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宏慶
乾隆年間,陽江縣縣治昌明,百姓安居樂業(yè),更有南來北往的客商給小城帶來了無限活力。陽江縣衙設(shè)有吏、戶、禮、兵、刑、工等六房,六房管事稱典吏,共同輔佐知縣治理縣域。六房典吏中,有個名叫李顯的人,在工房任職多年,一向很不起眼。
這天一早,李顯正準(zhǔn)備去衙門當(dāng)差,剛出門,就有個人朝他深施一禮,口中說道:“李先生,久仰了?!崩铒@見此人四十來歲的模樣,衣著不俗,忙回禮道:“不敢,請問你是……”那人笑道:“在下姓張,名端成,綿州人士。此地說話不便,還請移步一敘?!?/p>
李顯便隨張端成進(jìn)了附近一家酒樓。張端成要了些好酒好菜,閑談中,李顯得知兩個月前,張端成千里迢迢從綿州來到陽江做買賣,一開始倒也順利,但前不久卻遇了件糟心事,他雇的伙計張二酒后傷人,被官府抓了起來,眼下正關(guān)在大牢之中。
李顯點點頭表示,這事他聽說過。幾天前,有個叫張二的外鄉(xiāng)人當(dāng)街調(diào)戲一名良家婦女,被一位賣陶罐的小販阻攔,張二惱羞成怒,毆打了小販。當(dāng)時正好有衙門捕快巡街,上前制止,哪知張二囂張至極,竟又打傷了兩名捕快,最后才被制伏。原來,那張二是張端成的伙計。
張端成苦笑道:“李先生,這張二雖然只是我的伙計,但與我家的淵源比較深,所以我不能不管他。李先生久在衙門辦事,還請指點一二怎么幫他開罪。請放心,錢不是問題?!?/p>
正如他所說的,李顯久在衙門,自然也替人干過洗罪這種事,他雖不管刑房,但六房小吏本就是同氣連枝,互相招呼一聲,有時比知縣的話還管用。只是那張二倘若只是調(diào)戲了良家婦女,或者只是打了小販,甚至只是打傷了捕快,問題都不是很大,現(xiàn)在這三樁事連著發(fā)生,實在不好辦。他正沉吟著,張端成已經(jīng)遞上來兩張銀票,并說明其中一百兩是給他的,另一百兩是給他去運作的。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李顯也不矯情了,收了銀票,干脆利落地應(yīng)承下來。
來到衙門,李顯請刑房同僚將張二的案卷調(diào)來查看,了解情況后,他已是胸有成竹。他來到大牢,給了獄卒一些錢,見到了張二。張二瘦瘦高高的,兩只眼睛里不時冒著狡猾的光。李顯開門見山,將張端成找過自己的事說了出來,張二似乎并不意外,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表情。
李顯說:“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要記住了。你并非是有意調(diào)戲良家婦女,只因路上人多擁擠,無意中碰到了那婦人,結(jié)果被小販誤會了,因而發(fā)生了爭執(zhí)、斗毆。而捕快來了之后,因為語言不通,你誤以為他們是來欺負(fù)你這個外鄉(xiāng)人的,所以才失了態(tài)。”張二咂摸了一番這話,頓時眉開眼笑地說:“對對對,就是這樣?!?/p>
從大牢里出來,李顯又相繼去見了那個良家婦女和小販,還有那兩名捕快,有錢好辦事,一番說道之后,眾人喜不自禁地收了銀子。沒幾天,知縣開堂審理此案,張二說出了李顯教的那番話,幾個當(dāng)事人的口供也證實了他的話,于是,罰了張二一點銀子,當(dāng)場就釋放了。
晚上,張端成擺酒宴請李顯,大贊他的機(jī)智,隨后又奉上一百兩銀票。李顯也不客氣,收了銀票后,問:“張老板闊氣,但我有一事不明,為了一個不成器的伙計,就花了三百多兩銀子,值得嗎?”張端成哈哈大笑道:“值得,值得!”
