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末
她一直活得很清冷。
記得幼年時,父母從江蘇宿遷遷往新疆落戶時,準備將年幼的她故意漏在戶口之外,這是她早就料到的,他們要將她過繼給新疆朱家團莊場部的大戶——朱二爺家。
過繼的頭一天,她比雞還起得早,懷里藏著一窩麻雀蛋等在農場場部機關大院的一角,等父母那藍灰色的兩團影子漸漸顯在白晝的殼里,她便裹著她的一窩麻雀蛋站在兩團藍灰色的面前。
你們看,麻雀蛋就是麻雀蛋,就算是直接從麻雀肚子里掏出來一把扔進鳳凰窩它也不會變成鴕鳥蛋,更不會變成鳳凰蛋。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才8歲,正將懷里藏著的一窩麻雀蛋統(tǒng)統(tǒng)倒在地上用腳踩碎。這些是她的戰(zhàn)利品。來到新疆后,這個安靜而清冷的女孩子又開始重新上樹看天,天空是她的親爹,大樹是她的親媽,有了天空和大樹,寡言少語的這個女孩子可以一連幾天安靜地窩在后院的老榆樹上看天,直到月光下的黑夜亮如白晝,像一碗剛剛用淚水淘過的米。
其實,踩麻雀蛋時,她的目光不像是孩子的,像是從地心里傳來的,帶著一股厚重而清冷的黑。看來,這個女孩子和那兩團藍灰色竟是不一樣的,她更想活在自己的樹里,活在自己的窩里,不想跟那兩團藍灰色一樣,不停地挪窩,不停地掉毛,不停地將日月犧牲在趕著挪窩和掉毛的路上。
他們本不想遷居的,可是仿佛他們從很古的祖上就生活在水里,即使學會撐船,也有發(fā)不完的洪水從祖上的墳地里淌過來,讓他們安家的窩里注滿了濕氣。他們實在是沒法子,地少,人多,房子更小,而孩子倒像是天神連夜送來的另一窩雀蛋,一個個挨個兒排隊立在他們的眼窩里,日子也就一天天地淺薄了。洪水卻日復一日地猖獗不止,黃泥般的稠糊糊的洪水從屋子頂部漂流過去,一戶戶人家又像另一窩雀蛋支棱在屋頂上遠遠地相互張望著,讓人覺得天地全無,每次都像是跟著一片黃泥般的汪洋死過了一回。就這樣,在生死已無所謂正常不正常之間,他們和孩子又被一場新的洪水漂流得四散而去,等他們坐在前來救援的船艙里數著自己的孩子時,發(fā)現七個中已經不見了兩個,最大的因為顧著去救最小的,臨上船時,跟著洪浪沖走了,一個黑色的頭頂一會兒就漂得無影無蹤,跟一片落葉漂在水中有什么兩樣?而當他們在哭泣里以為最小的也沒入洪水里時,卻發(fā)現,船的尾部近處,原來家里長著的那棵琵琶樹已經斜橫在水面上,他們最小的女兒清冷地蹲在一塊漂起的棺材板上,兩只小手緊緊地握住那根碗口粗的老琵琶樹干一動不動地凝望著他們。他們的哭泣戛然而止。在那個黑黑的小小的蹲在棺材板上手握樹干不出一聲的小女兒腰身上,整個城市的倒影和黃泥般的洪水都在她的身影底下滔天般地運行著。這就是他們最小的女兒,一個名叫素云的孩子。
也正是那天,老蔡帶著“剩下”的一家人跟著一個遠房親戚,遠離了這片洪水滔天之地,去了一個據說是地跟天一樣大的好地方,如果鐘愛土地,任由你想種多少地就種多少地的地方。所以,他們來到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朱家團莊支了邊,他們成了異鄉(xiāng)人,成了外來戶,成了新移民。他們住在農場為他們騰出來的一排行將倒塌的土坯房子里,連日常用的鋪的蓋的洗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農場里給增援的,那一刻,他們決定在朱家團莊里扎根落戶,再也不受水的控制。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發(fā)現,他們進入了另一片被水控制的地界。這片土地嚴重缺水,倒不是說這里沒有水,錯了,這里有的是水,只是所有的水都集中在天山山脈上,這條山脈整個冬天都在為人們儲水。等到了開春,到了夏天,就沒水了。青藍色的天際常常清清楚楚地顯現著近在咫尺披著霞光或是金光或是銀光的一座又一座雪山的壯觀輪廓,但是掛在天上和云端的雪山之水只是以水的高貴望著農場,沒有水庫,沒有排堿渠,沒有閘門,貧困的人們休想從王母娘娘那里引來一滴水。
幾年過下來,他們和當地土生土長的新疆人一樣,過上了生活在土灰里的日子。土灰真是鋪天蓋地,上至樹梢和天空,下自土炕和灶臺,白天走在灰煙里,連嘴里眼窩里耳朵里指縫里都擠著灰沙,天黑時分則就著土灰切菜下面吃飯睡覺,打出的哈欠都能沖起一股灰煙。家里家外四處干崩,再過下去,連孩子都像是要漏進地縫噴起來的灰霧里,找不回來了。
荒掉了,這日子。老蔡感嘆道。
漸漸地,當初來到新疆安家致富的一切希望和活頭,一點點,一滴滴,一絲絲,從老蔡更見蒼老的背影里落了個精光。
有時候,半夜里,他們夫妻兩人絕望而無助地看著土炕上并排連挨著的七八個人頭,覺得每一個都像是一疙瘩黑黝黝的秤砣,掂量著他們的蒼茫,也掂量著人世間存活的無奈。老蔡和老婆商量著,把最小的、也就是最不愛說話的素云送給場部的朱二爺家做丫頭算了。那個孩子,自從來到新疆后,話少得可憐,一天不哼嘰一聲,總感覺快要從老蔡的指頭縫里漏掉了。看看其他幾個,至少會在夜里翻個身說些夢話喘息著磨個牙什么的。素云不一樣,她醒著和睡著總是一個樣子,直立著,或者平躺著,像一方肉片,肉片透亮,掛在形狀通透的一身骨骼上,坐站行躺都悄無聲息,好像跟著一團白灰上了天。
最近,老蔡的老婆常常在夜里從夢中忽然驚醒,瘋瘋癡癡地從炕頭上爬到小女兒的頭底下用手往嘴上一搭,半晌,才輕輕地沖著滿腹狐疑的老蔡說,哎呀,我還以為沒氣了呢。
往往這時,他們又要再一次經歷小女兒直愣愣的目光,那目光黑不見底,仿佛她來到他們身邊,從生下來就不曾睡眠過,就是醒的,就是要眼睜睜地看自己的父母將她帶到人世間來圖什么似的。
好在場部的大戶人家朱二爺看上了他們的小女兒,常常借故到他們的土坯房子里坐上整晚,狡猾中露著絲絲坦蕩,捏著幾分居心叵測的語氣對老蔡說,再不把素云過繼到我們家,你的土炕上怕是要少一個人頭了。我可不是說胡話。老蔡,你想一想,我是個有頭面的人,我又不是給自己的兒子找童養(yǎng)媳,我沒那么下作,你老蔡倒是去場部四處打聽打聽,我朱二爺家的祖上自打從甘肅蘭州過來開起面粉店,我們朱二爺家,無緣無故占過誰家的便宜?我真的不是那號人。
老蔡遲鈍的目光閃著濃重的血絲,呆頭呆腦地盯著土坯房子的某個角落,那里,因為年辰久遠的關系,眼見著細沙似的土末兒突突突地從墻壁上往下溜,那些土質稀疏到仿佛有無數螞蟻大王在土里面快活的土灰使墻壁看上去搖搖欲墜,仿佛要壓碎他荒涼的心。
把日子過硬實了才對。老蔡,你把素云過繼給我,你的日子就會好起來的,真的。朱二爺盯著老蔡,等著老蔡松口。
看著房子里的這堆土,老蔡真的很動心。泡在洪水里的頭若是找不見,老天爺還是可以原諒自己的,若是擱在屋子里的頭也找不見了,怕是走起路來都會讓自己的一雙老腳將自己活絆死。
這個充滿誘惑力的理由讓老蔡流下了激動的眼淚,老蔡不能領著剩下的六個孩子死在一屋子的土灰里,當初從水里逃生出來也不僅僅是為了活著。這樣,也就有了那難堪的霧蒙蒙的早春一幕。在素云將一窩雀蛋踩碎在自己腳底,踩碎在老蔡面前起,老蔡家的土炕上自此便少了一個掂量他們的秤砣。
過戶到朱二爺家后,素云揀起了一件令人費解的事,那就是有事無事總喜歡坐在樹梢上看天。
天有什么好看的呢?朱二爺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背著兩只手,駕著一路的土灰到戈壁灘的荒地里尋到了老蔡。老蔡鐵著一張青面盯著一渠慢悠悠的渠水,渠沿板上,蘆葦和板子草齊人高,快要長瘋了。放眼望去,新劃分給老蔡家的荒地長滿了一地的西伯利亞野生白刺麻,老蔡看著最近的一叢白刺麻映在渠水里,白色的一團影子在灰綠色的水面上微微地晃動著,老蔡的嘴里忽然翻起了一股濃烈的酸味。上半年根本就沒有什么收入,有數的幾百元錢,幾乎都付了種子錢和農藥錢。再過幾日,家里的六張嘴一張,眼看就要喝空氣了??匆娭於?,老蔡忽然身子一抖,還好,有個素云牽扯著,還不至于把路走絕。
朱二爺往水渠里踢了一塊土塊,問,你家那個小家伙,一天到晚爬在樹上看個啥?
老蔡用鐵鍬鏟起一棵西伯利亞野生白刺麻,震得白刺麻在空中亂顫,渾身的黑紫色野果滾了滿地。
朱二爺說,地上的活都干不完,爬到樹上能干個啥?
老蔡說,你問我,我問誰去?現在她成了你家的娃,你自己琢磨。
朱二爺盯著老蔡的背,老蔡的脊柱堅挺著,頂著褪了色的藍卡其布襯衫,襯衫上沾著幾粒蒼耳毛刺,朱二爺咽了一通口水,想要罵人的話便咽了回去。
走了,你慢慢鏟,別累著老腰哈。朱二爺說。
走了,碰上鬼了。朱二爺咕嚕了一句。
朱二爺往回走的時候,石頭磨著他的兩腳老繭,生硬的疼硌著他的老肉,心里頭頓覺得有點煩亂?;牡厣系陌谆以谖鞅憋L里揚成了霧,每加快一步,朱二爺就得咽下一口荒灘上的濃霧,一股悶氣躥上來,沒忍住又吼了老蔡幾句,老蔡啊,做人留一手,喘氣吐半截。素云是你家的后,和你一樣,難琢磨啊。
你對她好一點就行了,你一天到晚琢磨個女娃干啥?老蔡也吼了起來。
我家又沒養(yǎng)過女娃,搞得人腦袋瓜子疼,話少,又不親近,害人呢。
從荒地里回到家里后,風已經退了,氣若游絲輕薄如紗的細塵在院落里飄浮起來,像是一張招搖的網。網里,一個黑點,在朱二爺家后院的老柳樹里坐窩似的吊著,那是素云,像往常一樣,正把自己默默地掛在樹上看天。
唉,朱二爺輕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有說就進屋了。
看天是素云的另一間課堂,天空是她的黑板,風聲是她的老師,一切靜止或者變幻莫測的事務便是天空投來的作業(yè),她的心像鉛筆一樣在風聲的指引里操練起來,那些用心完成的作業(yè)里,這對嶄新的父母各懷心事地為她操練的每一個事件打上紅勾或是紅叉。與之前清冷的觀望有所不同,這種“批改作業(yè)”的介入更像是一種虛情假意令她感到無限地狼狽或是受挫。繼父朱二爺還好,主要是朱二爺的第二個老婆,也就是她的繼母,她總是能夠瞅準時機在素云安于樹梢的靜止里制造出突然的咆哮。
人老了,要積口德,知道吧?積口德,知道吧?
