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付朝
麥守前,要買些草繩準備捆扎麥子。攝影丨荊強
天晴,日曬,風熱,又是一年麥收季。
作為一名八零后,對于兒時麥收的場景至今記憶猶新。在我老家麥收被稱作“過麥”,兒時“過麥”是有“麥假”的,也就是為了“過麥”而放的假,足見“過麥”搶收的重要性。
記得隨著一聲聲“布谷,布谷”醇厚悠揚的鳥叫聲,繁忙的夏收秋種就準備開始了!這時候,村里的勤快人往往已經(jīng)把自家的鐮刀反復(fù)磨過幾遍了,不停地往返田家地頭,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時地順手抓取幾個麥穗,仔細偵查下麥子的成熟情況,生怕錯過了。行動慢些或生性懶惰的農(nóng)戶在這種關(guān)乎全家口糧的大事面前也不敢怠慢,嘴里哼著“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也開始翻出家什收拾起來,大家心照不宣,都能做到“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
開鐮前有個極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就是要提前收拾出來一片至少半畝地大小的硬地面,山東話大多叫“場”,圓形或方形均可,用途是存放收割回來的麥子,麥子脫粒,麥粒的晾曬和堆放脫完粒的麥秸,后期這一系列的環(huán)節(jié)都離不開這塊地,可見有多么重要。
就這么個事,其實也有不少學問,它能透出主家的家境情況。家庭耕地充足的常會準備一塊專門的場,也就是平時閑著,只有麥收的時候用。這樣的情況,只需要提前收拾一下地面,拔拔草、潑潑水就能投入使用。但田地緊張些的家庭,平時是不舍得讓土地閑著,都是麥收前整出一塊地,作為臨時的場,這就有點麻煩了,需要把麥子連根拔掉,平整好后用耕?;蝌咇R拉著石滾將地面壓實壓平備用,待麥收過后,再把這塊地犁起來種上秋糧,這樣做徒增兩道大工序,費事費時費力,這些農(nóng)戶肯定是羨慕家里有專門場的,但畢竟能多塊地種糧食,增加些收入,多了一份生活保障,出點力又算得了什么呢,農(nóng)村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氣。
20世紀70、80年代的打麥場。攝影丨荊p5vJzaOal8MhhSeJzAXDKg==
準備好場,磨好鐮刀,炎炎烈日之下滿眼金黃的麥子也已熟透。無需什么儀式,一脈相承的基因深處讓全家老小自動進入緊張的戰(zhàn)備狀態(tài),男女壯勞力身著長褲長褂,頭戴草帽,腰上別著擦汗的毛巾,手握鐮刀,一人把持一壟,低頭彎腰拉開麥收的序幕。身體硬朗的老人也會加入收割隊伍,身子骨稍弱或年齡較大的老人也不清閑,坐鎮(zhèn)在家負責燒水做飯,讓孩子把比平時略顯豐盛的飯菜和充足的開水給父母送過去。
說到麥收季節(jié)的吃食,在魯西南老家有樣美食是繞不過的,那就是“變蛋”,一種類似松花蛋又有較大區(qū)別的風味雞蛋制品!當?shù)乩先艘舱f不出魯西南變蛋的制作歷史究竟能追溯到什么朝代,一輩一輩傳下來的技藝手法,人人都喜歡吃,家家戶戶都會做。提前準備好鮮雞蛋、生石灰、飲用水、鋸末或麥糠,為改善口感也能添加少量食鹽,花椒,大料等,然后用水把石灰粉和鋸末攪拌后包裹住雞蛋,原理就是根據(jù)生石灰遇水加熱,逐步把生雞蛋變熟雞蛋。做好的變蛋,退去外圍的石灰粉,剝?nèi)ルu蛋殼,蛋體金黃透亮,富有彈性,香味十足。在以前用土法制作變蛋,特殊的溫度環(huán)境恰好與麥收季吻合,再加上食用便利,又能給勞作的農(nóng)民提供充足營養(yǎng),變蛋成為麥收期間最常見的食物也就不足為奇。如果條件允許,男勞力們再來上一瓶啤酒,那場面很是拉風!
孩子們也是滿心歡喜地往麥地湊,麥收季節(jié)會有不少小商販騎著大金鹿自行車,馱著用小棉被包裹嚴實的白色冰糕箱子穿梭于田間地頭。彎著腰割麥子是件非常辛苦勞累的活計,再強壯的漢子收割速度也快不到哪去,除非天要下雨,大家還是比較重視勞逸結(jié)合,太著急的話萬一累出個好歹,會影響整個麥收季。休息的時候,靠著棵楊樹或梧桐,席地而坐,掏出一塊錢買上好幾塊冰糕,大人孩子大口漱溜著,真是“透心涼,心飛揚”!那個年代的普通冰糕五分錢一根,好點的一毛錢,再往上是兩毛錢,最奢侈的高端貨也就五毛錢。毒辣的太陽如錐子般刺在身上,幸福的滿足感隨著冰糕的汁液甜在嘴里,流進童年的心里。
一塊地的麥子被放倒后,不宜過夜,夜間的露水會打濕碼好的麥稈,麥穗就會發(fā)疲,不利于下一步的軋場脫粒。于是,又是一場家庭綜合實力的大比拼。有拖拉機的富戶,伴著陣陣驕傲的“突突突”發(fā)動機響聲,三五車就能運走一畝地的收成;實力稍遜些的會趕來大牲畜,把拉在后面的地排車裝滿壓實,仿佛要把肉牛使出鐵牛的效果;如果牲畜也不寬裕,那就只能靠人力了,使出螞蟻啃骨頭的毅力來,一小車、一小車地往場里運,男人在前面拉車,婦女或老人孩子跟在后面推,一家人空前地“勁兒往一處使”。男人一邊攢著力氣往前拉,心里一般也會較著勁:忙完農(nóng)活就出去打工,明年高低買輛拖拉機!老百姓的日子也在這種不停地“較勁”中慢慢好轉(zhuǎn)!