既然人家都這么說了,李顯也就沒必要再問了。隨后,張端成又說了自己的打算,他準(zhǔn)備在陽江城開一家高檔酒樓,現(xiàn)在正在籌備階段,等到開業(yè)時,定要請李顯賞臉捧場。李顯自然愉快地答應(yīng)了。
回到家,李顯將一百兩銀票交給了妻子荷花。荷花眉開眼笑地說:“真沒想到,就這么件舉手之勞的事,前后竟得了二百兩銀子?!崩铒@得意地說:“當(dāng)初你爹娘還嫌棄我是個小吏,不愿將你嫁給我,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官有官的辦法,吏有吏的門路?!焙苫ㄠ恋溃骸熬湍阌洺?!你先坐著,我給你熱壺酒去?!?/p>
荷花娘家姓方,是本地一家不大不小的富戶,她自小生得國色天香,她爹方老丈一直想將她嫁給大門大戶,以聯(lián)姻來壯大自家的勢力。奈何荷花不聽話,一次去報恩寺上香途中遇見了李顯,二人一見鐘情,方老丈想盡辦法也沒能拆散他們,最終只好同意了婚事。成親后,夫妻二人恩愛異常,羨煞旁人。同時,為了能讓荷花過上不比以前差的生活,李顯開始收受賄賂,當(dāng)然,這在衙門小吏中是常見的,知縣有養(yǎng)廉銀,他們這些小吏如果只靠那點俸祿,怎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小?
酒熱好后,荷花陪著李顯小飲。聊著聊著,荷花不解地問:“我細(xì)思量,這事可少見呀,伙計咎由自取,東家又何必花這么多銀子撈他?三百多兩銀子啊,伙計做一輩子也還不了吧?”
李顯一愣,她一個婦道人家都覺得這事不正常,那顯然是太不正常了,但他仔細(xì)梳理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又覺得雖然有些不合理,但于自己卻是毫無害處的。他隨口回道:“張老板也說過,張二與他家有很深的淵源,換個伙計,估計就不會如此了吧?!?/p>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這日,李顯收到張端成送來的請柬,請他參加新酒樓的開業(yè)慶典。李顯知道這事,那酒樓原是本地一戶官宦人家的私宅,占地極大,里面亭臺樓榭,奢華至極。后來這戶人家家道中落,只得變賣宅子,張端成就買了下來,重新裝修過后,便成了一間極為奢華的酒樓。
到了那日,李顯按請柬上的時間去了酒樓。到了一看,很是吃驚,原來本地有頭有臉的人物基本都到了,不僅連知縣、縣丞、主簿、縣尉等都齊了,就連知府衙門也來了位通判,還帶來了知府大人親筆書寫的匾額。像李顯這種小吏也有不少,夾在其中,只能不停地作揖施禮。好在張端成有心,將客人以身份地位區(qū)分,分別在各房間中擺宴。
李顯這一桌多是縣衙六房的管事典吏,都是熟人,氣氛活躍。聊著聊著,李顯忍不住感嘆道:“張老板來陽江不過數(shù)月,人脈就已如此之廣,日后想不發(fā)財也難呀。”大伙兒紛紛附和,又說起各自與張端成認(rèn)識的過程,李顯聽了,發(fā)現(xiàn)大多跟自己差不多,張端成花錢請他們幫忙辦事,他們出了力,于是就受邀來了。李顯再一細(xì)問,各自收的好處不同,少的幾兩茶葉,多的上百兩銀子,比較起來,竟是他得的最多。
李顯不明白了,六房以戶房、吏房權(quán)力最大,工房最末,他這個工房典吏憑什么拿得比別人多?而且,僅自己就得了二百兩銀子,更別說那些官員了,這么多的銀子砸下去,張端成開酒樓得多久才能掙回來?
酒桌之上,觥籌交錯,雖然有些事李顯暫時沒能想明白,但有些事卻已豁然開朗了。酒過三巡,李顯就已經(jīng)很清楚了,張端成的人脈其實就是用銀子堆起來的。但李顯又不禁起了疑,張二的案子是張二無意闖禍,還是張端成有意安排?若是前者也就罷了,若是后者,那這姓張的就委實厲害了。一個外鄉(xiāng)人,想掙陽江的銀子,卻苦于人地兩生,于是刻意安排了很多事件,用銀子結(jié)識了每一個事件上的相關(guān)人等,一來拉攏了貪財之人,二來甄別了不愿同流合污之人。這樣的話,日后他無論辦什么事,自然都能迎刃而解。真乃奸商也!
