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達帶來旅行的4.0時代?!叭ミ^”的意義壓倒了一切,“身處此地”的感受變得模糊且難以捉摸。
幾年前,我在格魯吉亞和一位當?shù)貙в伍e聊,她抱怨導游行當越來越不好做:“我曾接待過的一個客人,帶著一個筆記本,對我們要去的每一處地方都提前做好了功課?!彪m然我不是那么好學的旅行者,但我理解這種行徑。好幾次出遠門前,我已經(jīng)用Google 地圖研究了上百次我將要居住的街區(qū),對每一天、在哪個時段、要去哪兒干什么、早中晚三餐怎么解決都了然于心。
臺灣攝影師阮義忠說,旅行的樂趣有時不在找到了什么,而是讓自己迷失在未知之境??墒?,在過去100 年里,“未知之境”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稀有。多年前,《國家地理》雜志出過一本合集,叫《有待探險的世界》,收錄了該雜志20世紀30 年代前發(fā)表的一些文章。在旅行的1.0 時代,旅行家們鉆進剛剛打開的圖坦卡蒙陵墓,在中亞的荒漠里邂逅酋長和毛拉們。內(nèi)羅畢的街頭,受驚的斑馬在狂奔,獅子看到人會嚇得逃走,花豹追著家狗,一直攆到門廊前面來。
《衛(wèi)報》記者西蒙·溫切斯特在為這本集子寫的序言里描述了2.0 時代的旅行。那時候,旅行已經(jīng)不等于冒險,但依然充滿奇趣。17 歲,溫切斯特第一次在甲板上看到美洲大陸:“眼前的一切都散發(fā)著令人陶醉的異國氣息,那樣的浪漫,那樣的陌生而又奇妙?!?966年,他乘小帆船渡過尼羅河去帝王谷,換乘輕便馬車到達圖坦卡蒙墓,給不大管事、正在吃西瓜的守衛(wèi)一點小錢,就能獨自下到墓室中看石棺。第二年,游客中心就建了起來。旅館里有了空調(diào)。水翼船和柴油汽車來回穿梭。法老一天要接見數(shù)以千計的游客了。
1972 年,26 歲的托尼·惠勒和22 歲的莫琳·惠勒踏上了他們的蜜月之旅。他們從英格蘭出發(fā),沿巴爾干半島穿越歐亞大陸,自駕或乘火車、巴士、人力車、船,經(jīng)過新加坡、印尼,最后回到澳大利亞悉尼,耗時9 個月。這次旅行讓他們創(chuàng)立了《孤獨星球》旅行指南。手握一本指南,旅行進入了3.0 時代。
西蒙·溫切斯特感慨:“旅行的浪漫色彩,不久之前還是那樣強大的一種動力,在目前這種形式的旅行中已經(jīng)蕩然無存……”在《孤獨星球》如日中天的年代,曾有人批判說,恰恰是旅行指南使人們變成了孤獨星球:“……人們在研究旅行指南,這根本不是旅行,不游覽任何書里沒推薦的風景,不去任何第139 頁里沒有提到的地方,不跟任何本地人說話,不結(jié)識新的朋友。多么孤獨的旅程,怪不得叫孤獨的星球……”
我不得不說句公道話。當旅行指南還印在紙上,它們所能夠提供的還只是以文字形式記載的基本信息。你需要從每個詞條有限的介紹中,估摸自己感興趣的景點,從十多頁的餐廳名單里抓鬮碰運氣。白紙黑字之外,遠方還存在巨大的想象空間。換而言之,這就是溫切斯特所說的“浪漫色彩”。
還記得當初在羅馬,我去了毫不起眼的圣克萊門特小教堂。在《孤獨星球》三五行字的介紹里,我得知這座天主教堂的地下室有一座密特拉神壇。但指南并沒有告訴我,地下室里的那條古羅馬引水渠仍在工作。當我將手伸進敞開的水渠中時,清冽湍急的流水讓我心頭猛地一激靈,疑心它會嗖地把我卷回2000 年前去。
在烏茲別克斯坦的撤馬爾罕,《孤獨星球》言簡意賅地說,阿夫羅夏伯古城遺址以前是粟特人的王宮。我抱著隨便瞧瞧的心態(tài)走了進去,一眼看到壁畫上泛舟的唐代仕女,只覺得“絲綢之路”四個字從未如此具體而清晰。這些意想不到,都是旅行中不可多得的高光時刻。
然而……如果你不幸看到了我寫下的上述文字,未來,當你到訪這些地方的時候,你將無法擁有我的同款驚喜。
而這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高度發(fā)達的時代,我們最常體驗的旅行4.0 版?;ヂ?lián)網(wǎng)讓每一個人都成了旅行指南的創(chuàng)作者。論壇、點評網(wǎng)站……海量的平臺和存儲空間讓人們有機會事無巨細地分享旅行中的一點一滴,不僅用文字,還有照片!于是,你會提前欣賞你將看到的四時風景,知道你相中的小館子會有怎樣一位老板,甚至了解如何和他打交道會讓你獲得一份贈飲。
