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今今
郝棠棠一個勁兒想說服我去找四哥算命,說這是黃老板的規(guī)矩,她甚至說,快點啊,四哥說了,他泄露了太多天機,活不久的。
我切了一聲轉身就走,郝棠棠不甘心,上來拉我的胳膊,我甩開她,怒道,這是什么狗屁規(guī)矩,老子的命憑啥讓他知道?
她沒轍了,站在原地噘嘴,我也沒理她,繼續(xù)向前走。
郝棠棠管不了我的,她喜歡我。
四哥的茶館里涼得很,我被引進一間只有一桌二椅的小屋,仲夏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我卻還是覺得冷氣直往我脖子里灌。四哥在我們這一帶很有名,聽說黃老板現(xiàn)在生意能做得這么大,都是四哥在給指點迷津。
一個四十多歲、長著雙下巴的服務員大姐走過來,腦門和鼻子上都是汗,渾身散發(fā)著的熱氣似乎還帶著一點汗臭,她有點不耐煩地把酒水單往我面前一拍,問我要點什么。我打聽過,像我這種黃老板差遣來的小嘍啰,四哥不會收大價錢,但點一杯188塊的袋泡茶還是必須的。
他媽的,我真覺得這茶館是黃老板和四哥一起開的。
我當然不是因為聽郝棠棠的才來的,想到這里,我心里不禁又把黃老板的老媽問候了一遍,又不是什么富可敵國的大生意,用得著嗎?但,黃老板雖然不是富可敵國,卻在某種意義上決定著我眼前的生活——高中畢業(yè)半年了,我依然沒有找到工作,這并不奇怪,我本身就是一個不受待見的人,可我不能不去找我爸,父子一場,是生是死,總要有個交代,但我媽不肯為此支付一分錢,我只有自己想辦法。
郝棠棠也不再讀書,她去了黃老板的美容美發(fā)連鎖店卡美詩學習美容,得知那里招收剪發(fā)學徒的時候,她馬上告訴了我。黃老板這人比較邪門兒,招工不看本事看面相,就算是個騙吃騙喝的無賴,只要旺他,他就要;就算是來了個武功蓋世的人,如果于他有礙,他也會避之不及。
可就是這樣一個荒誕的人,決定著我的命運——又或者說,是我的命運決定著我的命運?我也糊涂了,不過,聽聽我自己的命運也好,我其實很想知道,我這條爛命會不會一直就這么爛下去?只是如果這命不是因為黃老板的規(guī)矩來算的,我會舒服一些。
不管怎么說,我是因為命運才坐在這里的。
四哥額頭上長著一只角,就在腦門的正中心,據(jù)說是因為早年從事屠宰生意,殺生太多,他爸在家里給做了場法事,不久后他就長出了這個和犀牛角一模一樣的角出來,用以對抗一切牛鬼蛇神。
四哥用極其銳利的目光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數(shù)碼相機,讓我把脖子扭到各種角度供他一通拍,然后他便一直盯著屏幕,把我的面容放大、再放大,似乎要把我的每個毛孔都看個清楚。我坐在他對面,像被扒光了衣服,一動也不敢動,仿佛在等著一場宣判。
茶水還沒變涼呢,他就搖了搖頭。
我們這座城市,沒有高山大海,只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湖,平日里無風無浪,水波不興。湖的周圍都是些小山,上面七七八八散落著一些半新不舊的小亭子,我給它們每一個都起了挺詩意的名字:雪風、雨望山、洛北三十三,等等。我想,沒人能起出更合適的名字了,畢竟它們每一個有幾個檐角,地上有幾塊青磚,頂上的壁畫講的是什么故事,我都早已爛熟于心。
那天的風很厲害,我卻還坐在雪風里不想走。兜里的煙全抽完了,我正準備在一堆煙屁股里找點殘食,郝棠棠滿頭大汗地出現(xiàn)在了下面的石階上。
她喘著粗氣爬臺階時,圓滾滾的身上仿佛每一處都在顫動,當然也包括她的胸,我趕緊把目光移開。好不容易爬到亭子里,她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拿起我的礦泉水就是一通猛灌,隨后抹抹嘴,嗔道,拜托你以后不高興的時候能不能待在一個固定的亭子里?電話也不接,看我這每次前山后山地瞎轉悠,累死了!
我盯著那些在風中盤桓的鳥兒,心不在焉地說,誰讓你這么胖。
她好像愣了一下,但沒說什么。后來她看到了一地的煙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兜里掏出一包煙放在了桌子上,說,少抽點。
都是你!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怒從心起,拿起那包煙摔在地上,跺了五腳,又碾了八下,然后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愿意去卡美詩給人家按頭捏腳,你去好了,非要拉上我干嗎?
郝棠棠嚇了一跳,一臉委屈,卻沒說話。
這下你滿意了?不但姓黃的看不上我,所有人還都知道了我的命爛,看我的笑話!
誰說他看不上你了?四哥后來說了,你于他無礙!所以他同意你去上班了!
什么?他同意我去上班了?
看著我瞪圓了的眼睛,郝棠棠的臉上一下云開霧散,兩個酒窩蕩漾出來:當然!
你去求他了?
當然沒有,我從來不求人。
我乜斜著眼睛切了一聲,郝棠棠馬上蹭過來搖我的胳膊,身上散發(fā)著明媚之氣:我們以后不理四哥了,就憑你的特異功能,你也差不了!再說了,你看他活得好好的,說明他說的都不準呢!
他給黃老板算的不是都挺準嗎?
你不是說了,他們互相捧場,沒準兒一塊兒做生意呢!郝棠棠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又過來拉我的手。
去去!我把手抽出來,插在褲兜里,往山下走去。
郝棠棠忙笑嘻嘻地跟上來,然后死死地箍住了我的胳膊。
我知道郝棠棠是在安慰我。
四哥的第一句其實就說準了——六親無靠。
生我的時候,我媽自己都還懵懂著,直到一天她走在路上,我突然掉了出來,把她嚇了個半死。我爸也嚇傻了,半天才想起來有困難應該找民警,于是哆哆嗦嗦地給110打電話,說我朋友的肚子里突然掉出了個孩子,然后他想了想,發(fā)出了一句天問:怎么會這樣呢?