朱二爺對著老婆一聲怒吼,震得院子里的草垛迎風歪斜起來,這才溫柔地掃一眼樹上的小人影子,一腳踏進屋內躲起來了。說是躲,倒不如說是躺。躺著的時候,朱二爺的一身老骨頭便松散開了,過往的故事沿著耷拉下來的肉鋪天蓋地地包裹著他的思緒,一陣陣傷心欲絕之感涌上心頭。朱二爺覺得自己真的快要老死過去了。
素云的眉眼和第一個老婆是那么的相似,朱二爺簡直不敢正眼看素云的眉眼。好在如今過繼到了屋檐下!每當那個青白的身影悄悄窩進樹梢時,那快要長大的高高的輕巧的影子人,便像另一個年輕女子的影子一樣繚繞著他,審視著他。雖然老了,但他知道自己曾經很缺德,為了保住自己祖上傳下來的面粉店,他曾經毫不留情地將自己弱小的老婆“輸給”了對手。那年,為了保住面粉鋪子,他留下了對手送來的銀兩,把自己的第一個老婆用馬車送進了對手的大院。如今,他的箱底子很厚實,然而他的心底子卻很單薄,薄得兜不住對任何過往舊事的一丁點回憶,常常是一想起自己的第一個老婆來,心底子薄得就要滲出一汪鮮艷的活血,那曾經很溫順地偎在自己懷里的弱女子,正從一汪血水里,柔柔地向老去得快要沒命的他投來深情的凝視。
這是他朱二爺老來要捱的罪孽。
當他從對手那里聽說那個被他出讓的弱女子已經病死他鄉(xiāng),并且在臨終前拼命喊叫他的名字時,那汪滲透在心底里的血一下子蕩滿了他的一雙老眼。因此當他慢慢地從老蔡家走過,看到那個喜歡掛在老榆樹上的影子人時,他的心開始活了起來。就是吃再多的糧食,用再多的布料,受再大的罪孽,他也要從老蔡手里將這個影子一般的弱女孩子“盤過來”。他要像侍候一只缺奶的母羊羔子一樣將這個女娃娃養(yǎng)成一只成熟中用的母羊。
把素云領進門那天,朱二爺那四個健壯的兒子表現平靜,這倒是朱二爺預料中的,他們現在還在他種的錢財樹蔭里乘涼避暑,不會輕易下手掘老根。唯一不得禮讓的,是他的第二個老婆。這個瘋狂的壯女人,有時候生氣起來,持續(xù)很久,從早到晚響聲如雷,常常是到了夜里,哪怕是在性事的過程中,也會氣急敗壞地一腳便將朱二爺放倒在炕里。她看到素云清冷的對視,竟然當著全家人的面,一腳將院子里的瓷盆兒踢得四處打滾,滿院子滾著金黃色的玉米粒兒,朱二爺丟人得差點抓起幾只母雞當場一刀剁了。
第二個老婆的過激反應帶來了朱二爺老來乍到的又一重罪孽,他不能死到臨頭再休掉一個女人。這不是笑話嘛,輸掉了一個,再休掉一個,他在朱家團莊還怎么活?
也許只有天知道,這個力大如牛的第二個女人,多少年來多少次讓他偷偷想起他輸掉的那個弱女——那個說話時像只蝴蝶扇動著小翅,輕輕地、低低地、綿綿地撲來撲去,一切過活都像夢一樣飄起來的輕柔女子。朱二爺常常不由自主地心疼起素云來,素云在他的老宅子里走一溜子,就像一場舊夢忽然從天國里飄在了他的老院落里,讓他感覺到一種臨死前的寬慰。這就夠了。
每當他碰上他的壯老婆子大聲咽氣拐彎抹角地收拾素云時,他就順勢立在前院里,用一種不耐煩的高音廣播道,死了,只要你不想跟我合葬,你的聲音就要再大一點。死老婆子,你好好地叫喚吧,好讓老蔡家的人也聽聽你的野驢叫呢。說著,他會憤憤地向著紅磚砌成的前院灶火房吐上一口口水。那個方向,一直是朱二爺家生火做飯的方向,以前只有他的壯女人,現在,多了一個輕似炊煙的影子人兒。
在他們夫妻的較量中,素云采取的是一種不出聲的反抗。她的嘴巴緊閉著,表情清冷,一雙小腳似一陣傍晚的微雨滴滴答答地就飄上了后園里的老柳樹叢。多么潤澤的腳步聲!比月牙尖兒還要輕,讓朱二爺老去的臉面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天生的粗鄙哩。
在素云消失的腳步聲里,朱二爺會以命令的口吻對家里人播報,別給我招惹她,她愿上樹就上樹,她愿上房就上房,她是過繼來的,小心給咱們朱家落下話把子。
素云聽不見這些,此時的素云早已經升上了天。她躲在柳樹叢里。樹葉垂在她的眼皮上、脖頸上、衣服上,這比什么都強,這些正在動彈的表達著生命愿望的柳條在向她的閉嘴不言招手示好,這就是活著。
原來在南邊時,素云總是喜歡待在樹上,尤其是在傍晚時分,她特別喜歡靜靜地待在老家前院子里那棵蘋果樹上。當家人完全忘記她的存在時,她便安靜地把自己掛到那棵蘋果樹上。與她弱小的身體不同,老家后院里的這棵蘋果樹出奇的壯實。也許是由于雨水充沛的緣故,到了春季,這棵蘋果樹會率先開花,白色的花朵壓滿了枝頭,沁香四溢,而且藏身于其中會有一種隨著花瓣四處飄揚的幻覺。于是她便用臉撫弄撫弄蘋果樹上的葉子,再伸手撫弄撫弄蘋果樹間的枝子;或是用鼻尖對著一樹的小白花,這嗅嗅那嗅嗅,一副自我陶醉的樣子。那時候,她的小臉上常常若隱若現地掛著輕微的笑意,真的是一個掛在樹上的天真的孩子。
到了新疆后,她很懷念那棵蘋果樹,那棵在洪水滔天里救了她一命的蘋果樹,懷念讓她看上去更加地弱不禁風,像被冰雹打蔫了的蘋果花。過繼到朱二爺家后,有一陣子,她突然不太喜歡這樣活動了。新疆的白楊樹,一竿子插到云霄之上,枝枝杈杈細細密密茂而不濃,掛在樹上的她一覽無余,無任何神秘可言。鳥窩還是有的,但鳥兒們做窩做得太高,輕巧巧地飄在西北風里,伸出手去,仿佛連同胳膊都會隨著一陣西北風刮飛,那鳥窩,更像是住在大風里,晃蕩不安。
不想在樹上待著時,她就有了很多空閑,待在土房子外圍,騎在一截用土打成的矮墻上眺望。誰也不知道她在眺望什么,只覺得那就是一只落在老蔡家的候鳥。農場里的婦女們常常議論道,口里人(除新疆以外來到新疆謀生活的所有外地人的統(tǒng)稱)就是不一樣,哪有女孩子家成天吊在樹上的?裙子一飛,什么看不見?唉,倒灶鬼(意為天生帶著晦氣的人),像個啥樣子?那么大了還整天爬高上梯丟人現眼的……長大了,怎么嫁人哩呀?
到了少年時,她還是一樣清冷,只是清冷中透著一股子沉甸甸,往往是呼吸壓迫著呼吸,嗓子里卷著一疊冰涼的小石頭,她的清冷就有了顏色,生氣時眼神里像是藏著一粒藍寶石,雙眼放射出兩束冷漠而湛藍的光;感受到溫暖時,這兩束藍光會瞬間變色,像是滲進了一滴血,血色迅速將藍色渲染成了黑藍色。
這娃有主意呢。人們議論道。
在她上五年級的時候,已經出落得相當出眾,黑亮的大馬尾,長長地垂在肩上;黑色的眼眸清冷地在農場上空的天地里打轉,只是那么短暫地一望,仿佛便切下了農場上空的一角,那被切下來的部分,常常是包裹著黃燦燦的葵花和油菜、綠油油的小麥和苜蓿、白晃晃的棉花和芝麻,當然還有被她用目光切成絲狀的農場婦女和外來的移民。這外來的移民里便包括她的父母和她自己。雖然她的父母總是遠遠地與她繞著行走,雖然他們草草地將她送給了別人,但是在她心里,她早就草草地將兩戶盤剝她的人家送給了遠方,送給了樹梢才可以眺望的遠方。
她不愿意像他們一樣地活著,更不愿意像農場所有的婦女一樣地活著。她想像一棵柳樹那樣活著,有根基、有伙伴、有硬度、有輕度、有密度、有廣度、有顏色、有聲息地活著。
再大一些的時候,她的冷靜得到了偶然的升華,這次升華和她眼里的一位導演有關。
這是一場很大型的迎接社會主義四個現代化的集體會演,學生、農民、工人、知青,全部進入緊張的排練,然后選出最優(yōu)秀的節(jié)目送到團部、師部去參加大匯演。別人都覺得這是一次文藝大行動,她不同,她覺得所有的人都在做著一件事,就是將文藝簡單地做成一個巨型的假牡丹。因為那節(jié)目不過是簡單到用鮮艷的皺紋紙做成花團錦簇的巨大的牡丹花,一層層的孩子舉著這些肥胖的牡丹花在轉圈。所以,排練的時候,面對層層疊疊的一圈圈紙牡丹,她的臉上始終不能出現預想中的花兒般的笑容。
這真是揪心的嘲諷。一次次,她被孩子們舉起來,在《花兒與少年》的樂曲聲中抬起來,高高地舉過所有孩子的頭頂,一直將她放在導演預先指定的花蕊位置,她被置放在一堆怒放的紙牡丹花海中,別的孩子都舉著牡丹花,只有她不能舉,她本身就是一朵牡丹花,她得舉著自己的笑容,讓所有的人看到她即是花,花即是她。令人遺憾的是,她一次次地從花海中伸出一張面色清冷的小臉,讓人覺得世界末日就映照在她那張未成年的小臉上。
人堆里響起一陣陣竊竊私語聲,你看看,這個口里來的女娃娃,像什么樣子?一張臉,像奔喪一樣哩,這抱來(過繼來的)的娃娃到底不像是親生的,咋看咋都不吉利。
說什么,和聽見人們說什么,對她來說都是多余的。她并沒有覺得自己有多么幸運,相反,將她舉起來后,過高的視線讓她看到了農場四周更為驚心動魄的荒蕪。學校的院墻在她的視野中傾斜出去,用一根老榆樹棍子支著,四周的野蘆葦和野蒿子草比自己的身體還要高,留得幾只蝴蝶零落的影子在視線外徘徊。學校大院子的排練場,還有院墻外面的馬路上,人一動起來,四處都是土。有車子,比如,飛快的馬車或毛驢車經過時,那土就會如仙霧般從馬路上飛起來,一道道移動的白霧一路罩過去,仿佛全世界都是用土灰組成的。她的眼里根本沒有鮮花和香氣。她笑不出來。于是,她的冷靜讓導演也感到震動,是不是讓農場的婦女們說中了,他自己果真是倒了眼窩子,怎么在如此多的孩子里偏偏選中了不會笑的她來做花蕊?現在,若換下她來讓別的孩子頂替,不正是在世人面前承認他真的是瞎了知識分子的慧眼?所以導演決定停止集體排練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其實導演只是個名分,他不是真的導演。他根本不會跳舞,只是用他想象的舞蹈為孩子們編排出仙女似的動作。他是想象的天才,所以不必動腳與手,只需用腦指揮即可。不過,這個孩子則超出了他的大腦,她站在他的大腦之外打量他,這何嘗不讓他難過。
人們叫他導演也是諷刺,他原本是上海大學外語系的高才生,是家里的獨子??上В淖嫔?,太有勢,到了什么年代,只要有個風吹草動他便要跟著富貴的祖上折一回腰。這次也不例外。他被學校安排到新疆建設兵團來支邊了,就安排在朱家團莊,還是七分場,最落后、最偏遠、最人煙稀少的一個場部。聽上去是支邊,實際上是下放嘛。從大上海下放來的知青,地主家的兒子,臭老九的后代啊……要小心!農場里的人們對他充滿了警惕,當然也充滿了好奇。人們弄不明白,他和大家一樣下地干活,為什么別的男人總是頂著滿頭滿臉的土灰,張嘴說話都升起一股灰白,他卻不,他是干凈的,從上到下,從里到外。他用繡著松石鶴的手帕擦他的頭發(fā)和長臉,手里總是握著一個長長的罐頭玻璃瓶子,溫溫地裊著熱氣,就著地里的土灰仰著脖子咕咚下去幾口白開水,整個人也就變得清爽了幾分。就連種樹挖溝這種泥活,他也能從野地里拾些苦豆子草,在屁股底下墊起一個草墊子,靜靜地坐在人堆里,立刻就透出幾分城里人的貴氣。尤其是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從胸腔里傳出來,像鼓聲,重重的,卻不燥,尾音里透著上??谝舻钠胀ㄔ挘路饛倪b遠的地方牽來一座城,話語間,就將那遙遠的大城市的氣息輕輕地擺在農場的天地里。
