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書背后的西學知識史：托名利瑪竇之《理法器撮要》考*

□ 陳 拓

一、《理法器撮要》與《高厚蒙求》的先后之爭

意大利籍耶穌會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是晚明極具影響力的歐洲傳教士，其中文著作已被匯編入《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独敻]中文著譯集》收錄有《理法器撮要》三卷，分理卷13篇、法卷3篇和器卷12篇，見表1所示。(1)佚名：《理法器撮要》，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691—802頁。該書僅有抄本傳世，題“明泰西利瑪竇撰”，末附署名“求自樓主人”的短跋稱：“戊寅初夏，借得汲古閣毛氏鈔本，因令胥鈔錄一通?！闭碚哒J為“戊寅”較有可能是乾隆二十三年（1758），并指出該抄本“包含著利瑪竇的未刊稿”。(2)同上，第691—694、802頁。其后，學界普遍將《理法器撮要》視為利瑪竇著作進行征引和研究。

許潔、石云里已辨其非，他們認為：《理法器撮要》理卷中只有五篇與利瑪竇《坤輿萬國圖說》《乾坤體義》的內(nèi)容有關(guān)，而且這五篇中有四篇均不同程度摻入了一些其他內(nèi)容；法卷“全部”抄自梅文鼎（1633—1721）《三角法舉要》《句股闡微》《方圓冪積》等書；器卷則與徐朝俊所撰《日晷測時圖法》《星月測時圖法》《定時儀器》有關(guān)，他們推測或器卷抄自徐朝俊著作，或器卷與徐朝俊著作均源自另一種著作，但“我們尚無法在這兩種可能中作出取舍”。(3)許潔、石云里：《抄本〈理法器撮要〉作者獻疑》，日本《或問》2006年第11號，第15—24頁。董杰也曾討論這一問題，他認為《理法器撮要》的出現(xiàn)與阮元（1764—1849）搜集《四庫全書》未收書有關(guān)，系有意作偽，但他關(guān)于《理法器撮要》內(nèi)容出處的分析，則沿襲許潔、石云里之說。(4)董杰：《〈理法器撮要〉的作偽意圖及其價值探析》，《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3年第5期，第9—11頁。于是徐朝俊著作與《理法器撮要》間的關(guān)系變得曖昧不清，甚至有學者認為系徐朝俊抄襲《理法器撮要》。(5)例如鄧可卉稱：徐朝俊《日晷圖法》中“利器九則”與“總法五則”的內(nèi)容，“與利瑪竇的《理法器撮要》中的相似，由此可以肯定，徐朝俊作為徐光啟的五世孫，從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那里學習了西法?！眳⒁娻嚳苫埽骸妒耸兰o和十九世紀中國日晷研究的特點》，《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漢文版）》2008年第5期，第693頁。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疑問，是因為他們未將《理法器撮要》與徐朝俊《高厚蒙求》的內(nèi)容進行細致對勘，被抄襲者于是反成了抄襲者。因此，《理法器撮要》各篇的詳細出處，尤其是它與徐朝俊著作的時間先后，尚需進一步厘清。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方能真正探討《理法器撮要》是否確系偽書，何時作偽，由誰作偽，如何作偽，為何作偽等問題。