酒宴散去,張端成親自站在門口送客,并給每位來客回了一份禮。李顯提著回禮到了家,荷花接過去打開,里面是兩斤上好的茶葉,僅這兩斤茶葉,又得值上十幾兩銀子了。荷花喜不自禁地說:“趕明兒我就把這茶拿回去給我爹,看看他還說不說你的壞話?!崩铒@卻是緊皺眉頭,若有所思的樣子。荷花好奇地問:“你怎么了?”
李顯把酒席上的事和自己的猜測跟她說了,荷花也很吃驚:“開什么酒樓這么掙錢?”
“開什么酒樓也掙不到這么多錢!”且不說張端成之前花掉的本錢,就是這些用銀子堆出來的人脈,如果不經(jīng)常用銀子去維護(hù),很快就會淡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呀!”荷花順口接了一句,見丈夫緊鎖眉頭的樣子,又安慰說,“不管他了,反正大家都拿了他的銀子,真要倒霉,大家一起?!?/p>
李顯想了想,也是,要死大家一起死。
話說陽江城里有條金水河,是全城百姓的水源,但每到雨季,河水暴漲,上游的泥石流裹挾著大量的枯木斷枝奔流而下,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堤毀房淹。為此,官府每年都要募工修繕。過去,這樁活一向由城里的孫家負(fù)責(zé)。這孫家有個遠(yuǎn)親在京城為官,仗著這層關(guān)系,才能將修堤一事獨攬到手中,但也正是這原因,每年的堤壩總也修不牢固,年年修年年毀,勞民傷財,惹得百姓怨聲載道。
現(xiàn)在又到了修河道的時間。這天,張端成將李顯約到自家的酒樓,酒過三巡,他提出自己想承接金水河堤壩工程。李顯恍然大悟,難怪他會對自己另眼相看,原來是沖著這來的!只是,堤壩興建和維修雖然是由工房負(fù)責(zé),但這塊肥肉太大,并不是李顯一人說了算。
張端成看出他的為難之處,哈哈大笑,說:“只要李先生不反對就行,其他的我自己來想辦法?!闭f著,他又拿出一張一百兩銀票,李顯自然會意笑納。
很快,知縣特意來詢問李顯,修繕堤壩一事交由張端成是否可行。李顯明白,知縣這么問,顯然是得了好處,于是順勢將張端成吹噓一番。
不久,縣衙就發(fā)出公告,任命張端成為金水河堤壩修繕總管事。李顯原以為孫家會出來鬧,但并沒有,對方就像認(rèn)輸了一樣。再想想,也能理解,張端成這樣的人物,人脈豈是孫家一個遠(yuǎn)親京官所能比的?只是李顯不明白,張端成為什么要攬下這事,難道他之前的投入都是為了攬到這筆生意?真要這樣,只怕他比孫家還要黑了,到時受苦的還是老百姓,受氣的還是他們工房。
存有這種疑慮的人不在少數(shù),只是讓大家都沒想到的是,張端成對工程的監(jiān)督力度非常大,不僅從石料采集到人員安排事必躬親,還經(jīng)常與雇工一起吃住在工地上,也從不苛扣雇工的工錢。這樣一來雖然得罪了不少仰仗這個工程吃飯的人,但得到了上至官員、下到百姓的一致稱贊。工程結(jié)束后,河道一改往日的破敗,連兩岸的景色都美了很多。李顯喜出望外,在知縣的暗示下,他將張端成的功績整理成文,層層上報,最后乾隆皇帝特賜“德澤陽江”匾額,以示嘉獎。
只是,這件事讓李顯更加看不懂了,難道這張端成真是菩薩下凡?
