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利華
“陪我去趟醫(yī)院吧,李夏?!标惽锏穆曇粲行┥硢?。
“怎么啦,老秋?”
“怕是沒幾天活頭啦。”
我立馬開上車,一路狂奔!陳秋在他公司的大門口兒立著。時值初秋,天還暖,他瑟縮著腦袋的樣子,卻如同寒蟬。上車后我仔細端詳那張臉,竟然看到不少盤根錯節(jié)的皺紋。
“哪兒有問題?肺嗎?”我問。此時,車窗外的空氣仍不新鮮。陳秋平日里抽煙,喝酒,都猛得很。
“打電話給你,兩個原因?!标惽锼坪跤袣鉄o力。我是真心佩服他,都這時節(jié)了,還能如此鎮(zhèn)定,“其一,咱倆是老同學,親兄弟,對的吧?其二,你是律師嘛。找你來有個事兒,迫在眉睫!”
“欠著外債?還是放出錢去收不回來?”
“外頭的暫且不管,得趕緊把手頭上的弄利索。”
“先說說迫在眉睫。”
“幫我起草一份遺囑,要快!”
我望著前方,沉默良久方問:“這病,是在哪里查出來的?”
“查什么?”陳秋像是才反應過來,“哦,沒去查過?!?/p>
“有病啊你?”我迅速轉過臉,盯他半天。
陳秋看著我,慢悠悠地反問:“沒病誰會在四十七歲就立遺囑?”我有點兒火:“你把腦袋扭過去,照照反光鏡,瞅瞅這小臉蛋兒,紅撲撲的。開什么玩笑?”陳秋還是不緊不慢:“鞋子大小,腳是知道的。我的身體,自個兒最了解。非得等躺到醫(yī)院,連句話都說不囫圇,撒泡尿還得靠一根導管兒,到那時候你才相信我有病?”我咬咬嘴唇:“那先去醫(yī)院,還是先立遺囑?”
“醫(yī)院。”陳秋腦袋往后一仰。
半路上,他開始絮絮叨叨不止。他說,從上午開始,一直就難以心安,反正啥事兒都做不成。渾身上下,時不時會出現(xiàn)刺痛?!按掏窗?!”陳秋紅著眼睛看我,“李夏,你有沒有這種感覺?說不準是哪兒,嗖,一下,嗖,又來一下!”
我能想象得出來,老秋坐在那張碩大的老板椅上,時不時假裝閉目養(yǎng)神。實際上既閉不上眼,也養(yǎng)不成神。他的兩只手忍不住去前胸、后背、脖子、下顎等部位,進行搜索、掃描。最后,他認定后背有個部位痛得更厲害,又從那部位深入下去,斷定那位置是肺。
“老天!肺啊!”
這一次,陳秋內心絕望的成分占比較大。如老秋自己所言,他才四十七,絕對不能算老。等在他屁股后頭的事兒有一大籮筐。假如他身患絕癥,公司交給誰?讓老婆陶北來打理,絕對不行!不出兩年,她準能讓公司呈現(xiàn)腐爛樣。陶北比陳秋小八歲呢,才三十九。因護膚有方,看上去水靈靈的,小嫩蔥兒一根。
“哎喲,一想到這,心窩子就像針扎的一樣!”陳秋一抓胸口。
他逼迫自己別往深處想!可哪能壓得住???六七十歲的孤寡老頭老太太,還四下里撒摸著去找老伴兒,何況一根嫩蔥?
“天可憐見,想我老秋,辛苦半生,萬般打拼,到底給誰準備下的還真是不好說。當然,我兒子必須得有一份!親兒子嘛!”
因此,立遺囑,迫在眉睫。
還有個女人,倒是有能力打理公司,且她跟老秋育有一女。但不用猜,我也知道,陳秋不會,也不敢把公司交給她。聽起來有點兒亂,對的吧?不合常規(guī)。可事實就是事實。確切說吧,陳秋在家外頭還有個女人,叫霍春。這女子是陳秋公司的原會計,或許叫原秘書更合適。按老秋的說法兒,近水樓臺,連忙帶閑,捎帶著就給拾掇了。目前看來拾掇得很不利落,有點兒拖泥帶水,順手把自己給拾掇進去啦!這個事兒,除了幾個嫡系哥們兒,別人一概不知。此前好長一段時間,或者說在還沒有孩子之前,陳秋絞盡腦汁,試圖在確保各方受損最小的情況下,“穩(wěn)穩(wěn)妥妥了斷此事”!