首先，我們有必要對徐朝俊及著作《高厚蒙求》略加介紹。(1)關(guān)于《高厚蒙求》，可參考王爾敏：《近代科技先驅(qū)徐朝俊之〈高厚蒙求〉》，《史林》2012年第2期，第77—95頁。徐朝俊（1752—1823），字冠千，號恕堂，江蘇松江府婁縣（今屬上海）人，嘉慶二十一年（1816）歲貢生。他自稱：“余先世愛研數(shù)理，手造泰西儀器，五代于茲矣?？∮谥婆e業(yè)暇，嘗從先君子側(cè)聞緒論?！?2)（清）徐朝俊：《天學入門自序》，《高厚蒙求》初集《天學入門》，清嘉慶十二年（1807）云間徐氏刻本，第1a頁。他雖出自西學世家，但并非如學界所認為的是徐光啟（1562—1633）后裔。他受父親徐世懋（1726—1803）影響甚大，徐世懋擅長“割圓八線之學，如《御制數(shù)理精蘊》、梅氏歷學諸書，皆能掩卷講論無漏義”。(3)學界普遍認為徐朝俊系徐光啟四世或五世族孫，甚至四世或五世孫。例如王爾敏認為徐朝俊系徐光啟四世后裔，參見王爾敏：《近代科技先驅(qū)徐朝俊之〈高厚蒙求〉》，第77頁。從徐朝俊家譜可知，他實為明朝首輔徐階（1503—1583）嫡弟徐陟（1513—1571）的后裔。關(guān)于徐朝俊及其家族，參見陳拓：《舊西學與新變局——明末清初漢文西學文獻在19世紀的再發(fā)現(xiàn)》，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歷史學系，第25—45頁?！陡吆衩汕蟆饭参寮?，由徐朝俊歷年所著西學（主要是歷算學和地理學）論著匯輯而成。其中《理法器撮要》僅涉及前四集，這四集陸續(xù)刊刻于嘉慶十二年（1807）至嘉慶二十年（1815）間。第五集則是徐朝俊去世后，由其子徐炳樞（1785—1839）刻于道光九年（1829）。我們將《理法器撮要》與《高厚蒙求》等書進行對勘，其源流關(guān)系見表1：

表1 《理法器撮要》內(nèi)容出處表

（續(xù)表）

從表1可知：不僅《理法器撮要》器卷中有11篇抄自《高厚蒙求》，理卷中也有7.5篇抄自《高厚蒙求》，而且是原文照抄，僅粗加刪改。理卷這7.5篇，全部囊括了許潔、石云里所認為的與利瑪竇著作內(nèi)容相關(guān)的5篇（即天體、地體、天地相離遠近、日月地球大小、七曜形體大?。?，(1)《抄本〈理法器撮要〉作者獻疑》，第22—23頁?！独矸ㄆ鞔橐肪?第741頁“異乘同除圖”值得注意。活躍于嘉道時期的天文學家、數(shù)學家陳杰（浙江烏程人）曾論述比例方法，特別強調(diào)其在中國古代稱為“異乘同除”，在西洋稱為“比例等”，利瑪竇等所論是源自中法：“比例之法昉自《九章》，傳由西域。在古法曰異乘同除，在西法曰比例等。假如甲有錢四百，易米二斗，問乙有錢六百，易米幾何？答曰三斗。法以乙錢為實，甲米乘之，得數(shù)，甲錢除之，即得。錢與米異名相乘，錢與錢同名相除，故謂之異乘同除。此古法也。以甲錢比甲米，若乙錢與乙米，凡言以者一率，言比者二率，言若者三率，言與者四率，二三率相乘，一率除之，即得。此西法也。古法在元明時，中土幾已失傳，不知何時流入西域。明神宗時，西人利瑪竇來中國，出其所著之書，中土人皆矜為創(chuàng)見，其實所用皆古法，但易其名色耳?！敝T可寶（1845—1903）在《疇人傳三編》“陳杰傳”中，除長段征引該文外，并在“論”里稱贊陳杰“專精比例，當時奉為大師，豈幸致哉？至謂西人竊取乘除而為比例，竊取句股而為八線，良非虛語?！眳⒁姡ㄇ澹┲T可寶：《疇人傳三編》卷3，見（清）阮元等撰，馮立昇等校注：《疇人傳合編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37—538頁。而《理法器撮要》卻將“異乘同除圖”系于利瑪竇名下，可謂歷史的諷刺。因此這5篇實際也直接抄自《高厚蒙求》，而非利瑪竇著作。徐朝俊在撰寫《高厚蒙求》時參考了大量明末清初漢文西學文獻，其中僅明確標注出處者即達12種，含《御制數(shù)理精蘊》、李之藻（1565?—1630）輯《天學初函》《渾蓋通憲圖說》、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1591—1666）《恒星出沒表》《測食》《遠鏡說》、陽瑪諾（Manuel Diaz，1574—1659）《天問略》、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天文歷法書、《坤輿格致略說》、王應遴（?—1645）《經(jīng)天該》、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職方外紀》、朱?（1621?—1701年后）注天文歷法書。(2)《舊西學與新變局——明末清初漢文西學文獻在19世紀的再發(fā)現(xiàn)》，第29—36頁。因此，《理法器撮要》中自然含有利瑪竇所輸入西學的個別影子。清中葉，傳教士在中國大陸相對缺位，以《高厚蒙求》為代表的國人自著西學書，成為傳承明末清初西學知識的重要文本載體。