時間一天天過去,漸漸地,李顯發(fā)現(xiàn)張端成這個名字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生活中了。除了那間大酒樓之外,張端成又接連在幾個極好的地段開了幾家中檔酒樓,聽說,城中那兩家賭坊也已經(jīng)是他的了。此外,有人去逛城里最大的那家青樓,親眼見到老鴇在向張二匯報營業(yè)情況……
到了這時,李顯才似乎明白張端成的用心了,先以銀子鋪路,籠絡(luò)人心,再修河堤,收獲名聲,之后又借人脈聲勢擴(kuò)張經(jīng)營范圍,直到壟斷城中各個經(jīng)營場所,這樣一來,之前的那些投入才會迅速收回。李顯不得不佩服,張端成這一步步走得實在穩(wěn)當(dāng)。
現(xiàn)在,像李顯這樣的小吏想見張端成已經(jīng)很難了。刑房的一個書吏跟李顯說過,刑房典吏之職一直空缺著,他想了很多辦法也沒能頂上去,后來經(jīng)人指點,去找張端成幫忙,他將信將疑地去了,結(jié)果幾天后就如愿以償了。當(dāng)然,這里面是花了銀子的。聽說,張端成手眼通天,沒有辦不成的事。除了這位新任刑房典吏,還有很多同僚也找過張端成。如此一來,李顯就越發(fā)佩服張端成了,當(dāng)初怎么吃下去的,現(xiàn)在就讓你怎么吐出來。
回到家,李顯問荷花家里還有多少銀子。荷花剛買了套首飾,還以為他在說自己,有些不高興地說:“反正我心里有數(shù),該花花,不該花的不花?!?/p>
李顯苦笑道:“娘子多心了,我掙錢還不都是為了給你花?只是,我總覺得張端成那筆錢不該是咱們得的,現(xiàn)在既然得了,說不定將來要吐出來更多?!焙苫ㄒ宦牸绷?,忙問他為什么,但他也說不清楚,只是一種感覺。
不久,衙門里有趟公差,要李顯去省府一趟。事不大,但比較麻煩,是關(guān)于本地官道、水壩、橋梁等建造數(shù)據(jù)的,原始資料是李顯的前任做的,他不是很清楚,可前任不久前死了。他花了不少時間整理了資料,又帶了這些資料趕往省府。
到了省府,李顯意外見到了昔日同窗好友許金鵬。許金鵬仕途通達(dá),此時已在布政使司做了負(fù)責(zé)勘察審核刑事之職的理問官,從六品官員,是布政使何同書的心腹。二人稟性相似,許金鵬見到李顯也是萬分高興,找了關(guān)系讓他順風(fēng)順?biāo)剞k妥了公差,卻不愿放他回去,整日與他呼朋喚友,飲酒作樂,直到李顯歸心似箭,這才十里相送,依依惜別。
一來一去,回到陽江縣已是一兩個月后了。李顯到了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荷花不在家中,以為她回了娘家,但到老丈人那里一打聽,荷花根本就沒回去過。再從鄰居零碎的言語中得知,大概十天前,還有人見過荷花,但在那之后就沒見過了,鄰居也以為她回了娘家,沒怎么在意。也就是說,荷花已經(jīng)失蹤十天左右了。
李顯急了,趕緊去衙門報了案。同僚得知這事后,紛紛猜測荷花是跟人私奔了,要不然,一個婦道人家能去哪兒?
李顯不相信荷花是這樣的人,他寧愿猜測她是遇害了,可城中治安一向尚好,說夜不閉戶有點過,但一個大活人平白無故失蹤卻很少見。他焦躁不堪,一邊請差役捕快幫忙,一邊四處尋找,又過了三四天,還是毫無消息。
這天,李顯去工房當(dāng)差,遇到了那位刑房典吏。對方得知荷花仍無音信后,指點道:“你怎么不去找張端成幫忙?”
李顯一愣,問:“找他有用?”
刑房典吏說:“這個事不知道有沒有用,但大部分人去找他,事都辦成了?!彼麌@了口氣,繼續(xù)說:“有些話也不知該不該講,張端成來之前,城中雖不說百姓安康、豐衣足食,但也是有法可依、有冤可伸;可他來了之后,這世道……唉,一天不如一天了!”
李顯一皺眉,問:“怎么,我這趟公差才一兩個月,城里變化就這么大了?”