據(jù)說第一次抱起我的時候,他倆都沮喪得很,因為他倆原本是要分手的,我爸是跟我媽一起去宿舍里取東西,結果因為我的突然出現(xiàn),他倆只能湊合著在一起了。
為此,他們都覺得是我毀掉了他們的人生。
我媽樣子枯瘦,生性不喜和人相處,更不喜歡孩子,她仿佛從來沒有過什么表情,有她在的屋子里,氣溫都要低八度。我爸則喜歡熱鬧,但命運卻不肯成全他,他被留在了這座只有一個湖的城市,留在了我們身邊,生活一片死寂。每年總有那么幾次,他會在喝醉之后,搖頭晃腦地指著我說,我這個命??!回應他的則是我媽從鼻子里發(fā)出的冷笑和我的一臉懵懂。我第一次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是在我13歲的時候,我當時就拔腿跑到了山上,眼淚如潮,雙腿似刀,恨意簡直漫山遍野——原來我就是個累贅,你們就當沒生我吧,反正你們也沒想生我。你們恨我,我也恨你們。
三天之后,我爸出去找我,兩周后我回來了,我爸卻再沒回來。
據(jù)說我出走的那兩周,郝棠棠天天在家里哭,求她爸媽出門尋我。
我從小幾乎是長在鄰居郝嬸家的,郝嬸,也就是郝棠棠她媽,和我媽相反,她很胖,潑辣,疼起孩子來那真是不含糊:她每天變著花樣給郝棠棠做好吃的,還能做出各種樣式的裙子,織出各種樣式的毛衣,把閨女打扮得像只花蝴蝶。誰要是欺負了郝棠棠,郝嬸會毫不猶豫地沖去對方家里講理,直到對方給她閨女道歉為止。
我沒飯吃的時候,我衣服破了的時候,家里爐火滅了而我瑟瑟發(fā)抖的時候,我都會第一個想到郝嬸。5歲那年,我在郝嬸家睡午覺,郝棠棠睡中間,郝嬸一邊給我們講故事,一邊輕輕拍著肉乎乎的郝棠棠,我羨慕得不得了,一邊咽口水一邊琢磨,被拍著睡覺是個什么滋味?后來趁著郝棠棠下床尿尿的機會,我假裝在睡夢中一翻身滾到了床中間,指望著郝嬸的手能夠落到我身上——可后來郝嬸只是讓郝棠棠躺在了邊上,卻沒有拍我。在郝嬸的呼嚕聲中,我的眼淚奔涌而出,雖然郝棠棠一直在用她的小胖手給我擦眼淚,我還是悲傷地意識到,這世上根本沒有人喜歡我。
第一天去卡美詩上班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卡卡。
當時她剛從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懷里掙脫,躥到柜子頂上,滿臉怒容,似乎肺都要氣炸了。
你怎么了?我問她。
她向我投來驚訝的一瞥,但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的怒氣里:你們人類真是無知又自私!我討厭你們,討厭這里!
那你可以走?。?/p>
像我這樣嬌貴的貓,你讓我去路邊與野貓爭食?
那你就認命唄,你就是一只理發(fā)店里的貓。
我不要!我恨我的命!為什么同樣是名貓,有的貓可以像Choupette那樣有貼身助理和專屬司機,而我就要在這里每天被弄得渾身都是臟透了的碎頭發(fā),還要被你們的臭手隨意地摸來摸去?!
我也恨我的命,我咕噥著說。
我管不了你,但我絕不該是這樣的命運!
她不再理我,氣鼓鼓地趴了下來,閉上了美麗的綠眼睛,仿佛多看一眼這個世界都會讓她更加苦悶。
郝棠棠對我的到來高興萬分,在店里來回來去都是一路小跑還哼著小曲兒,被店長瞪了好幾眼也不肯收斂。
但我一點高興不起來,一只貓都不應該待在這里的話,我就更不應該在這里。
那你應該在哪里呢?午飯的時候,郝棠棠一邊把自己碗里的兩片薄薄的炒肉片夾到我的碗里,一邊忽閃著長長的翹睫毛問我。
反正不該在這里。我又把肉片夾回給她。
這里有什么不好?郝棠棠直接夾起肉片塞進了我的嘴里。
我的眼前頓時又出現(xiàn)了一個個雞蛋似的腦袋和一把把油膩的頭發(fā),以及永遠也洗不完的毛巾。我把肉咽下去,然后拋下一句:反正我掙夠路費就走。
郝棠棠嘆了一口氣,左右看了看,見四下沒人注意,迅速從兜里掏出一個絹包塞進了我的兜里,神神秘秘地說:四哥說了,這個對你好,你要帶在身上。
那是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球。
店里的師傅們都叫我小武,卡卡卻不,她餓了煩了,或者身上癢了,就倨傲地叫一聲小武子,我就得盡快干完手里的活兒,給她喂食、梳毛、充當出氣筒。郝棠棠嫉妒得直翻白眼,背地里總找卡卡的麻煩,卡卡卻連正眼都不瞧她。
我也不知道為啥,我只是想讓卡卡高興。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黃老板回來的時候,腦袋上頂著另一只貓,乖乖,那貓可真漂亮,兩只藍眼睛美如深海,粉色的鼻頭玲瓏剔透,渾身的毛看上去柔軟極了,而那神情,活脫脫是個驕傲的小公主。黃老板頂著貓,一臉嚴肅地宣布,這位公主是他花大價錢買的布偶貓,他特意強調——要六萬塊!所以,公主想干什么都要由著她去,而且無論員工還是顧客都不可以隨便亂摸!有了老板的庇護,布偶貓自然目空一切,她懶洋洋地踩著黃老板的肩膀跳到柜臺上,一副目中無人又無貓的架勢,當卡卡湊上去聞她的時候,她那樣子簡直是嫌棄極了,這可把卡卡氣壞了——她大叫了一聲,又跑過來狠狠咬了我腳踝一口,然后便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早上我打開店門,卡卡臥在收銀臺上,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因為哀怨,一雙美麗的綠眼睛顯得更加楚楚動人。
我晾毛巾的時候,她悄悄來到了我身邊。
帶我走吧。她蹭著我的腿,眼睛里似乎含著淚水:如果你能一直把我當公主,就讓我做你的貓吧,做你唯一的貓。
我沒想到她說出這樣的話,半天才結結巴巴地回答說,我哪有錢養(yǎng)你?
她眼睛的光頓時黯淡了下來。
從那天起,卡卡不再理我。她誰也不理,終日躲在她那幽暗的貓窩里,任憑布偶貓美美霸占了她的貓沙盆,還把她的貓糧統(tǒng)統(tǒng)吃掉。
第五天晚上,我磨蹭到最后,郝棠棠幫我支開了美美,然后我迅速跑到卡卡的窩前,把我的空背包往她面前一放:走吧,公主,我來養(yǎng)你。
卡卡瞥了我一眼,并未表現(xiàn)出絲毫喜悅,她只是虛弱地說,水,給我點水。
我媽堅決不同意養(yǎng)貓,不管是什么名貓,她說,我這輩子已經(jīng)被你拖累得夠嗆了,我可不想再讓一只貓拖累。
卡卡不會拖累你的,我來養(yǎng)。
那如果哪天你走了,我就把它扔了。
我無話可說,我是不能不走的,想來想去,我只能把卡卡送去郝棠棠家,卡卡和郝棠棠都是一臉不高興,可誰也沒辦法。沒過幾天,卡卡氣呼呼地跑來找我,照著我的腳踝就咬了一口:小武子!我知道跟著你們沒有在美發(fā)店吃得好,可沒想到吃得這么不好!你跟她們說,我才不要吃那些魚尾巴魚骨頭,我要吃金槍魚加雞肉的罐頭!
我真想和她大吵一架。
黃老板躺在他巨大的老板椅里,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電視屏幕,一邊用手指有節(jié)奏地點著桌子:說吧小子,為什么要偷卡卡?
我看著屏幕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卡卡放進背包里時那副可以說是賊眉鼠眼的樣子,嘴巴不由得張了老大: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電視上?
等我終于搞清了我是被一個叫“監(jiān)控”的東西給錄了像的時候,我心里有點猶豫——是該再一次問候黃老板的老媽還是抽自己一個嘴巴?但最終,我只是囁嚅道,我沒偷卡卡,是她求我把她帶走的。
求你?她怎么求的你?
