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茜 鄒建軍
瀟瀟的詩歌帶有鮮明的自審特征,同時也具有物我統(tǒng)一的特點。所謂“自審”就是自我審視,把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把自己反省了一次又一次,她的許多詩作正是自審與自省的結(jié)果。許多詩作中都涉及“靈魂”,且多半是作為詩人自己靈魂的呈現(xiàn);許多詩作中都在唱“挽歌”,如此憂傷而沉郁的“挽歌”,多半也是為自己所唱的“挽歌”。瀟瀟有自己獨特的詩藝路徑,通過自我而達于他者,通過自我而能通于世界。
我們不得不承認,她在詩歌中所營造的意象是獨到而新穎的,同時也是多種多樣的,然而自審的意象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并且成為其詩美的直接現(xiàn)實?!拔要氉砸蝗?,佩戴愛的首飾/懷著一顆轉(zhuǎn)世的心/帶著倉央嘉措的詩篇/登上開往布達拉宮的火車//某一天,在那個傳說的/拉薩小酒館里/一個角落,坐著放下的我/海拔高處,夜晚打開/一瓶青稞酒//酥油燈的火苗/映在我淡定、平和的額頭上/折射出歲月的坎坷/而我飽滿的情緒回到/從前的那一個夜晚”(《多年以后》)。詩人在這里所寫正是自己的靈魂,其中有她的信念、信仰,最主要的還是她的身體、情感和思想。她之所以要坐上火車去拉薩,是為了卻前世的心愿,尋找好幾百年前的一位詩人。詩人對自我的靈魂進行觀照,同時也在觀照前人的靈魂,所以她才有了真誠的內(nèi)心表白。
這樣的靈魂自審是具有強大表現(xiàn)力的:“此刻,她在倉央嘉措的歌聲中/遇見故人/心里有一萬條河流在奔騰/到嘴上,就聽見/一滴水珠的聲音/葉落花飛?!保ā兑欢胃杪暋罚┻@里的“她”就是詩人自己,因為倉央嘉措與作者同是詩人,“心有靈犀一點通”,所以才說遇見了“故人”;作者在倉央嘉措的詩中看到了“他者”,同時也看見了“自己”。而他們的相似之處,就在于“心里有一萬條河流在奔騰”,而到了要表達的時候,就只聽見“一滴水珠”的“葉落花飛”。這樣的詩句既是對前人的一種認識,也是對自我的一種審視,她從自己的身上看到了作為“他者”的詩人;同時,也從作為詩人的“他者”身上看到了作為詩人的“自己”?!耙股钊遂o,另一個世界/就躲在耳朵里/她像一枚失眠的貝殼/在一浪一浪句子的波濤上/蕩來蕩去//她冒失地把味道最好的詞語/放進嘴里/輕輕一咬/驚濤從唇齒間向一首詩/深不可測地甩出”(《她的河流》)。這里的“她”也同樣是詩人自己,“貝殼呈現(xiàn)”的意象就是自我抒寫過程的一種象征,可以認為她的許多詩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另一個世界”到底是什么?詩人為什么像一只“失眠的貝殼”?為什么詩人要把“最好的詞語”放進嘴里?詩人為什么還要“輕輕一咬”?詩里所呈現(xiàn)的一切,真切地證明了她是一個喜歡自我反省的詩人。在她的大部分詩作中,對自我的審視和對他者的審視是同時進行的,幾乎所有的意象都是由此而產(chǎn)生的,并且成為她詩作中詩美的直接現(xiàn)實。她詩作中的意象是多種多樣的,但與自我相關(guān)的意象占據(jù)了核心位置,詩人所發(fā)現(xiàn)的詩美就是通過這樣的意象得到了表現(xiàn),在她的詩中成為最顯著的藝術(shù)形態(tài)。
瀟瀟的許多詩中的意象都是在自審之后才產(chǎn)生的,在對自我和他者有所發(fā)現(xiàn)的基礎(chǔ)上,才以意象化的方式進行呈現(xiàn),并且自成一格、自成一體、自成一家?!耙驗橥纯嘣谀且粋€夜晚/給了我光亮,/在那個十二月寒冷的夜晚,/我躺在地板上,/裹緊棉被,/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溫度。//傷口在體內(nèi)角落里喊叫。/應(yīng)該給我一個回答,/我的傷口痛疼無比,/卻無法抵達/傷口的那個深淵。/我一直不知道/疼痛是什么顏色?