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中的重婚倫理困境

[摘? 要] 英國當代作家A.S.拜厄特的小說《占有》在浪漫傳奇的框架下揭示了一種重婚的倫理困境。以黑格爾的婚姻倫理觀與康德的婚姻契約論為視角，可以發(fā)現(xiàn)小說核心人物艾什和蘭蒙特在已經(jīng)擁有親密伴侶的前提下建立了一種類似婚姻的倫理關系。重婚的倫理過失不但導致二人違背了原本秉持的生存原則，更對周圍人造成了無法彌補的現(xiàn)實傷害。艾什與蘭蒙特陷入重婚倫理困境的根本原因在于無法平衡想象與現(xiàn)實的關系。身為職業(yè)詩人的他們錯誤地將依賴想象的藝術習慣延伸到實際生活中，對現(xiàn)實狀況的認知矛盾引發(fā)倫理的悲劇。

[關鍵詞] 《占有》? A.S.拜厄特? 重婚? 婚姻? 倫理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英國布克獎得主、小說家A.S.拜厄特的獲獎作品《占有》以時空嵌套式的“文學解密”故事框架呈現(xiàn)了一段維多利亞時代的浪漫愛情。詩人魯?shù)婪颉ぐ才c克里斯塔貝爾·蘭蒙特偶然相識，欽佩于彼此才華的二人隨后展開密切的書信往來。原本純粹的友情變得愈發(fā)親熱，二人先后突破幻想的藩籬，決定隱瞞各自的伴侶一同秘密旅行。旅行結(jié)束后，蘭蒙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于是與艾什不辭而別。對于這樣一段以遺憾告終的愛情故事，不論是小說中負責調(diào)查此事的現(xiàn)代主角，還是小說外閱讀故事的讀者都常常被其打動。然而，故事的浪漫氛圍無法掩蓋故事本身意圖揭示的倫理困境：在相識之前，艾什與蘭蒙都已經(jīng)分別與各自的伴侶生活多年，他們的再次結(jié)合構(gòu)成了一種倫理意義上的重婚行為。結(jié)果，在獲得感情釋放的同時艾什失去了作為理性人類的尊嚴，其長期致力鍛造的理想人格也功虧一簣，而蘭蒙特接受艾什求愛的態(tài)度意味著她打破了過去與同性伴侶一同制定的獨立女性生存信條，她的女友更是由于失望投河自盡。拜厄特在塑造兩個為愛情奮不顧身的人物形象的同時，更意味深長地暗示了沉溺于個人臆想可能造成的倫理悲?。河捎跊]有妥善處理想象與現(xiàn)實的關系，艾什和蘭蒙特對想象力不合時宜的依賴導致他們對現(xiàn)實狀況做出錯誤的認知和行動，重婚的倫理困境不僅將他們自身卷入自我矛盾的痛苦漩渦，也迫使無辜者一同承擔后果。

一、重婚的倫理行為

婚姻在不同歷史階段和文化社會語境下具有不同的意指，它既可以是一種法律和民事契約，也可以是一種宗教儀式或社會行為，婚姻的多樣化定義使重婚的行為界定成為第一個難題。小說中，艾什與蘭蒙特的結(jié)合由于沒有經(jīng)過法律或自治團體的公開認可，在形式層面是否構(gòu)成婚姻有待商榷。但是，根據(jù)艾什和蘭蒙特的行為以及眾人的感受可知，二人的結(jié)合已然具備婚姻的倫理內(nèi)涵，這種倫理內(nèi)涵與原有倫理身份的沖突是造成重婚倫理困境的直接原因。