她,她說,她吃美美的醋了,她想做我的貓。
胡說八道!你以為我是三歲孩子嗎?在這里陪你過家家?黃老板有些生氣了,他用手指用力敲了敲桌子:我買卡卡花了兩千多塊,偷竊兩千塊以上公安局就可以立案了!你懂不懂?
我看著自己的鞋尖,感覺汗落了下來。
我明天就把卡卡送回來。說完,我給黃老板鞠了一躬。
第二天早上,卡卡剛被我從背包里拿出來,就沖向了貓食盆,在師傅們的注視下毫不顧忌地大嚼大咽起來。
你看看,你看看!卡卡被你餓成什么樣了!黃老板的眼里冒著火,你這小賊,現(xiàn)在就給我滾蛋!
我正不知道該怎么辦,郝棠棠突然沖了出來,不知天高地厚地說,小武不是賊!卡卡是自愿的,小武有個特異功能,他能跟動物說話!
黃老板和師傅們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聲便響徹了整間發(fā)廊,過了半天,黃老板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慢悠悠地抱起卡卡說,郝棠棠你這孩子怎么也開始胡咧咧?哎呀,他這么能干的話,還在我這里打工嗎?然后他想了想,對我說,這樣吧,也不能冤枉了你,你要是真懂獸語的話,你跟它說,如果它是自愿跟你走的,就從我身上跳下去。
我轉述給了卡卡。
哪知卡卡裝怪。她眨了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倨傲地說,你說什么啊,我一句也聽不懂。然后,她扭頭舔了舔黃老板油膩的臉,貼緊了他。
師傅們再次哄笑起來。
你這只薄情寡義的貓!郝棠棠指著卡卡的鼻子惡狠狠地說:虧得昨天小武還對你好一通抱歉!
卡卡還是連正眼都不瞧她。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自己小聲擠出來一句話:黃老板,那我的工資……
還想要工資?我還沒有去公安局告你偷貓!滾!
郝棠棠這次在洛北三十三里找到了我。
氣死我了!黃老板就是個流氓,實習了三個月,一分錢都不給!我不會再給流氓干活兒了!她憤憤不已。
有時我真羨慕她可以把喜怒哀樂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不像我,總是一副沒有表情的表情。
你非要跟著我一起滾蛋?腦子有病吧?
郝棠棠氣呼呼地拿起一塊石頭扔了出去:我不管,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要去找我爸,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和你一起去。
我養(yǎng)不了你,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了。
那我掙錢養(yǎng)你。
我白了她一眼,我已經(jīng)夠煩了,你就別再添亂了!
郝棠棠忽然哭了起來。
我的心軟了,聲音也弱了下來:連一只貓都能欺負我,你跟著我干嗎……
我怎么這么無能?郝棠棠抽抽搭搭地說,我要是有權有勢該有多好,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給你。
我的心突然就被什么捏了一下,該我說的話,卻被她搶了去。我突然很想抱她一下,但我忍住了,我害怕自己那樣。
四周在她抽鼻子的聲音里漸漸安靜下來,最后只剩下我們的呼吸聲。
我覺得我必須要說些什么,我想了想,說,那我也不會喜歡你。
你說什么?郝棠棠馬上走到我眼面,仰起頭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也不服輸似的直直地盯著她:你給我聽好了,從上初一我就喜歡西苗,但是我沒錢,我學習不好,我配不上她,但這又怎么樣呢?我還是喜歡她。
西苗是我們班最漂亮的一個女生。
你,說真的?郝棠棠的目光刺得我生疼。
我倔強地點了點頭,還反問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看不出來嗎?
最好的朋友?郝棠棠的嘴唇抖動著,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對??!
她扭過頭跑掉的瞬間,我看到她的眼淚飛了出來。
我頹然地坐在了地上。
第二天傍晚,郝棠棠把我叫出來,塞給我一個信封:喏,你的工資。
我疑惑地望著她,你怎么拿到的?
這你不用管。
我情不自禁向她伸出手去,她卻轉身走掉了。
我媽看到家里那個破舊的背包被我塞滿了行李,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笑:找他干嗎?走了就不要回來。
你就沒想過我爸也許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困難?
屁,他從來都不想待在這里。
那總要找到他問問吧,這樣不明不白的。
我可一個字都不再想和他說,再說了,我媽瞥了我一眼,就憑你?你知道去哪里找?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問我媽,如果我和我爸都從她生活里消失,她會不會過得快樂一點?可我總是問不出口,我只是跟她保證,我能活下來,并且不給她添麻煩。
我甚至還有些舍不得她,我走了,家里就只剩她一個人了,雖然她看上去并不在乎。
離家的那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我的行李里多了我爸那塊金色的手表,這大概是他最值錢的物件了,被裹在一片藍絲絨里。
我媽還沒起床。我輕輕地把她曬的床單疊好,又站在椅子上把柜頂上的厚被子和大衣拿下來,我媽怕高。
走到院門口,郝棠棠正在那里等著,鼻子在深秋早晨的冷風中被吹得紅紅的,臉上還有淚痕。
什么時候回來?她溫柔地把一條紫紅色的粗線圍巾繞在我的脖子上,輕輕地問。
我搖搖頭。
給我打電話啊,她期期艾艾的,無論你走到哪里,你讓我去,我馬上就去。
我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我在車棚里留了點東西給她。她于是一步一回頭地走掉了。
那個自行車棚在隔壁家屬樓的下面,里面有個廢棄的柜子——從小我們就會把不敢拿回家的東西放在那里。這次我放的是一大把紅色的月季花。郝棠棠是最愛花的,而且,不是都說嗎,月季最像玫瑰。
我不想讓她在背后一直那樣望著我離開。
天地間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了,我一時間覺得很悲壯,成為男人的路是不是都是這樣孤獨?
別這么娘們兒兮兮的了,我又跟自己說,一個男人真正的行走就此開始了——如果說那次出走更多的是賭氣和惶恐,這次離家,我感受更多的是一種隱隱的奇妙的興奮。
我決定先去海城看大海,我還沒有看過大海呢。以前我爸囑咐過我好幾次,不要到海邊去。我問為什么,他說,看了就忘不了了。
忘不了又怎樣呢?我一臉好奇。
他卻不再說話。
從我們這里到海邊,需要坐兩個小時的車,我舍不得買車票,反正我年輕,有的是力氣。
沿著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柏油路,我不知走過了多少個村莊,就在天空已經(jīng)開始泛出晚霞的紅色時,我突然聽到一種從來沒有聽過的轟隆隆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鋪天蓋地,氣勢磅礴,是大海嗎?是海的聲音?我的心跳瞬間加快了,血液開始沸騰,我也顧不得疲累,拔腿就開始朝著那聲音的方向狂奔,隨著夾在潮氣里的腥味兒越來越濃——大海,真的要到了!
當無邊無際的大海袒露在我眼前的一剎那,好像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撞在了我的心上,讓我渾身上下狠狠地顫了一下。我愣在那里,不知為什么,“命運”這兩個字突然蹦了出來,我忽然意識到,我是來和我的命相認了。命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千里萬里,我來了!
海天相連,竟然沒有盡頭!
喂!我來了!
大海!我來了!
我來了!
我沖著最遠處的天邊用盡力氣喊叫著。
海風吹在我的身體上、皮膚上的感覺,我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感覺了!這不僅沒有讓我感到絲毫寒冷,反而讓我燃燒得更加劇烈!