二、《理法器撮要》的作偽策略

下面我們進一步論證，《理法器撮要》如何抄襲《高厚蒙求》，并刻意掩蓋其作偽意圖。

首先，作偽者刻意刪去了《高厚蒙求》所標注的文獻出處。例如理卷“地體”篇：徐朝俊《高厚蒙求》初集《天學入門》“地體”，有文中夾注稱“說本《天學初函》”。《理法器撮要》將此文獻出處信息刪去。(3)（清）徐朝?。骸陡吆衩汕蟆烦跫短鞂W入門》“地體”，第2a頁；佚名：《理法器撮要》卷1，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726頁?！短鞂W初函》刊刻于利瑪竇逝世之后，與作偽者托名“利瑪竇”存在明顯矛盾。又如理卷“七曜形體大?。ǜ浇?jīng)星數(shù)）”篇：徐朝俊《高厚蒙求》初集《天學入門》“七曜經(jīng)星大小形體”所附“經(jīng)星數(shù)”，有文中夾注稱“此皆本朝南公懷仁所定之數(shù)，與舊測互有異同，茲從新測”?！独矸ㄆ鞔橐芬矊⒋藠A注刪去，但數(shù)據(jù)卻跟《高厚蒙求》所依據(jù)的清初耶穌會士南懷仁的新測數(shù)據(jù)完全一致。(4)（清）徐朝俊：《高厚蒙求》初集《天學入門》“七曜形體大?。ǜ叫菙?shù)）”，第10b頁；佚名：《理法器撮要》卷1，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730頁。再如器卷：徐朝俊《高厚蒙求》三集《日晷測時圖法》“總法五則”后，有徐朝俊按語：“器法用之既熟，便可按圖說以作晷，茲就先君子所口授，而擇世所適用者幾種以付刊?！?5)（清）徐朝?。骸陡吆衩汕蟆啡度贞袦y時圖法》“總法五則”，清嘉慶十四年（1809）云間徐氏刻本，第8b頁。換言之，“面南地平晷”“羅經(jīng)平晷”等均為徐朝俊家傳之學。此段文字未見于《理法器撮要》。

其次，作偽者的西學知識有限，出現(xiàn)了不少低級錯誤。例如作偽者將徐朝俊《高厚蒙求》第三集《日晷測時圖法》中“平晷加節(jié)氣線法”與“加節(jié)氣平晷法”混淆了?！独矸ㄆ鞔橐菲骶怼捌疥屑庸?jié)氣線法”之圖實為《高厚蒙求》“加節(jié)氣平晷法”之圖，見圖1、圖2。(6)（清）徐朝?。骸陡吆衩汕蟆啡度贞袦y時圖法》“加節(jié)氣平晷法”，第12a頁；《理法器撮要》卷3“平晷加節(jié)氣線法”，見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793頁。作偽者為掩蓋作偽痕跡，還有意將《高厚蒙求》原圖中漢字時辰換成羅馬數(shù)字，但作偽者顯然對羅馬數(shù)字并不熟悉，乃至出現(xiàn)一些誤寫和生造的數(shù)字。與之相反，徐朝俊則擅長制造西洋鐘表，所著《自鳴鐘表圖法》（收入《高厚蒙求》第三集）被譽為“國人第一部關(guān)于鐘表之著作”，(1)方豪：《中西交通史》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42—644頁。因此他對羅馬數(shù)字非常熟悉。又如《理法器撮要》法卷各圖，作偽者刻意顛倒了梅文鼎原書中各圖的順序，以致內(nèi)容較為混亂，缺乏邏輯性，不似精通數(shù)學者所為。此外，《理法器撮要》中未抄襲徐朝俊、梅文鼎著作的各篇，筆者雖暫未找到其明確的出處，但它們均與西學無關(guān)，這也側(cè)面反映出作偽者的知識構(gòu)成。

