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曰周道 羊腸比惡——張瑞圖的坎坷命運

□ 粘良圖

1956年，晉江青陽在霞行建糧站，對當?shù)匾蛔鶑埵献婺惯M行遷移，在墓中發(fā)現(xiàn)了一方高95厘米、寬60厘米、厚5厘米的黑頁巖墓志銘，上面密密麻麻刻著三四千個端楷小字。經(jīng)辨認，這方“皇明賜進士及第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特贈太傅文隱張公暨元配累封一品夫人王氏合葬墓志銘”由明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林欲楫撰文，浙江左布政使周維京篆額，吏部文選司楊玄錫書丹。墓志撰寫人以歷史見證者的身份，為張瑞圖“閹黨”惡名平反昭雪，記敘張瑞圖執(zhí)政期間十數(shù)大事，以證實他“內(nèi)持剛決，外示和易”“陰劑消長，默施救濟”，是隱忍遵晦、處心積慮與魏忠賢作斗爭的“濡跡以救世者”。墓志銘的出土在當?shù)厥穼W界引起了不小的波瀾，結(jié)合對張瑞圖生平史跡及其詩作《白毫庵集》的深入探研，讓人們對張瑞圖這位歷史名人有了全新的認識，在欣賞張瑞圖的書畫藝術(shù)的同時，對他的生平也有了不同以往的評判。

張瑞圖（1570-1641），福建晉江青陽人，明萬歷三十一年（1603）舉人，三十五年（1607）進士第三名（探花）。張瑞圖出身貧寒塾師，很早就以文章、書法知名地方。據(jù)說他殿試時寫的策論便引起考官的關(guān)注和爭議，當時皇帝出題問：如何使君臣上下一心，辦好國家大事？張瑞圖以“古之用人者，初不設(shè)君子小人之名，分別起于仲尼”立論，提出朝廷應(yīng)采取不問出身高低，廣泛吸收人才，在使用過程中加以鑒別任用的用人政策。文章一反讀書人將孔子頂禮膜拜的慣例，居然直稱仲尼之名。這份有爭議的論文送到萬歷皇帝案前，萬歷皇帝一眼就看中了卷面上的行楷書法，及至細讀其文，立論新穎，說理透徹，不由拍案叫好，特擢拔該卷為一甲第三名。張瑞圖自此入翰林院任編修。

[明]張瑞圖 杜甫《渼陂行》（局部） 31×815cm 紙本 1622年

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夏天，張瑞圖曾奉命與翰林院同事魏廣微一起出使云南。從北京到昆明萬里之遙，走的多半是水路，順著大運河到南京，然后從長江溯流到荊江河段，過洞庭湖，由浣水上溯，過浣陵、辰溪、清浪，到貴州龍里再改走陸路。開頭一段路還算好走，進入辰州時，水道越來越狹窄，越來越難走，小船迎著湍急的逆流而上，溪澗中礁石嵖岈，危機四伏，舟子每前進一步都必須拼命與激流搏擊。張瑞圖親歷險境，深感驚心動魄。到達貴州龍里后，取道普定衛(wèi)、安莊衛(wèi)，過關(guān)索嶺，到普安衛(wèi)、白水驛，過交水、馬龍州才到達昆明，這段路1000余里，更為艱險。雖在處暑節(jié)氣，邊地卻氣溫甚冷，陰晴不定；山高路狹，石路又陡又滑，還要防止樹上落下襲擊人的鼯鼠，真是步步驚心。事后，張瑞圖心有余悸地寫道：“盤郁三苗地，間關(guān)萬里身。灌叢屯厄塞，毒水劃嶙峋。心折經(jīng)過后，愁生風雨晨。昔賢猶躍馬，未敢論酸辛?！逼D難的路程讓張瑞圖印象深刻，他哪里知道，日后的仕途還要比這云南之行更加險惡！

