺得他自己也沒啥技術，混倒是蠻會混的。

那就一起混唄。

這個就沒什么可說的，倒是正式工作后不久，我在街上碰到了趙老師，確切地說在某個深秋的夜晚，趙老師從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認出我來，并大聲喊我。

他現(xiàn)在倒是對我印象深刻。

我們在街頭一棵梧桐樹下聊開了，他唾沫飛濺，講他作為驢友的種種冒險經(jīng)歷，令人羨慕。直到他綿長的回憶告一段落后，他才想起來問我怎么樣？

我一臉茫然：“什么怎么樣？”

他就問：“你添了裝備，就沒有出去嗎？”

我頓時慘笑，那些裝備早已束之高閣。我十分慚愧道：“出去過幾次，一個人也沒啥意思。”

他感嘆道：“是的是的，驢友驢友，驢要有友，才玩得開心?！?/p>

他當即拉我進了他的那個驢友群，說群里有啥活動他就帶我去。這是最好不過了，但我什么都不懂，希望他再當我這方面的老師。他說，這個自然，又讓我慢慢來。

我們在梧桐樹下聊了很久，高大的樹上時不時地有枯黃的葉子飄落下來，畢竟深秋了。我們告別時，我給趙老師撿掉在他左肩上的一片落葉，他從我的頭上和右肩上撿了兩片，此情此景讓我覺得師生間頗有些情誼。

我在那個驢友群里當孫子，向前輩們請教一些很幼稚的問題。很多資深驢友都不屑于理睬我，唯獨有個叫“山花爛漫”的驢友，對我有問必答，非常有耐心。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我心里希望她（他）是女的，最好有貌，最好單身……哈哈，是我想多了。我們加了好友，私聊時我也不敢造次，問她（他）私事，只是從那以后，我就不再在群里多嘴多舌了。

我再見到趙老師，就旁敲側擊，想知曉“山花爛漫”的情況。

趙老師卻來了一句：“噢，他（她）呀！”

他隨后又加了一句：“不熟?！?/p>

感覺怪怪的。

直到這年年底，群里的同城驢友說要聚一聚。那晚，趙老師帶我上南山時，滾圓的月亮已經(jīng)上天，山中一切都像是熒光材料做的，亮閃閃的。我們來到南山頂上的財神廟前，空曠的廣場上已架起四五頂帳篷，帳篷里亮著小燈，像螢火蟲在草叢里。

趙老師一一和他們打招呼，我也跟著點頭哈腰。我們擇地搭篷。我很奇怪這種地方也能露營嗎？趙老師說，是一位園林局的朋友提供的，南山歸他管。

群里同城驢友有五十多個，但那晚只來了十九個，四個女的，其中有位退休女教師，大概和趙老師一樣是教體育的吧，身體包裹得像五芳齋大肉粽，脖子上還系了一條鮮艷的紅絲巾，后來在場地中央縱情舞蹈，紅絲巾在寒風中飄揚。于是，我又想她可能是音樂老師，比較愛臭美。

趙老師沒有跟我說要帶熟食、酒或飲料。我不無尷尬地看到女的帶菜的多，男的帶酒的多，但每個人都是不空手的，然后集中到地毯中央，大家一起吃喝。當我和大家圍成一圈坐下來，趙老師把別人的紅酒倒在一次性紙杯里遞給我，我感慨道：“我也可以喝嗎？”別人都沒有反應，唯獨與我相對而坐的姑娘笑了。

她笑得很燦爛，顯然是聽懂了我的幽默。

我私底下覺得她應該是有浪漫情懷的姑娘，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保守著一些天真和純粹。

驢友一般都體魄強健，有力氣扛酒，是的，喝酒也是要有力氣扛的，他們就像梁山好漢那樣大杯喝酒，大口吃肉，看上去非常豪放，就是那幾個女的，也是如此。而我就文弱多了，三杯紅酒下肚，就扛不住了。有男的開始唱歌，有女的開始跳舞，在荒山野嶺之上，我望著此情此景就想到聊齋故事里的狐妖在午夜，在生前顯赫死后冷落的達官貴人家荒廢的老宅子里，設宴鬧到天亮。