首先，艾什的合法妻子愛倫就曾感慨過：“就某種意義而言，另一個女人才是他真正的妻子。似乎也是他孩子的母親，很短暫的一段時間。”[1]的確，與艾什對愛倫的感情相比，艾什與蘭蒙特的關系才稱得上真正的愛，即“倫理性的愛”。黑格爾認為，婚姻以“倫理性的愛”為精神基礎[2]，所謂“倫理性的愛”指自然的主觀偏好之外的客觀出發(fā)點，即“當事人雙方自愿同意組成為一個人，同意為那個統(tǒng)一體而拋棄自己自然的和單個的人格”[3]。然而，在愛倫與艾什的婚姻中，兩個人始終沒有完成人格的統(tǒng)一，在他們相敬如賓的婚姻表象下是難以彌合的精神鴻溝。面對彼此時，愛倫和艾什從來都只分享幸福而不傾訴憂愁，愛倫不會告訴丈夫自己拘束于家務瑣事而感到的苦悶，艾什也從不向妻子吐露自己思想上的風暴。這種“報喜不報憂”的態(tài)度阻礙了雙方自我人格的統(tǒng)一，夫妻之間程式化的和諧逐漸演變?yōu)榫竦穆槟?。此時，蘭蒙特的出現(xiàn)使艾什沉寂的心靈重新煥發(fā)生機。蘭蒙特準確讀出了艾什藏在詩中千回百轉(zhuǎn)的思緒，欣喜若狂的艾什贊美她“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就把什么都看透——整個故事因此重新活了起來”[1]。蘭蒙特也時常向艾什拋出問題，與他展開思想的對話。艾什和蘭蒙特從不向?qū)Ψ诫[瞞任何事，無論是收獲的知識還是遇到的困惑都如實訴說，這種融為一體的精神狀態(tài)讓艾什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他深情地對蘭蒙特寫道：“只要我仍在對著你書寫，我就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倆連在一起，覺得，我們擁有上天賜予的幸福。”[1]

其次，艾什與蘭蒙特的實際行動為他們類似婚姻的倫理關系賦予了實在性。黑格爾認為，締結(jié)婚姻除了需要作為精神基礎的“倫理性的愛”，還必須經(jīng)過外在儀式的確認，即舉辦“婚禮”。黑格爾指出婚禮的倫理意義在于“把這種結(jié)合的本質(zhì)明示和確認為一種倫理性的東西，凌駕于感覺和特殊傾向等偶然的東西之上”[3]。秘密旅行期間，艾什先是詢問蘭蒙特是否愿意與他居住同一間客房，“好像你是我妻子一樣”[1]，得到蘭蒙特同意后，艾什又拿出一枚提前準備好的戒指，對她說：“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妻子，跟著我一起——那我希望你能接受這枚戒指。”為蘭蒙特佩戴戒指時，艾什在心中默默背誦婚禮誓詞，感受“未曾說出的話語回蕩在空中”[1]。黑格爾認為，婚禮誓詞具有關鍵的“表現(xiàn)功能”，能夠?qū)⒓兇鈨?nèi)在的結(jié)合轉(zhuǎn)變?yōu)樽杂X的愛，因為“舉行儀式時所使用的符號，即語言，是精神的東西中最富于精神的定在，從而使實體性的東西得以完成”[3]。

至此，經(jīng)過儀式行為和語言的外在確認，艾什與蘭蒙特已然從“倫理性的愛”上升為實體性的愛，正式形成一種倫理意義上的婚姻關系。然而，正如艾什對蘭蒙特默誦婚禮誓詞時意識到的那樣，“這些真誠動人的話語，同時說給兩個女人聽，就等于是兩倍的背叛”[1]。黑格爾強調(diào)了一夫一妻制對于婚姻倫理的重要意義，并將其視作婚姻的本質(zhì)。在集體層面，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態(tài)產(chǎn)生了穩(wěn)定的家庭結(jié)構(gòu)，從而為倫理的“家庭-市民社會-國家”辯證發(fā)展之路奠定了基礎，也為人類集體進步提供了保障。在個體層面，婚姻雙方將自身人格委身于對方意味著“從對方中獲得了自己作為人的條件”[4]，因此只有單一伴侶前提下的結(jié)合才能保證結(jié)合前后個體人格的穩(wěn)定。然而，艾什和蘭蒙特隨意從與原先伴侶制定的生活契約中抽身，重新結(jié)成新婚姻的做法為他們的生活埋下了諸多隱患，既阻礙了日常生活的順利展開，也使自我和他人的人格遭到破壞。