萬歷四十六年（1618），張瑞圖的父親過世，張瑞圖在京聞訊，連夜奔喪回到晉江，營葬父親后，在家守制三年。期間朝廷迭有變故，張瑞圖恰好避開了不少是非。

天啟皇帝登基，告假在家的張瑞圖循例得到升遷，授左春坊中允，任職于詹事府。他于天啟元年（1621）十月進京履職。之后兩年里又循例得到三次升遷，晉升為少詹事。但此時張瑞圖反生退意，眼見皇帝昏庸，閹黨當?shù)?，他十分失望，作《煌煌京洛行》表明對當時政治的厭惡：“去我枌榆，來游上國。誰云周道？羊腸比惡。車如流水，馬似龍躍。袂幕衽帷，摩肩擊轂。朝游金張，暮過衛(wèi)霍。娼攜趙李，俠連劇郭?？燹\長楸，酣宴平樂。百金裝刀，千場縱博。左手納賄，右手鬻爵。一言不合，戈鋋交作。乘危設(shè)阱，伺隙置毒。組織由夷，鉗網(wǎng)孔墨。捫舌發(fā)言，擬跡投足。輕者災身，重者及族。因鬼見帝，爨桂炊玉。嗟爾遠人，胡然躑躅?！睆埲饒D在天啟三年（1623）年底告假回家，他決定就此在家隱居，了此一生。

張瑞圖回家后，京城形勢愈加嚴峻，朝中大權(quán)盡落閹黨手中，正直敢言的官員一一遭到譴謫處分。對于殘酷現(xiàn)實，張瑞圖采取躲避的態(tài)度，平日除了讀書寫字、課督子侄外，常常盤桓在住家附近的白毫庵中同和尚談經(jīng)論禪，以佛學來慰藉自己的心靈。閑來無事，張瑞圖便在居室周圍種竹蒔花，辟為園圃，在園里建了一座果亭，自號“果亭山人”。

天啟五年（1625）冬天，張瑞圖獲悉，朝廷晉升他為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協(xié)理詹事府事，并充《實錄》副總裁。張瑞圖無意上京履職，他寫了一首《古風·公無渡河》表明心態(tài)：“公無渡河。公欲渡河，須待楫舟。身非魚鱉，安可侮洪流！”

這一天風寒雨凍，住在鄰村的親家丁啟浚冒雨踏泥來訪，打破了張瑞圖生活的平靜。這一回丁啟浚是受多位被閹黨排斥的同僚囑托來勸請張瑞圖出山的，他們認為，當下朝廷上閹黨一手遮天，東林黨全被掃除，急需一個主持正義的人作中流砥柱?，F(xiàn)在難得張瑞圖擢升侍郎，有進入中樞參與執(zhí)政的機會，應(yīng)好好把握。只有在朝廷上立足，一旦得遇時機才能將閹黨掃除。張瑞圖怕自己擔任不了這樣的重任，再三推辭，但也明白眾多同事已與閹黨公開決裂，目下能出面與之周旋的只有自己一人，為國事著想，他終于咬牙答應(yīng)?！吧硎怯厝死细兀寡可聿豢板?。為防人面幽棲慣，偶看云心出岫無。寸草春暉聊欲報，波臣斗水即非枯。因君與說先皇事，感慨悲啼劇夜烏?！边@首詩記錄下張瑞圖進京履職的經(jīng)過與心境。

[明]張瑞圖及夫人王氏墓志銘 拓本

不出所料，張瑞圖天啟六年（1626）春夏間赴京就任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新職，七月間，即同施鳳來、李國普（木字旁）同時擢升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成為內(nèi)閣成員。張瑞圖一入內(nèi)閣，就接到林欲楫從南京寄來的信：“君臣義無所逃，今日之事，惟補救一分，即是一分相業(yè)?！痹诔⑸?，張瑞圖不能不裝著笑臉與閹黨周旋，盡力維護正道，更多時間則用于潑墨揮毫，應(yīng)付接踵上門的求字者。他盡力說服自己適應(yīng)這惡濁的環(huán)境，寫道：“老子曰：‘誰能濁之徐清?！蜃釉唬骸堄魏跚宥澈跚澹~游乎濁而食乎濁，螭游乎濁而食乎清?！崞錇轶ひ?！由是言之，至清不厭濁。厭濁以求清，昔人所謂多一重公案者也。”他隱忍著，等待時局的變化。