在農場住了三四年的光景,農場里的人倒有些離不開他了。不知什么時候,他在農場分給他的破土屋子里搞起了攝影。他先是拍攝些景物與人物,再到他臨時搭起來的沖洗室(黑屋子里再隔出一間更黑的屋子)里將這些景物與人物洗成黑白照,然后,用一些水粉將景物與人物分別涂成類似于實物的彩色。那些夸張的粉粉綠綠紅紅黃黃的顏色,一會兒滲在一對蝴蝶的翅膀上,一會兒滲在一個充滿時代氣息的年輕人的雙頰上,一會兒又滲在一個黑匣子上……細一看,黑匣子又不是黑匣子,是農場舊莊底子那里一個搬空了的舊屋子,被他用逆光造就成了一團類似于黑匣子的黑影子。
有人過世了,家里人請他去補照一個生前的舊照;有人出生了,孩子的父親請他去給孩子留下一個微笑的百天照;某些人家的孩子從城里學成歸來了,到樹蔭下,搭個長板凳,照張全家福;有人要走了,要到農場的莊子外面混世界去,便請他到無垠的小麥地里照張全身照,是個側面,眼睛長長地凝望著麥田以外的世界,人物就顯出了深度,這相片中的姿勢,大概也正是他的另外一個夢想。辦喜事時,也吵吵鬧鬧地請他照幾張;辦喪事,也凄凄婉婉地請他照幾張。漸漸地,整個農場,在他的照片里連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喜怒哀樂竟然可以簡單地用一張張照片來保留,并加以對照,這就讓農場的人們越發(fā)對他產生了幾分敬重。
唉,這就是城里人么,都能把影子留住哩。人們嘆息道。
唉,這真是個有學問的人,能把人話說成個鳥語哩。人們嘆息道。
唉,糟蹋了,把這個人,脾性太高,住在我們矮莊子里,活不通暢啊。人們再次嘆息道。
再后來,人們和他一起去挖排堿渠、修公路、坪埂子、割小麥、打葦子、拉石子,力氣活干多了以后人們就覺出了他心里的苦。先前,他還和農場里的人們有些說說笑笑的,現在他幾乎是停止了笑聲;先前他還常常坐在人堆里,時不時地從嘴皮里蹦出幾個英語或者俄語,告訴大家,在外國這棵樹就叫錘哩。現在卻不一樣,現在他幾乎是遠離了人堆,常常一個人遠遠地坐在邊界上,不拉他一把,好像要從地球上漏進地洞里了。
他不能做苦力了,做下去非做死在苦里不可。既然他喜歡看書,就讓他教書好了,正好場里也沒個像樣的教師。農民們集體推薦了他,讓他去給娃娃們教物理。別的學問場里人還勉強可以糊弄過去,唯有物理這個東西,整個農場沒有人能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關于物理這個東西,當娃娃們接二連三地考回一個個鴨蛋后,整個農場都被物理這門高深的學問弄糊涂了。這是個什么學問嘛!那樹上的果子掉了就掉了,非說成是自由落體;那鐵鍬把兒往石滾子上一戳,石滾子往前翻上一截,小麥皮就裂了,咋就把鐵鍬把兒說成是杠桿原理呢?那隊長家的胖老婆子跟人胡亂摔跤時,一膀子對過去,男人們還沒有用上力氣呢,她倒好,她倒是自己人仰馬翻了,翻了就翻了,遇上男人,再肥的婦女們不倒翻個個兒才是怪事,怎么到了物理這個東西面前,就變成作用力與反作用力了?看來,物理這個東西不是農場人的寶貝,倒是只有城里人才能做得了的買賣。所以也只有請他這個有學問的城里人來教物理了,他連那么多外國人說的話都能夠整得滿嘴嘰里哇啦亂轉,不請他出山也再無二人。
聽到農民們送來的這個好消息,那一刻,他戴著黑邊眼鏡的雙眼里竟然閃出了一絲更貴氣的淚光。唉,說心里話,他更想教孩子們學外語,不過,也罷了,只要與書為伴,也值。
當了教師,就有了做人的興致;有了做人的興致,就有了育人的興致,所以他選中了她。他不知道為什么別的孩子仰著笑臉次次尋找或是索要他的欣賞與認可時,她偏不,唯有她,他選中了她倒像是她成了主動而他成了被動,不是他來教育她,而是她要來教育他一般。他愁眉苦臉地想,時代怎么成了這樣,孩子已經沒有了笑容,這個問題真是嚴重。
一天下午,他放走了所有的孩子,將她帶到學??諘绲牟賵鲋醒?,用手指了指漸漸四合的暮色說,想象一下現在是天色微微發(fā)亮吧,你就是一朵正在晨光中盛開的美麗的小花骨朵,晨曦就要照耀在你茁壯成長的身上了……不等他說完,她就低低地反駁了一句:明明是暮色。對著那顆倔強而幼稚的小腦袋,他有一種想要動怒的沖動。
后來他停止了對她一個人的排練,想著是否真的換下她來。在猶豫著要不要替換掉她的思緒里,他對她叮囑道,給你一個晚上,你再想想,這個領舞,你跳,還是不跳?
我不是一直在跳嗎?她的手指絞在一起,像絞著他的腸子。
問題是你從來不笑。他嚴厲而無奈地批評了她一句。
他折身走了,去了辦公室,想著該換上哪個女孩子。進了辦公室,他的思緒有點混亂,望著自己從上海背來的一本厚實的《英漢大辭典》發(fā)著呆,直到窗外夜色真的已經黑透,直到兩眼再努力也看不清那些蟲卵似的字體時,他才從英語的世界里抽出了自己。這時,就在他抬起眼睛的瞬間,從學校辦公室里那兩扇破碎不堪的玻璃窗那里,他遠遠看見在一塊不太平整的地面上,她那小小的身影忽左忽右忽小忽大地旋轉著,一會兒升了起來,一會兒又落在地面上,雙臂一攏,將自己整個地罩在力量的中心,接連六個轉體后,一朵靈動的正在綻放的向日葵便開在了他的視線中。他禁不住走進了那片沉沉的暮色。透過一圈發(fā)亮的從屋頂折射過來的光線打量她,很快地,他愉快地笑了起來。
你不是不想跳舞嗎?他說。
誰說的?她把頭驕傲地偏向一邊說。
我說的。他又笑了。
你憑什么這樣說?她反問他。
因為你不笑,不想跳舞的孩子才這樣。他取笑道。
不是的,笑不是裝出來的,臉上裝出來的笑不是笑,是假笑。她瞪著一雙黑幽幽的眼珠子盯住他。
你既然知道,那為什么不按老師教的那樣微笑呢?他有些氣惱。
你教我的時候也沒有笑啊……她又恢復了清冷之氣,一股充滿真理的口氣直抵他的腦門。
他忍不住盯住了她的眼睛。在她的注視里,一個孩子的注視里,他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他被她的反問擊中了。
我是說,孩子天性就是愛笑的,你還是個孩子。不像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他委婉地解釋道。
我不是孩子,她說,大人們想什么做什么我都提前知道。
哦,你是大人啰?他調笑道。
反正大人小孩都一樣,都一樣苦。她說,語氣里有一種削了皮的樹脂味。
他禁不住握住了她細小的胳膊。剛才透過玻璃窗,正是這細小的胳膊舞得他心神不定,它們如此細弱而柔軟,但每做一個動作都生出一股細小的風,吹得人心疼。
好吧,你都知道大家一樣苦了,那么從今天開始,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個真正的大人了,大人就要知道大人的要求對吧?就是大家做事情的時候必須要一致對吧?他認真地問她。
她輕輕地笑了——正是他想象中一直想在人堆里遇見的那種單純的笑,嗯,我知道了。她帶著坦誠的笑容回答了他。
在真正匯演到來的那一天,她也是越過人堆這樣坦誠地笑了。在一層層紙糊成的牡丹花海中,她露出一張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臉,兩條微笑的橢圓形弧線從她的腮邊展開來,使她的眼睛和嘴巴看上去果真像他想象中的牡丹花一樣,有著驚艷又單純的笑。
匯演結束的那天夜里,學校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她被推上主席臺,他也被推上主席臺。在人們的掌聲中,他摘下其中的一朵紅牡丹花,認認真真地戴在她的胸前。紙牡丹花遮住她細小的小半個身子,她一雙黑幽幽的眼睛透過他的眼鏡片看向他深藏不露的另一個世界。
你手上的肉刺都爛掉了。她掩飾住滿腔的心酸對他說。她的聲音稚嫩而低弱,卷進整個慶祝會場的雜音,風一樣跑遠了。
不要緊,會長好的。他說。
當他的手指帶著溫度從她弱小的肩頭劃過后,她覺得自己忽然間就長大了,只是一夜的工夫,她覺得自己飽滿得快要裂開了,黑壓壓的思緒細細密密地壓在她小小的骨骼上,讓她覺得自己被某種濃烈的情感照耀著。次日醒來,她就著晨曦翻開字典,非常認真地查到了那個詞語:憐憫。她把字典里出現“憐憫”一詞的那個頁碼折起來,用鉛筆將這個詞語圈了起來,像某種霸道的圈地運動。
再大一點時,到了她上初二的那一年,在自己的班課里,她頻繁地與他相遇了。對于這種與班級里其他五十六個學生一起擁有的相遇她并不稀罕,這并不是說她不想看見他,而是她太怕看見他。那時候,她最想的不是見到他,相反,是不想看到他,尤其是夜幕降臨之后的時間段里,看見他挑著水桶前往井邊去打水的背影,看著他從自己的視線里寂寞地走過。那時候,掛在樹上的她,害怕看見他的心情就像親眼看見有人將掛著她身子的那棵大樹正在用力連根鋸斷一樣恐慌。她害怕他忽然倒在她的注視里,像樹一樣倒下去。她只不過是一只掛在樹上的鳥巢,樹倒了,她也就跟著散了窩、丟了魂。
再一次有機會單獨與他在一起,是在他的辦公室里。他的手里握著一根長長的粉筆,在花花麻麻的破木桌子上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地敲著桌沿。這一次,她比任何時候都站得筆直,骨骼里穿著一根硬乎乎的無所謂的釘子,直愣愣地釘在他的面前。時間慢慢地過去了,外面天色已晚,她的影子漸漸地在窗戶的綠玻璃上顯了出來。她冷冷地看著玻璃中的自己,就像是看著一幅他拍攝的畫。她無所謂,是他先用一根白色的粉筆投擲到她的額頭上,重重地打在她的額頭上的。他為什么要當著全班同學的面來打她?一個白色的恥辱。還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教的是一群木瓜?天哪,這種比喻難道不是一種隱形的恥辱嗎?她不想搭理他了。
不就是因為一個圓嘛。她想。
他一次次在嘴角露出諷刺的表情,說自己根本不用圓規(guī)就是單靠一種感覺就可以畫出世界上最圓的圓來。這種時候,他是那么得意自大,站在講臺上,手拿一根嶄新的粉筆,胳膊肘支在黑板中央,手腕一滑,再一滑,然后兩個半圈在黑板中央匯合成一個標準的圓。瞧,他說,半徑是解決任意圓周率的一個基點,你們這群木瓜!他說到這里,會用粉筆朝同學們點一點,最后再落到自己得意揚揚畫下的那個大圓圈里,仿佛這些木瓜紛紛被他圈進了豬圈一樣。他失望地說,我就出了兩道解析題,結果呢,你們全軍覆沒,一個標準答案都沒有,我改試卷的時候就當你們是木瓜好了。
木瓜和圓有什么關系?她在座位上反駁道。
他停下粉筆,讓粉筆灰在他的手指上自由跌落,頭也不回地繼續(xù)說,有一個傻瓜還在反駁我,難道不知道橢圓和圓的差異嗎?看看,他又麻利地在黑板上重新畫出了另一個圓,瞧,這是我畫出來的世界上最合格的圓。緊接著,他又用粉筆在黑板上畫出了好幾個一模一樣無可挑剔的圓。白癡!他氣得不行,總結道,重新用意念將課堂上這群木瓜趕進了他畫下的那幾個“豬圈”。
是他先嘲笑她的,把她當做臺下任何學生中的一個來嘲笑。所以當他走出教室后,她便果斷地站起來走到黑板前面,向著他遠去的背影露出同樣也是諷刺的一笑說,這還不簡單,不就是一個圓嘛。于是她也拿起一根白粉筆,學著他的模樣,用胳膊肘支在黑板上,找準一個有力的支點,輕輕一滑,再一滑,黑板上就出現了一個大大的胖胖的圓。盡管她畫的時候弄得粉筆灰四下狂舞,但同學們都看見了,和他的水平一樣,她畫下的圓幾乎也是無可挑剔的,因為它恰好標準無誤地套在他的圓圈內壁上。