我借酒壯膽，問那位姑娘，我稱她前輩，問她是不是“山花爛漫”？我已經(jīng)暗暗琢磨很久了，我覺得她像，年輕、漂亮，而且愛笑，有氣質，完全符合“山花爛漫”的形象。她就又笑了，而且可愛到用手捂住自己的露牙，雙目亮亮的，問我：“你看像嗎？”

她這么問，我就越發(fā)肯定是她了。

我順著桿子往上爬了一節(jié)，鄭重其事地捧住她的右手，再三感謝。

我說我一直想去看她，想當面向她致謝，今天總算有了這個機會了。

她說她一定會轉告我的謝意。

她又說她是莫奈，她哥莫道才是“山花爛漫”。

我心里掠過一絲遺憾，但很快就因為她是他的妹妹這層關系而欣喜若狂，這個結果和她是“山花爛漫”有啥區(qū)別，不是嗎？

現(xiàn)在，我假裝遺憾地問她哥為何沒有同來？

她說他來不了。

我又順著桿子往上爬了一節(jié)，我說什么時候能去看看她哥嗎。她爽快地說好的，隨時歡迎。我心里一樂，這樣我應該還有機會再見到她。我們又說了一些話，主要是我在說，想拜她為師，成為一名合格的驢友。我應該是醉了，話就特別多，而她耐著性子聽我說，多半帶有驢友間相互照顧的性質；又或許她不是耐著性子，而是被我逗得花枝亂顫，“咯咯咯……咯咯咯……”一陣陣地歡笑，她真是太可愛了。最后她說露天風大，尤其在山頂上，勸我回帳篷里休息。

我確實有些扛不住了，在她的攙扶下先回了我的帳篷。我鉆進睡袋睡了。也不知是酒力，還是頭次露營，我的體內不只是有些亢奮，而是非?？簥^。我久久無法入睡，即便像是睡著了，也是淺睡的狀態(tài)，外面就像鬧洞房一般的吵鬧，我聽得一清二楚，我的大腦很清醒。

應該是后半夜了，外面終于安靜了下來。

忽然，帳篷的拉鏈被拉開，好像有“小動物”鉆了進來，我要開口問，一只冰涼的手緊緊地捂住了我的嘴，又好像“小動物”咬耳朵，是我。她大概怕我是在睡夢里，又明確道：“莫奈?！彼侠湥频剿?，想把袋口扯大，她說凍死了，快點兒。

過了一會兒，她才鉆進我的睡袋，就像給我塞進來一具人體冰雕。她又說了一句凍死了。她緊緊抱住我時，讓我想起初二時我和小扁頭偷偷溜進建了一半停工在那里的游泳館，我們在結冰的游泳池里玩耍，結果冰層突然碎裂，我們雙雙落水。還好池水不深，我們沒有被淹死，卻差點兒被凍死。

我是穿著羊毛衫羊毛褲睡的，所以才能抵御冰寒。她說你不是想知道我哥的事情嗎？她要我抱緊她，她才肯說。我溫暖的雙手落在她光溜溜的背脊上，又慌忙逃開。在她第二次這么要求時，我就鎮(zhèn)定多了，但雙手在她背上還是像發(fā)燒般地顫抖。

事后我就想，當初，這帳篷和睡袋是為我和葉好蘭準備的，誰知老天爺另有安排。

莫奈果然是資深驢友，我們除參加集體活動外，更多的是我們倆單獨行動。她正式給我授課，第一課是重溫南山。這次我們不是從公園正道走臺階上去的，而是從當?shù)厝瞬胖獣缘男〉懒锷先サ?。照她頗為自豪的說法，驢友不花門票錢。但她又補充說，其實是要避開公園保安，要是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是驢友，很有可能在公園關門前就來趕我們下山去。我一直搶著背三十公斤重的行囊，但攀登陡峭的崖壁時，她卻非要她來背。她說她比我有經(jīng)驗，能應付突發(fā)事件。