刑房典吏點點頭說:“誰說不是呢。那賭坊逼得多少富商大戶一夜之間家破人亡;那青樓,一擲千金算是少的;還有那酒樓,不知道藏了多少齷齪交易……大家再沒了掙辛苦錢的想法,整日都想著發(fā)大財,發(fā)不了財,就去做下作的勾當(dāng),賣妻賣女,殺人越貨,世道全亂了。昨天我整理案卷,這兩個月發(fā)生的案子數(shù)量頂?shù)蒙线^去二十年案子的總和了。”
李顯心中莫名悲哀,張端成來陽江也就一年而已,卻將過去千百年來形成的淳樸民風(fēng)徹底改變了!說起來,他和這位刑房典吏其實都是推波助瀾的人。但此時,李顯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他回到家,將錢柜里的所有銀兩都拿了出來,又擔(dān)心不夠,還將荷花的首飾也變賣成銀子,一并拿著去求見張端成。
李顯擔(dān)心張端成此時已經(jīng)不認(rèn)識自己了,好在只在門口等了一會兒,便被迎了進(jìn)去。張端成倒是沒什么架子,很客氣地請他入座,又端來好茶,笑道:“李先生,你可是好久沒來我這兒了,莫非是沒把我當(dāng)成朋友?”
“張老板事務(wù)繁忙,沒事不敢前來打擾?!崩铒@客套了幾句,便開門見山,將事情說了出來。
張端成一愣,問:“夫人失蹤,理應(yīng)交由官府處理,你是官家人,應(yīng)該知道這規(guī)矩吧,怎么會來找我?”
“張老板人脈寬廣,只要答應(yīng)幫我,就一定可以成功?!闭f著,李顯將那包銀子推到張端成面前,“區(qū)區(qū)薄禮,還望笑納?!?/p>
“張某不是勢利之人,當(dāng)日得到李先生幫忙,一直深感在心,今日李先生有事相求,不敢不從命?!睆埗顺善沉艘谎坫y子,答應(yīng)找人去打聽打聽。
李顯長長地松了口氣,陽江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五行八作都有頭,張端成人脈活絡(luò),找到緊要的人,問一聲定有結(jié)果。他感激涕零,連連作揖告辭。
第二天一早,李顯剛要出門,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沖了進(jìn)來,一把抱住他就號啕大哭。他仔細(xì)一看,正是荷花,頓時又驚又喜。等到荷花情緒稍加安定后,李顯這才問她這些日子去了哪兒。荷花又是一陣大哭,說那天自己去買菜,路上遇到了奶娘,兩人就聊了起來。這奶娘是外地人,荷花從小跟她長大,兩人說話都是用外地方言。聊完后,荷花繼續(xù)去買菜,因為耽誤了時間,她抄近道穿巷而過,哪知走了一半時,突然躥出來兩個人,一人捏著她嘴巴塞了團(tuán)破布,另一人用大麻袋兜頭罩下,扎好口子放在一邊的板車?yán)?。迷迷糊糊間,她聽那兩人說,這是個外地女人,出不了事。
隨后,她不知被帶去了哪兒,睜開眼一看,是個小黑房,然后有個女人告訴她,這是青樓,只要她聽話,就能吃好的穿好的,要是不聽話,就天天鞭子伺候。她自然不肯,還說自己男人是衙門里的人,但沒人相信。這之后,她要么一連多天吃不上東西,要么就有人來打她。也不知過了多少天,今天一早,有人給她蒙了眼罩,帶她上了馬車,她以為自己要死了,結(jié)果馬車不知兜了多遠(yuǎn),然后停下,她被推下了馬車,一掀眼罩,已經(jīng)在家門口了。
李顯怒不可遏,朗朗乾坤,竟有光天化日強(qiáng)搶民女的事,他拉著荷花要去衙門告狀,但荷花卻死也不肯去。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他們推我下車時還說了,張端成說過,人回了家,事也就了了,這是規(guī)矩。如果不守規(guī)矩,下次他就不管了。”
李顯頹然倒地,他隱隱能猜到那青樓是誰開的了,但是他毫無證據(jù)。他不僅告不倒張端成,自己和妻子的下場還會更慘。他不禁仰天長嘆:“今日遭遇,皆因當(dāng)日為虎作倀之惡果!”
