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我又夢見了那條魚。青魚,青色的鱗甲在水中閃光,搖動的尾鰭似有一縷幽黑的光澤,那光澤來源于它身后某個幽深的洞穴。而洞穴是漂浮的,甚至只顯現(xiàn)出一個敞開的洞口,其他,全被流動的深水平面化,從而具備了一幅畫莫名其妙的含義。那條青魚不停地張開濕潤的嘴唇,細小的藻類植物進去,魚鰓張開又閉合,循環(huán)往復。我卻有另一種感覺:它在試圖和我對話,那些簡單的浮游生物就是詞語,那些被魚鰓過濾的水代表著某種韻律。
遠年如水。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眼前出現(xiàn)一個瘦削的身影,穿著單薄的衣衫,兩條細長的胳膊左右擺動,就像一尾魚身上對稱的兩條鰭,撥動空氣的水流,撥動秋日纏綿的晨霧。那天清晨一定有霧,霧中的老河灘拒絕作為靜物的方式呈現(xiàn)。河水是靜止的,流動的是那些河灘上的樹,它們在時間中靜默,卻又腳下松動,在流經(jīng)村口時被分割為兩個部分:一部分繼續(xù)向前,向著看不見盡頭的遠方,漸漸消失在一團一團的迷霧中;一部分因了村莊的醒來停下腳步,霧色漸漸稀薄,露出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在老河灘上,很少有人會把院子建在靠近流水的地方,雨季來臨,滔滔的水聲聽起來駭人,院子里的雞鴨閃躲著,豬和羊靠緊了院墻,生怕被漫漲上來的大水裹進渾濁的水流。這樣的時刻畢竟很少。青城父親也一定想到了這些,一只破舊的木船為證,靠在山墻上,等待與水不期而遇。青城母親是村里人,當年因為家里沒有更多的子女,父母做主,找了一個老實本分的上門女婿,也就是那個看起來高大,卻同樣瘦削的青城父親。村里沒有多余的宅基蓋房,開會時老隊長一錘定音,河灘上有塊高地,兩旁雖然土地不咋肥沃,攢點土雜肥養(yǎng)養(yǎng)也就熟了。
一個夏天,我都和青城在老河灘上摸爬滾打。往往村子里的人還沒醒來,河灘上就傳來青城父親的腳步聲。青城父親是個木匠,細工木匠,不同于那些打犁做耙箍棺材的人,青城父親做的主要是大五組小五組案幾屏風八仙桌,誰家準備出嫁姑娘,喊來青城父親,不消十天半個月工夫,嶄嶄新的原木家具做好,滿登登擺在院子里,很是氣派。別著急,這還沒完,打磨上漆,站在屏風前亮得照人影兒。青城父親用鍋底灰調(diào)了一點胭脂紅,箱門上的干枝梅就開出花來,屏風上的喜鵲就叫出聲來,引得來參觀的鄰居贊嘆不已。這時,青城母親也就收拾好了院落,喊青城起來吃飯,吃完飯再去老河灘上放羊。
放羊是小事兒,在我們眼里玩游戲才是大事。河灘的盡頭有一座沙洲,一條河在沙洲處分叉,一條通向遠方,一條通向村后,通向村后的那條河道上有座水閘,用來控制雨季暴漲的水流。沙洲上一片茂密的蘆葦叢,到了夏天,很多水鳥在蘆葦叢里棲息,細長腿的白鸛,平時伸長脖子在淺灘處覓食,稍有驚嚇,張開雪白的羽翅飛起,消失在蘆葦中。身如青玉的翠鳥,在空中飛成一個忽上忽下的青色小點,它們的巢穴修筑在幾根搖蕩的蘆葦上,隨著蘆葦?shù)纳L,漸漸高過了我們的頭頂。要捉鳥蛋,必須讓青城踩在我的肩膀上。更多的野鴨在水中鳧游,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我們的到來,在撲通一聲從水閘跳入水中的剎那回頭望了一眼,繼續(xù)在水中嬉戲,過了一會兒,身邊忽然冒出一個水淋淋的頭來,這才撲撲啦啦飛起,躲在沙洲的茅草叢里,半天不肯出來。