“你這種想法,純粹癡心妄想?!蔽耶敃r就給予警告,“這種事兒,很少有能處理穩(wěn)妥的。”
陳秋當然不需要讓秘書給生二胎。陶北還年輕,再生倆都不是問題。何況,陳秋是個絕頂精明的投資商。如此簡單一筆賬,他不會算么?沒想到,就在電視里播放放開二胎的新聞當晚,陳秋從秘書處得獲喜訊:他已提前完成二胎任務。
陳秋如遭雷擊!
“男人吶,一定要管好自己褲腰帶?!贝稳找辉纾惽锝o我打電話,唉聲嘆氣的。
“你膽子呢老秋?”我承認,有點兒幸災樂禍。但心里卻是咯噔一聲,陳秋你完啦!徹底完啦!
“哥,你還不了解我嗎?說是拾掇這個拾掇那個,過把嘴癮而已。貌似花心,其實正經(jīng)著呢。別說濕鞋,此前我就幾乎沒在河邊兒走?;舸耗茄绢^,長啥樣你清楚的對吧?頭一回見,你們幾個不都看傻了眼嗎?這么個小美女,成天在你身邊兒蹭過來,蹭過去,但凡是個正常男人,誰能扛得?。楷F(xiàn)在好,我感覺,我就是酒后,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收拾啦!”
“你以前可沒這么說?!蔽乙宦暲湫Γ澳阏f這叫愛情?!?/p>
“愛情,有時候會變成垃圾股?!标惽飮@口氣,“知道她跟我說什么?對啦,以前她喊陳總,陳總早呀,陳總吃飯了嗎?現(xiàn)在不叫陳總,叫秋兒!秋兒啊,我不逼你,這個事兒你瞧著辦,反正是你閨女,怎么著都行。”
“這不很溫柔,很體貼的嗎?”
“女人越溫柔,越體貼,危險系數(shù)越高。家里那個,我更不敢惹。你其實不了解陶北的。這么說吧,足智多謀!她別的不行,管我,管錢,絕對有一手?!?/p>
“你家的保險柜密碼,不會只有陶北知道吧?”
“哥呀,不怕你笑話,我的七寸,就在這里?!标惽锒伎炜蕹雎晛恚安还芄?,還是我們家,幾乎所有的錢,陶北都牢牢掌控。當然,我有點兒私貨?!?/p>
我哈哈大笑。
“你還笑?你還能笑得出來?有沒有悲憫之心?”陳秋氣急敗壞,長嘆一聲,“唉,話說十年前,有一位大師,曾對我說過一番話,此刻想來,果真一點兒都不差。大師說,你這輩子啊,別的什么都好,唯一條,命犯桃花!你在女人面前心軟,最容易被女人拿下。你瞧,你瞧啊老夏,這是命?。 ?/p>
“命是爹媽給的,命運在你自己手上?!蔽以俅尉嫠?,“你這回麻煩大啦!”
到醫(yī)院,我冷冷地問陳秋:“掛哪個科?”
“你說呢,哥?”悶半天,陳秋反問我。
“我覺得你該去看神經(jīng)?!?/p>
“神經(jīng)科能行?”陳秋一臉天真。
“你真是有??!”
陳秋似乎有點兒不耐煩:“沒病,你拉我到這兒來干啥???”
“那你到底覺得哪里不好?”
“應該,是肺?!标惽锇櫭妓妓?。
“應該?老秋啊,我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坐著三幫子打官司的。直接說吧,我的每一秒時間,都是嘩啦嘩啦響的鈔票。一聽說你快要咽氣,老同學嘛,總得過來送你最后一程。我開著車,呼呼地跑過來,跑出滿頭大汗——對啦,要是有違章,扣分、罰款,都算你的!好嘛!你現(xiàn)在告訴我,你拿不準。拿不準,你來看啥醫(yī)生?拿不準,你立哪門子遺囑啊?三歲小孩兒啊你?”