一連幾日,李顯也不辦差了,整日坐在家中發(fā)呆。一日,他突然寫了休書給荷花,將她送回娘家后,起身遠(yuǎn)赴省府。到了布政使司衙門,他找到許金鵬,懇請他想辦法讓自己見到布政使大人。許金鵬聽了他的陳述,心中驚嘆,此時不法辦張端成,待到他羽翼豐滿,只怕更難辦了。于是,許金鵬使出渾身解數(shù),終于將李顯帶到布政使何同書面前。然而,何同書根本不相信一個沒有功名的商人能有如此權(quán)勢,斥李顯荒唐,并將他趕了出來。
李顯在省城待了數(shù)月,官見了不少,就是沒一個人愿意管這事。這日,何同書出城,許金鵬隨轎而行,一行人來到城門口時,李顯竟縱身躍下城門,血濺轎前。許金鵬親眼見到好友以命諫言,強(qiáng)忍悲慟地向何同書稟報了此事。何同書想起李顯曾對自己說過的那些事,有些疑惑,于是命許金鵬帶上自己的親筆信去陽江詢問知縣。知縣為七品,讓從六品的許金鵬親自走一趟,并帶上自己的親筆書信,足見何同書的重視了。
半個月后,許金鵬帶回了陽江知縣的回信。上稱,縣內(nèi)確有商人張端成,但此人名聲極好,曾主持河道修繕,得到了皇上賜匾嘉獎。何同書突然想起,陽江縣奏請表彰張端成的折子上,自己也是批閱同意的。此事還查不查呢?他一扭頭,見許金鵬欲言又止的樣子,問:“還有什么事?”許金鵬回說:“此次去陽江,有件蹊蹺事,不知該不該向大人稟報?”何同書皺眉道:“有話快講?!?/p>
許金鵬說,自己到陽江縣時已是傍晚,于是找了間客棧住下,將隨身物品放下后便出門閑逛。見殘陽中,金水河波光粼粼,垂柳迎風(fēng)搖曳,兩岸風(fēng)光無限,只有一點怪異之處,路上竟空蕩蕩的沒什么行人。問了人,才知道入夜后城內(nèi)不太平。他回到客棧的房間,發(fā)現(xiàn)隨身物品,包括何同書的親筆信都不翼而飛了。他只覺頭發(fā)一炸,趕緊去找客棧掌柜詢問,但對方只說不知。許金鵬思來想去,決定天亮后去拜見陽江知縣。哪知道回了客房后,發(fā)現(xiàn)所有丟失的物品、書信又都好好地擺在那里。他仔細(xì)查看書信,發(fā)現(xiàn)信舌被人打開過。
“后來我才知道,”許金鵬接著說,“那客棧正是張端成的產(chǎn)業(yè)。我猜測,是客棧的人偷了我的行李,他們看了信,得知我的身份,不想把事情鬧大,便還回來了?!?/p>
何同書緊皺眉頭,思忖了半晌,讓許金鵬再去一趟陽江縣,暗中查一查張端成。許金鵬開口道:“大人,此人只怕不好查?!痹S金鵬說那以命諫言的李顯正是自己的同窗好友,他們曾多次聊過張端成的所作所為,此次去陽江,他借公務(wù)之名翻閱案卷,提審犯人,也發(fā)現(xiàn)張端成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將陽江攪得渾濁不堪。只是,此人人脈寬廣,又舍得花錢,還有皇上賜匾,別說尋常百姓,就連一般官吏也莫之奈何,要么與之沆瀣一氣,要么被排擠辭官。
何同書喝道:“他再財勢逼人,難道連我都查不了他?”許金鵬問:“敢問,大人是定了決心要辦,還是意思一下就好?”何同書聞言更是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許金鵬趕緊告罪,說要法辦張端成,突破口就在李顯前妻荷花身上。荷花被妓院擄走又放走,雖然都蒙著面,但身體的感覺不會錯,況且陽江縣就那么大,依樣多試幾次,定能找到那家妓院,只要撬開一個點,其他的就能順理成章。何同書點點頭,命他立即去陽江縣暗訪。
許金鵬再次來到陽江縣后,馬不停蹄地去找荷花。來到方府,他請門子進(jìn)去通報一聲,就說李顯好友求見。門子進(jìn)去后不久,就有一行人從里面走出來迎接。荷花的父親方老丈、兄長一一上前行禮,又有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笑盈盈地施了禮,說:“草民張端成見過許大人?!痹S金鵬愕然,他就是張端成!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要來的?