同學們哄堂大笑。而他,在一陣陣哄堂大笑里站在教室門口,手握一支粉筆,端直地沖著她潔凈的額頭彈了過來。
到我辦公室里來。他命令道。
她很冷靜。她無所謂。被他叫到辦公室后,她的眼睛落在他喝水的一個罐頭瓶子上,死死地盯著一小部分卷起的鋁蓋邊沿。那上面,正壓著她熟悉而又陌生的手指印。
他一直認真望著她,想用眼神擊退她。
為什么?他問。
不為什么。她回答。
為什么學我畫圓?他問。
不是學你畫圓,是自己實在想畫罷了。她回答。
你就不能等到沒人時再畫嗎?他問。
不能,就是要當著大家的面畫。她回答。
畫就畫了,為什么又要套在我的圓上?他問。
驗證一下自己畫得圓不圓啊。她清高的聲音提了起來。
哈哈哈……他忽然仰天一陣狂笑。笑聲里,她才想到,自己竟然還是在他的游戲里轉悠,她的標準只不過是建立在他的標準之下,她羞恥地低聲哭了起來。
聽到她的哭聲,他忽然從那把快散架的木椅子上蹲下了身子,木椅子上用花布條拴住的棉坐墊勾住了他褲帶上的一串鑰匙鏈,他笑著,取開來,手中的粉筆掉了下去。笑完后,他裝作無事地去找那根粉筆。最后他找著了,在她的腳后跟那里,不過,不是單個地躺著,而是在她腳下踩著。他用手挪開她的腳跟兒,撿起粉筆,然后又抬起身子笑吟吟地說,好吧,看來你真是長大了,成了一個有主意的大姑娘了。
那就向我道歉吧,反正又不是上課。她哭著說,眼淚從她委屈而固執(zhí)的雙眼中淌下來。
為什么?他還是笑著問。
因為你做錯了事。她的眼淚頓時止住了。
我做了什么?他問。
你心里清楚。她說。
他們的目光終于對視在一起,不是他穿透了她的,而是她的穿透了他。她在目光里美美地足足地嘲弄了他一番。他卻并不氣惱,反而更得意地笑著,好像她真的道破了他心中的所有秘密,他不是看不起農場的孩子們,而是他離他們很遠,離這塊土地很遠,遠到在他的夢想之外。他在她的對視里找到了另一個更為真實的自己。他開始有些喜歡這個農場,也心疼起這個農場的孩子了。
正是這一眼,讓她的生命由綠轉紅。
她暗自認為,自此刻開始,他應該可以懂得她了。她要把自己在樹上感受到的所有自由之風吹進這個已經腐爛了的城里人的心底;自此刻開始,她還暗自認為,在這片原來并不屬于她的、同樣也并不屬于他的土地上,終于有了可以留住她的聲音,真誠的、充滿學問的聲音;而且她還暗自認為,自此刻開始,他應該,也必須,等著她長大,并且在不太遙遠的未來與她在樹梢以下的世界里秘密地會合。
這一年,她十五,他二十六。彼此都從對方身上同時看到了自己故鄉(xiāng)的月光與水色。
然而目光不能當作日子來過,月光與水色也不能當作干糧和井水來使用……正在他們腳底下轉動不止的地球是不會輕易托起一個人活著的悲哀。從舊夢向真實過渡的唯一條件,就是將當下的生活與土地,當下的男人與女人,完整地埋在自己已經流失的家園里,所以在沒有意識到要等她長大時,他已經動心了。不,應該說,是心動了。他那顆疲于奔命的心,正以肉眼觀察不到的速度向另一個姑娘靠近,那是一個近距離的凡俗生活里的驛站。
這個姑娘叫楊晚晴,從縣城里的職業(yè)技術學院畢業(yè)后,被分配在朱家團莊中學里當會計,和他在同一所學校里上下班,除了吃飯和上床睡覺,他們的生活幾乎已經相融在一起。這是一個成人的秘密,正在他的心里密密地生長。就是這樣一個密不透風的機密,卻已經被整天掛在老柳樹梢上的素云觀察到了。
那個名叫楊晚晴的姑娘總是在夜色深處向他奔跑而去。她不知道這個奔跑的含義,她只知道自己還沒有徹底長大,他們卻已經開始在自己的憐憫里起霜了。
這幾天,素云的心情異常煩躁,每天放學后,看見他與楊晚晴說說笑笑地一起走出校門后,她的心情總是不能平靜。這在她是少有的,她只能直愣愣地看著她那顆弱小的心臟,在她月白色的的確良襯衫下,頂著一塊發(fā)白的布面嘭嘭地啟動。
晚上,她掛在樹上,以為很快就會變天,雖是夜里,看不見什么明顯的跡象,但肯定會有一場夜雨來臨的,天氣肯定會在她的期望中發(fā)生一場異常變化,因為樹梢在風中晃動時,會有一股濕熱的悶氣從柳樹葉里滲出來。除此之外,今晚的夜色真是出奇的寧靜,七八月的仲夏夜,月光一瀉千里,遠處的天際在青灰色的大浪中浩若海面,薄若輕紗,她的一腔心事,實際上是在一瀉千里的青灰色月光里風雨飄搖著。
其實就在頭一天,當她高高地掛在老柳樹上,看到他用新買來的三腳支架,為奔跑在田間地頭的楊晚晴照相時,她的臉上就燃起過一場羞恥的火焰。她從來不曾稀罕過這個圍著大樹亂轉的女子??匆娝谒媲皵[弄各種花形,像只花母雞一般咯咯咯、咯咯咯地假扮成《大眾電影》封面上的明星那樣拿腔作調地跑著笑著時,她從心底里涌上一股蔑視!在她看來,如果楊晚晴心底里有一座充滿歡聲笑語的倉庫,那么在他面前,她不過是對他打開倉門一角淺顯地想讓他嗅嗅女性倉庫里的一股香味而已,那滿倉庫像大米一樣白花花的笑聲還不知道是她準備壓在誰家男子碗底的存貨呢?
不喜歡假笑的她,瞬間就看出來楊晚晴的笑意有多假。
令她感到羞恥的是他的態(tài)度,不,是他的某種變化??瓷先ィ菚r的他是那么稀罕那個張嘴大笑的楊晚晴,仿佛他端詳的是一朵野芍藥似的,又艷麗又豐滿,這種羞恥感讓她心亂如麻。那天,她待在綠油油的樹杈中央,不遠不近地,透過一縷縷老柳樹葉兒看著他們,直到他依依不舍地收起那個簡易的閃著亮光的三腳支架,直到楊晚晴從一片野蒲公英地里咯咯咯地躥起身子來,奔跑著,猛然間,真的像一只花母雞一樣在他的臉上快速地啄了一下時,她那弱小的心臟忽然暴跳了一下,痛苦伴隨著這瞬間的暴跳像一團灼紅的鐵疙瘩跌撞在她嬌弱的心臟上。
她慌了。
她不知道這個動作叫什么,但她隱約地以為,只有兩顆心心相惜的心才配擁有這種動作。如果其中一方僅僅是為了炫耀,而另一方僅僅是出于要排除某種難挨的寂寞,那么這種動作就是字典里給出的那個活生生的詞語:羞恥。
有了那個啄之后,她不再害怕見到他。相反,她反而渴望遇見他,她想知道她所感受的那種羞恥是不是同樣的反應在那個人的臉上。有了這么一種心靈深處的對照物產生后,見到他并且捕捉他的深層羞恥倒成了她的一種動力。
她在等待他的出現。無論是之前掛在樹上,還是今夜掛在樹上。
最近,她經常看見他出沒在楊晚晴家附近,從楊晚晴家的老房子四處散漫地竄出他的人影,低著頭,心滿意足地往他所在的學校走去。他的樣子讓她感受到了他傾斜于大地的角度,正是一種心碎地向什么重大意義低頭的角度。每當他從楊晚晴家附近出來后,他的手背就不再挺直,身段連同精神都在打彎。
他也慌了。她判定。
每當這種時候,她的手總是隔著重重透明的月光向他出現的方向下意識地一抬——這個動作,是她隔著黑夜溫柔地投向他期望的動作。她努力著,想要通過一個抬手的動作將他彎下去的身段拎直。
他為什么還不抬頭看看身邊的這棵樹呢?她想。想到這里,她的眼睛里有了淺淺的淚光。
今夜的風很小,是微風,空氣也是暖意洋洋的,不惱人的。星星已經開始過度繁密,即使透過濃密的樹枝北斗七星的圖案依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手指上纏繞著一根長長的柳枝,柳枝在她的食指上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她的心思跟著這些環(huán)狀翻起一圈圈復雜的連環(huán)套。
楊晚晴為什么總是纏著他?她暗自發(fā)問。
他為什么總是看不見這棵高大的樹?她又問。
我為什么總是討厭這個院子里姓朱的?她重新問。
還有姓蔡的也一樣討厭嗎?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以便讓兩個交叉起來的樹杈在她的重量里重新舒展一下平衡。
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著亮澤的光,在她望向楊晚晴的方向里,星光像大路一般鋪設出慌里慌張的通透的銀帶,她幾乎就要融化在那條銀帶里了。
忽然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急急的沉沉的男人的腳步聲從她所在的樹梢底下傳進她的耳朵里。
完了。她想。
她敏感的聽力告知她,這是她熟悉的另一個男人,是朱二爺將她從老蔡家領出來時就直白地叮囑她,等她長大了讓她嫁給他一塊過日子的那個姓朱的,朱懷超。她想象著有一把不長眼的斧頭,不偏不倚剛好從天而降,跌落在他的腳尖前,以警示他不要靠近她的領域。
這個男人叫朱懷超。不,應該叫這名男子。
說他是一名男子,那是因為農場里長成這樣挺拔如白楊的男子漢并不多見?;蛟S是因為朱二爺家豐富的糧倉,或許是因為朱二爺家祖上的那幾頭母牛,抑或是因為朱二爺娶的第二個女子壯如母牛,總之朱懷超不但帶著一股牛性,而且透著一股西北男子特有的清爽。如果朱懷超的嘴里說出的土話,也就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回族與漢族、與蘭州移民長期雜居形成的土話,能夠稍稍帶著些北京普通話的兒化音,朱懷超就更像一棵椰子樹了,那種渾身上下該粗壯的地方粗壯,該細致的地方細致,說起話走起路來自帶一股清爽如水的椰子味。
就是這樣一個像北方樹種一樣的男子,素云仍然是不稀罕他的。他總是忘記思想什么,這是她的判定,也是她茫然無措的借口,也因此又不以為然地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不知道保護有思想的人。她同時將腦子里一閃而過的那個“人”與自己畫上了等號,雖然她也并不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在思想著什么。
總之,一想到他的母親長年累月像罵牲口一樣辱罵她時,她對這位母親生下來的這名男子也就產生不了稀罕的心情。就在剛才,在她還沒有收拾完家里的舊庫房時,她就感受到了朱二爺家女主人的威風,好像只要她一出現,就有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風從她身上卷著風沙吹進素云的眼睛,這個女主人,她用日復一日的家務勞動和辱罵來磨損一顆未長成的心。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XXX,我的肚子里已經裝著朱懷超了,別說是我的肚子里頭剛好裝著一個兒子,就是裝著一棟房子,我也不會像你這種南方人干起活來慢死個人。你看看你手里拿的是掃帚嗎?我看你手里拿的是千斤頂啊……女主人從素云的手中奪過掃帚,一把飛出半人高的院墻。你咋不去死呀?女主人說,沁死(新疆土話,泛指做某件事時因自身能力太弱而當場休眠在這件事情里)去吧,你就。
她低著頭站在大院子里,公雞和母雞圍著她打轉,以為她要給它們撒些玉米或者小麥。女主人看著她和一群雞,猛然走過來,上前一腳踢飛了一只過胖的母雞。
看看,雞都知道餓了要自己找食吃呢。你呢?你出了我們朱家的大門恐怕要飯也沒人給上一口吧?