“哥,你怎么能這樣對待一個病人?”陳秋聲音里立馬帶著哭腔。
我仔細端詳他半晌,才緩緩點頭:“前陣兒,咱們一起喝過酒的那大夫,郭冬,就在這三樓上。他離婚的時候,我?guī)瓦^他忙?!?/p>
接下來,胸透,CT,磁共振,一整套下來,夜幕降臨。此期間,我手里捏著一摞復雜無比的單子,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在前頭。老秋呢,跟在我身后,不遠也不近,弓著個身子,半死不活,真像個垂危病人,就差躺輪椅上讓我推著他。我之所以精神抖擻,是因為郭冬的觀點跟我一樣:陳秋壓根就不該來這兒,他應該去找心理醫(yī)生。
“這哥們兒,肉體上沒事兒,靈魂出毛病啦!”郭冬的聲音很有磁性。他對靈魂這個詞兒,有近乎癡迷的喜歡。
“郭先生,我再一次問您,您覺得,人確實是有靈魂的嗎?”
“大多數(shù)的人,還是有的?!鄙硇温月园l(fā)福的郭冬看著我,說得很慢,像是街頭算卦的,“但律師呢,不太好說。”
“那老郭我再求證一下,手術臺上,打過麻藥,全麻的那種,等著被你們開腦顱、開膛破肚的人,還有靈魂嗎?”
“當然有哇!”郭冬一揚眉毛,右手干脆利落抓一把空氣,“不過,這完全是兩碼事兒。有一位哲人這么說過,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是在蒼茫的大地上游蕩和奔波。這么跟你說吧,靈魂和影子是不一樣的。它不是一直跟著人走。有時候,甚至很多時候,它不在場?!?/p>
“所謂的,靈魂出竅?”
“咦,那個段位太高?!惫B連擺手,“靈魂出竅的人,基本就死翹翹的啦!就好比我們做開顱手術,打開門一瞧,嚯,好家伙,敵人已經(jīng)完全占領每一寸陣地,神仙也沒招兒!所以關門,等死!”
我眉頭緊皺:“能不能不這么瘆人?”
“這還瘆人?在我們醫(yī)院,我是最有文藝范兒的主刀大夫。難道,我還要給你來一段配樂詩朗誦?這樣,我給你描述一下,開顱之后觀察到的細致場景?”
我急忙擺手:“不必!馬上到飯點了,我不想吐出來。”
“我是說,一般人的靈魂,會時不時自己出去溜達那么一小會兒?!边@個下午,郭冬看來不忙,這很難得。
“打個比方說吧,就像你放風箏,有一根線在你手上抓著,也可以說,你收放自如。對肉體來說完全不礙事兒。當然,夢游的時候,哐!被喝醉酒的司機開車給撞死,不在此列?!?/p>
“明白啦!”我點點頭,“也就是說,陳秋的靈魂這會兒脫離肉體,自己找地方玩兒去啦。”
郭冬終于憋不住,笑出來。他扭頭瞅一眼門外走廊的排椅上正垂著腦袋的陳秋,問:“家里資本狀況如何?”