進(jìn)了方府,許金鵬見客廳中擺了一桌極為豐盛的酒席,卻是一動也沒動,分明是知道他要來,特意在等他。他奉命前來暗訪,知情者僅布政使司衙門數(shù)人而已,這張端成好大的能耐!
分賓主落座后,張端成感慨地說:“不瞞許大人,我與李顯亦是知交,正因為他的妙筆生花,皇上才會御賜我匾額,只是后來發(fā)生了些誤會,他走到今日,我也很痛心?!焙苫ǖ母赣H方老丈也點頭說:“李顯的性子是偏執(zhí)了些……唉,他有今日,也是命中注定?!逼渌巳绾苫ㄐ珠L也紛紛應(yīng)和。
許金鵬心里明白,方家顯然已經(jīng)被張端成收買了,所謂親情,竟也值不上幾個錢。他思忖一番,說:“李兄從城門落下時,我就在現(xiàn)場。這次來陽江縣,一是為了公差;二嘛,也是順帶見見嫂夫人。不知能否請她出來見一面?”方老丈點頭,命下人去叫荷花過來。
片刻后,荷花來了,李顯才死,她竟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衣彩袍。她向許金鵬施了萬福,淡淡地說:“李顯既寫下休書,我與他的夫妻情分也就斷了。來見大人,是因父親之命,并非為了聽到他的事。既然見著大人了,我也就退了?!闭f著,她轉(zhuǎn)身便走。許金鵬開口道:“嫂夫人可知,李兄縱身一躍,鮮血濺在了布政使何大人的轎子上,大人這才對陽江縣有了興趣?!焙苫ㄉ碜宇D了頓,頭也不回地說:“謝大人告知?!彪S后走了。
應(yīng)付了幾句,許金鵬也就告辭了。出了門,許金鵬仰天長嘆:“李兄,嫂夫人沒有忘記你?。 币驗樵诤苫ǖ募t衣彩袍下,分明露出了素白衣服,顯然她在為李顯守孝。
暗查成了明訪,自然也就查不下去了,許金鵬不得不回去了。見了何同書后,他詳細(xì)說了陽江此行遇到的人與事。本以為何同書會生氣,哪知他僅說了聲“此事就這樣吧”,隨后擺擺手讓許金鵬下去了。
許金鵬驚詫于他前后態(tài)度迥然,找了門子一問,這才知道原來他還在陽江時,那張端成竟拿著一位朝中閣老的書信來見了何大人。許金鵬不禁瞠目結(jié)舌,驚嘆于張端成的活動能力。那么,何大人是否也收了他的銀子?許金鵬細(xì)細(xì)分析,覺得很可能沒有,何大人堂堂從二品官員,主管一省之行政和財稅,初次見面,張端成應(yīng)該不敢造次,況且何大人在生人面前定會小心謹(jǐn)慎。應(yīng)該還是那位對何大人有知遇之恩的閣老的手書起了作用。但以張端成的能力,只要給他時間,說不定哪天真能與何大人攀上交情,到那時,遭殃的就不只是陽江百姓了。然而,盡管許金鵬憂心忡忡,但因為何大人那句話,此事便被懸了起來。
兩三個月后,已是春暖花開,各地官員紛紛呈來書信,邀何同書前去踏春。這是官場人情往來的一種方式,既讓布政使有布政之實,又可光明正大地與上官攀上人情。何同書欣然應(yīng)允,每到一處,便與官民同樂。
這一日,何同書來到了陽江縣。得到通報的知縣早已攜全縣官吏及名流鄉(xiāng)紳,出城十里迎接。何同書轎子一落地,便大為驚訝,原來,地面上竟如城中主路一般嵌著一塊塊平整的長條青石板,一路延伸至城門口。何同書也算見多識廣,卻從沒見過這等手筆,忍不住嘆道:“陽江真是財大氣粗,這十里青石該用多少銀子???”知縣上前稟報:“稟何大人,下官不敢貪功,這是商人張端成為迎大人蒞臨陽江專門鋪設(shè)的?!闭f話間,張端成走上前來行禮,何同書心情大好,擺擺手笑道:“張老板,你我不是初次見面,免禮了?!?/p>
民間迎貴客的最高禮儀無非就是黃土鋪地,凈水灑街,陽江的大手筆令見多識廣的何同書都有些受寵若驚,再看張端成,竟也順眼了很多。
一行人寒暄過后,又一起上轎入城。來到城門口時,何同書似乎有所預(yù)兆似的,掀開門簾抬頭看了看,就在這時,突然看到一人從城門上墜下,“撲通”一聲落在他的轎前,掙扎了幾下便再無動靜。頓時,四周一片嘈雜,何同書呆若木雞,這是何等相似的場面??!