二、重婚的倫理過失

艾什與蘭蒙特的重婚行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倫理過失，二人陷入自我矛盾的痛苦之中，甚至累及周圍人的生命。對于艾什而言，這種過失突出體現(xiàn)為人格理想的覆滅。艾什是一位富有人文主義理想的詩人，在他眼中，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莫過于人類理性的心智以及運用理性的能力。艾什看重的理性是一種廣義的理性，包括智識和創(chuàng)造等一切人類憑借自身頭腦完成的理解和構(gòu)造活動。這種文藝復興式的對人類理性的崇尚既反映在他的世界觀中，也體現(xiàn)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里。艾什將宗教活動視作人類為理解異象和尋找普遍真理進行的智力嘗試，而非祈禱和等待神明向人間施加懲罰或獎賞。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時有意對傳統(tǒng)神話和宗教故事進行改寫，或者選擇博物學、地質(zhì)學等時興的自然科學作為長詩的主題，以期呈現(xiàn)人類智力橫跨科學與人文的廣闊視野。對人類理性的重視促使他一直以來都像打磨玉石那樣鍛造自己的心智和品行，在對外界一切事物都保持高度好奇心的同時又嚴格遵守維多利亞社會的道德規(guī)范，這種思想、作品、言行中無處不在的理性閃光是艾什為后世敬仰的重要原因。

然而，重婚的倫理行為使艾什喪失了他曾經(jīng)最珍視的理性人格。在黑格爾之前，康德從法與契約的角度定義了婚姻的理性本質(zhì)。康德認為婚姻是一種具有法的效力的民事契約，契約成立的關鍵是雙方同意終身而相互地占有對方的性人身權(quán)[5]。以契約形式定義婚姻意味著人通過以理性為自身立法的方式防止被物化為感性本能的消費品，為此，婚姻必須是一種彼此唯一的關系，只有這樣才能約束非理性的偶然性和任意性[6]。然而，艾什失去了以理性規(guī)定自身的能力，具體表現(xiàn)為種種自我矛盾的行為。與蘭蒙特的旅行結(jié)束后，回到家中的艾什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焦躁，鬼使神差地向愛倫坦白了與蘭蒙特的關系，并聲稱“這是一種精神失常。像是被附身，被惡魔附了身。屬于一種盲目的舉動”[1]。艾什告訴愛倫自己不會想再看到蘭蒙特，然而事實上他想盡一切辦法重新接近后者，在一場“降靈會”上為了質(zhì)問二人私生女的下落甚至罕見地暴怒起來，“極為可怖，失去了控制，眉毛上青筋暴突，表情猶如雷電交加”[1]。喪失理性人格的艾什已經(jīng)不只是“被惡魔附了身”，此時他本人就與惡魔無異。