“千萬富翁!”我探過腦袋,一字一頓。
“就他?歪瓜裂棗的?!惫鶘|眼睛瞪圓,嘟囔一句,“什么世道啊這是?天理難容!長成這樣,也能發(fā)大財?”隨手抓起病歷,龍飛鳳舞,開始寫,一邊說得有點兒咬牙切齒,“該做的檢查,全給他做一遍!要不,他不踏實呀。”
當晚,晚些時候,我們幾個人,包括郭冬,一起坐到酒店里,慶祝陳秋大病痊愈。陳秋明顯活過來。兩杯高度白酒下肚,他舉著左手五指:“今晚我請,誰要搶著去結賬,我跟誰急?!彼攘瞬簧倬?,抽掉很多煙,心情尚佳。至少看上去是。
郭冬敲門時,我正在跟一個微型土豪臉對著臉,計算他的資本。我這當事人,男,五十六歲,農(nóng)民,或者說農(nóng)村戶口,職業(yè)是搞建筑的包工頭。據(jù)他說,有個二十六歲的女研究生,死纏爛打,非他不嫁。對此,我深表懷疑。包工頭的原配夫人現(xiàn)年五十九歲。當年,這男人相信一句俗語,“女大三,抱金磚”。覺得大三歲的老婆,必定旺夫。前些年他在建筑行業(yè)收金攬銀時,確實對此深信不疑??涩F(xiàn)如今,這廝分明忘記初心。
他想離婚!娶那小的。
五十九跟二十六,一旦鑼對鑼,鼓對鼓,開始叫起板兒,勝負幾無懸念。跟差不多所有離婚案一樣,比較難纏的是資本處置。通俗解讀,就是怎么分錢。
老頭兒對我還放心,是我倆彼此熟悉的朋友介紹過來的。說的都是干貨。哪地方有動產(chǎn),哪里有不動產(chǎn),比如房子、車、股票、債務(也不算少),列得甚詳。我大體匡算出個數(shù)目,頓時感覺,“微型土豪”這個詞兒,跟他似乎還不大般配,應該微型偏上,接近中等。
“宗先生,您得告訴我真實想法。這樣,才能確保咱倆步調一致?!蔽艺f得有點兒正式。律師嘛!
“啥意思?”
“就是你打算分給老婆多少錢?”
“我的財產(chǎn),那是我的!”不料,我這話竟然準確扎到宗先生的神經(jīng)。他眉毛一挑,伸出食指,指點自己胸口,“是我一個人,單槍匹馬,腥風血雨,闖蕩江湖攢下來的!我那仨孩子,天經(jīng)地義,他們可以繼承!可我老婆,她沒有!她這一輩子,一個子兒都沒掙過!這么多年,還花去我不少。”
我頭皮稍微有點兒發(fā)麻,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揉捏著下巴。“你的意思,讓一個五十九歲女人凈身出戶?”
就在那會兒,郭冬敲門。
我微笑著示意他,先在外間稍候。
“幾年前,她得過一場病,大手術,十幾萬!”姓宗的臉上肌肉急速抖動,“十幾萬啊,李律師!”
我面帶微笑,努力做出傾聽狀。
“她父母,也就是我岳父岳母,現(xiàn)在住的房子都是我花的錢。小舅子,大學畢業(yè)沒工作,一直跟我干,啥本事都沒有,壞毛病一樣都不缺!但我給他開的錢,比別人都高!”
“可你讓人凈身出戶,于情于法,這說不通啊,你倆都過半輩子了!就如此無情?”
“難道,我非得給她一半?”此人緊咬著牙關。緊跟著,他急速揮手,“不成!絕對不行!那是要人命!”
“有沒有證據(jù)證明,你的妻子不能享有夫妻共同財產(chǎn)?比如,提前做過財產(chǎn)公證。再比如,她跟你一樣,也有別人啦。”
“開啥國際玩笑啊李律師?”男人冷笑,“一個農(nóng)村中老年婦女,最遠的地方就到過縣城。怎么會有別人?那時候,是媒人給介紹的,兩家都窮得稀巴爛,哪有財產(chǎn)?再說,那年代誰結婚前會去做財產(chǎn)公證?”
“那你這樣,不覺得內心有愧嗎?我要接你這活兒,就這么著去打這場官司,傳出去都是個笑話。你讓我以后在圈兒里怎么混?”
宗先生把眼睛移向窗外,半天不語。
“先生想什么?”我還以為他良心發(fā)現(xiàn)了。
“算算成本?!?/p>
“哦?說來聽聽?”我很感興趣。
“照你的說法,財產(chǎn)一分為二。那我得給老婆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的,六七百萬,對不對?”從惡狠狠的眼神看,此刻的宗先生,精力高度集中。
“按我掌握的信息,恐怕確實如此。這么說吧,你老婆沒功勞,還有苦勞。你那仨孩兒,是喝著露水吸著西北風長大的嗎?不都是人家給你帶大的?還有,這是有法可依的。”
“相當于我花掉將近一千萬,就為再娶個媳婦兒?”他掰起手指頭。
“也可以這么換算。不過,你意已決??!甩掉一個老的,糟糠之妻!然后,娶一個小的,按時下的話說,叫小鮮肉。你不虧??!”