此事大煞風(fēng)景,何同書沒去接風(fēng)宴,直接就進(jìn)了驛站,又命侍衛(wèi)攔住所有外人。很快,許金鵬回來復(fù)命,稱死去那人正是李顯的前妻荷花,又說:“大人,再不查下去,陽江百姓就要像下餃子一樣從城門落下了?!焙瓮瑫鴼鈵啦灰眩f:“一個女流怎么會用這種辦法激我?你教的吧?”許金鵬沒有否認(rèn),說:“時間拖得越久,張端成的羽翼也就越豐滿,我擔(dān)心到那時,大人也難免被他污了一世清名?!?/p>
何同書暴跳如雷,將案上的物件全都砸在他的身上,吼道:“你還是擔(dān)心一下自己吧,你的前程,甚至性命!”許金鵬心平氣和地說:“我早已下了決心,如果荷花的死不起作用,那下一次就輪到我墜死在大人轎前了?!?/p>
何同書不解地問:“為什么?”
“李顯當(dāng)日為虎作倀,才有了后來妻子被擄,他明白了其中的關(guān)系后,這才舍身諫言。前車之鑒,我若不作為,難保他日妻兒老小不受其害。”許金鵬頓了頓,又說,“我妻子丑陋,兒女愚笨,但我仍愿用性命換他們不受傷害。大人,您應(yīng)該也是如此吧?”
何大人不禁悚然,沉默了半晌,問:“當(dāng)日你說荷花是突破口,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死了,你從哪兒突破?”許金鵬說:“直接帶人上門便可。當(dāng)日李顯墜死于大人面前,張端成不知大人的態(tài)度,有所畏懼,所以還會隱藏罪證;之后,他持閣老手書上門,大人便不再查了。因此,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屑于隱藏了。”
很快,消息傳來,布政使大人突染疾病,每天只是待在驛站里,誰也不見。過了半月,陽江縣突然來了千余人馬,包含八百官兵和二百捕快,這些人在陽江縣城里見到“張記”字樣的鋪子便進(jìn)去搜查,人當(dāng)場帶走,財物就地查封,膽敢反抗者當(dāng)場擊斃,張二便死于現(xiàn)場。
正如許金鵬猜測的那樣,他們連隱藏罪證都懶得做了,對照陽江縣這一兩年的懸案,幾乎都可以在張端成這兒找到證據(jù)。然而,張端成竟不見害怕,似乎有把握會有人來救自己。事實正是如此,不僅那位閣老和數(shù)位朝中重臣接連書信說情,就連何同書的親朋好友也有人來求情。最后,許金鵬不得不放出風(fēng)聲,稱存放張端成賬本的密室無故起火,賬本已盡數(shù)燒光,這才從根子上斷了來求情之人。
幾天后,何同書與許金鵬來密室查閱賬本,何同書失手打碎油燈,許金鵬忙要撲火,卻被何同書拉出了密室??粗鴿L滾濃煙,何同書喃喃地說:“說燒了,就要真燒了,要不然我這官還怎么當(dāng)?”許金鵬長長地嘆了口氣。
饒是如此,等到張端成于菜市口伏法,也已是兩三年之后的事兒了。此時,李顯墳頭的草都長得老高了。而陽江,更是從此被歷任主官稱為“民風(fēng)粗鄙”。
(發(fā)稿編輯:朱虹)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