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花開

林紅賓

“清明”前兩天，下了一夜霏霏細雨，甘霖悄然滋潤泥土，蟄伏的生靈勃發(fā)生機，小草正從隔年的枯草中嶄露頭角，新芽正在枝條上孕育膨脹，舉目遠眺，山坡上就有了隱約可見的生命原色，不，那是春之芳蹤，那是春之倩影！

草長鶯飛，柳綠花紅，正是踏青時節(jié)。我約上兩位朋友，驅(qū)車出城北去二十里，進入道士夼中。古時有道士在此擇泉結(jié)廬，青燈黃卷，苦苦修煉，地名緣此而得。傳說鄰村有個貌美少女喜歡聽道士講經(jīng)，時常往返深山，這就有了流言蜚語，族人嫌她敗壞門庭，決計給予嚴懲，少女被逼無奈，在山中自縊殉道。道士疼惜不已，將她掩埋并與之長相廝守，直至羽化升天。打那，山中就有了好多山桃花，人們都說那是少女芳魂不散幻化而成。我此番進山，與其說來看山桃花，還不如說來尋覓那個傳說。

這兒是典型的丘陵地帶，山包凸起而對稱，嶺脈并列而舒緩，讓人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人體之美。

行至山谷盡頭，但見西坡杜梨盛開，潔白無瑕，一樹樹，一簇簇，如同一朵纖巧的白云，又如一團殘存的積雪，佇立樹下，恍若襲來一陣極為愜意的微寒。旁邊恰有幾株山桃，花兒開得粉紅生生的，與杜梨花紅白相間，色彩對比強烈，然而搭配得體，煞是好看。向東望去，幾個小山包上竟然全是山桃花。這些山桃花耐不住長久的寂寞與壓抑，一經(jīng)春陽撫摸春風召喚，這陣子激情迸發(fā)，熱烈綻放。我從未見過這么多的山桃花，連綿幾個山頭，山上山下，溝壑巖坎，居然開得姹紫嫣紅，坡濃谷艷。莫非這一帶的山桃花全都踐約而來，要舉辦一場盛大的才藝比賽大會么？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些山桃花不忘大山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都在用各自的心智，各自的笑靨，為大山母親編結(jié)出一片氣勢恢弘、色彩絢麗的“胭脂云”。

在山花當中，唯有山桃花開得妖冶，開得嫵媚，開得眉眼傳情。望著這些絕美的“人面桃花”，難免不令人想入非非心旌搖搖。我們皆忘情地撲進桃花從中。嗬，山桃花正開得妖嬈爛漫，如火如荼，花之馨香直透心扉，恍若放量暢飲瓊漿玉液，已有微醺之感。這些可愛的精靈原本就是天才旦角，只不過分工有別，扮演角色不同罷了。有的身材秀挺，那就扮演青衣;有的靈巧活潑，那就扮演彩旦。尤其那些扮演刀馬花旦的，頗有武功，身懷絕技，旋轉(zhuǎn)騰挪，踢腿亮掌，在山崖上、危巖旁一一造型亮相，博得觀眾滿堂彩。這些山桃花，或亭亭玉立，或風姿綽約，各有千秋，競弄靚影，攀上枝頭，盎然鬧春，真?zhèn)€是形神千種，儀態(tài)萬方！

有一株山桃姍姍開遲，蓓蕾初綻，化妝較濃，格外惹人青睞。我情切切徑直朝其走去。這株山桃花猶如一位情竇初開的妙齡少女，見到對她的愛慕之人，不免滿面嬌羞，愈發(fā)楚楚動人。我招呼朋友過來分享美景，朋友聞聲趕來，打老遠兒就高聲點贊，來到近前，趕忙選擇角度連連拍攝。

嶺背上恰有一些綻放在高枝的山桃花，表演時間過長，意興闌珊，行將謝幕;有的已是落英繽紛，樹下有點點嫣紅，這純粹是她疼惜生命、眷戀故土灑下的滴滴“胭脂淚”！是的，她們生在深山人未識，況且寂寞開無主，試問：花開為誰陶醉？花落為誰傷悲？難怪這些青衣?lián)]舞長袖，柳眉微蹙，表情凄楚，面對隱隱青山，抒發(fā)悠悠哀怨。

我坐在山桃花叢中，凝視著山桃花，不免浮想聯(lián)翩：在山水自清，出山水則濁。大千世界，豈止是水！你們這些山桃花體態(tài)婀娜，絕美若仙，要知道，天生麗質(zhì)是一種寶貴資源，自然會受到熱捧，自會順風順水，大紅大紫;然而，你們不愿淪落風塵，賣笑弄姿，醉生夢死，于是廣交志同道合的姐妹，相邀來到深山，以苦為樂，甘老林泉，以冰清玉潔的風骨，留守凡塵一角純凈。你們聽取道人講經(jīng)，道法自然，安隨日月，清風明月作伴，飛鳥流云相隨，該是何等高雅，何等逍遙！就算凋謝化為泥土，芳香依舊如故。你們把舞臺交給了身后輪番上場的百花，卻沒貪圖消遣，因為你們深知，短暫的輝煌，乃是長久實踐的積累，而積累則需要耐得住長久的寂寞，尤其生活需要充實，情感需要深化，亦如遁入空門之人，務(wù)必修煉多年，方能開啟心智，方能悟禪。為了再塑輝煌，更要殫精竭慮地投入構(gòu)思創(chuàng)作排練之中，待到來年陽春三月，仍舊登臺踴躍獻藝。我真想返璞歸真，就像那個道士，與山桃花朝夕相處;我恍若看到那個俊秀少女撥開花叢徑直地朝我走來……一只小雀見我如同雕像久坐山桃樹下，大惑不解，落在我面前，歪頭側(cè)腦、口齒清晰地詢問：你你你，干啥哩？你你你，干啥哩？我驀地一怔，悠悠思緒重新回到現(xiàn)實中來。小雀不知心里事，我手指鮮花如實作答：花兒美麗，在看花哩，花兒美麗，在看花哩。小雀釋然，展翅飛去。

凝視山桃花，我的心弦為之震顫，由衷地感嘆：道士夼因傳說而增色，傳說因道士夼而添奇！

山桃花開成“胭脂云”，我們在“胭脂云”里美不勝收，樂不思歸，怎奈天近中午，只好與滿山佳麗依依惜別……

選自《東方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