圖1 《高厚蒙求》“加節(jié)氣平晷法”

圖2 《理法器撮要》“平晷加節(jié)氣線法”

最后，作偽者還留下了一些作偽痕跡。例如《理法器撮要》理卷“步天歌”稱：“《步天歌》，即《經(jīng)天該》，與古時步天歌頗有互異，蓋西方土士所集編也。今此篇已刻入天文集中，人所易得易見，故茲不復載?！?2)《理法器撮要》卷1，見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731頁?！陡吆衩汕蟆烦跫短鞂W入門》原分為“步天歌”（古歌）、“經(jīng)天該”（西歌）兩部分?！独矸ㄆ鞔橐贰安粡洼d”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高厚蒙求》此部分篇幅過長（第13b—29b頁），作偽者懶于抄錄全文。而所謂“天文集”當暗指《高厚蒙求》初集《天學入門》，作偽者無意間透露了其底本。

三、偽書背后的西學知識史：清中葉漢文西學文獻收藏熱

從上述考證不難看出，作偽者為以假亂真，可謂大費周章，這使后世研究者為其所騙。那么，作偽者究竟是何人呢？關(guān)于作偽者的身份，董杰認為：“《理法器撮要》的作者在抄錄相關(guān)著作的過程中，對原有內(nèi)容進行修改，其中某些修改的確較原書的介紹更為清晰、明了。這說明作偽者不但掌握原書內(nèi)容，并且有所領(lǐng)悟，故其身份不可能是普通民眾，也不會是有名的學者，而是普通的士人。”(3)《〈理法器撮要〉的作偽意圖及其價值探析》，第11頁。實際上，厘清《理法器撮要》抄襲《高厚蒙求》后，我們可知這些所謂的“修改”乃是出自徐朝俊之手，而非作偽者。因此，筆者傾向于作偽者是一名書估或下層文人，作偽的目的應為出售以牟利。求自樓主人稱：“戊寅初夏，借得汲古閣毛氏鈔本，因令胥鈔錄一通”，(4)《理法器撮要》附錄《求自樓主人自識》，見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802頁。偽托者是不是求自樓主人本人，我們不得而知。毛晉（1599—1659）是明末清初時期的著名藏書家，偽托毛晉汲古閣抄本，既可佐證其真，又可高昂其值。綜合全書風格及“令胥鈔錄”等跋文內(nèi)容看，求自樓主人抄錄該書的時間當在清亡以前，再結(jié)合前文中《高厚蒙求》的刊刻時間，可知“戊寅”當為嘉慶二十三年（1818）或光緒四年（1878）。(5)湯開建認為“求自樓主人”是乾隆年間官刑部郎中的蔣楫，而“戊寅”指乾隆二十三年（1758），并據(jù)此否定許潔、石云里和董杰之說，顯誤。參見湯開建：《利瑪竇明清中文文獻資料匯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51頁。又由于光緒年間，新西學已取代明末清初時期輸入的舊西學成為主導性的西學知識，因此晚清雖出現(xiàn)過一批偽托的西學著作，例如題“李善蘭壬叔撰，張之洞刊行”的《西算心悟》實即張楚鐘（1819—1878）《算學心悟》，題“英國傅蘭雅口譯，金匱華蘅芳筆述”的《代數(shù)菁華錄》實即方愷（1839—1891）《代數(shù)通藝錄》，但其偽托對象均為晚清新西學的代表人物。(1)李迪：《清代盜名盜版算書幾例》，《自然辯證法研究》2003年第7期，第90—92頁。故《理法器撮要》抄錄于嘉慶二十三年的可能性更高，作偽者因此未能利用刻于道光九年的《高厚蒙求》第五集。當時《高厚蒙求》作為家刻本，第四集嘉慶二十年才付梓，流通范圍有限，而且與傳教士所撰書內(nèi)容相似度很高，真?zhèn)坞y辨，又含有一定的新知，能引發(fā)購買者的閱讀興趣，于是被作偽者選為抄襲對象。