另一方面，重婚的倫理過失在蘭蒙特身上表現(xiàn)為違背了長期堅守的女性主義生存信條，破壞了親手構(gòu)筑的女性同盟。遇到艾什之前，蘭蒙特一直與女友布蘭奇一起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布蘭奇堅信“獨立自主的單身女性，度過完滿而有用的一生的確有可能，女性可以互相依靠，無須求助于外界，無須求助于男人”[1]。蘭蒙特贊同布蘭奇的想法，與她一起仿照《圣經(jīng)》中的貝山尼組建了她們自己的“貝山尼小屋”，二人不僅是經(jīng)濟生活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搭檔，更建立起深度親密的精神和肉體關系。在布蘭奇口中，蘭蒙特是拯救她的公主，當布蘭奇因為蘭蒙特對異性的熱情而失落時，蘭蒙特會用“我們特有的方式”安慰對方的身體和心靈。[1]然而，蘭蒙特最終還是未能抵住與艾什交往的誘惑，因為她似乎不得不承認，異性激發(fā)的創(chuàng)作靈感比來自同性的要強烈得多。蘭蒙特沉浸在與艾什交往的快樂中，逐漸忽視了朝夕相處的女友的感受，忘記了她們曾經(jīng)“加了封印的約定”[1]。當布蘭奇對艾什窺探她們生活的企圖感到恐懼時，蘭蒙特卻樂在其中，反復聲稱那位男性十分溫馴，布蘭奇勸告蘭蒙特若想保持從前那種自由的生活就必須克制與艾什交往的念頭，蘭蒙特一面答應著一面仍然保持與艾什的書信往來。最后，蘭蒙特徹底放棄了曾經(jīng)與布蘭奇一同制定的能保證她們“不必去服侍別人，同時也不讓別人來服侍”的貝山尼計劃[1]，接受了艾什的求愛和旅行的邀請。無力阻止的布蘭奇徹底絕望，在口袋里裝滿石頭，模仿女性運動先驅(qū)的做法投河自盡。

三、重婚的倫理根源

艾什與蘭蒙特陷入重婚倫理困境的根源在于沒有妥善處理想象與現(xiàn)實的關系。艾什和蘭蒙特都是高度依賴想象的人，身為職業(yè)詩人的他們靠想象力謀生，在創(chuàng)作之外，想象也構(gòu)筑起他們世界觀和人生觀最為重要的內(nèi)核。然而，想象力在藝術創(chuàng)造方面也許是有益的，但當面對真實生活情景時，對想象的過分依賴造成了對現(xiàn)實的錯誤認知。薩特認為想象與現(xiàn)實是相互否定的關系，想象的本質(zhì)是“虛無”，作為自為存在的人運用這種虛無去否定眼前的現(xiàn)實[7]。不同于薩特“想象與現(xiàn)實相互否定”的觀點，艾什認為想象與現(xiàn)實可以并行不悖，他與兩位女人同時建立的兩段婚姻即為例證。當蘭蒙特詢問艾什對愛倫的感情時，艾什回復道：“我也愛她。那和我愛你是不一樣的……為什么我愛你卻可以做到不傷害她——這要說得通，理由當然是有的——只是我沒法多談?！盵1]與愛倫的現(xiàn)實婚姻帶給他安穩(wěn)的日常生活，與蘭蒙特的模擬婚姻令他實現(xiàn)精神的暢通，這兩段關系艾什都不愿否定，于是他將想象附著在現(xiàn)實之上，形成了一種“雙重”婚姻。

艾什將婚姻看作一場無所束縛的想象的實踐。曾經(jīng)他可以為了與愛倫結(jié)婚而堅持等候十五年之久，只為腦海中“身著白衣，坐在玫瑰色的茶杯花之間”“突然漾出陽光般的微笑”的影像能永遠停留在現(xiàn)實中。[1]然而，當蘭蒙特憑借不凡的談吐和清秀的容貌闖入他的生活，艾什立刻開啟另一段想象，他先是在與蘭蒙特書信交流的過程中“不可原諒地在幻念中窺探著某個不為所見的房間，想象你俯首案上——想象你微笑地望著自己的作品”[1]，接著又試圖將頭腦和文字中的幻想變?yōu)楝F(xiàn)實，散步至蘭蒙特家附近的林地，尋找對方在信中描述過的小屋。雖然艾什對蘭蒙特保證“不會拿我想象中的玫瑰花香閨去兌換真實”[1]，但根據(jù)布蘭奇的日記可知，艾什不止一次悄悄來到附近，“環(huán)繞在我們小小的巢窟四周徘徊、嗅尋”[1]。向蘭蒙特表明愛意后，艾什試圖進一步落實想象中的感情關系，于是邀請?zhí)m蒙特一同旅行。這一系列行為的背后僅僅因為艾什對蘭蒙特抱有這樣一種幻想：“從第一眼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宿命，雖然有時候，關于這個事實的存在，我很可能在欺騙自己。”[1]