當時，有國子監(jiān)生上疏要在文廟中為魏忠賢塑像；有官員提議：皇宮中接連建成皇極、中極、建極三座大殿，首功應(yīng)歸于魏忠賢，在宮殿落成祭拜太廟時應(yīng)該將魏的功績寫入祭文，永遠保藏在金匱中；御史梁夢環(huán)一再提議要將魏忠賢的爵位提升為相當于王的“大藩”，這些提議都被張瑞圖巧妙地用語言支吾，給阻止了。

魏忠賢把皇帝當作傀儡，懿安張皇后十分不滿，幾次勸告皇帝對魏閹和他的搭檔客氏嚴行管束，魏忠賢便指使人上疏彈劾皇后的父親張國紀，以便乘勢將皇后廢掉。內(nèi)閣商議此事時，張瑞圖挺身而出，提出反對意見，張國紀這才逃過一場迫害，懿安皇后的地位得到保全。后來就是在懿安皇后一力支持下，朱由檢才得到繼位的機會。

當時東北邊境局勢險峻，國內(nèi)動蕩不安、民變四起，張瑞圖參與策劃了一系列軍機大事，比如否定與后金和議；調(diào)解總兵毛文龍與朝鮮的緊張關(guān)系；組織兵力救援被圍的錦州；從寬處理宦官造成的黃山冤案以消弭民變。這些政事的落實都是違背魏忠賢的意旨，經(jīng)過斡旋和斗爭取得的結(jié)果。

修《光宗實錄》時，任主編的張瑞圖暗中告誡執(zhí)筆的史官，讓他們不得在史書中提及魏忠賢的名字，不讓閹宦的丑惡污染信史。

方震孺、李承恩、惠世揚幾位大臣因反對閹黨被逮捕關(guān)押在詔獄中，魏忠賢打算在冬至日把他們殺掉。經(jīng)過張瑞圖設(shè)法斡旋才給予緩刑，他們的生命終于得到保全。

天啟七年（1627）八月，天啟皇帝病逝，魏忠賢在代表朱由校發(fā)表的遺詔中，儼然以決定國策、擁戴朱由檢上臺的第一人自居，張瑞圖卻在內(nèi)閣擬定遺詔時一力主張把魏忠賢從托孤大臣的名單中刪去，挫敗他繼續(xù)把持重權(quán)、控制新皇帝的陰謀。

崇禎皇帝上臺后，開始對閹黨進行清算，同時也打算把前朝的閣臣趕走，組建自己的班子。張瑞圖看出端倪，于崇禎元年（1628）再三上疏，與首輔施鳳來同時獲準退休。第二年，崇禎皇帝命新任內(nèi)閣首輔韓爌主持定“逆案”，對之前依附魏忠賢的官員嚴行處分。韓爌先后擬交兩份“逆案”官員名單，從四五十名擴充到近二百名，崇禎皇帝仍不滿意，他準備處分幾個退休閣臣來立威。最后張瑞圖的名字被加在“逆案”第七等“交結(jié)近侍末等”項下，罪名是“逆祠坊額碑文，人言多其繕寫，已達天聽，豈是風聞？”

按律，“交結(jié)近侍末等”者應(yīng)“坐徒三年，納贖為民”，張瑞圖為了交罰金，家中的錢物被搬得罄空，連日常買米的錢都沒有，幸好丁啟浚親家送來幾擔稻谷，才度過三個月饑荒。張瑞圖將一腔憤懣寫成詩篇《病鶻行》，把自己比作一只翅膀被風雨打濕的小鳥，被一只病鷹抓住了。詩題說：“吾嗤夫世之吐剛?cè)闳?、自詫豐裁者而作是詩?！?/p>