乾嘉時期樸學興盛，歷算與輿地是樸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江永（1681—1762）、戴震（1724—1777）為首的“皖派”和以阮元為首的“揚州學派”是佼佼者。在他們的帶動下，學界興起了一股對中西數(shù)學、天文學、地理學著作的收藏熱。書估由于知曉他們的喜好，于是有人甚至上門向其高價兜售此類書籍。例如阮元的幕僚——數(shù)學家李銳（1769—1817），在乾隆六十年（1795）三月初七日的日記中記載：

書友朱姓持卷子八幅求售，乃康熙甲寅歲治理歷法南懷仁所造《地球圖》也。前二幅系總說，后六幅每合三幅為一圓圖，狀地球之半，合兩半圓則地球全圖也。其相接處為赤道，四旁注二至、晝夜刻數(shù)。分大地為四大州：曰亞細亞、曰歐邏巴、曰利未亞、曰亞墨利加。因索價太昂，即還之矣。(2)錄文與影印參見馮錦榮：《乾嘉時期歷算學家李銳（1769—1817）的生平及其〈觀妙居日記〉》，香港《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1999年新第8期，第273、284頁。

朱姓所欲出售的《地球圖》，即康熙十三年（1674）南懷仁所繪《坤輿全圖》。李銳顯然對此圖非常有興趣，但由于索價過高，而李銳又財力有限，故與其失之交臂。《坤輿全圖》在李銳生活的年代，當已較為稀缺，同時在學界又頗有市場，不愁銷路，所以書估方能漫天要價。

又如李銳嘉慶十年（1805）七月初七日的日記記載：

書客以《授時術(shù)草》索售，云是勿庵先生所批，以文意驗之，良是。此書搜訪二十年，未得一見，今忽遇之，不覺狂喜。草草寫成一冊，異日當另用楷書錄之。惜無《五星》一篇，未審勿庵抄時已闕否，或是勿庵未曾抄也。(3)（清）李銳：《觀妙居日記》，《國家圖書館藏抄稿本日記選編》第4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據(jù)清嘉慶年間稿本影印，第240—241頁。影印本僅含嘉慶十年六月至十二月、嘉慶十五年一月至七月的日記?！拔疴帧奔疵肺亩?，《授時術(shù)草》為元代天文學家、數(shù)學家郭守敬（1231—1316）所著。李銳自稱已搜訪該書20年，但或許也是因為索價過高，李銳并未直接購買該書。相比之前與《坤輿全圖》失之交臂，這次他卻幸運地從書估處抄錄得一副本。此類搜尋中西歷算與輿地文獻的記錄，在李銳《觀妙居日記》中頻繁出現(xiàn)，且為群體性而非個體性行為。值得注意的是，《坤輿全圖》和《授時術(shù)草》均系書估直接上門兜售，書估及其售書活動與清代學術(shù)風氣的嬗變互相激蕩，他們在西學東漸史中扮演了中介角色。(4)關(guān)于書估，可參考徐雁平：《書估與清帝國的書籍流轉(zhuǎn)》，《古典文獻研究》2013年第16輯，第99—158頁。徐文未涉及西學類書籍。