一車車的麥子運到場里后,如果是晚上,主人會先把它們堆在一起,趕上陰天,還會用塑料布蓋起來防止受潮。轉(zhuǎn)過天來,又是一個艷陽高照,再把堆在一起的麥子用木杈(一種木質(zhì)農(nóng)具)攤開,這叫“攤場”,攤場也有講究,需要麥秸稈支起窩兒,這樣容易被太陽曬透、被風吹透,方便軋場脫粒。(軋場就是用拖拉機或大牲口,后面拖拽著一個重重的圓柱形石磙往前走,利用石磙的重量把成熟的麥粒從麥穗里碾出來)自家有拖拉機的話就非常方便,軋場速度快,時間也自由,但那時候絕大部分家庭都沒有拖拉機,自家場上的麥子晾透后,需要請人來軋。村里總會有那么一兩個頗具經(jīng)濟頭腦的人,買輛拖拉機既能自用又給鄉(xiāng)親們提供軋場、犁地或澆水等收費服務(wù),他們就是國家改革開放后倡導的那部分“先富起來的人”!這部分腦子靈光的人在村里很受歡迎,請他們來,自然少不了好言好語,敬煙讓水!
還有些家庭,自家圈養(yǎng)了大牲口,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前面的牲口慢慢悠悠,后方的石磙吱吱呀呀,全家的幸福生活和對來年的期盼都浸透于這一圈又一圈的動作里,簡單乏味卻又耐人尋味!
軋場過后是翻場,也就是把被石磙反復(fù)碾壓過的麥稈用木杈等農(nóng)具挑起了抖摟幾下,再翻個面兒,然后讓拖拉機或牲口拖著石磙再軋上一遍,力求所有的麥粒都能從麥穗上脫粒出來。軋場徹底結(jié)束后,就進入“抖場”環(huán)節(jié),也就是把沒有麥粒的麥秸用木杈挑起來,然后臨時堆到場的角落,場上留下的便是豐收的果實——麥粒!只是,這時候的麥粒還多少包裹著或厚或薄的絨皮,還需要一道重要的工序“揚場”。這既是個力氣活更是個技術(shù)活,拖拉機和牲口都難有用武之地,完全需要人工用木锨(木質(zhì)的和鐵锨類似的農(nóng)具)將剛收獲的麥粒揚撒到空中,借著不大不小的風力把麥粒和包裹的外皮徹底分開,旁邊還需要一個人拿著掃帚輕輕地把麥粒上沒有被風吹走的絨皮掃走,輕的就像給嬰兒擦臉一樣。這一番操作看似普普通通,卻蘊藏著風力學、重力學和物理慣性等多種科學道理,透露了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生存智慧。
干凈的麥粒還不能立刻拉回家入囤,還需要把麥粒集中在一起在火熱的太陽下曬上幾天,待徹底曬干晾透后再裝袋!裝糧食的袋子也多是用過的肥料袋,在河里沖洗干凈,結(jié)實耐用又實惠。裝滿扎口后的麥粒袋子,像極整裝待發(fā)的一列列衛(wèi)兵,昂首挺胸,英姿颯爽等待著檢閱!這時候的村民是一年中最高興的時刻,尤其是收成好的人家,爭強好勝的攀比心得到滿足后的喜悅溢于言表!
土地是無聲的,也是公平的,你平日里耕種時怎么對待它,它就會在收獲時怎么反饋給你,豐收是土地對勤勞農(nóng)民的肯定和獎賞。緊接著,樸實的農(nóng)民開始挑選出自家最飽滿的麥子,足斤足兩地裝好碼好,用地排車拉著先去“交公糧”(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者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單位每年繳納給國家的作為農(nóng)業(yè)稅的糧食)。剩下的糧食顆粒歸倉作為一家人未來一年的口糧,家有余糧,心中不慌,至此,持續(xù)多半個月的麥收才算忙完,才算有了踏實日子。
時光猶如涓涓細流,靜聽無聲卻從不停歇。如今的“過麥”,麥農(nóng)只需要站在田間地頭指揮著聯(lián)合收割機就輕松完成收割、脫粒、烘干和裝運,整個麥收季三五天就結(jié)束了。
不知道再過十年二十年,“過麥”的場景又會變成什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