我們在南山看夕陽，群山艷紅。

我們在西溪看月色，濕地蒼茫。

我們在北高峰看日出，黎明萬千。

我們在東江看江月，千古風流。

我們都是利用雙休日去的，行程控制在兩天內能走個來回。其實，我們可以走得更遠，我想去黃山、泰山、廬山……我想去的地方多了，但她總是說慢慢來。

我就算是個傻子，也聽出她話中有話，但我有些自卑，你說莫奈大學文憑，在區(qū)國稅局工作，而且工資又高，人也長得漂亮，又豪爽，喜歡開著男人開的北京吉普，周末去戶外運動；她有套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她完全可以找個更優(yōu)秀的對象，干嗎對我這個小工人情有獨鐘，初次相逢就以身相許呢？

莫奈就笑，右手捂住露牙，說她一眼就看出我有浪漫情懷。

我相信，但又不相信。

我相信我身上有浪漫情懷，但我不相信她僅僅因為這個而愛上我。

就在南山聚會的第二天上午，我們一起下山，莫奈用她的北京吉普載我去了她家，我見到了她哥莫道，也就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山花爛漫”。他怎么會是個……我愣在書房門口，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坐輪椅的年輕人就是他。

他將輪椅轉了個方向，沖我微笑道：“沒想到吧？”我紅了臉，深感慚愧，低頭進去。

他很健談，和我漫無邊際地閑聊，果然是我熟知的“山花爛漫”。

我還從來沒有碰見過如此通透的人，年紀才比我大七八歲，卻像是在人世間經(jīng)歷了百年，什么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現(xiàn)在是網(wǎng)絡作家，正在網(wǎng)上連載一部玄幻小說《天外來客》。

莫奈在廚房里忙碌，我們已經(jīng)聊了很久，我怕打擾他寫作，我聽說他每天要連載一萬字，而他每天寫作的量遠遠超過這些字。我都嚇呆了，每天，一萬多字，讓我照著稿子打也來不及呀。

他說，沒事，他基本上以夜里寫作為主。

我們到家時，他已經(jīng)睡過兩個小時了。

我推算了一下，那他是寫到早晨八點半才睡的。

他又說，今天的任務他已經(jīng)完成了。

于是，我們又聊了起來，自然而然就聊起他妹莫奈。在哥眼里，妹什么都好，是塊純粹的碧玉。

在莫道嘴里，再次證明了莫奈昨晚跟我說過的話。她說：“你要相信，凡是我會的東西，必定是簡單的，比如爬山、散步、吃飯和睡覺等。我腦子簡單，復雜的東西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會懂。我所喜歡的，接觸的人或事物都是簡單的。如果你拉起我的手散步，我覺得那就是愛情，如果你拉著我過馬路，我覺得那就是溫暖。我需要的陽光、空氣，都簡單而自由?！?/p>

莫道也特別強調一點，說他妹不同于常人，任何事情想到就去做，拼命三郎，通常都不計后果。我心里就想著剛剛過去的昨夜。

莫道說，有浪漫情懷的人，都有這點純粹，我看你也是。

我們正說著她，莫奈就來喊吃午飯了。

她趴在門框上朝我們傻笑：“哥，你又在說我什么壞話了?！?/p>

我起身去推輪椅，莫道說，不用，他自己能行。

我們吃過午飯，坐著聊了一會兒，莫道要上廁所，我說我來，莫奈已起身推他走了。從廁所里出來，他們直接回了書房。下午是他的睡覺時間。

我剛才沒有看到書房有床，只有書柜上有床九孔被和駱駝絨毯子。我站在房門口，看到莫奈替她哥蓋好被子，又蓋上毯子，四周捂緊了。我想不到輪椅可以搖下來當床睡的。莫奈出來，輕輕推了我一把，然后把書房門關上。