女主人氣得拍拍身上的灰土,腳底在前院棚底下的一堆碎石上一滑,身體快速地一斜,幾乎是倒在地上后又反手從碎石邊的墻角里提起了朱二爺家的牛皮馬鞭子,一路咕咕叨叨地嘀咕著,一路不停歇地沖進自家的牲口圈里,對著那些馬駒和毛驢子一通亂抽。抽得那些“重勞力”們四根腿子向外撇著,鬃毛幾乎統(tǒng)統(tǒng)豎了起來,口里則不約而同地翻白沫子,女主人這才斜著眼睛朝著裝面粉袋的加工房里大聲叫喊道——朱二爺,你個老不死的,你不要以為我是老花眼了么,心也老死掉了么,就你那點餿心思,連個熱驢糞蛋子都不如,熱驢糞蛋子還能給我的菜地里頭下點肥,你呢,就你那點餿心思,怕是用熱驢糞蛋子堵住你的老眼珠子也擋不住你抽出一堆綠花花腸子……哎呀呀,你要是不把這個“小移民”給我送回到老蔡家,你就跟這幫牲口蛋子去過吧,讓這幫牲口蛋子給你養(yǎng)老送終吧,聽見了沒有,我一點意見都沒有。
看來,朱二爺家的女主人還是充滿智慧的,她早就從這張不愛笑的小臉上看出了朱二爺的別有用心。她成全不了這個賊心不死的朱二爺,只好將滿腔的怒火噴在素云身上。
辱罵結束后,素云提了幾桶甜菜倒進豬圈,又把圍著自己打轉的一群雞趕回雞圈倒了半桶玉米,這才簡單地梳洗一番,溜上了后院的那棵老柳樹。她覺得在剛才的辱罵中,自己的腳心里沾滿了新鮮的豬糞,只有到了樹杈上她才能遠離一種蠢笨、骯臟感。到了樹上,輕輕一坐,身子一松,魂也就回來了。
樹上掛著金元寶嗎?朱懷超的聲音從樹底下傳上了樹梢。
對,樹上掛著一個會說話的金元寶。她的語氣里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她對朱懷超的所有感知。她知道,他們是兩類人。正如他覺得,只要用一根大拇指就能將她挑進云尖一樣,她也只需一聲嘆息就可以將他送進不稀罕的人類。
馬上要變天了,你在樹上看什么呢?他好奇地問她。
看月亮。她冷冷地答道,是一種沒有血緣關系的冷漠,這種冷漠傷到了朱懷超的心。
天知道你想看什么。他低聲責怪她,又覺得自己不夠大度,應該對她過繼到他們家的身份存點兒憐憫之心,于是仰起頭來望著她的方向補了一句,下來吧,我媽煮了玉米,挺香的。他說。
你們吃吧。她的語氣也跟著他的邀請軟了一寸。她不想和他們一家子鬧僵,暫時還不想。
實際上,這一夜對于朱懷超來說也是一陣緊似一陣的驚慌和刺激。先是他從大海子水庫上調度過來的水量,在朱家團莊紅土莊二號閘門子的分段水位上無法穩(wěn)定下來,水位忽高忽低,一會兒上去了一點,一會兒又下沉一點,水位的浮動值一直在超標的范圍里,弄得他一整天都不敢眨一下眼。好不容易撐到上半夜,眼珠子開始在眼眶里打滑時才等到來換班的人。
你家那個小妖精又掛在樹上了。來換班的人揶揄道。
要你管!他反駁了一句。過繼來的姑娘,說什么也不能讓同事們截了短。
哦,對了,來換班的同事繼續(xù)說,你看看,你喜歡的那個楊晚晴,又和那個城里人在荒野地里竄,像個啥樣子。來換班的人加重了語氣,搞得像他的領導一樣。
你管得真寬??!他推開同事,把襯衫的領口整理了一下,臉色陰沉地開始往回走。
回來的路上,他特意繞到楊晚晴家的小路上。從她家的后窗子根兒經過時,一對眼珠子差點讓楊晚晴弄成一對玻璃蛋子……月光中,白白壯壯的楊晚晴,竟然在半夜里開著半截后窗子,蓬松著一頭的烏發(fā)輕佻地左閃右閃,用一把碎花竹片兒扇子扇著一臉淺盈盈的笑。
下夜班了,懷超同學?楊晚晴和他打著招呼,手里的扇子搖得更歡了。
嗯。他應了一聲,想再說點什么,又覺得這種夜色自帶一種撩人的惡意,于是只好假裝累透了的模樣一臉冷漠地離開了那個搖著扇子的姑娘。
到了自家的院落里,隔著一截低矮的土墻,他馬上就看見了那個“小妖精”的身影穩(wěn)穩(wěn)地掛在柳樹梢上,月白色的一團白影子團在墨綠色的柳枝中央。真是邪性,也不讓人省心。這么黑的天,如果真變天了怎么辦?他有點擔憂,又不至于惱怒。
你成天惦記人家楊晚晴干嗎,你不是已經有小媳婦了嗎?你爹眼睛那么毒,還能給你看錯人?換夜班的同事曾嘲笑過他。
別嘲笑一個孩子好吧,他冷眼說道。目光也許是可以吃人的,換夜班的同事就收斂了許多,可是看他的眼神又復雜了起來,搞得好像他現時關注著兩個小媳婦一樣。
心花掉了嗎你?這是換夜班的同事給他下的定論。
對,我就是心花啦。他索性假裝承認了,不像你,心不花膽花好吧。他嘲笑得更徹底,因為知道換班的同事正睡著場部里一個別家媳婦。
從心里來講,他并不理解自己的父親。這個爹,經常讓他感到一種深刻的陌生和冷漠。
人,我是要來了。朱二爺對朱懷超說,看不看得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還就喜歡一個人。朱懷超頂嘴道。
啪啪啪幾鞭梢,朱二爺連抽幾頭小馬駒,不再理識朱懷超。
無論朱二爺如何喜慶自己過繼素云的壯舉,但對于朱懷超來說這些都是耳旁風,早晚一溜兒而過,如同手推子底下一溜兒而過的胡子茬??蛇@楊晚晴卻是那么的不同,她像一粒剝開的花生仁兒一樣鮮鮮白白滾圓結實,往嘴里一丟,那滋味,唉……總之,與農場里其他女孩子相比,楊晚晴的身上就是有一股豁出去的勁道,這讓朱懷超從心底里稀罕不起他爹為他過繼來的這個小媳婦。
素云真是太輕了。朱懷超想,這種輕得像風一樣的女孩子我一巴掌就能夠扇到俄羅斯的邊境上。換句話說,朱懷超稀罕的其實是像楊晚晴那樣沉甸甸的像稻穗一樣飽滿的農場女子。那個女子,已經成熟得像紅土莊二號閘門子上的那棵老沙棗樹一樣,一副鋪天蓋地的架勢,開花的時候香得人憋氣,結果的時候甜得人倒牙,靠近的時候刺得人渾身癢癢。一雙黑眼睛,直不愣登地射過來,震蕩得人渾身發(fā)熱手腳心透涼。還有,楊晚晴走起路來就像一架小風扇一般,撲撲撲地扇起一團團白灰,看得人騰云駕霧。
哪像布片兒一般的素云啊,輕飄飄,無聲息,薄得幾近透明,話少得幾近可憐。尤其是那張素臉,很少正面看人,總是微微地側著頭部,所以目光也是細微的幼稚的斜角,從每個人的眼睛里橫切過去,留下一絲絲清清淡淡類似于孤傲的亮光。而且她干什么都是輕輕的,走路,吃飯,生火,洗衣服,掃院子,種菜,牽牲口,喂雞,疊被子,點燈……一切農場里的家務活,別的姑娘做起來總有一副令人陶醉的痛快勁頭,到了她這里,一切動作都輕得可憐,仿佛有一群無聲無息的小影子在表演似的,很不真切,也很不踏實。
與后窗戶上的那團明亮相比,掛在樹上的這團黑影就像是一塊凝固的墨,又生硬,又不實用??赡呛谟白赢吘故侨苏殖鰜淼?,容不得其他人視而不見,于是朱懷超友好地沖著那團黑影又接連咳嗽了幾聲。
夜深了,快下來吧,會著涼的。他說。
除了樹葉的沙沙聲,樹林里沒有其他回應。
你沒聽見我說話嗎?他提高了聲音,有些惱羞成怒。
好,你不下來是吧?好,那我上去好了,反正樹也長得結實。他斬釘截鐵地說。
朱懷超退后幾步,離開樹大概有十來米左右,一陣疾風驟雨般沖上去,輕巧地用兩只手攀著樹干,只用了幾個豹步就飛躥上樹杈中央,而后定定地從一叢樹影里捉住了那團黑影子。
走,快跟我下去,那么大個姑娘了,深更半夜地掛在樹上像什么?朱懷超命令道。被他捉住的素云還是一聲不吭。
該不是我那可親可愛的老媽又收拾你了吧?朱懷超開玩笑地說。
素云還是不開口。
你這個娃娃(新疆人對十八歲以下少年的總稱),怎么那么怪?我媽就是那么個人,她其實挺好的,比黃世仁好多了吧。朱懷超沒好氣地數落道。
素云還是定定被他握著,一語不發(fā)。
聾了?啞了?朱懷超火氣直線上升,
素云像一片死去的葉子似乎已經不為人間所動。不知為什么,朱懷超的心又開始新一輪狂跳,很沖動的那種,一種像老娘一樣想立刻對著這個古怪的過繼來的小媳婦破口大罵的沖動。
下不下去?