原本身體孱弱、患過肺病的張瑞圖，經(jīng)這一番折騰，又氣又急，終于病倒了。在病床上，張瑞圖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思索、反省，終于從傳統(tǒng)文化老莊思想中找到了出路。他為古代上百名隱逸高賢各寫了一首詩，總其名為《高士篇》，既是對先賢的歌頌，也是對自己的勸勉。這組《高士篇》寫完，張瑞圖的病好多了，可以下床走動，臨案揮毫了。

佛教禪宗理論也是引領(lǐng)張瑞圖解脫痛苦的一劑良藥。張瑞圖經(jīng)常與白毫庵的高僧交往，以詩句表達對于佛教禪理的領(lǐng)悟，先后寫下《庵居膚偈》163首，他還為自己起號“白毫庵道人”。

看透了生和死，淡泊了名與利，張瑞圖對之前不公平的遭遇不再耿耿于懷、憤懣難消，而是隨遇而安，回歸自然，將生命寄托于山水之間。他模仿唐詩人白居易平白恬淡風格寫了100首《庵居雜詠》，反映自己的心境——愜意于田園的生活，身心融入自然，雖然囊中羞澀，但是安貧樂道。

崇禎十四年（1641）三月二十日，張瑞圖在家中溘然長逝，享年72歲。任翰林院檢討的兒子張潛夫聞喪歸回，就張瑞圖事先尋好的墓地，將其安葬在萬石嶺。因為張瑞圖之前被黜為民，只能依照平民規(guī)格下葬，墓碑僅刻寫姓名而已。

張瑞圖死后第三年，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率農(nóng)民軍攻入北京，明朝滅亡。1645年，明宗室朱聿鍵在福州建立南明隆武政權(quán)。朱聿鍵銳意恢復，在用人方面力戒門戶之見。隆武元年（1645）六月，隆武皇帝認為張瑞圖無罪被黜，特地為其平反，親自為他擬定謚號“文隱”，諭祭葬用全禮。張潛夫于當年八月為父母遷葬，隆武皇帝派員設(shè)祭，宣讀祭文。因時局動亂，墓地就近選在霞行龍頭山下離張家不遠的地方，新墓辟地90步，墓碑上大書“明中極殿大學士張公暨一品夫人王氏塋”，墓前置放兩只石獅子，時任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林欲楫為撰寫墓志銘，列舉種種事實為他平反?？墒悄厦髀∥湔?quán)旋即滅亡，該墓志銘深藏地下數(shù)百年不為世人知曉。

1956年，位于霞行的張瑞圖墓因建糧站遷移，張氏后裔將張瑞圖夫妻的骨骸按當?shù)氐臍浽犸L俗收撿在陶甕中，就近埋葬在龍頭山。

2014年，晉江市人民政府特地在市區(qū)附近的八仙山公園南麓撥地由張氏后裔營造張瑞圖陵園。墓地總面積近2萬平方米，左面筑張瑞圖暨王夫人墓塋，右面筑張瑞圖功侄、清榮祿大夫平潭總兵張?zhí)旄ｔ叻蛉藚问夏梗偲涿麨椤拔奈湟黄穲@”。張瑞圖墓碑高6尺余，寬4尺余，上書：“明中極殿大學士瑞圖張公暨妣累封一品夫人王氏塋”，墓前安石供桌和曲折的石扶手，石鋪墓埕、丹墀，墓頭碧草萋萋，墓后青松環(huán)護。墓前陡坡開筑105級臺階的甬道，甬道兩邊豎立翁仲、石馬、石虎、石羊各1對，墓地周圍布列數(shù)十座鐫刻張瑞圖書法作品的石碑。在這樣風光秀麗、安適寧靜的地方憩息長眠，張瑞圖應(yīng)該可以告慰九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