“不對,虧大了!”他一擺手。
我往后仰一仰,直直身子。最近,頸椎貌似出現(xiàn)問題。
宗先生繼續(xù)掰著手指頭算:“她二十六,比我大兒子還小。我五十六,比她大整整三十歲。等我七十六,她才四十六。那時候,她要跟我離婚,是不是還要分走一半?”
“那未必,為保險起見,這次你可以先做婚前財產(chǎn)公證?!?/p>
“我把她整回來,還得花錢。女人花起錢來,你恨得牙根子都癢癢!買衣服,買化妝品,這都小事兒,買車、買房子,那才叫個頭疼。”
“關鍵是你說的,人家非你不嫁!”
“她非我不嫁,并不等于我非她不娶,對吧?讓女人牽著鼻子走,還算男人嗎?”我頓時想,真應該讓陳秋來聽聽這話。
“那你現(xiàn)在啥想法?撤退?”
“不劃算!”宗先生大手一揮,伏身過來,眼睛里閃著精光,“那我干嘛離婚?”
“實話說,你這事兒,我見得可多?!北M管頭皮發(fā)麻,但我還是為他迷途知返稍感欣慰,“說句掏心窩子話,老哥,就你這小身板兒,還能折騰幾年?再下去十年,給你個二十六的,你能伺候得了?”
“知我者,兄弟??!”老宗滿臉堆笑,伸手戳向我。
待他出門,郭冬溜達進來。
“這么快又要離?”我問。
“去死吧你!”郭冬一皺眉頭:“我才結婚不到半年?!蔽液呛且恍Α9瑓s伸出拇指,向門口一挑:“就這號禽獸的官司,你也接?請問,三觀呢?”
“非也非也,我努力做到不接這活?!蔽乙粩[手,“話說回來,哥,你吃飯的家什兒是手術刀。我呢,就靠這把嘴。不廢寢忘食薅資本主義羊毛,我怎么活呀?”
“我在外頭,只聽到一兩句,就發(fā)現(xiàn),你倆的靈魂都不在現(xiàn)場?!?/p>
“兩個靈魂約著去哪兒啦?”我盯看著他,哧一樂。
“動物園兒!”
“醫(yī)生罵人這么狠?”
“你以為醫(yī)生只是下刀狠?”
“老郭,咱倆能成兄弟,知道為啥?當初,你離婚那會兒,我就發(fā)現(xiàn),咦,這人是個爺們兒,該給前嫂子的,一點兒都沒計較。”
“當年,我倆鬧成冤家,現(xiàn)在可是朋友?!惫坏裳?,“老話怎么說來著?一日夫妻百日恩。走著,走著,走成了異父異母的兄妹?!?/p>
“這話指的是沒離婚的兩口子,跟你不搭邊兒?!蔽乙还笆郑安贿^,兄弟確實佩服得緊。是不是你現(xiàn)在背著小嫂子,偶爾也去大嫂那兒打個秋風?”
“陰暗,扭曲?!惫粍勇暽?,“你們律師,沒一個好玩意兒。”
“別呀,老郭,別因為我一個,打擊整個律師界。將心比心,我可是因為你,對整個醫(yī)生界肅然起敬的。你沒覺得,我跟那小暴發(fā)戶交流的時候,是有底線的嗎?面帶微笑,是職業(yè)素養(yǎng)。其實,心里頭,恨不得先抽他倆嘴巴子,然后再抽自己一個。話說回來,當律師的,啥人沒見過?殺人、搶劫、強奸,不都得替人辯護???”
“打住,兩碼事兒。”
“好吧,好吧。”我呵呵一笑,“你怎么突然到我這來啦?”
“心里煩。順道來看看你在不在,你不忙的話,就聊聊天?!?/p>
“有啥可煩的?是不是小嫂子需求過旺,你那方面質量在下滑?”
“你別說,這倒是真的?!惫綄γ嫔嘲l(fā)上,嘆息一聲,“唉!人到中年,天命不可違!”