素云紋絲不動。從那沉默里,朱懷超分明感受了一種濃厚的不友好與不稀罕的氣息。頓時,朱懷超又覺得渾身上下立刻閃過一陣更加沖動的電流,恨不能將這個半大姑娘從樹杈上像丟一捆麥草一樣丟進荒地里。
怪不得我們家人都不喜歡你。朱懷超故意解氣地說。
這時,素云轉過臉,兩道冷颼颼的目光往朱懷超的眼眶里一丟,說道,你們家人懂什么?你呢?你又懂什么?你就知道干活,除了干活,你還懂什么?
我什么不懂??!朱懷超驚嘆道。
你不懂物理和生物。
天爺啊,生物成天在接觸,動物和人朱懷超還是略懂一二的,這物理可就別提了。農場里頭,像朱懷超這一波青年誰好好學過物理啊。
朱懷超一下被素云的話擊中了。
你在說誰?你個……他想用一句臟話形容他此時對素云的評價,但面對她射過來的兩道黑漆漆的探究的目光,他沒能將臟話說出口。
下!他低聲喝道,語氣里充滿了一種強烈的霸氣。
大概就是一秒鐘的工夫,他的手還沒來得及用力,素云的手就從他的手里滑了出去,就仿佛腸子從肚子里溜出去了,一眨眼的工夫,素云從他手上掉下去了。
朱懷超慌亂地從樹杈間跳到地面上,撲到素云跟前,捏著那溫熱的軟軟的小身子。
你怎么滑下去了?他的口氣里溢滿了責怪。只做稍許停頓,他就聽到了她微弱的哭聲。
她哭了。一種姑娘所特有的嫩嫩的哭泣,朱懷超心里陡生出些許憐惜。他禁不住伸出手來,想確定她身上的傷勢有多嚴重,就在他繞過她的身子,準備用一種恰當的姿勢將她抱起時,他的手不經意碰到了素云小小的結實的乳房。那種軟中帶硬的感覺仿佛是另一道閃電。這次擊中的不是他的感覺,而是他的靈魂。他那黑紅的成熟的臉上閃過一陣絳紅色,順勢從地面上抱起了素云。
女人真可怕。他抱起素云時感嘆著自己剛才的反應。
對一個女孩子來說,任何地方都有危險,你知道嗎?朱懷超抱著素云向她的房間走去,富有條理的聲音證明了他對她的不滿意,當然,也證明了他對她態(tài)度上的微妙轉變。
女孩子家應該聽話一些,懂嗎?他又補充道。
素云的臉上布滿疼痛難忍的困擾,嘩嘩的眼淚喚起朱懷超對她新滋生的憐惜。
一個女孩子,不能總是爬高梯的,懂嗎?他低下頭,用額頭在她的額頭上試了試溫度,這個動作對他自己來說也是完全陌生的,他被自己新鮮的柔情和親人般的舉動弄得情緒飽滿。
是啊,她畢竟是一個可憐的外鄉(xiāng)來的小姑娘。他在心里感嘆道。
在他的懷里,素云還在拼命地哭泣,壓抑而持久,從哭聲里逃避開來的困惑和慌亂不但沒有降溫,反而越升越高。
男的,都很流氓!素云哭泣著,用熱烈的反叛的語氣在他的懷里嘀咕了一句,牙縫里透著絲絲冷氣。
朱懷超差一點將懷里的人扔在地上??磥?,在某種關系中,他們的確是勢不兩立。
直到進了屋,朱二爺家的大大小小都圍進來查看她的傷勢時,素云的哭泣還沒有停止。朱懷超就弄不明白了,從半人高的樹杈上掉下來,就是胳膊上擦破點皮,后背上摔出幾塊青紫來,怎么就哭得跟回到舊社會一樣?
唉,素云,你別這樣哭個沒完沒了的,別人聽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了。朱懷超不耐煩地說。
我就哭,你管不著。素云咧著牙縫翻了一個身,背對著朱懷超抽泣著。
眼下,她顧及的是她的哭泣,她顧不得朱懷超的感受。她的眼里、心里,被那平白無故掉進她視線里的一顆冰凌渣摩擦著,涌出眼淚,無法制止,也無法逃脫。就在剛才,在她守望著的那團柳樹梢的陰影里,她看見楊晚晴穿著一件水紅色的的確良上衣出現在自家的后窗戶上,在一片亮閃閃的光源里,夜風吹動著楊晚晴那件水紅色的的確良上衣,另一片陰影浮動上來時,那片水紅色被一團壯實的陰影遮住了。當朱懷超順著樹干爬上來,拉住她的胳膊后,那團壯實的陰影在朱懷超的力道里一晃,她看見穿著水紅色的確良襯衫的楊晚晴將水紅色的嘴唇放進了站在窗臺外的那個人嘴里,隨著這個動作出現的還有楊晚晴手中的那把碎花小竹扇,那小竹扇顫抖著,從那個人背對著她的后背上滑了下去……對素云來說,這就如冰雹打在她的眼球上,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全身已經壞死。
痛嗎?朱懷超的語氣聽上去又親切又溫和又后悔。
他問的是素云身上一根快要斷了的小肋骨,正好在靠近左胸下方的位置。他問的,只是她的皮肉傷,她怎么能將她所看到的一幕再放映給他呢?
她用克制而舒緩的語氣對朱懷超說,疼,像疼死了一樣的那種疼。
上了高中后,那個人不教素云物理課了。這樣一來,素云幾乎未曾與那個人謀過正面。這個將她從樹上間接摔下來的文化人,他劫持了她的童年后,在她的身心深處坐了窩,表面上她已經長大,而他也已經成了她的局外人,實際上卻有一種熟悉的值得回味的關乎思想的東西在她的情緒深處游蕩。有時候,素云端坐在樹梢上,想著那后窗上的一幕,她的心在高空中慢慢地試著開始冷卻,試著開始像鄙視楊晚晴一樣去鄙視他。她覺得,連女子的高低都分不清的男子,她應該是可以忘記他的。
有一次,她從中學回到朱家團莊來馱面粉到學校里去換糧票,在返回高中的路上,忽然遠遠地看到他正朝著她所在的方向往前跑,并且遠遠地向著她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那一刻,只有天知道她是被往事中的哪根大梁撞了頭,她竟然連人帶自行車和一袋白面粉人仰馬翻地滾進了馬路的坡下面去了。
當時,少了橡膠墊的一截壞腳鐙子,迎面穿進了面粉袋,面粉從破了的洞口里飛出來,飛了她一頭一臉。當他走近她時,她的臉幾乎紅得淌血。這樣一來,越發(fā)顯得那面粉出奇的白。這一次,她從他的嘴里聽到了與朱懷超一模一樣的問話。
碰疼了嗎?他問她。從那熟悉而親切的語調里,她的心就這樣又一次與他相鄰了。
之后,她一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來到了他的黑房子里。她跟在他的身后時,總覺得有一股內疚的力量使她的肚皮一鼓一鼓。這可笑的感覺使她明白,一個人走進另一個人的生命并不像一棵樹被埋在土里,樹缺水是會死的,連根一起死。然而一個人一旦被埋在另一個人的土地里,卻不會全死。他或者她,只會像一寸黃金一樣深埋在另一個人的丹田,每呼吸一次丹田那里都會跟著呼吸一次。這是一種滋養(yǎng)思想氣場的所在,像中了某種輕功的毒,一起念就會不小心造成內傷。正如他向她招了招手,而她就被起念的羞澀撲倒在深坑里不能自已。帶著這種悲喜交加的熱浪,她跟著他進了他的那間土屋子。
進去后,他為她打了清水來洗頭洗臉,她則為他縫了幾件有些小洞或是掉了紐扣的舊衣裳。分開時,他從書桌上拿起一頂草帽,用一根藍色的絲綢子在草帽上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然后將草帽遞到她手里。
這樣戴著好看一點,女娃娃嘛,別曬得太黑了。他說。
她聽了驚喜萬分。她伸手接過他遞過來的草帽,一雙手在帽檐兒邊上輾轉反側。過了很久,她才慢騰騰地對他說,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應該和楊晚晴好,和她好也可以的,那也應該讓我先知道呀。
說完她就跑了,迅速地逃離開了他的那間破土屋子。
她遠遠地聽見他的門框被她的后腳跟拌得噼啪作響,而他則在響聲里回應著她的話語,唉,車鑰匙,你的鑰匙,這個孩子……
這以后,她留意起了自己的容貌,并且學著其他女同學一樣用一些鮮艷的手絹將一頭烏發(fā)高高地扎在腦后。她甚至常常在幻想中將自己擺放在他的鏡頭里,向著想象中他看向她的方向發(fā)出羞澀而幸福的笑容。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經過精心的梳妝,她忍不住再一次將自己悄聲無息地掛在樹杈上。她準備從樹梢上,透過與她一起成長的樹蔭去眺望他的到來。她知道今天下午他必來。
這天下午,朱懷超第一次驚異于素云的長大。當他卷著泥腿褲腳,回家站在院子里,看著這個女娃娃一夜之間換下長褲,穿上花裙子,在他的眼皮底下彈起一朵彩云,滿身飄蕩著一股農場女子鐘愛的蜂花牌洗頭水的味道從他身邊飄過時,他的腿肚子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身上的香味,與她一起來到后院的老柳樹林里,等他低下身子脫下一雙濕不啦嘰的泥鞋,一抬眼,她已經和香味一起飄移到柳樹梢上去了。這個姑娘,他忍不住朝著樹上的她笑了。
你可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樹上風景很好嗎?他向著她,仰起頭來說。
不,我在等人。她說,聲音甜蜜而喜悅。
嗯,等人?在樹上?這就是南方女娃哩。朱懷超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
正嘲笑著,果然,從素云望著的方向就看到了另外一個人。原來素云所謂的等人就是等的那個人??匆娔莻€從上海下放來的知青,遠遠地從一截土路上走來,肩頭上扛著一個黑色三腳架,正朝著他們家的老柳樹叢走來,朱懷超的心里泛起了一絲酸楚。啥時候,眼皮底下的人竟然牽掛起口里人來了。
他來干嗎?朱懷超疑惑地問。
給我拍照。素云清高地說。
拍照?朱懷超用腳踢了踢樹根,素云跟著在樹上動了動。
拍你?朱懷超笑著問。
對,拍我,免費。素云的聲音像云雀一樣歌唱了。
朱懷超看著那個上海人走來的方向,他又弄不明白了,一個鄉(xiāng)下姑娘,一個上海人,一個三腳架,幾張相紙片片,他們扯在一起能弄出什么好鬼名堂?他看著遠處的人影過來的方向,忍不住搖搖他的白楊樹腦袋。但是,猛然間,朱懷超的視線里又竄進來另一個鮮艷的身影,那是手握一把野生七色花和一塊紅絲巾的楊晚晴。
竄得著實快啊,這個女人。朱懷超感嘆著。
楊晚晴從一片野苦豆子草窩里猛然間竄出來后,身體像是被風吹起的一把花太陽傘向著朱懷超家的老柳樹叢撲騰過來。朱懷超的臉上升起了一種爽快而富有斗志的笑意。
來得正好。他想。正好我也在。
樹上的素云卻忽然變得不可思議起來,她云彩一樣從樹杈上落下來,往朱懷超的面前輕輕一落,語氣清冷地鄙視道,人也會裝人哩,就像餓狼裝餓狼一樣。素云說。
楊晚晴要是只狼倒好了,可惜她不是,她就是個人,她要真是一只狼,我倒可以下套了。朱懷超語氣平靜地回素云。
正覺著他和素云之間正在形成一種家族似的默契時,素云大聲說,你忙,我走了。說罷,就飄在了他的身后。她什么時候都表現得像是一位不速之客。
不是給你照嗎,你跑什么?朱懷超終于大聲地取笑了素云一句。
照就照,誰怕誰啊。素云也叫道,聲音顯得張揚而做作,表示出對這個世界的不滿和輕視。
這天下午,楊晚晴、朱懷超和素云,他們三個,輪流在上海人的鏡頭里擺出了他設計好的姿勢,每個人都想為那個上海人留下令他意想不到的滿意的作品。在朱二爺家的老柳樹叢里,在兩種不同的女子身上,那個人倒是聲稱自己在新疆的小農場里找到了古代和現代相結合的背景,素云真清淡,在鏡頭里看,就像一幅著淡墨的小畫一樣。
我呢我呢,我像什么?楊晚晴鬧騰著嚷嚷。
你濃烈啊,很鮮活的。
不,我不要這種比喻,我要你在你的鏡頭里比喻我一下。楊晚晴跑過去瞅著上海人,眉毛擰在一起。
濃烈啊,你自己看。上海人把自己的鏡頭對著楊晚晴的眼睛讓她自己看。
是啊,還是挺好看的啊,我自己就特別喜歡這種濃烈的表情,特別真。楊晚晴笑了,滿眼都是自信和自得。
好好,別動別動,就你們現在站的這個位置,再別動了哈,照出來就是一組很特別的人物組合照。他舉著相機,熱烈地贊揚著她們,鏡頭快速地旋轉起來,對著他們來了一串特寫。最后,在一種巨大的莫名的興奮中,他提議,在隨風搖擺的柳條里,借著逆光以135°的夾角為他們拍攝一組合成相片。
這種相片需要二次曝光,他補充道。
不用了,素云說,我不喜歡和別人合照。
為什么?那樣的畫面很美啊。上海人不解地問。
我不想出現在別人的反作用力里。素云用一句物理原理回答了他,未等他有所反應,素云又說,麻煩您回去后把我今天拍攝的相片洗出來,到時候和你的底片一起全部都留給我,我自己保存就好。素云說,臉上有著很強硬的表情,這讓那個上海人很吃驚。
怎么了,我拍得不專業(yè)?他問素云。
你心里清楚好不好。反正和好不好壞不壞沒有什么關系,總之你不收錢給我拍了照片,我當面感謝完您就好了。素云使用的是唱反調的口氣,說完后她就拉著樹底下坐著的朱懷超離開了。
然后就有了接下來的一幕。楊晚晴追到素云和朱懷超前面,一個急轉身,停在他們對面,用手里的絲巾輕輕地抽在素云的胳膊上,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模樣不大脾氣不小?。≡趺蠢菜卦?,人家給你拍照還拍出火氣來了?