我爬上嶙峋的黑色巖石,海浪層層疊疊地奔涌而來,被巖石擊得粉碎,浪花飛濺在我身上,我不斷打著激靈,卻沒有躲閃,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海浪前赴后繼,摔碎了又重來,摔碎了又重來,一次又一次、永不止歇……那所有的浪濤都是火啊,熊熊燃燒的大火,它們一直在燃燒,燒到無窮無盡,燒到地老天荒……
我完全被大海迷住了。
是誰說的來著,離岸登船的時候也許會百般不舍,但等船到了水中央,人們便開始期待對岸的風景了。
身上濕漉漉的,但和離家時完全不同,那一刻的我心中仿佛有萬千火焰灼燒,我決定連夜坐車到深城去,那是我爸的老家,盡管他從未帶我去過。
于是我上了那趟末班車,以至于后來我一直在問自己,那是我命運的車還是改變我命運的車?
事情的很多細節(jié)都是后來通過那個叫“監(jiān)控”的東西和大家的回憶我才知道的。我依稀記得的是,除了司機之外,那天的車上總共有四個人,黑黢黢的車廂里一片寂靜,那兩個男人,一個高胖,一個精瘦,坐在最后一排,我和那個老外則各坐在車廂中部的單人位上,一直低頭看手機。
車大概開了半個小時后,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基本沒有了,燈光也越來越少。似乎是經(jīng)過了一個小站,當車門哐地關上后,后排的兩個男人迅速從包里拿出頭套戴上,之后那個胖子幾步跑到司機旁邊,干凈利落地掏出手槍,對準了司機的太陽穴說,“一直開,不許開燈,不許停!”司機驚恐萬分,他甚至都不敢看胖子一眼,更不敢呼救或者剎車,只得繼續(xù)開車。
與此同時,瘦子也拿出槍,試圖控制住我和老外,他喊了一嗓:“都別動,把錢包和手機給我!”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我和那老外都好像沒有聽到一樣,繼續(xù)玩手機。瘦子一時有點發(fā)蒙,他只得夸張地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槍,再次喊道:“打劫了!把錢包和手機拿來!”
還是沒有人抬頭。
瘦子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局面,有點不知所措,胖子氣得直叫:“再喊!在他們耳朵邊喊!”瘦子于是再次喊道:“都他媽的都別玩手機了!打劫了知不知道?。〈蚪侔。 边@句話我似乎是聽到了,我看到自己抬起頭,對著瘦子拍了張照片,閃光燈照亮了瘦子憤怒的眼睛和黑色的槍口。這時我好像才剛剛醒過來似的,望著槍口,張大了嘴巴。
老外跟我的反應差不多。
瘦子被激怒了,他拿槍指著我和老外,氣急敗壞地讓我們把錢包拿給他,然而這并沒有完,他命令我把背包打開,很快那塊包裹在藍絲絨里的手表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就在他準備把表揣進兜里的那一刻,我心里的火焰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火球,突然間炸裂開來——我起身用力向他撲去,瘦子猝不及防地向后倒下的那一刻,舉起手槍向天花板開了一槍。
前面的胖子似乎愣了一下,司機倒是很機警,見狀猛地踩了一下剎車,胖子砰的一聲摔向了車窗,司機馬上起身撲過去把他壓在身下,三下兩下竟然把槍搶了過來扔向了窗外,那個老外也終于在混亂中沖了上來,和我一起奮力奪下了瘦子的槍……
這次事件在海城被廣泛報道,我和老外、司機都被安排在醫(yī)院里療養(yǎng),享受了英雄一般的待遇,并且被授予見義勇為獎。但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我剛剛開始的偉大旅程就這樣戛然而止了——我被告知我的錢包在事后已經(jīng)找不到了,而且我的手機也在打斗中被摔了個粉碎,當然,即使它不碎,我也不敢再用了——我不敢一個人待在黑暗中,尤其不敢再看手機,總覺得抬起頭來,黑洞洞的槍口就在眼前。
就在我躺在醫(yī)院的床上茫然無措的時候,那個老外突然敲門進來了。
他忽閃著深邃如大海的眼睛一臉誠懇地說,我是這次事件中真正的英雄,如果不是我那帶著英雄氣概的一撲,他是絕沒有勇氣沖上去的,感謝上帝,是我救了大家的命。
然后他問到了我今后的打算,我搖了搖頭。
他想了想,問我想不想去他在海城的寵物店里工作,他正好缺個幫手。
也只有這樣了。
我喜歡海城,第一次見過大海之后,我會從炸油餅的鍋里、雨后路邊的積水里,甚至寵物店那一只只貓狗的眼睛里看到大海。在大海面前,我是多么想把我心中那么多模糊又強烈的東西通通吐出啊!雖然很久之后我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但我知道那一切都在大海上翻滾著。在一個個寂靜的夜里,我總覺得那天那深秋的大海,讓我仿佛做了一場夢,夢醒之后,仿佛一切都變了。
這樣的時候,我真想我爸就在我身邊,我會告訴他,關于大海,他說的是對的。
老外叫喬納森,原來是個獸醫(yī),來海城旅行時喜歡上了一個海城姑娘,就留了下來,開了這家寵物店。
在這里,我的特異功能派上了用場。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有這個特異功能。小時候,每天傍晚,我都會蹲在巷口,把所有的心事講給盤踞在那里的三只貓和兩只狗聽,他們是郝棠棠之外,唯獨“五”不會嘲笑我的朋友。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和他們突然就心意相通了,我?guī)椭麄冎械膬蓚€傳遞過愛情,幫助另外三個完成過遺愿。
漸漸地,喬納森發(fā)現(xiàn)了我的特異功能,高興得要命,瘋狂地感謝了一下上帝,覺得全海城抱病的貓貓狗狗都有救了,他也離腰纏萬貫不遠了。為了留住我,他堅持要把自己遠在美國的表妹——一個紅發(fā)藍眼的美國大妞——介紹給我,說她是個能干又美麗的詩人,就是孤獨得要命。
我跟他說,我除了Hello和Bye bye,其他什么英語都不會說。喬納森哈哈大笑,不是有百度翻譯嗎?我剛來的時候,也一句中文都不會說呢,不是照樣在這里娶妻生子。
怪不得他經(jīng)常喝醉,覺得他老婆婚前婚后判若兩人……
美國大妞,簡稱美妞吧。
美妞確實很孤獨。她有五百英畝農(nóng)場,200頭牛,可她只有一個人。鄰居?最近的也要在16公里外。
她有一輛鄉(xiāng)村版的雪佛蘭,還有三匹馬——她的農(nóng)場周圍太荒涼,有些地方連路都沒有,只有馬可以去。美妞春天種玉米,榨油喂牲口;冬天去賣牛,支付一年的賬單——她是個一邊種地、一邊喂養(yǎng)牲口、一邊操持農(nóng)場,還一邊寫詩的女人,芳齡28歲。
她說,我每周自己烤一次肉,五成熟,帶著一些血絲那種,我還吃罐頭、胡蘿卜、土豆、薄餅配楓葉糖漿。
聽得我差點反胃。
但美妞好像確實帶著一點點詩意。她總是每天凌晨三點起床,在出門喂牲口之前用如詩的語言給我寫信:
春天很潮濕/薄薄的霧氣里盡是溪水的味道/幾只大狗四處奔跑/偶爾有土狼出沒/也有灰狼和熊/但沒有蜂蜜的話一般它們不過來
寂靜無比的村莊/遠遠跑過一匹馬/我從柵欄邊直起身/渴望著它跑過來和我說句話/可是/沒有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開著雪佛蘭呼嘯而來/你一定覺得我是個鄉(xiāng)巴佬/而對我來說/因為早了12個小時/你是來自未來的男人
我從沒有和別人通過信,還是用蹩腳的英語,這讓我有些新奇,而我在她眼里,竟然是“極為有趣”和“無比可愛”的,這都是只有郝棠棠才會用在我身上的詞。漸漸地,我也開始和美妞講述我的生活,也竟然開始每天期待她的回信。
她是多么孤獨啊,我想,比我還要孤獨,那么我的出現(xiàn),一定會令她欣喜若狂吧?或許有一天我真的會去美國和她一起生活呢?四哥不是說我要遠走他鄉(xiāng)嗎?那么這里一切的不如意我就可以統(tǒng)統(tǒng)拋在腦后了。
但,有一天她要是不喜歡我了呢?畢竟她不是郝棠棠。我一個人被拋棄在荒無人煙的美國大農(nóng)村?我沒有車,也沒有馬,想到這些,我又很是猶豫了。
郝棠棠出現(xiàn)在寵物店門口的時候,我一時都沒有認出來。
而她一見我,就像母狼一樣撲了上來,一邊捶一邊罵:豬!你就不知道來個信兒嗎?