有學者將布蘭奇的死亡和女性同盟的瓦解歸結(jié)于男性的蓄意介入[8]，誠然，男性插足的影響不可否認，但悲劇的根源在于蘭蒙特的想象中。蘭蒙特詩歌女主角的形象和狀態(tài)映射了蘭蒙特本人的女性自我想象，她以這種詩性的認知方式維系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知。但是，蘭蒙特由此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認識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殘缺的，因為她的詩性想象在許多方面都與切身處境相背離。蘭蒙特女性自我想象的殘缺性首先在于缺少對女性同性關系的觀照。蘭蒙特一直被后世學者視作標準的女性主義詩人，甚至是一位女同性戀者，她的神話長詩《仙怪梅盧西娜》被奉為女性主義詩歌的典范。但是，倘若細讀這部長詩，就會發(fā)現(xiàn)蘭蒙特在關注異性矛盾的同時，把除女主角梅盧西娜之外的女性角色都以單一的方式扁平化處理了。梅盧西娜是一位半人半蛇的女妖，為了避免死后魂飛魄散而與凡人結(jié)婚，故而整部史詩都在講述梅盧西娜如何與丈夫相遇、結(jié)合、養(yǎng)育子嗣，以及后來她如何被丈夫窺見蛇身而離開家庭。盡管蘭蒙特在序文部分提到梅盧西娜不是只身一人的個體，天空中還游蕩著梅盧西娜的無數(shù)姐妹，但這些姐妹們僅在序文中短暫出場，用“嫉羨”的態(tài)度暗示梅盧西娜的命運后便無影無蹤，[1]其余的女性仙子和精靈則被模糊了具體的個性和面貌，蘭蒙特以梅盧西娜為代表將她們統(tǒng)一納入單薄的異性矛盾中。

這種殘缺的女性自我想象與蘭蒙特的切身處境的背離之處在于蘭蒙特本人就生活在一段親密的同性關系之中。殘缺的想象之所以會導致自我忽視和傷害他人，原因在于想象是產(chǎn)生同情心的重要因素。亞當·斯密將想象納入同情的定義范圍，認為同情是“我們看到或逼真地想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時所產(chǎn)生的感情”[9]。想象是觀察者和行為者之間分享和傳遞感情的紐帶，當觀察者看到或得知行為者身處某種情境時可以運用想象根據(jù)自身經(jīng)歷模擬一種感官印象，進而同情行為者的感受。想象越生動，模擬的感情與原感情就越相似，同情的程度也就越深[10]。但是，蘭蒙特由于缺少對女性同性關系的想象，她與其余女性之間分享情感的紐帶是斷裂的。蘭蒙特與布蘭奇因為艾什的偷窺行為發(fā)生爭執(zhí)后，布蘭奇搶走艾什寄給蘭蒙特的信件，蘭蒙特將布蘭奇的行為斥責為偷竊，既沒有從布蘭奇的角度設想對方這樣做的緣由，也沒有給布蘭奇任何解釋的機會，惋惜丟失的信件勝過懷念破碎的女性情誼。除了布蘭奇，蘭蒙特對另一位女性——艾什的妻子愛倫也缺少同情心。在接受艾什的求愛前，蘭蒙特就已經(jīng)從艾什口中得知愛倫的存在。蘭蒙特感動于艾什的坦白，在她眼中，艾什這番態(tài)度“著實更加彰顯了你崇高的名節(jié)”[1]。然而，如果蘭蒙特能從愛倫的角度體會艾什的表述，她從艾什身上看到的或許就不是對感情的坦誠，而是男人的反復無常。比起愛倫，蘭蒙特是幸運的，因為她與艾什只是短暫相識，倘若形成永久的結(jié)合，蘭蒙特極有可能重演愛倫的命運。