他答應的是給我拍,又沒說和你一起拍。素云也沒有示弱。
嗯,免費還免出道理來了,你這么個態(tài)度算啥啊,嗯,算啥?
素云看一眼楊晚晴的濃妝,沒有搭理。
哎呀,什么眼神啊你?你看看,朱懷超,怪不得你也不喜歡她,你看看你們家素云算什么東西?。窟@么厲害,在我面前。楊晚晴的面部表情惱怒而從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瞅瞅,一個外鄉(xiāng)來的破姑娘,占著朱家大戶一個名額你知道點啥啊,這么厲害?緊接著,楊晚晴又用拳頭戳著朱懷超的胸口說,就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還盯著我看,有什么好看的啊,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一點兒不像個新疆男人。
未等朱懷超反應什么,楊晚晴已經挽著攝影家離去了。素云發(fā)現,那個攝影家離開時拼命想解釋點什么,無奈嘴已經被楊晚晴用手捂住了,掙扎了幾次都沒有掙脫,于是身子扭動起來,在楊晚晴的胳膊和手掌里反轉了好幾個來回。
真可憐。素云感嘆道。
朱懷超聽了愣在原地,素云卻丟開他,沒事一樣離開了。離開前,素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質問朱懷超一樣絮叨著,像這樣的女人你也和他一樣稀罕哩,也不嫌丟人!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嗎?哼,你們兩個真是眼屎糊住了眼睛,瞎到一處去了。
這次很招搖的聚首,沒有讓朱懷超清醒什么,相反楊晚晴在他胸口留下的那一拳頭反倒擊中了他心中的另一個蜂巢。這真是一個痛快的女子??!他向素云感嘆道。
在朱懷超的感嘆里,素云也在回味攝影家的魅力。她反復回想著自己親自找到學校邀請他的那些片段。想起這些時,她的心里像拂過柳枝一樣搖曳、舒展。她知道,他應該是清楚的,他在她的心中,就是那種被純潔深埋著壓在石頭堆里的樹芽兒,有太陽就要頂一頂的那種芽兒。
是的,就在頭一天,她曾去了他的辦公室。在門口,她端莊而伶俐地越過其他幾個教師對他說,明天是星期天,你能來我家拍拍那些老柳樹嗎?
老柳樹?他的臉上浮現出上次與她單獨在一起時的表情。
是的,拍拍我們的老柳樹吧。她說,一入深秋,我們家的老柳樹長得特別旺盛,特別是枝條,又粗又密,都快把太陽擋沒了。她喜悅地形容起來,以此掩飾內心的慌亂和沖動。她在說這些話之前,在辦公室的墻根處蹲了好久,反復地練習了多次,直到自己覺得這種突兀的行為不再有一種可笑甚至是可悲的情緒時才走進他的辦公室。
這個好啊,新疆的柳樹并不多見,像朱二爺家那么大年辰那么久的還真不多見呢,真是值得一拍啊。他夸贊道。
在其他教師驚異的目光里,他放下學生的作業(yè)本,走到她的面前,微笑著對她說,你怎么想到這個主意啊,我都沒有想到。同時,也像是在對所有的人說,你們看,就是眼前的這個孩子,她已經有思想了,看著像個孩子,其實比我們這些大人的觀察力還要強。
這是自然風光啊,總得有人關照它們,不然來年它們遇上什么意想不到的風雪突然間死了怎么辦?她說了一大串,好像自己真有什么預見性似的,眼神變得異常明亮而純潔,卻又仍潛伏著絲絲惆悵和憂慮。
很快,她的惆悵和憂慮就得到了應驗。這是她上高三的時候。有一天大清早,她騎著自行車往場部的方向走著,正陶醉在一陣清新的秋雨過后的清爽里,忽然農場里一批批人從她身后飛奔而過,朝著那個人所在的學校方向大呼小叫地飛奔著。她聽見,人們在奔走中大聲地呼喊著:“出事了,出事了,跑了,跑了,楊晚晴跑了……”
起先,她以為是楊晚晴和那個人一起跑了,但是很快,她就否定了。在她眼里,他絕對不是隨便跟著一個女子私奔的人。他不是。如果真是這樣,他也許早就可以回城了。所以她覺得有些羞恥,為他看上這樣的女子,也為這樣的女子輕薄了他的名聲。
反應過來人們是去圍攻他后,她嚇得一下子松開了自行車,自行車從她的手里奔出去,朝著樹林帶滑下去,飛起的草葉和土灰反過來提醒她趕緊跟著人群一起去看看他的情況。她跑起來了,越跑越快,人群落下來的影子在她的身邊旋轉起來,她一口氣朝著他所在的學校方向飛跑著,頭發(fā)都跑直了。當時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看見什么想要知道什么,等她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時她已經周身發(fā)燙地從擁擠的人堆里抽出了身子沖破了防線沖散了陰影,隨著一陣自制的旋風刮進了他住的那間小屋。
在她曾經去過一次的那個黑屋子里,她果然看見了他,先于大部隊到達之前。
她沖進去時,他正靜靜地坐在自己的窗臺前,一個人靜靜地看著窗外那群越來越近的人影。當她走到他的身子跟前,發(fā)現他坐著的高度竟然比她的身子矮了一截時,她的心里猛地一驚。她覺得在他的清冷里,她多年來養(yǎng)成的清冷竟然在輕狂地燃燒起來了。她用想象中浮現過無數次的姿勢,靜靜地將他看著窗外的頭放在了她的胸膛上。
沒事了沒事了,還有我呢。她熱烈而急切地對他說。這時候,她摟著的他和摟著他的她都很清楚這句話的含義。
楊晚晴跑了,前來找他算賬的楊晚晴她爹突然死在了他的屋子前面。這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啊,在場部,這種事情人們還是頭一次碰到。人們聚攏起來,匯在他的屋外,在楊晚晴她爹的尸首外圍形成一個騷動不安又悲憤交加的圓。
上海人就不是個好玩意兒。有人罵道。
哎,也不能怨人家男方一個人,一只巴掌拍不響,兩個對頭鬧死個人。有人小聲嘀咕著。
就在窗外的不遠處,還有一個人正無助地站在人堆之外看著騷動的人群。那是朱懷超,他剛剛從機關大院里與其他聽聞消息的干部一起趕來,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農場里一層又一層的人群圍成的圓,以及圓與圓心里那間黑屋子里的兩個人陡然形成并越來越濃的對抗情緒。
病得再重也不能這么架死掉,真正是,哎——到死都沒有道理可講。另一個年輕一點的男人說。
人們在屋外分析這個事件時,她只是靜靜地摟著他,這是她本能的反應動作。大概是穿得不夠厚吧,反正在她的胸膛上,她第一次接受了一個男子的眼淚,先是淺顯的濕熱,接著是冰涼透骨,最后便是一片荒涼悲壯的痛哭失聲。
你還是出去看看老人吧。她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像個局外人。他吃驚地瞪著眼睛,很快便像一個死人一樣失去了方向,跟著她的指引,他們走出屋子來到了楊晚晴她爹的身邊,長時間地跪在地上,可以說是長跪不起。
朱懷超分開人群,從地上把她撈了起來。
回家。朱懷超對她說。
你呢?她輕聲地問他,仿佛人群是空氣。
他動了動楊晚晴她爹的手臂,又彈簧似的收回了自己的手,涼透了,他說,怎么辦?