400 多年前,徐霞客第一次游黃山時:“初四日,兀坐聽雪溜竟日?!焙拖热说拈e情相比,我們的旅行變得無比忙碌。互聯(lián)網(wǎng)的饋贈讓我們以全知全能的姿態(tài)投身于遠方,于是,時間和金錢的使用效率被推到了極致:最著名的景點一一走過,有特色的小店不能漏掉,網(wǎng)紅餐廳也需嘗一嘗。在這所有的地理坐標間奔走的間隙,我們還需要抽出時間遣詞造句、整理照片,把它們發(fā)布到社交網(wǎng)絡(luò)上。這還沒完——我敢打賭,你一定在旅行的路上不止一次地掏出過手機,檢查點贊的數(shù)量,回復熱心讀者的評論。在這一刻,“去過”的意義壓倒了一切,“身處此地”的感受變得模糊且難以捉摸。于是我們給旅行綁定了這個詞:“打卡”。
法國作家喬里斯-卡爾·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的小說《流逝》(A Rebours)中的一個人物德埃桑迪斯公爵著迷于狄更斯筆下的倫敦,心血來潮決定去倫敦旅游。在巴黎火車站,他買了本《倫敦旅行指南》,逛了家英國酒吧,在英國小餐館里吃了個便飯,然后突然決定回到巴黎郊外的別墅。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從指南、酒吧與餐館的體驗中收獲了倫敦,如果真的前往,等待他的可能只有失望。
換在今天,德埃桑迪斯公爵式的擔憂總在現(xiàn)實中上演。海量網(wǎng)絡(luò)旅行攻略會把我們的期待推到極致。尤其是那些完美的照片,它們拍攝于最好的天氣,選擇了最恰當?shù)慕嵌?,還有精心設(shè)計的濾鏡加持。當我們終于翻越山海,到達了它們所呈現(xiàn)的地方時,內(nèi)心往往會遭遇一點失落:“原來它沒有那么美”,“原來人那么多”,“這里是不錯,但……也就這樣吧!”
幾年前,我孤身一人在里約熱內(nèi)盧出差,寫一篇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旅行地理稿件。剛開始的兩天,我的心情糟透了。城里有霧霾,瓜納巴拉灣的景色看上去不過如此。我不懂葡萄牙語,四處碰壁,被采訪對象放鴿子。更重要的,我始終很緊張。我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了太多這樣的旅行提示:不要戴任何首飾;不要帶護照出門;不要帶太多現(xiàn)金,以防搶劫;現(xiàn)金也不要太少,以免激怒劫匪。這些我都照做了。我還無數(shù)次在腦海里溫習那些我學到的Tips:遭到搶劫時,不要看對方的眼睛,默默把東西,以較慢的動作遞給他。后來我意識到,面對這座城市,我把自己包裹得太嚴實了。
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shù)》一書里說:“我們從旅行中獲取的樂趣或許更多地取決于我們旅行時的心境?!彼^旅行的心境,最主要的特征是感受力?!拔覀儜阎t卑的態(tài)度接近新的地方。對于什么是有趣的東西,我們不帶任何成見。”而網(wǎng)絡(luò)時代的“打卡”式旅行,最可怕的地方恰恰在于,我們可能是帶著某種成見出發(fā)的,忽視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我們不斷地重復前人的路,從未走過自己的路。
完成稿件的使命讓我在里約熱內(nèi)盧待了兩個星期。這個時間的長度對于絕大多數(shù)旅行者都是奢侈的。霧霾散去,我欣賞到了無與倫比的藍天、碧海、山川、密林。我參加了只有當?shù)鼐用癫艆⒓拥纳0臀鑼W校的社區(qū)活動。我去貧民窟和居民聊了天。盡管我還是不敢在天黑時獨自出門,但我學會了在午后拿著一杯Caipirinha 酒,優(yōu)哉游哉地逛過一個個五彩繽紛的街區(qū)。在里約的最后一天早上,我坐在一個小廣場里等待姍姍來遲的采訪對象,內(nèi)心強烈地期盼著他失約,好讓我能用這最后的幾個小時再一次投身于這座城市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