哦,我費勁地看清楚是她的同時也想起來,我已經(jīng)三個多月沒用手機了。
一直寄養(yǎng)在店里的大貓瑤瑤看到這一幕,竟然陰陽怪氣地說,嘖嘖嘖,這位是原配吧?
我想起來我時常跟她念叨美妞的信,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推著郝棠棠就往海邊走。
濕漉漉的風中,郝棠棠過來拉住了我的手,那種溫暖與熟悉讓我仿佛又回到了故鄉(xiāng)。她連手都瘦了這么多,我不禁偏過頭看了看她,原來從沒在她身上顯現(xiàn)過的各種骨頭,什么顴骨、鎖骨、胯骨、腳踝骨,甚至連眉骨,都赫然凸顯出來了,如果她穿的是緊身衣的話,我大概還能看到她的肋骨。
你這是怎么了?
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了:誰讓你說我胖?
我雖然想不起來我是不是說過,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握緊了她的手。
郝棠棠也是第一次看到大海,這也終于掃去了她的擔憂和郁郁寡歡,她開始追著浪花奔跑,還不停地撩水玩。這里真好,真好,她一直在這么說。
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竟有些恍惚,一時間,時光仿佛悄然倒退了十年,她變回了那個把糖葫蘆遞到我嘴邊的小胖妞;而過了一會兒,時光又悄然推后了十年,長大成人的她抱著自己的孩子,給他指著遠方的太陽。就在這樣的恍惚間,突然一個念頭蹦了出來:郝棠棠的命運是什么呢?
這念頭讓我吃了一驚,郝棠棠也是去黃老板那里工作的人,我怎么就沒想過她也去找過四哥呢?
不知什么時候,郝棠棠已經(jīng)悄悄站在了我身邊,正在默默地望著我。
幸虧你上了電視,她說,要不我就把你弄丟了。
看到我似乎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又努力想讓氣氛輕快起來:我又找了一家美容院,比卡美詩的工資高不少呢!等我攢夠了錢,我要開一家花店!
四哥是怎么說你的命的?這句話還是蹦了出來。
她愣了一下,然后看向大海,又看向自己的腳尖:還行吧,說我以后在家相夫教子呢,可是,我很想開家花店呀。說到這里她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輕聲說,你的那些玫瑰花,真好看。
我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又是一段難熬的沉寂后,我干巴巴地說,四哥都說了你會相夫教子,你還想東想西的干嗎?
你信他說的?她突然認真起來。
我信命。
命到底是什么呢?
就好像一張蜘蛛網(wǎng)吧,我們就是上面的小蟲子。
那你被粘上以后,就不動彈了?
動彈也沒有用。
我可不會在那里等死,郝棠棠語氣堅定地說,就算是掙脫不了,可等死的過程那么漫長無聊,我也要翻騰翻騰啊,萬一能把網(wǎng)弄個窟窿呢?
說完,她突然過來一把拽住了我那條紫紅色的圍巾,然后用力向兩邊一拉,圍巾頓時緊緊勒住了我的脖子,我嚇了一跳,她卻不管不顧地直盯著我的眼睛說:你也不能認命啊,有我跟你一起呢!
我掰開她的手,喘了口大氣,問,有用嗎?
不試試怎么知道!
你真幼稚。
你這個膽小鬼,你不怕后悔嗎?她的目光里滿是倔強。
我沒法回答她,我們都陷入了沉默,在冬天的大海邊。
過了不知道多久,她忽然輕聲說,西苗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
我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可我也知道,我不能。我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頓地說,郝棠棠,我也有女朋友了。
她屏住了呼吸,她在哪里?
她的眼里全是激動與渴望。
我的心咚咚亂跳,又仿佛針扎一般,只能馬上又把目光投向了大海:她在美國,無依無靠,等著我去救她呢!
看著我的烏眼青,喬納森抱歉地說,早知這樣,我就不告訴她寵物店的地址了。
我還沒說話,瑤瑤就輕蔑地說了句,活該!
我白了她一眼。我這輩子就拿貓沒辦法,而我殘忍的一面,都給了郝棠棠。但,不去太靠近她,才是永遠不會失去她的唯一辦法吧?
郝棠棠走的時候,渾身披冰浴雪,而大海在她身后,低沉地嗚咽著。那番情景,我永生難忘。
一年過去了,我在幾個有名的尋人網(wǎng)站上傳了信息,在微博上寫了一篇尋父的帖子,還去深城張貼了幾百張尋人啟事,可,什么消息都沒有。我曾猶豫去不去公安局報案,后來終究還是去了,雖然警察叔叔也沒有什么辦法,但他告訴我,幾年前已經(jīng)有人報過案了,我一看,是我媽。
這真讓我意外。
更讓我意外的是,郝棠棠竟然再沒有過任何消息。
我一個人待在一座城里,不知道該怎么辦。
又過了兩個月,有人告訴我,在莆田邊上的一個小鎮(zhèn)里,有個人很像我爸,我于是決定,回家看一眼我媽和郝棠棠,然后就去莆田。
我媽還是老樣子,在得知有了我爸的消息后,她的眼里似乎閃過了一絲光彩,但馬上,她就又回到了面無表情的狀態(tài)。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得像喪家之犬一樣走出來。
我決定去找郝棠棠——我兜里揣著五千塊錢。我知道,臨別時她給我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工資。
一個陌生人從郝棠棠家走出來,鎖上了門。
郝棠棠呢?我頗感奇怪,拉住了他。
搬走了。
搬到哪里去了?我急了。
我哪知道。
我的腦子嗡地一下,不由分說抓住了他的領口:你再說一遍?