我們對憋老鱉的游戲樂此不疲。水閘像一雙伸展開來的手臂,將一處河灣攬在懷里,河灣的最深處大概能沒到我加半個青城的身高,由于水閘通常是閉合的,主河道里的水只是在河灣處繞了一下繼續(xù)東流,很多青魚鱔魚鯽魚老鱉反而更適宜在此生存。我們好像對捉魚已經(jīng)厭了,除了哪天想打打牙祭弄上來幾只小魚在岸上烤,吃完躺在草地上看天。青城說過,他的最大夢想就是長大了造一艘大船,但不在老河灘上,要嗚嗚行駛在海面上,就像我們在電影里看的那么威風,手扶船舷,駛向天盡頭。所謂憋老鱉,就是從水閘上方捏住鼻子撲通跳進河灣里,看誰能憋得時間最長,游得更遠。有時是青城,有時是我,在跳進水中的剎那似乎變成了一條魚。如果從天上看,能看到一個隱約的青色背影在水中游動,雙手像極了魚鰭,雙腳伸蹬,像一只青蛙的蹼足。我在水中睜開眼睛,企圖可以看見水中更多的事物,一條暗青色的老鱉在水底緩慢行走,似乎感到頭頂游過一個巨大的可疑身影,縮回頭,藏在水底的更深處。一條黃鱔宛若蛇形,張開的尾鰭左右擺動,游進岸旁纏繞的蘆葦?shù)母氈?,再沒現(xiàn)身。我看見那條身影狹長的青魚了,從某處黑暗的洞穴中游出,好像并未感覺到我的存在。我上升一些,青魚的身影也高了一些;我快了一些,青魚的速度也加快一些;我深扎了一個猛子,那條青魚的尾巴探出水面,拍打聲震動著我的鼓膜,剛要轉(zhuǎn)身,看我并沒有構(gòu)成什么威脅,重又浮游在我的身旁。我似乎看見青魚眼中的自己,光滑而丑陋。我似乎聽見它在超越我時發(fā)出的唼喋之聲,猶如碎語。
斷片,一個人的記憶幾乎由很多個斷片組成,所謂成長,就是記憶在逐漸累加,而生命在逐漸拉長。從有了形象記憶的那天開始,每個人都像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斷片記錄簿,那些苦那些笑,那些疼痛或因無意而帶來的疤痕,都被一一記錄下來。
有一段時間我陷入了對水的恐懼。水,無形之水,以巨大的張力將空氣抽離——那些水中的游魚是善于過濾或收藏空氣的族類,它們張開嘴巴在水面大口呼吸,將清新的空氣收納在魚鰾中,并借此控制身體的浮沉。更多的魚類,在水中吞吐著無形的流水,經(jīng)過腮的過濾,在鰓絲血管中進行氣體交換,從而使自身吸納充足的氧氣而得以存活。我思忖著,如果說地面上有很多生物通過進化而得以生長出呼吸的肺來,那么人是否可以通過鍛煉再次返回水的懷抱?水從遠處流淌而來,并不像有的文字所形容的那樣,一路叮當一路歌唱甚至因落差而形成某種宏偉的大合唱——那只是人們的愿想。人總在試探如何表達出自然萬物的心曲,不惜動用太多偽飾的情感進行描述,在大河面前這樣的描述是拙劣的,河水流經(jīng)土地,生長出莊稼與叢林,河水流經(jīng)山谷與曠野,才有了村落與炊煙,水養(yǎng)育萬物,也破壞萬物??{斯怪獸,與其說是某種自然之力對人類的恐嚇,不如說是膽小而無知的人們所給予的未知命名,百慕大三角墜落的飛機或沉船,有可能僅僅是某種磁場所玩的小小把戲。
那天黃昏,巨大的落日懸掛在村莊上空,村莊里的人幾乎傾巢出動。流水好像還是往日的流水,并沒有什么改變,蜻蜓低飛,而燕子們也已經(jīng)帶著哺育長大的小燕子開始練習飛行,它們追逐著,在經(jīng)過一群嗡嗡飛翔在水面上的蜉蝣時,發(fā)出歡快的叫聲,也許再過一段時日就走了,沿著漫長的海岸線,一直飛到我們看不到甚至想象不到的遠方。而現(xiàn)在,慌亂籠罩著村莊,一團陰翳慢慢遮住落日,像憂傷布滿臉龐。一隊向東,負責搜索村莊以西的河道與坑塘,一隊向東,負責搜索村莊以東以及沙洲周圍寬闊的水面。每一個人都臉色凝重,水中用于捕撈的器具和人影,將河水安靜的水面打破。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人,在老河灘上走走停停,不住地呼喊、哭嚎,企圖用一己之力喚醒時間,讓這一天的太陽重新來過。