除了缺少對同性關系的觀照，蘭蒙特的女性自我想象還暗含另一個矛盾：雖然蘭蒙特筆下的女主角像她一樣保持獨立的生活狀態(tài)，但她們的獨立都是脆弱的，甚至是虛假的。半人半蛇的女妖梅盧西娜看似擁有無比強大的魔力，可以建造城堡、發(fā)展農(nóng)業(yè)，然而她卻無法讓自己不老不死，必須與男性結(jié)合才能獲得永恒的靈性。在蘭蒙特的另一篇童話《玻璃棺材》中，王國的公主為了拒絕男法師的求愛甘愿在玻璃棺材里長眠，但是將她與外界隔離的玻璃棺材卻是透明的，前來營救的小裁縫可以輕易看清她的面容、軀體，乃至發(fā)絲。與此相應，蘭蒙特雖然表面上堅持獨立自主的女性同盟，內(nèi)心卻搖擺不定。早先與艾什的書信中，她拒絕艾什想要見面的請求，聲稱“我的孤獨亦即我的珍寶，是我所擁有的最最美好的一件事情”[1]，強調(diào)“我已經(jīng)選定好生活方式了……我一定要堅持下去”[1]。然而，面對艾什再三的熱烈追求，蘭蒙特開始猶豫，在信中改變口吻：“我是一個迷失的靈魂——先生——我一直努力地求取自主獨立，而現(xiàn)在卻感到岌岌可危?！盵1]與布蘭奇發(fā)生爭執(zhí)后，蘭蒙特沒有選擇與布蘭奇溝通和解，而是懷著委屈和憤怒向艾什尋求安慰，她一改之前拒絕見面的態(tài)度，主動邀請艾什來到家中，任由他撫摸自己的雙手，親吻自己的雙唇。詩歌中的梅盧西娜是“流放自天國的女后，自萬能圣靈淪落而成的幻想”[1]，蘭蒙特也像她塑造的女主角一樣，沉浸在殘缺、矛盾、脆弱的女性自我想象中，放棄了一貫的獨立原則，與梅盧西娜一起接受了男人的邀請，離開了昔日建造的女性家園。

四、結(jié)語

在與蘭蒙特同床共枕的第一個夜晚，艾什想起一段來自巴爾扎克的文字：“厭惡，是因為看得透徹，占有之后，男人的愛始見分曉?！盵1]曾經(jīng)的艾什懷著對初戀的憧憬與愛倫結(jié)為連理，然而婚后的現(xiàn)實并沒有想象中那般完美，于是他在另一段想象的驅(qū)使下構(gòu)筑新的“婚姻”，最終陷入自我矛盾的倫理困境。其實，小說引用這句話不只是對男人的諷刺，其中更蘊含面向全體人類的哲思：占有之后，愛始見分曉。所謂“占有”即為化作現(xiàn)實，而“愛”則指向所有對美好的想象。蘭蒙特在親手寫下的故事中寄托了對女性自身存在的超然設想，認為只要堅守孤獨的自我就可以獲得自由和幸福，可是當她在現(xiàn)實中建立起只屬于女性的家園后，那份看似完滿的女性自我想象卻開始暴露缺陷，男性火熱的愛輕松將其擊垮，于是她也違背了曾經(jīng)的信念，與男性攜手形成另一段“婚姻”。艾什與蘭蒙特的重婚之“重”不僅是情感關系的錯誤重疊，《占有》羅曼司式浪漫想象的外殼之下更是意圖揭示現(xiàn)實必然性的小說語言，想象與現(xiàn)實的矛盾交織是拜厄特為現(xiàn)代人的倫理生活敲響的警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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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司文暢，大連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基金項目：遼寧省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從主體間性到文化間性：當代英國小說的跨文化敘事研究”（L22BWW002），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資助項目“流動性視域下20世紀英國小說中的倫理共同體書寫研究”（DUT22RW212）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