/它真實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有一種聲音讓我的傷口撕裂——第五屆聞一多詩歌獎獲獎感言》)詩人在此回顧了“那一個夜晚”對她產(chǎn)生的傷害,然而詩人并沒有說明是什么樣的事件發(fā)生了,而只是寫了自己在身體和心理上所受到的打擊,并且被表現(xiàn)得具體生動、活靈活現(xiàn),這里的所有意象都是圍繞疼痛的傷口展開的,詩人對身體的審視是如此的細致,對心靈的審視是如此的深入,對如此情境下女人的心態(tài)之表達,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人。這里所有的意象都出自于詩人的自我審視與觀照,外在的形象是沒有的,情感的、心理的、身體的內(nèi)容一一得到保存,也體現(xiàn)了她的人生觀與美學(xué)觀。以上所引《一段歌聲》和《她的河流》中的詩句,也可以說明她獨立的美學(xué)追求與美學(xué)思想,以及她的人生觀、世界觀和方法論。原始的真、開闊的善和純粹的美,是在自審和反省之后,才被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造的,她的詩作中有一種原始的力量,一種生命的力量和一種哲學(xué)的力量。沒有一句標語口號式的東西,沒有一行外在的描寫,也沒有對一個故事的敘述,全部都是出自于自我靈魂的深處,對于世界上的人、事和物,具有一種強大的穿透力,同時也具有原始的、自然的、社會的與時代的種種因素存在,不過幾乎已經(jīng)是被詩人的情感和心靈所改造。沒有自審,也許就少有痛苦;沒有自省,也許就沒有發(fā)現(xiàn)。
瀟瀟的詩作中總是充滿一種凄婉的情調(diào),似乎世界都是灰色的、細雨蒙蒙的,在生命中似乎沒有太陽與月亮的照耀。而這樣的情感基調(diào)不是來自于外在的世界,而是來自于她的自我人生,特別是對自我人生的自省?!霸絹碓蕉嗟目嚯y開口/越來越多的謊言面如桃花,插滿了耳朵/越來越多的假象從眼睛張開翅膀/越來越多的腐朽掐住黑暗的咽喉//越來越多的丑陋從肺腑,落井下石/越來越多的時尚在輕浮的罪孽中枝葉繁茂/越來越多的金幣收割著神經(jīng)的末梢/越來越多的苦果含在嘴里交給悔恨”。(《唯有靈魂一無所有》)從“苦難”“謊言”“假象”“腐朽”“黑暗”“丑陋”“罪孽”“金幣”“苦果”“悔恨”等幾個詞語,可以看出瀟瀟詩歌的情感基調(diào)是痛苦的與憂傷的,這樣的痛苦和憂傷主要不是來自于外在的社會,而是來自于詩人的內(nèi)心與靈魂。她所要表現(xiàn)的是個人的痛苦,然而她所指向的卻并非只是個人,而主要是他者、社會和人類,她的詩是一種美的結(jié)晶,而不是丑的展示。如果我們以真、善和美的要求來看瀟瀟的詩,那么她幾乎全部的詩作都是對于真、善、美的追求,都是對于她自己心中真、善、美的揭示,所以她的詩作才是感人的、動人的,往往能夠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讓我們有興趣一再閱讀,并且可以回味無窮。古人說,歡樂之詞不如痛苦之詞,痛苦更容易讓人感動,更容易讓人反思,更容易得到情感的陶冶與心靈的凈化。我們讀她的許多詩作,猶如在看一出出的悲劇,并且她在詩中表現(xiàn)的情緒與古希臘悲劇《美狄亞》是相通的,在她的身上可以看見美狄亞的影子,不過她并沒有想到復(fù)仇,也沒有落實這樣的復(fù)仇。凄美的情感基調(diào)正是她詩歌獨特的創(chuàng)造,因為在當代中國詩歌中正好缺少這樣的基調(diào),并且她總是以真善美為基本內(nèi)容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的。
也許詩人正是深切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她總是在沉痛中表現(xiàn)歷史,在痛苦中表現(xiàn)自我,在憂郁中表現(xiàn)世界,在傷感中表現(xiàn)自然。瀟瀟的詩歌,也許正是因此成為當代中國詩壇一個特別重要的存在。每一個詩人都會有自己的選擇,但不同的選擇就會導(dǎo)致不同的結(jié)果,詩歌總是離不開自己的生活與人生,內(nèi)在的向度總是超過外在的向度,對世界的觀察總是不如對自我的觀照,即使特別喜歡對世界的觀照,最后也不可能不通過自我的審視,因為這才會導(dǎo)致真正的詩美發(fā)現(xiàn)。這正是詩人瀟瀟詩歌美學(xué)的建構(gòu)之獨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