我洗了澡，換上莫道的內衣，有些大，他原本就比我魁梧，只是現(xiàn)在瘦多了。莫奈也洗了澡，我們都有些累了，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聽她再次講起她哥的事情。

說實話，昨晚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她咬耳朵也是很小聲的，而我當時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面，幾乎沒聽進去多少，現(xiàn)在我聽進去了。五年前深秋，在清涼峰，莫道為了救她，自己跌下了懸崖。他們和救援隊員尋找了五天才找到他。太晚了，要保命就只有高位截肢了。但又不算太晚，醫(yī)務人員說再晚一天，他就沒命可救了。

莫奈說她將來嫁人必須帶上她哥，只有接受她哥的男人她才會嫁。

我說那是必須的。

之后我就睡著了，因為昨夜太累了。

我們已經(jīng)交往一年多了。我清楚莫奈之所以不能遠游，是因為她要照看她哥，她說你看我哥外表如此堅強，其實內心是非常孤獨和脆弱的。

高位截肢后，最初兩年他曾經(jīng)多次想自殺，要不是她看得緊，他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后來他開始寫作，走出陰影，成為網(wǎng)絡作家。

我說可以請護工啊。

她說她哥不能接受，她也不樂意，她要自己看護。

現(xiàn)在，莫奈跟我攤牌了。

我當然愿意。我覺得我和她哥很談得來，他也是大學畢業(yè)生，卻從來都沒有小看我的意思。真的，這一點我還能感覺得到的，一個人在心里瞧不起你，他就是最會裝，也會無意間流露出來的。他樂意讓我?guī)椭?，尤其是給他洗澡，幫他上廁所，他抓住我時很用力，完全信任地把他交給了我，讓我知道他需要我的幫助，他認定我就是他將來的依靠。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有用的人，是能夠對他人有所幫助的。

這種感覺真好。

就是夜里略有回味，睡得也特別香。

他總是請我照顧好莫奈，他說你別看她成天樂呵呵的，其實她心里蠻苦的，他說她曾經(jīng)有兩次企圖和他一起自盡，這倒讓我非常吃驚。他說是她的自殺拯救了他，他不能因為自己不想活了，而斷送了她，他這才堅持下來的。他懇求我不要辜負她、傷害她，凡事都要對她包容一些。

我說我會的，一定會的。

我對莫奈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先不要讓我父母知道她哥的事情，她沒意見。我說，以后再慢慢告訴他們。

莫奈是來過我家?guī)滋说?，我父母都喜歡她，當我告知我們準備結婚時，他們開心得嘴都合不攏了。我說新房就在她家，父母先是一陣輕松，隨后又感嘆我將來會在她面前低她一頭，而且擔心我成了上門女婿，有了孩子會姓莫奈的姓。

我先請他們放心，沒這回事，她有哥；而后又說我也想有個自己的房子，讓她搬出來住，你們贊助一下，幫我付個首付就行，余款我們慢慢還。他們就牙痛似地咧大嘴不作響了。

后來，我媽很小心地問，莫奈難道不曉得存點錢嗎？她工資那么高。我說有呀，如果讓她出錢，那還不是她的房子，跟住到她家有什么區(qū)別呢？

他們就徹底不吭聲了。

我們結婚那日和前后幾日，她哥出去了，是他自己要求的，去他的一個驢友家散心幾天。我知道他的用心，也真是為難他了，可能是莫奈提過我的那個要求，又或許她沒有提，是他覺得這樣對我們最好，他怕影響我們的婚事。

婚后，莫奈把北京吉普讓我開了。這讓我在廠里很是風光了一陣子。她家——現(xiàn)在應該說我們家，在城西北，而我上班的工廠在城正北，上下班要穿過半座城。她的單位離家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一趟公交要乘九站路，我讓她開車去，但她堅決要我開，她說她希望我每天能早點兒到家。