原本我是要和青城一起去沙洲放羊的,找一片青草蔥郁的地方,讓羊們安靜吃草,我們可以側(cè)身穿過長長的蘆葦叢,偶或撿拾幾枚被水鳥遺忘的鳥蛋,撿來樹枝,在空曠的地方烤熟,填充肚皮。還有可能我們下到水中,用光滑的腳掌觸摸,每一個坑洼處都藏著一尾性情呆傻的鯽魚,折一根柳條串起,掛在脖子上作為一天摸爬滾打的勛章。但是沒有。那天母親喚我去河道盡頭的外婆家,外婆家不算遠,可也不近,母親胳膊上挎著竹籃,放著祭祀用的大肉和油炸丸子,以及一疊黃裱紙。按母親的話說,她是想讓外婆看看正在長大的我,也算是生者對死者的撫慰。那天的霧色太重,以至于到了中午,河道里還有一團一團攪擾在一起的白色霧氣,偶爾水面?zhèn)鱽砺曧?,是一尾魚寂寞太久出來跳躍、呼吸。我頂著一只秫秸縫制的鍋蓋,母親說是待會路經(jīng)一座村莊時給大姐家的。霧色很大,河堤很長,我像一只巨大的烏龜身背鍋蓋在河堤上緩緩移動。
我在想,青城一定趁我不在抓走了原本屬于我的幾只鳥蛋。我是做了記號的,等我回來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他還會干什么?獨自一個人在沙洲上呆久了,爬上近旁的一株老梨樹,梨樹春天開滿雪一樣云一樣的花朵。深夏,一些成熟的梨子在風中飄蕩,但口味不好,梨子上長滿疙瘩,嚼在嘴里木木的。即便如此,也比一整天嘴里淡出個鳥味要強。這是我們從一本《水滸傳》的畫冊里學來的,嘴里怎樣才會淡出鳥味,什么樣的鳥才適合下嘴呢?鳥兒那么快樂,想想忽然覺得殘忍。他會不會趁我不在練習本領(lǐng),憋老鱉的本領(lǐng),一個人從水閘上方捏著鼻子跳下去,在水中像一條青魚般游動,或者在水中模仿一只笨拙的水蚌,試圖直立行走。我試過,腳尖剛剛站在松軟的水地,人就不由自主地漂浮起來,像一只升空的氣球,根本無法控制,那么——如果在腰間綁上一塊磚頭呢,是不是就可以在水中行走自如了,雙手撥開透明的水流,可以追逐一只緩慢行走的老鱉,也可以在水底畫上一條杠,喊來一尾青魚,從此處到河岔交接處,看誰在水下走得更快。
我設想了無數(shù)種可能,或者青城根本沒有按我想象的那么去干,羊在河灘上吃草,青城躺在沙洲上看云,那片最像一艘大船的云,就是青城未來的夢想所在。母親催促我趕快行走,沿著長長的河堤,我們走在返回的路上。中午吃得太多,肚子有點撐,腳步就慢了下來,就想賴在地上不走,就想變成河堤上的一棵草或者一棵樹,最好是一只掠過水面的飛鳥,借助風的力量,一展翅就飛回了村莊。
我們遇見向東尋找的那群人時,落日的憂傷顯而易見。透過薄薄的云層,看見落日憂傷的眼神,也聽見青城母親撕裂的呼喊。那呼喊聲被河道放大,放大,似乎每一個縫隙,每一個生靈都能聽見,唯獨那個該聽見的人沒有聽見。青城父親是被人從很遠的一座村莊喊來的,本來說加加班就可以完成那家的嫁妝,草木灰胭脂紅已經(jīng)調(diào)好,放在缽子里,手中的禿筆只需要簡單勾勒,就能看見綻放的干枝梅了,就能聽見清脆的喜鵲叫了,就能換來主家的笑臉了,把說好的工錢加上一點,交到青城父親的手中。這時,有人慌慌張張趕來,顧不上說什么事情,拉上青城父親的手就往回跑。
那個夜晚過后沒有多長時間,河灘高地上的院落就消失了,一座原本簡陋的院子慢慢變得更為荒蕪,青藤爬上了山墻,野草拱塌了院墻,一棵樹從屋頂中間長出來,屋頂上的瓦片紛紛跌落,最終,在一場大雨后的洪水中湮滅了所有痕跡。如果沒有人告訴你,你一定不會知道,這里曾經(jīng)生活著清貧但快樂的一家人,和村子里的每戶人家那樣,婦人早早起來升起炊煙,男人吃飯,出工上路,接著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揉著眼睛,趿拉著一雙布鞋站在院墻外面撒尿,淋漓的聲響伴著水的回聲,在河道中順水而逝。
我沉默著,試圖忘記對水的記憶,此后的很多年再也不肯涉水,有時面對淺淺的河面也不能下定勇氣。水在我的面前流動,水在我的眼中打著漩渦,水在我的腦海里生成滔滔的江河之水,那水底越來越深,像極了一個人站在高處,臨淵而立。清澈的水開始變得渾濁,水中的游魚開始變得越來越大,變得猙獰。仿佛有一個聲音就在耳邊喊,別下去,別下去,水下太深。于是,那渾濁發(fā)黑的水越發(fā)顯得可怕,甚至有一尾只看見嘴巴卻不能看見全身的大魚張開嘴,探出了水面。