“需要兄弟幫忙嗎?”
郭冬抄起身邊一本書朝我扔過來。
“陳秋的思維,出現(xiàn)些小波動。據(jù)我的內科醫(yī)生朋友郭冬說,近期,他的靈魂經(jīng)常脫離肉體,四處閑逛。分析其危害指數(shù),我們都覺著,他應該去看一看心理醫(yī)生。”這話是我對霍春說的。此時,我們倆正站在濕地公園的一個湖邊兒。
“怎么可能呀?”霍春稍稍吃驚的樣子,仍然是好看的,小嘴巴生機勃勃,“今早上在床上還如狼似虎的呢!”
這話直接把我噎住。小孩兒就這樣,冷不防來一句邪的,很有殺傷力。對此,我已有所領教。因而也就更加佩服陳秋。好家伙!都這把年紀啦,即將踩上老年的門檻兒,還如狼似虎?果真是訓練有素。不愧是一名優(yōu)秀的商人。
霍春,就是成功拾掇下陳秋的那女孩兒。我跟她當然早就熟悉。陳秋經(jīng)常帶著她四處顯擺,以示自己也是有女秘書的成功男士。該女子眼波流轉,肌膚白嫩,腰肢豐盈,端的是一把好手!當時,我就擔心陳秋鎮(zhèn)不住她。果然!
當日,我的肉體正在濕地公園那一片兒閑逛,靈魂已不知游蕩何方。就在那時接到霍春電話,費好大勁兒,我才扯回風箏線,靈肉合一。我之所以閑,不是沒人來打官司,而是內心焦躁不安。“男人也是有生理周期的。”郭冬這話說得真對呀!我開著車,轉過大半個城區(qū),但見世人往往來來,各有忙處,各有奔頭,自己內心的煩躁,卻有增無減。想起距離濕地公園不遠處,剛盤下的那套房子正在裝修。于是,有一搭無一搭,就轉過來。
盡管熟,可一聽是霍春,還是稍覺突兀。
“怎么是你?”我脫口而出。
“怎么就不能是我?”霍春反問,“哥哥你身在何處?能不能見個面兒,打個情罵個俏啥的?”
我搔一搔頭皮:“妹妹有官司要打么?”
“官司暫時倒沒有。有個小小的問題,需要哥哥解惑?!?/p>
“安排你的秘書陳秋找我不就行啦!”
電話里先傳來霍春一陣大笑:“這個話題,不適合秘書聽。”
二十分鐘后,我倆碰面兒。
那二十分鐘內,我稍微梳理過一番霍春的心理。小女子不管如何精靈,路數(shù)應該跟常人無異。雖說毅然決然把小陳秋給生下來,恐怕對當前局勢也有清醒認識。順利轉正,變?yōu)殛愄?,難度不是一般的大。照常理,事態(tài)發(fā)展,無非從陳秋那里拿走一筆青春補償款。浸淫律師行業(yè)二十多年,所見所聞,不外乎此。當然啦,怎么拿,拿多少,不僅是法律問題,還包含情感,又事關小陳秋。差不多是一項很細密的技術活兒。何等步驟?怎么操作?排除我和陳秋是兄弟,霍春找我,還真是挺精準。毫不客氣說,在這座城市內,在這個領域,我絕對是行家。
“唉!人吶!”有那么一瞬,我看著遠處,想著自己整天接觸到的這些案例,不禁一聲哀嘆,內心涌起一股子說不出來的蒼涼。
對,正是蒼涼!
“你不能操之過急,尤其這個階段?!蔽蚁褚晃坏玫栏呱?,嘗試開導霍春,“陳秋這人吧,我最了解,逼急了眼,會破罐子破摔。”
“誰是破罐子?他還能怎么摔?”霍春瞪大眼睛,“再說,我哪有操之過急?我從沒逼過他?!被舸簝墒忠粡?,“你是不是認為,我現(xiàn)在急于要名分,急于轉正?或者,急于分財產(chǎn)?”