第二年夏天，有次廠里搶修，我一直忙到早晨，回到家，開門進去就聽到了啜泣聲，是從衛(wèi)生間里傳來的，我推開拉門，見莫奈正在給她哥洗澡。莫道赤身裸體。她也穿得很少，尤其被水沖濕后幾乎跟沒穿一樣。她面他而立，用一塊可以扣在中指上的海綿給他擦背，而他緊抱她的腰，把頭靠在她的雙乳間。那是我喜歡靠的地方。莫道驚慌地逃開頭，把頭低到極限。莫奈回頭朝我一笑，雙眼血紅，但我敢肯定，剛才的哭泣聲是莫道的，而不是她的。

她說，你回來了呀。

我說，我來。

她說，不用，快結束了，你也累了，去歇著吧。

但我很生氣地一把拉開了她。

后來我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睡。剛才的情景似乎有些曖昧，至少兄妹之間是不太妥當，我知道莫奈愛她哥，莫道也愛他妹，他們也沒做什么，只是剛才莫道被我撞見時的驚慌失措，一直讓我耿耿于懷。

再后來，在一次集體活動中，驢友們得知我們倆結婚了，就紛紛向我們表示祝賀。但他們的笑總是讓我感覺異樣，好像有些什么秘密。

我專程去拜訪趙老師，打定主意要問個究竟，趙老師被我糾纏到不行，終于開口了。

他說，他本來也不好說什么的，但我們現(xiàn)在結婚了，感情也非常好，不會因為他告訴我事實，而影響我們的夫妻關系。他說莫道原名叫陳道松，是莫奈的男朋友，婚期都定了，結果出了那個悲劇，男方父母只去過醫(yī)院一趟，而且是去找莫奈算賬的，他們罵莫奈是害人精，還把她打傷了。從此，男方父母就人間蒸發(fā)了，把兒子扔在醫(yī)院里不管，是莫奈把他接回家的。

莫奈依舊要嫁給他，但他已經(jīng)高位截肢，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傊?，他們結婚了也只能是無性婚姻，所以莫道堅決不答應，怕影響莫奈的幸福。后來，他的戶籍遷到莫奈那兒，改名為莫道。

當然，這都是她的過去，現(xiàn)在莫道只是她哥。

趙老師希望我能明白這一點，莫奈也是這兩年才開始找男朋友，希望有一個人能和她一起照顧莫道，但前面有兩個人得知這個事都被嚇跑了。趙老師非常敬佩莫奈的情懷，他說在當下這么個世道，像她這樣的姑娘的心靈比金子還珍貴，要我好好珍惜。他說，他先前之所以不肯告訴我，他也是希望我們能任其自然，水到渠成，他是全心全意希望莫奈幸福的。

可是，問題來了，自從我得知莫道是莫奈的前男友后，我就注定了一敗涂地。我總會感覺到莫道推著輪椅，靜靜坐在我們的床前，有兩道炯炯的目光盯著我。

莫奈再三問我怎么回事，我都沒有捅破。

我不想讓她失望，更不想讓她瞧不起。

有天夜里，我對莫奈說，我們很久沒有去露營了，實在有些想了。她說那好呀，我們在一樓，有個不小的院子，直通我們房間，不會影響到對面的書房。于是，我們就起來，把帳篷搭到院子里，我睡在帳篷里。莫奈鎖了房門，又把通院子的門也關上了，像做賊一樣鉆進我的睡袋。

尾聲

第二天，露天帳篷里一股曖昧的氣味。

我問：“寶貝，我們一起看日出吧。”

她說：“那是必須的?！?/p>

我也就此釋然了，男人要有男人的氣度，對這生活我已經(jīng)不那么糾結了，甚至覺得生活像是很幸福的樣子，再也沒有任何不順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