綜上，清中葉漢文西學文獻既獲取困難，又有市場需求、價格高昂，此系偽書誕生的時代土壤。利瑪竇在明末清初傳教士中知名度最高，約在嘉慶二十三年，書估等為牟取高額利潤，抄掇徐朝俊、梅文鼎之書，偽托為利瑪竇所著，便不難理解。

四、余 論

《理法器撮要》并非利瑪竇名下唯一的偽書。例如《辯學遺牘》中所收《利先生復蓮池大和尚〈竹窗天說〉四端》，(5)收入（明）李之藻輯：《天學初函》第2冊，臺北：學生書局，1965年，第651—687頁；《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664—679頁。內(nèi)容是駁難云棲袾宏（1535—1615）的《竹窗三筆》，實際卻撰于利瑪竇去世后。據(jù)1615年耶穌會中國年信記載，它是徐光啟執(zhí)筆，并由“李之藻補充了幾點關(guān)于死亡的論點，蓮池提出來了這個論題，但徐光啟因為對此論題不太熟悉，就沒回應”(1)參見劉耿：《十七世紀耶穌會中國年信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2018年，第185—186頁。，因此是徐光啟和李之藻合作的成果。

宗教論著的偽托，普遍是借名人效應以宣傳思想；而科技論著的偽托，則往往另含有商業(yè)等目的。除利瑪竇外，徐光啟也由于知名度高，常成為歷算學書籍的偽托對象。(2)漢文天主教文獻中也不乏偽托為徐光啟的著作，參見Ad Dudink, “The Image of Xu Guangqi as Author of Christian Texts(A Bibliographical Appraisal),” Statecraft and Intellectual Renewal in Late Ming China: The Cross-Cultural Synthesis of Xu Guangqi (1562—1633). Eds. Catherine Jami, Peter Engelfriet and Gregory Blue. Leiden: Brill, 2001, pp. 99—152.例如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定法平方算術(shù)》抄本，題“徐光啟著”，被視為徐光啟著作收入《徐光啟著譯集》和《中國科學技術(shù)典籍通匯 數(shù)學卷》，(3)收入（明）徐光啟：《徐光啟著譯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郭書春主編：《中國科學技術(shù)典籍通匯數(shù)學卷》四，第43—73頁。內(nèi)容實際抄自《數(shù)理精蘊》卷11“平方”與“帶縱平方”兩節(jié)?！稊?shù)理精蘊》編成于康熙六十一年（1722），而徐光啟已逝世于崇禎六年（1633）。(4)李文銘：《再論〈定法平方算術(shù)〉非徐光啟的著作》，《中國科技史料》2003年第2期，第155—157頁。又如日本內(nèi)閣文庫、東京大學圖書館藏《割圓八線互求法》抄本，內(nèi)閣文庫本無署名，東京大學圖書館本則題“徐光啟校閱”，內(nèi)容實際主要出自梅文鼎《平三角舉要》，但摻雜了作者自己的理解和領(lǐng)悟。(5)董杰：《日本內(nèi)閣本〈割圓八線互求法〉考述》，《中國科技史雜志》2010年第1期，第79—85頁。

偽書在中西古典文獻中是一種較為普遍存在的文化現(xiàn)象。研究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偽書問題同樣值得關(guān)注。偽書作為知識再生產(chǎn)中的一環(huán)，具有獨特的版本價值與知識史意義。(6)除偽托外，文字改竄也是明清西學東漸史研究中值得關(guān)注的文化現(xiàn)象，參見方豪：《〈天主實義〉之改竄》，《方豪六十自定稿》下，臺北：學生書局，1969年，第1593—1603頁；陳拓：《文獻層累與形象塑造——晚明首輔葉向高與天主教》，臺北《新史學》2018年第29卷第2期，第119—164頁。對待此類偽書，既要辨其偽，又不能因其偽而棄之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