中午一到,她就來了勁頭。朱懷超跟著場部的干部給楊晚晴她爹籌備發(fā)葬事宜時,她先從家里偷了一些小鹽蝦,又到菜地里頭從秋菜秧子底下扯了一些干癟的小紅椒,再拐到菜園旁邊的泥埂子上順手牽了幾根老蔥,這才一路小跑著去了他的黑房子。
她去的時候,農場里一片混亂,學校里更是亂作一團,學生們都跟放羊似的亂哼哼,放假的放假,奔喪的奔喪,她以為她被人們忽略不計了。她到最后才知道,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她,看見她進去后,他房子里的煙囪就冒起了煙火。人們不屑于驚動他們兩個人,等把死人收拾停當后,收拾活人倒有的是時間。
這天中午,她為他做了一頓中飯。她用細手將小鹽蝦洗了三遍,滿盆子里都漂著蝦須。然后又細致地將小紅椒切成大小相等的細絲兒,看上去與小鹽蝦的身子長短合一。老蔥絲兒也是一寸寸一絲絲切出來的,綠白均勻。炒鹽蝦時,油多放了一勺,出鍋時,小鹽蝦和紅椒絲兒蔥絲兒恰好汪在淺淺的油汁里,拌飯是最好不過了。之后,她又把鼓風機的電源切掉,找了幾根略粗一些的白楊樹桿插在灶洞里,這才往鍋底上舀上一勺面糊糊,燙起透著亮光的煎餅來。一勺勺,一張張,每一次,他那生動的笑容從鍋底里快速地升起,每一次又被她精心鋪開的一張張煎餅蓋住了。她的眼淚在自己重復的動作里一會兒落在煎餅上,一會兒落在他升在鍋底的笑容里。最后,當她把一碗稀稠適中的苞谷面糊糊端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時,他終于忍不住摁住了她的手。
為什么?你還是個孩子?他的眼睛里露出了她盼望了很久的類似情人眼神的光澤來。
一下子,她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新的深切的痛苦,她就假裝笑了。這在她,帶著笑也是難的,可是她笑著,沒什么不好,字典里的暗戀到了現實生活里就該是這副模樣呢。
她對他說,我跟你說過好幾次了,你心里清楚。
話一出口,她一向清冷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種桃紅色的光澤,那件月白色的的確良襯衫雖已洗得褪去了花色,但在那桃紅色的映襯下竟也多了一種過分的美。
看著已經成人的她,他忽然開始心疼起她來。他是想好好地注意她心疼她的,可惜她的世界總是遠遠地照鑒出他破敗的模樣,雖像月光一樣透明而柔情似水,卻也淹得他喘不過氣來,因此他就順便把自己弄成一個喜歡曬太陽的人,一個邊曬太陽邊拍照的口里人。他的時間在場部這片土地上爛完了,他畢竟是早于她成人了經歷了并且也遠離了她。
今天,就在這樣特別的時刻,他知道他其實也可能是需要她的。但之前保持著的距離使他明白此時需要的不合理。
離別時,他象征性地甚至是出于一種遠古時的禮節(jié),微微地向著她的身子欠了欠自己的身,然后才將自己的手從她堅強的帶著倔強弧度的手背上慢慢移開。此時他們正好站在屋門口,門縫里透過來的一縷斜陽照在她的左半邊臉龐上,她伸出手貼在那片陽光上,手也跟著變亮了,這一套溫婉的少女所特有的動作壓進了他死囚般的心。
回去吧,快些回去吧,回家去吧。他對她說。
就在她猶豫著,五根手指如詩如畫般在左臉頰的陽光上合攏時,他的屋門被一股外來的暴力推開了,一整批一整批光線強盜似的突然撲進來,讓她的陶醉迅速變成驚慌失措。
先把他們分開再說。一個聲音里充滿了另外一種悲憤。他看見,她的手像火鉗子一樣鉗在了朱懷超的臉上。
別碰我。她叫喊道。
你真是長大了啊,什么事情都敢做了啊。朱懷超的聲音更大,他聽不見她在反抗什么。
你真卑鄙!她最終還是叫了出來。他聽見她說,原來你們都是一樣的人,真卑鄙。她叫喊道。有那么一刻,他覺得她嘴里形容的你們也包括他。這一天,她被朱懷超請回了家,而他則被關進了學校的保安室。
按照場部領導的決策,他們暫時被分開了。決策到了朱二爺這里,又加深了一層意思。朱二爺把素云安排到場部的老莊底子上去了。這個老莊底子叫西湖莊子,在一片天然雪水聚集的底坡上,斜斜地對著場部的學校。
把素云支配到西湖莊子后,朱二爺抱著素云的一床被褥往這個老莊底子上走。遇到這樣的事情,朱二爺感覺自己的一張老臉沒有了,快丟光了,需要到人煙稀少的地方重新把臉皮養(yǎng)起來。
朱二爺將素云送到西湖莊子那天,打開的是祖上留下來的一套舊房子。他就是再絕,也不能親自把素云再送回老蔡的手里。如今的老蔡已經快要絕望,常常背著素云向朱二爺贖濟點口糧。朱二爺不能把這個已經長成妙齡少女的姑娘送回那個怎么也不會種莊稼的人家了。再說,這還關系到一個家族的臉面。否則,他干脆直接躺在棺材里裝死好了。
你先避一避,房子雖舊,人還要活人哩,反正你膽子也大,不怕黑。朱二爺看著黑乎乎的老宅子對素云說。
爹,素云輕聲地叫了一聲,雖然很輕,朱二爺的心里還是受到了震動。是我對不起你,等我成了家,有了錢,我再報答你。這是幾年來,私下里,朱二爺和素云在一起時,素云第一次這樣叫他。
聽了素云的叫聲和許諾,朱二爺頓時老淚縱橫。他老得太快,忽然聽到過繼來的小女兒這樣深情地叫他,感恩他,他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素云,你要聽我的話啊,過段時間風聲松一點了,我讓懷超來接你回家。
他不來接也行的,爹。素云輕松起來,聲音也跟著平靜了不少。
我會讓他娶你的,真的,爹說了算數。聽上去,朱二爺的語氣比素云剛踏入朱家時更強硬,似乎一個過繼女兒的命運終究還得靠他似的。
我知道,你想讓我嫁給朱懷超,如果你愿意我這樣做,那我就嫁。素云松了口,在祖上留下來的老屋子里松了口。素云之所以松口了,是因為她預感到了,自那個人被農場的干部帶走后,她的人生就是這樣了,她的人生過到她的親爹和養(yǎng)父共同為她設計的道上來了,對于她來說這種宿命也是另外一種公平的交代。
寄宿到西湖莊子后,素云一連三天端坐在老炕上,直直地望著窗外的光陰。她想不起來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了,偶爾想起來時,她會驚恐地將自己的手指壓在左胸口,那里曾經流淌過那個人的眼淚,濕熱的,悲壯的,不可思議的。
第四天傍晚,素云聽到了她熟悉的但對她來說并不稀罕的腳步聲,仍然是那種沉沉的充滿心事的越走越急的聲音。等她想著站起來去到門口迎一迎他時,素云忽然就暈倒在地上了。
醒來后,朱懷超正往她的嘴里喂著蜂蜜水。
你太虛弱了,如果我不來,你是不是打算將自己餓死?朱懷超說。
他呢?她推開朱懷超伸過來的手問道。
審完了。朱懷超說。
人呢?她又問。
回來了。朱懷超說。
還要審嗎?她再問。
審什么呢?老人又不是他害死的,跑了的也不是他讓跑的。朱懷超干巴巴地說。
那楊晚晴呢?找著了嗎?她問朱懷超,這一次她的聲音里加了些力氣,聽上去就有些恨恨的意味。
誰去找?朱懷超繼續(xù)干巴巴地說。
素云這才反應過來,楊晚晴也是一個沒有親娘的人,從小被爹寵愛著,現在倒和她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她是被明里過繼掉了,而楊晚晴則是抓住了一個她自認為是可以得解放的大好機會跟一個隱形的有錢人跑掉了。
你吃你的吧,操心那么多干什么,爹都快要愁死了。朱懷超把蜂蜜水一放,喪失了好心情。
后來,據傳,是因為一張經他的妙手拍攝出來參加展覽的某個大賽將楊晚晴的美艷展示到了更大的一個城市,那個承辦攝影大賽的有錢人對著楊晚晴的照片一連幾天吃不下飯,最后通過一個又一個直撥電話連線上了楊晚晴。老天爺啊,聽了真人的聲音,那個有錢人直接空降到了場部的某個角落,等見了面,二話不說直接就把人給帶走了。
“帶走”這個詞語不在素云的字典里。一個人又不是一件行李,素云想,想帶走就帶走,太輕巧了吧。
根據這個傳言,不久,那個人的課就停了。閑了一段時間,看著他吃閑飯的領導們又來勁了,才又把那個人分到了農場的林管站,專門負責看管場部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樹林帶。閑來無事時,要求那個人必須拎著一桶白乳膠漆,往那些被羊群咬破了皮的樹桿子上刷白漆。
什么時候才能刷完啊,那么多的樹?素云替他發(fā)著愁,發(fā)愁的時候不小心將自己的一顆腦袋瓜撞到了樹干上,腦門上一連幾天頂著一個大紅包,朱懷超裝作看不見,送米和油過來時,眼睛不看素云,但氣憤的心情從米袋子上飄過來,放下米袋子時,搞得米袋子咚哧一聲倒在地上,像是丟魂一樣丟出去。
入冬前不久,素云從朱二爺家祖?zhèn)鞯呐f宅子里走出來,準備為漫長的冬天儲存點柴火,就在西湖莊子的渠沿板上,當她彎腰從那些枯死的樹枝上抬起眼光時,她終于看見了他。那天,他的手里拿著一根樹棒子,正趕一群羊,羊們東竄西拱,反將一桶白乳膠漆潑在了他自己的褲腿上。
咳——他沖著羊群一聲大叫,正對著他嘴的那片天空像是突然掉下來一塊似的,砸中了她的聽覺神經。
快要瘋掉了,這個人。她思摸著。
羊群進了西邊那片野苜蓿地只會瘋上加瘋,跑得更加張狂,它們會像吃了瘋藥一般朝著朱家團莊最近的一四七團場飛奔而去,因為苜蓿地沒有苜蓿了,只有光禿禿的割掉了頭和桿的秋茬了。只要跑出了西邊那片野苜蓿地的邊界,緊挨著的就是一塊浩大的一四七團場最大最優(yōu)良的冬小麥地,那才是羊娃子們的風水寶地和美味佳肴。
別說是一群羊了,就是個有眼力見的人也會往充滿香味的地方瘋跑。
看著他放羊的情景,她趕緊牽著一塊厚厚的頭巾捂住嘴,朝著他的方向追了過去。她從他相反的方向將羊群趕進了朱二爺家的一片棉花地。棉花早就收完了,還剩些來不及或是不值得拾回來的干棉花桃倒在地里,羊群在那里吃一上午也就足夠了。
這一次,因為等著對方先開口,他們竟然相對無言。在相對無言里,他很快隨著一群不聽話的羊與她分得越來越遠。看著他與羊群揚起的一團團土灰,她沒再去追他。她從他的眼睛里看清了整個人生的模樣??膳掳。《嗄旰蟮氖虑樘崆皵[在你的對面,讓你對此時的自己無可奈何,這何嘗不是一種悲哀呢?她不能再去追他了,追上了也不能給他點什么,這在她又是一種新的悲哀。
當晚,本來天氣預報里播報說,會有新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小雪,可是到了下午,人們卻等來了一場冬泥雨。雨聲里,冬天的第一聲嘆息打在積累成災的一層土灰上,一片又一片的樺樹葉子和榆樹枝子被雨泥打成了滿地的泥巴卷兒。趕著毛驢車的農場人像回到了舊石器時代,那車,連同那裹著頭巾的面部竟然顯出一股非真實的戴著防毒面具似的泥塑感。從空中自上而下飄過來一陣陣灰泥雨加大了這些面具的厚度和停擺的意味,越來越激動的冬泥雨不但把場部的每個角落都染成了泥黃色,連同她的屋頂和眼神也很快變成灰的墳墓。這可真是她和他的時代啊,交疊的雨水和泥水把他們內心那些不對稱的滋味全部攪拌成了灰的墳墓。
咳——,她學著他的大叫聲,對著朱家的老祖屋也大叫了一聲。
當灰泥雨劈頭蓋臉地打在素云的身上時,素云正提著一桶白石灰糊糊在西湖莊子最大的一條樹林帶里刷白灰。素云像個興奮的孩子一般沖進馬路一側的樹林帶里,用一個蘸滿白石灰糊糊的鬃毛刷子重重地挨個地糊住一棵又一棵樺樹和小榆樹的樹干,這些樺樹和小榆樹一路向前延伸,一直將路的盡頭接壤到朱家團莊的新馬路上。樹上的葉子雖然已經落得所剩無幾,但它們的盡頭是父母所在的位置,也是朱二爺所在的位置,這些樹干被素云刷白了基座后,像是一排又一排戴著孝服的兒女突然跪進了茫然的未來。冬泥雨將刷在樹干上的白石灰染成了一條又一條密密麻麻的淚花狀,這讓素云的臉上升騰起兩團歉疚的緋紅色。
我已經停不下來了,素云想,先讓我把它們染成白色再說。素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