那人似乎被我嚇住了,沖我擺擺手。我看到了他的嘴唇在動,可我聽不到他的聲音。我似乎已經(jīng)聽不到任何聲音了。盛夏的陽光晃得我暈乎乎的。我只記得自己后來開始瘋跑。我跑過大街小巷,左顧右盼,不住地叫著郝棠棠的名字,似乎她正像以前一樣藏在某個角落,然后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一下子蹦出來,笑嘻嘻地緊箍住我的胳膊。
但,沒有,街上似乎在一年間也蕭瑟了很多。
我用盡全力地奔跑,我無法停止腳步,天知道我為什么不能停下來,可我就是做不到,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不去觸碰我心中某種巨大的恐懼。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終于在一間茶館前停下了,這茶館陌生又熟悉,一年多以前,我的命就是在這里被下了定論。
又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胖胖的女服務員走過來搖晃了我一下:四哥讓你進去。
腳下被布下了一個足有一套房子那么大的充氣墊子,周圍是密密麻麻如螞蟻般的人,他們正在舉目仰望著我——我還真沒見過這么大的陣勢。
是不是只有一個要尋死的人,才有機會變得這般萬眾矚目?
天哪,我突然意識到,他們是以為我要跳樓?
六個小時前,我用了最后一點力氣,爬到了這座高樓的樓頂,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我沒法思考,耳邊反反復復的,都是四哥的話。他把我叫進給我算命的那間小屋,那神情似乎是我的今天他早已料到。但我沒提我的命,只要他告訴我去哪里能找到郝棠棠。四哥喝了一口熱茶,慢悠悠地拋出了一句冰冷的話:小子,我也不知道。
我不該找她,我知道。我閉上了眼睛。
四哥沒說話。
上次離開之前的最后一刻,我曾鼓起勇氣問起,郝棠棠可在我的未來里?四哥看了看郝棠棠的照片,未置可否,只是說,你啊,于她有礙,只要她和你在一起,她的命就順遂不了。
那是我那天聽到的最殘忍的一句話。
我不該找她,我知道。
我咬住嘴唇,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卻聽到四哥在背后慢聲說,人總要自保,她離開是沒有錯的,長痛不如短痛,別跟命較勁。
我猛地回過頭,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四哥迎住我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說,上次你來過之后,她來了,讓我算你們倆的緣分,我也是這么告訴她的。
我怔住了,追問道,然后呢,她說什么?
問我怎么能讓你好過一點。我說,一個水晶球總是沒有錯的。
那六個小時里,我坐在樓頂,十九年的人生就像腳下的車流一樣,在我眼前幽幽流過,沒有我爸我媽的片段,全是郝棠棠,我仿佛看見她心事重重地走出四哥的茶館,買了我常抽的煙,然后前山后山地找我,箍住我的胳膊讓我不要聽信四哥的話;看見她為了給我打抱不平,憤然辭掉了自己的工作;看見她蒙著被子抵御著郝嬸做的美味,為了我隨口的一句話,把自己餓成了一張相片;還看見她在我欠揍的謊言里哭著回到家里,終于心灰意冷、遠走他鄉(xiāng)……
四哥啊,你說得真對,我可不是妨礙著郝棠棠嗎,她跟我在一起,除了吃苦受累就是傷心難過,我他媽的算什么男人!“六親無靠、遠走他鄉(xiāng)、奔波勞碌”,我的一生注定就是這樣,我注定一事無成,怎么都不行。棠棠一定是被我傷了心,終于相信了命運、服從了命運,也罷,為了讓她過上順遂的人生,我不應該再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
手里的水晶球在落日的余暉里閃閃發(fā)光,它并沒有給我?guī)磉^什么好運,此時此刻,在高高的樓頂,它柔和的光彩好像是金色的永生。
就在我站起來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媽突然披頭散發(fā)地沖上了樓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就像我從沒見過她大笑一樣,我也從沒見過她大哭,這還真把我嚇住了。
“兒??!”我媽悲切凄慘地叫了一聲,“我什么都沒了,不能再沒有你了啊!”
我趕緊揉了揉眼睛,又扇了自己一下,天哪,還真是我媽!
“兒啊,回來吧,我求你!”
我想告訴她,她誤會了,但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從我媽身后突然傳來了啊——的一聲怒吼,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世界突然在我眼前旋轉起來?!鞍 蔽乙睬椴蛔越卮蠼衅饋怼?/p>
我醒來的時候,全身都打著石膏綁著繃帶,啊,鉆心地疼。
我媽坐在我旁邊,目光空洞。
我不是沒跳嗎,怎么記憶里還是從十層樓的樓頂撲到了充氣墊子上?
我媽說,被人給推下去的唄!
后來我才知道,下面看熱鬧的人里有個精神病,我那絕望回溯的六個小時耗盡了他的耐心,以至于他忍不住憤怒奔上了樓頂,推開警察和我媽,幫了我一把……
據(jù)說在我墜落的那幾秒鐘里,我兜里的五千塊錢如天女散花般四散飄落下來,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驚呼,隨后誰也顧不得看我的生死,都紛紛向著那些鈔票狂奔而去。
我笑了一下,跟我媽說,我不但不會離開她,以后到哪里我都會帶著她。
沒有了任何羈絆,便也沒有了任何束縛。在徒勞地踏遍了莆田周邊的幾個小鎮(zhèn)后,我又回到了喬納森的寵物店。
他簡直不敢相信:你簡直是在浪費上天給你的禮物!
我也沒解釋什么,只說照料小動物可能會對我媽這個孤獨癥患者有治愈作用。
喬納森不但欣然接受了我媽,還決定每個月給我分紅,我說,我沒想過要這些,喬納森眨眨藍眼睛說,也許你以后會需要。
守著茫茫大海,我想,我很適合定居于此,一個人,用幾十年的時間,來懷念另外一個人。那冷酷得一言不發(fā)的礁石、海浪和白色的海鳥,會源源不斷地,給人們注入持久懷念所需要的力量。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我還能為了什么而生活。
有那么幾次,喬納森喝完酒,會問問我的理想究竟是什么,畢竟像我這樣的年紀,他已經(jīng)走在窮游世界的路上了;而我,在他看來,懷著難得的武藝,卻沉默安靜得像與整個世界切斷了聯(lián)系。
偶爾,我和美妞還會通一次信。她說,你也許應該離開這里,應該去考大學,應該去學點手藝,甚至應該去談談戀愛,開始新的人生。我說,我什么都不會去開始,在病床上我就想好了,我絕不去討好那個叫作命運的東西,絕不奢望他會厚待于我,更不會像傻子一樣被他譏笑,我倒要看看他還能把我怎樣?