海,是一片更大更闊的水,相較于村前的那條小河,海對我有一種從未預設的陌生與恐懼。白色的鷗鳥在海面低飛,偶或因為發(fā)現(xiàn)一條魚重重地扎入水中,像一枚輕型炮彈。船在海面上游蕩,沉悶的汽笛聲沿著潮水一波波涌上沙灘,那些冒死在潛水中嬉戲的蟹類、貝類、小型魚類,潮水退去,可笑地在沙灘上跳躍、奔逃,卻躲不過趕海人的眼睛。瀕臨死亡的破舊漁船,擱淺在岸上的某處,提供動力的機器被腐蝕,遺忘,最后變成了一堆廢鐵,那些支撐船體的龍骨,終于在某天支撐不住巨大的海風,坍塌,折斷,被生成一堆祭奠的漁火,指引歸航者的行程。
夢中的淺河之水,終于變成了鋪展在眼前的無邊之海,有些夢境是通連現(xiàn)實的介質(zhì),記憶泛起的浪花最終變成洶涌的波浪,撼動如一片樹葉一支羽毛般在海中動蕩的舟船。一九九○年的某個春天,我成了一個來自他鄉(xiāng)生澀的水手。
而現(xiàn)在是秋天,我從任家溝上的一條船換到了西崴子的一條船上,經(jīng)過半年的海上歷練,從陌生到熟練,我很快成為一個熟練的水手,下錨,下網(wǎng),打各種各樣的繩結(jié),身上的膚色逐漸由白變黑。小韓也在這條船上,第一天見到小韓的時候我差點叫出聲來,一頭亂草樣的頭發(fā),背影瘦削,正站在甲板上整理纜繩,他轉(zhuǎn)過身,眼睛里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瞬間光芒黯淡下去。他的胳膊細長,因為風吹浪打比我想象中的要結(jié)實很多,風吹來,小韓蓬亂的劉海遮蓋在眼簾上,就那么輕輕一甩,繼續(xù)蹲下來把整理好的纜繩放在魚艙的蓋板上。
這是青城的標準動作,頭發(fā)長得多長也不肯聽命于父親去集市上剪掉。沙洲上的風兀自吹著,我懶得回頭去看一只野鴨從蘆葦叢中撲啦啦飛起,消失在河岸的另一邊,多少時日了,我就這樣在水閘上坐著,經(jīng)年的大如拳頭的螺絲似乎焊死在粗大的螺桿上,螺桿下方是懸掛的沉重閘門,若有大水來時,才會吱呀吱呀提起,讓滾滾的河水流過,泄入大河之中。是不是每一條河都通連海洋?這樣的問題青城不止說起過一次。海是什么模樣,是不是更為寬闊的河流,有一百條我們這樣的河流大?我回答不出這樣的問題,青城把長長的劉海一甩,一個魚躍,翻身跳了下去,激起的水花很快消失,只看見一條青黑的身影像魚一樣在水中游動。
遙遠的遠方,綠皮火車像一條青色鱔魚在大地上游動,平原上的事物枯燥,將一座座村莊甩在身后?;蛟S我又想起了那個黃昏,當所有人傾巢出動尋找青城的那一刻,我在干些什么?或許什么也沒想,我沒有看到青城最后的模樣,他們說那天夜里在一頭牛身上馱著走了很久。夜黑著,老牛的步調(diào)緩慢,濕淋淋的水滴落下來,落在泥土里,很快消失了蹤影??奁娜私K于不再哭泣,有些悲傷是以疊加的方式存在,時間每過去一秒,那悲傷就增加一份重量。夜梟的叫聲孤單凄厲,有些別離看似瞬間卻忽然成為永恒,別離的永恒。我怕入夢,我怕無邊的水一次次擠壓過來,讓我陷入更深的恐懼之中。那個黑色的漩渦愈來愈大,最后成為一個無底的黑洞,而一條青魚的唼喋之聲是如此熟悉,如傾訴,如私語,在我從黑夜中醒來時猝然不見,只留下滿目驚悸。
休漁的當口,一座座漁村散落于岸邊的山野,破敗的船塢,一艘艘漁船停泊在船塢里,岸上的人家有些冷清,燈籠形狀的幌子掛在商店門口,上面標示著哪家是飯店,哪家是旅館,哪家是小賣鋪,哪家是臺球廳。我們的住處在黑暗的船艙里,擁擠,潮濕,冰冷,反而不如趁休漁期出來走走。小韓家在遼西平原深處,也就是“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的遼西,聽起來就有蒼涼之感。紅土,高粱,長長的遼西古道,小韓說起來語氣很平靜卻又有一絲藏不住的自豪感。我們共同的喜好在文學,這就有了更多的話題,我在春天從蓋縣縣城買來的唐詩宋詞兩人交換著讀,偶或問答,那些古典的詩句小韓可以張口就來。
我有時會想,如果青城還在是不是還是當年的模樣,或者,我從小韓身上看到了青城的身影,那些早已被風吹散的章節(jié)在某個瞬間蘇醒,讓我們在人世再度重逢?