我也學會了喝酒,但只是在午夜的街邊,一個人的時候。我想,命運既然來凌辱我,剝奪了我的一切,就不能怪我報之以恨,或者說,我唯一可以用以反擊的便是我的憤恨與冷漠。以前我過得這么憋屈,從此大可不必。
我媽倒是對她的新生活投入了一些熱情,她對貓貓狗狗露出溫和的微笑,為它們端食倒水,打掃宿舍。每當她出現(xiàn)時,它們那些發(fā)自內心的熱情的呼喚讓她體會到了被當作天使的巨大幸福,而為了每天都能體會到這種幸福,她常常早來晚走,沒過多久就被評為店里的模范員工。
我媽最喜歡的是瑤瑤。自從前幾年被送來寄養(yǎng),瑤瑤就再也沒有被接走過。我媽給瑤瑤洗澡,抱著它到街上看車,給它講春有百花冬有雪,直到某一天早上,瑤瑤再也沒有醒來。
我媽哭了個稀里嘩啦,我在她身邊待了很久,告訴她,瑤瑤走前讓我跟她說,在它眼里,她就是它媽媽,最好的媽媽。
我媽似乎愣了一下,她用淚眼久久地望著我,然后過來抱住了我,說,媽媽對不住你。
去海邊的路上,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本來我以為我已經(jīng)心如磐石了呢。我想,我媽曾經(jīng)也是多么心硬的一個人,但其實在得知我媽報過案的那一瞬間,我就意識到,在我的父母身上,或許還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東西,這些東西里,有他們的青春、他們的愛恨,以及他們的苦楚與辛酸。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帶著這些東西,老去了。
酷暑已經(jīng)快褪去了,海邊的人少了起來。
遠處,一個男人在帶著兒子玩浪花,他先是讓孩子站在水里,然后在浪頭打過來的那一瞬間一下把孩子舉起來,周而復始,樂此不疲。那孩子大概三四歲的樣子,每次被舉起的時候都被逗得哈哈大笑,然后緊緊抱住爸爸,爸爸便也大笑起來。
我已經(jīng)看到這對父子好幾次了,卻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們幾眼。
過了一會兒,父子倆大概是玩累了,男人把兒子扛在肩上,向我這邊走來。孩子胖乎乎的,白嫩的小腿好像蓮藕一般,男人抓著這兩段蓮藕,一臉開心。
不知為什么,他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我心上,我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我沒看錯,那是我爸。
快走到我身邊的時候,我爸終于也看到了我,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十年不見,我已經(jīng)比他要高得多了,但爸爸并沒有變老,原來一直緊鎖的眉頭竟然也舒展開了。
我幻想過很多次,可能在建筑工地、在黑煤窯,甚至在傳銷窩點里看到我爸爸,然后我會不顧一切地跑到他身邊,把他從困境中拯救出來,他會緊緊地抱住我,和我抱頭痛哭。但現(xiàn)在,在這細微的角落,在大海的褶皺處,人間的悲歡離合竟然是如此的波瀾不驚,一個被父親拋棄的孩子,就這樣目睹了父親另外的天倫之樂。我媽說得對,他從來都不想待在我們身邊。想到這里,我的嘴角竟然忍不住上揚了一下。這操蛋的人生。
你們,還好嗎?我爸問。
你想過我們嗎?終歸要說句話的話,我想說這句。
想,他馬上點了點頭,然后有若有所思地說,但,想著想著,就忘了。
我們就這么站著,像兩個冰柱。忽然,他開始上上下下地摸起自己的衣兜來,最后大概摸到了三十多塊錢吧。他看著手里的錢,似乎有些尷尬。
我假裝沒看到,從手腕上解下他的那塊金表,遞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拿過去,又捉住我的手腕給我戴上。我再要解下來,被他死死扣住了手腕。
他低著頭,目光一直在那塊表上,喃喃自語:我看見過你媽在報上登的尋人啟事,也在電視上看到過你,但我……以后,以后也許你能理解爸爸吧。
我還沒有說話,他肩膀上的孩子卻開始不耐煩了,不斷拍打著他的頭,爸爸,爸爸,回家!
他遲疑了一下,抬起頭看了一眼大海,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他說,我對不住你們,但我,不想就那樣認命了。
直到他倆的背影變成了黃豆大小,我才轉過身去,臉上潮濕一片。
天上烏云已經(jīng)層層疊疊,海風越來越大,似乎在醞釀著一場暴風雨,我索性爬上礁石迎著風展開雙臂、閉上眼睛——吹吧,吹吧!盡情地吹打我吧!最好把我從這礁石上掀下去,讓我粉身碎骨!
忽然間電閃雷鳴,雨水在幾秒鐘之內就澆了下來,雖是中午時分,整個城市卻有如黑夜,唯有那一排排奔涌而來的浪花,給大海鍍上了一道道如雪的花邊。風越來越大,海浪也越來越猛烈地向黑色的礁石沖擊過來。我渾身濕透,卻一動不動,骨頭曾經(jīng)斷裂的地方被雨澆得錐心地疼,但胸中有一口氣頂上來,我情不自禁地再次沖著大海大聲叫喊起來。
有那么好幾次,我都覺得會被浪頭帶進海里,終于,我還立在原地,向著風雨和天空仰起頭去。閃電不停地劈下來,而我繼續(xù)瘋了一樣地叫喊著,我告訴自己,如果今天我不被海浪卷走,不被風雨擊垮,那么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會害怕。
然而暴雨卻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就在我渾身顫抖幾欲倒下的時候,天空突然裂開了一道縫,一束暖光沖破云層,給層層烏云和幾只飛翔的海鷗鑲上了一道金邊,也在大海上開辟了一條閃著金光的路,起伏的浪濤頓時成了海面上一層閃閃發(fā)光的碎銀,在無拘無束地跳躍著。我終于倒了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邊飛來了一只金色的海鷗,我知道,那是郝棠棠。
我什么都沒有跟我媽提起,但我爸的話,卻一直沒有忘記。
我曾經(jīng)想過,如果我的命不是這樣,而是極好極好的那種,那么我現(xiàn)在是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我想不出來,但如果那種生活里同樣沒有郝棠棠,那也沒有什么意思。
我越來越多地想起郝棠棠,想起后來我在車棚的柜子里發(fā)現(xiàn)的、一束早已風干的白色玫瑰花。因為她的存在,過去的歲月如一只溫暖的大手一般,在寂寞的時候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心。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真希望我能對她好一點。五年了,沒有了我這個羈絆,她是不是已經(jīng)過上了相夫教子的幸福生活,或者在一間美麗溫馨的花店里,成了一個忙碌又快樂的女主人呢?
我還能再見到她嗎?
第六年的夏天,晚上我照例像個老人一樣坐在店門口乘涼,一條大黃狗不知從哪里跑過來,徑直撲到了我面前,匍匐在了我腳下。
目光一經(jīng)觸碰,大黃狗的眼睛里就盈滿了淚水。
他們說你能懂,果然。他說。
我知道他遇到事了。
有個女人,瘋了一樣到處追我、打我。
總有原因吧,別哭,慢慢說。
我所棲身的那個小區(qū),大黃狗說,有個奇怪的孩子,他基本不怎么說話,也不理人,但一個月里總有那么幾次,他見到我就大叫大嚷,打我踢我。那個瘋女人,也就是他媽,就趕緊過來把他拉走。有一次他一腳就踢在了我的眼睛上,當時就腫了,流了好幾天眼淚,但就算這樣,我都沒和他計較過,但昨天,我正在睡覺,那孩子沖上來,一腳就跺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實在是氣急了,上去就咬住了他的脖子,他也急了,又打又踹,我就一直不松口……后來他媽沖上來,拿磚頭砸我,我才走了……后來,我聽說那孩子被我咬死了……
于是,那個瘋女人就沖到我家,大哭大叫,非要打死我不可,我家里都亂了,警察把我爸爸帶走了,還要把我也帶走。我東奔西突終于逃了出來,我記得有狗跟我提起過你,我就來看看,你能不能幫我……
我能做什么呢?
我想你知道真相,想你幫我跟那個瘋女人和警察說,我可以償命,但他們要把我爸爸放出來。
我可以說,可她會信我嗎?