又是黃昏,那個巨大的落日暫時停頓在海面之上,海水中似有一條金色的長路通向遠方。海灘上,一些游玩的人們在撿拾貝殼,潮水涌來,眾生喧笑著躲開,潮水褪去,又光著腳追逐過去。我們在高處,礁石在潮水退去的聲響中升出海面,一些被水流留下的魚兒無奈跳躍,若是幸運很快就會回到大海的懷抱,若是命運如此,就會因窒息而永遠擱淺。命運的不確定性在此時顯得如此殘酷,就如從平原腹地而來的我們——我們的未來在何處?我們是否從此就與大海結(jié)緣走過長長的光陰?沉默,夕光下只剩長長的沉默,小韓在望向遠方時忽然幽幽地說,等攢夠錢了我也要買一艘船,不回老家了就在這里打魚。
一艘船也是青城的夢想啊,躺在沙洲上望著天上的流云,好像那艘船就在某處等待,等待少年的青城長大,手把船舵,將渾厚的汽笛聲傳到故鄉(xiāng),傳至天盡頭。我假想了很多次,如果那天我再執(zhí)拗一點不跟母親去外婆家,而青城不是獨自一人去往沙洲,我們會不會像從前那樣,樂此不疲地在草地上奔跑,或者厭倦了玩憋老鱉的游戲。那么,從水閘上空一躍而入的那條青黑色的身影,就會再次從遠處的水面上露出頭來,抹一把臉上的水,甩了甩劉海,爬上長滿茅草與蘆葦?shù)纳持?。這樣的快樂會重復很久,很久。
過去很多年,我以為我已經(jīng)失去了游泳的能力,但在一次漁船擱淺時不得不再次入水,用菜刀割下纏結(jié)在螺旋槳風葉上的纜繩和漁網(wǎng)。第一次下潛,那種擠壓的感覺再次襲來,好像胸膛里的氧氣被瞬間擠出,口腔,鼻腔,胸腔,沉悶的壓力讓腦子逐漸缺氧,意識模糊。第二次,我沿著船體再次潛入水中,并試圖在水下睜開眼,開始是模糊的,漸漸船體出現(xiàn),看見了螺旋槳的輪廓,刀,銜在口中,腰間,拴了一根繩索以防不測。割,鋒利的刀刃在水中有些遲鈍。眼睛,在鹽分的侵入中有些疼痛。一個青色的身影隱約出現(xiàn),并在船體四周游動。我無法張嘴,它的眼神中似有留戀,將尾鰭靠近螺旋槳的位置,并在我完成任務后,尾巴一甩消失了蹤影。
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高出海面很多的礁石上方,這里通常被當?shù)厝朔Q呼為老鱉灣,一些突出的礁石將海水圍起來,只在遠處留了一個瓶頸,平日有帆船比賽的人,會將帆船??吭谶@里。這是一個適合跳水的地方,小韓說,他比我早到了一年更熟悉這些海灣與礁石,甚至不遠處的一座燈塔,小韓也曾經(jīng)游了過去。那天白天沒人,只看見燈塔上的一個廢棄的煤爐和丟棄的空酒瓶與煙蒂。
夕陽接近了水面,一艘航船將海面上的金色大道橫斷,水面上泛起了粼粼波紋,金色的波紋。小韓入水的瞬間,驚起幾只在海面漂蕩的鷗鳥,它們展開翅膀向著航船的方向飛去。我看見一個青黑的身影在海灣里游弋,細長的胳膊伸展,滑動,雙腿有著青蛙一樣的靈動,等小韓濕淋淋上岸,那條青色的身影在海灣里徘徊了很久。他問,你在看什么?我說,一條青色的魚。小韓說,在哪。我說,游進了深海。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