求你,為了我爸爸。
我心里動了一下,答應明天去試一試。
他說了聲謝謝,轉頭跑了。
第二天一早,在大黃狗家的樓下,我遠遠看見一個女人坐在臺階上,似乎已經(jīng)坐了很久很久。
她坐在晨光里,那個側面的輪廓,那個歪頭的角度,還有兩只腳似乎有些內八字的樣子……我的心突然就像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不由分說狂跳起來。
我停下了腳步,這時,她向我這邊扭過頭來。
我們就這么對望著,我們之間仿佛不是隔了六年,而是六天,或者一生。
她還是很瘦,頭發(fā)亂蓬蓬的,眼睛紅腫,那眼神,我怎么形容呢,母狼一般,冰冷里帶著仇恨。
我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她過得不錯,她不會有這樣的眼神。
我想過,有一天我會再見到她,她可能正在送孩子上學的路上,風風火火;也可能拎著一大包東西從超市走出來,匆匆忙忙;還有可能在花店里,被香氣圍繞的她正心滿意足地忙碌著……然后她發(fā)現(xiàn)了我,馬上跑上來,眼里有欣喜,有想念,有嗔怪……反正都不是現(xiàn)在這樣,我絕無可能想到我們的重逢會是這樣,她像一只母狼,末日般地等著一個獵物。
大黃狗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我的身后,聲音怯怯地說,就是她,她就是那個瘋女人。
忘了在哪部電視劇里,我聽過這樣一句臺詞:愛上一個人并不難,恨一個人也不難,風餐露宿、含辛茹苦都不難,難的是在經(jīng)歷了一切之后,仍能愛上生活本身。
這操蛋的生活本身。
我必須要走過去,無論如何,我要走到她的身邊去。
一步,兩步,三步……她看著我,慢慢地站了起來。
整個世界都靜止了,我顫抖起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我是怎樣走過的那最后幾步的呢?我不知道。我恢復意識的時候,郝棠棠已經(jīng)在我懷里了,我緊緊摟著她同樣顫抖的身體,仿佛要把這分離的六年和一切傷痛從我們的身體里擠壓出去。那一刻我清醒地意識到,六年里,我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這個時刻。
棠棠,抱著我啊,抱著我吧,我在她耳邊乞求著。
可是她沒動,她只是顫抖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用力掙脫了我的懷抱,發(fā)瘋一般向著大黃狗跑去,嘴里不斷地叨念著:打死你!打死你!
她越跑越遠,越跑越快,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開門的是郝嬸,幾年不見,她也瘦了,皺紋爬了一臉,頭發(fā)大概很久沒有染過了,發(fā)根有一寸都是白的。她的眼神是那樣疲憊。
嬸兒。我的聲音都變了。
郝嬸看著我,眼圈紅了,她沒答應,扭過頭擦眼淚。
我求郝嬸把這六年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講給我聽,這殘酷的六年,這瘋狂的六年,沒有什么容許被我忽略。
原來當年,棠棠為了給我籌到尋找我爸的路費,不知道經(jīng)過什么人介紹,竟然去找一個小老板借了高利貸,三個月后,5000塊翻成了一萬多,并且還在瘋狂地增長,棠棠打工,甚至賣血都無濟于事,后來小老板看她實在還不上了,竟然糟蹋了她,等郝嬸發(fā)現(xiàn)這一切,棠棠已經(jīng)懷孕六個月了,而小老板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
縱然是郝嬸,這次也沒法為她的女兒討回公道了,她帶著棠棠搬了家。幾個月后,棠棠生了一個男孩。孩子長到三歲還不會叫人,被診斷有自閉癥。
這徹底打碎了棠棠對未來的幻想。
郝嬸淚眼婆娑:她前幾年還念叨你,這兩年不提了,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離你越來越遠了。
如果孩子沒有發(fā)生意外多好,我看著睡夢中的棠棠,那樣你還能認得我;可沒有這次意外,我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你。
我摸著她粗糙的手,那上面全是她每天晚上在超市碼貨碼出來的繭子。我怕“妨礙”你,所以沒有去找你;我怕失去你,所以不敢靠近你。棠棠,都怪我,我讓你受苦了。人或許生而自由,但枷鎖卻無處不在,這枷鎖就是命運,它禁錮住了我這個懦夫的腳步。我從沒有這么恨過我自己,恨我的軟弱、自卑、逃避與自欺欺人,我真應該早點去找你,愛你,保護你,彌補我的過錯,和你共同承擔一切。
人啊,總在逃避命運的時候與自己的命運狹路相逢。
我想,我的人生從此別無選擇,無論我的命運是什么,無論郝棠棠的命運是什么,我將全部承擔下來,我們將相依為命、永不分離。
我把這幾年喬納森給的分紅全都給了郝嬸,然后給自己打了廣告,從此開始游走在天南海北——任何需要與動物打交道的活兒,我都可以接;我還可以把自己當做研究對象,供所有研究所進行研究;總之,哪里出錢,我就可以去哪里。
每個月,我都會回來帶著郝棠棠去醫(yī)院治病,也每次都要問她,你記不記得我啊?
她一直不說話。
誰有勇氣一遍一遍把自己的傷口撕開,當故事一樣講得跌宕起伏?可我必須這樣做,我無數(shù)次地給棠棠買來城里最好的紅玫瑰,無數(shù)次地跟她重復著我們一起長大的歲月,重復著她用生命去愛我的歲月,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小武,我當然記得你。
又是十年過去了。孩子五歲生日那天,我?guī)е麄z回到了故鄉(xiāng)。
除了偶爾見到黃色的狗還有些焦躁和緊張之外,棠棠基本已經(jīng)回到了從前的那個她。她胖大、潑辣,每天變著花樣給孩子做好吃的,她手也巧,能做出各種樣式的裙子,編出各式各樣的發(fā)辮。誰要是欺負了我們的閨女,棠棠會毫不猶豫地沖去對方家里講理,直到對方給閨女道歉為止。
有時我們走在路上,她會突然一停,看著我的眼睛,喃喃地說,小武,我很愛你呢;我呢,稍有點空閑,就會想給她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就很滿足。我們一點一點地,要把過去失去的時間、沒有說的話,全部補上。
我們沒有準備向命運抗爭的時候,命運會顯示它的威力,但當我們無所畏懼時,無論明天是大雨傾盆還是天高云淡,都無法再打擾我們了。也許我們一直都被粘在蜘蛛網(wǎng)上,也許在這場力量懸殊的神秘斗爭中,我們會被牽引進一個又一個陷阱,然后不可避免地、殘酷無情地被打敗并最終毀滅。但那又怎么樣呢,不正是這翻騰本身才讓我們微不足道的生命有了意義嗎?也許我們的命運還是命運,但已經(jīng)不是冥冥中注定的那一個了。
那一日,我們三個人手拉著手,走在湖邊,走在山上,走在一個又一個有名字的小亭子里,她倆讓暗夜有燈火引路,讓窮途有花朵盛開,只要我們在一起,只要走在那些路上,過去的就統(tǒng)統(tǒng)可以過去,一切也都統(tǒng)統(tǒng)還來得及。那天風和日麗,我們輕聲細語,就像所有的戰(zhàn)斗都已停息,就像所有的輾轉都已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