“如不是,當然好?!蔽倚恼f,可問題總得解決啊。
“看來,大律師也有小人之心,還陳秋兄弟呢,連你都這樣子看我們倆?!被舸好蜃靸阂恍?。說著,站起身,看遠處往來奔波的挖掘機?;蛟S,小女子也故作滄桑,也去看那浪花淘盡英雄。此女子,比想象中還難對付??!我看著她的背影,心生警惕,遂問:“你想咨詢什么法律問題來著?”
“其實,不能算法律問題。陳秋拿你當兄弟,你是我哥,對吧?直說吧,就是孩子的戶口問題。我得把這個問題理順。我可以繼續(xù)這么過,孩子等不起,她必須要接受好的教育?!?/p>
“你知道陳秋前幾天找我干什么?立遺囑。”
“瞎琢磨些什么呀他?”我從霍春的笑里,又看出一絲孩子氣,“年紀輕輕,立什么遺囑???我又不缺錢。我雖說是單親家庭,但我媽是經(jīng)商的,也算攢下萬貫家產(chǎn),賺的錢下輩子都花不完。她就我這一個閨女,還能給誰?再說,我自己有能力賺。”
“陳秋不這么想?!?/p>
“陳秋認為我是為了錢,才給他生孩子嗎?他要真這么想,我算白疼他啦!”
我頓時稍有壓力??磥恚鳛榕杂^者的我,未必就清?!澳堑共皇?。我是說,陳秋會擔心對你、對孩子,不公平?!?/p>
“這我信,他對小丫頭可上心啦。”霍春臉上稍有愁容,“不過,確實是個事兒。鞋子大小,腳知道,誰有事兒,誰難受。以前我有個閨蜜,也出過這問題。當時幾個好姐妹,責罵呀,勸說呀,冷嘲熱諷啊,什么話都有,這下好,輪到我啦??衫罡缒阒绬??我們真的彼此相愛,給他生孩子,我心甘情愿?!?/p>
“你了解陶北嗎?”我問得小心翼翼。
“這事兒,跟她有關系嗎?”霍春反問。
“怎么能沒關系呢?”我一皺眉頭,“人這一生,看似獨立,但身邊會有許多人與之發(fā)生直接關系。夫妻,子女,親屬,朋友?!蔽艺蛩銓⒃掝}延伸,用費孝通先生《鄉(xiāng)土中國》的某些觀點,來勸說霍春,卻被她擺手制止。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們愛我們的,甚至陳秋娶不娶我,都無所謂。我既不想結婚,也不怕單身。”
“但無論怎么說,你介入另一個家庭,打亂另一個秩序?!?/p>
“這不能怪我。”霍春抱起胳膊,“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一個秩序,如果固若金湯,怎么會被打亂?再說,這不在我考慮的范疇。我現(xiàn)在只是擔心孩子問題?!?/p>
“你要只擔心這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兒??扇绻惽锊桓憬Y婚,你自己一人帶個孩子,怎么辦哪?”
“這算啥子問題嘛?”霍春突然冒出一句四川話,“養(yǎng)大就是咾。我媽,就是一個人把我?guī)Т蟮?。?/p>
小丫頭知識面廣闊,學得很雜,所吐方言遍及祖國大江南北。
“那真是,不公平。”
“你一個律師,居然還說公平。這世界上,有公平的事兒嗎?你放心,我不會跟陳秋要錢的。何況就是要,他也沒有,錢都在陶北手上,這我知道。再說,我就是不上班,在家里都能輕松賺錢。我隨便開一家公司,也能養(yǎng)活自己,你信不信?”
“絕對信!如果你開公司,我免費給你當法律顧問?!?/p>
“一言為定哦!”霍春換上柔柔的語氣,“還有咱閨女的戶口問題,你得當正事兒,誰讓你關系網(wǎng)四通八達野蠻生長呢?有些程序上的事兒,我找不著頭。”
盡管,“咱閨女”這個詞兒有些突兀,但我內心還是突然一熱。
“春兒啊,我還有個小小疑惑,”在霍春轉身要走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問道,“你說,就陳秋這號的,都四十七歲啦!”
霍春扭回身子,盯我半晌,撲哧一笑:“我以為,律師不會叫春的?!?/p>
“律師也是人吶?!蔽乙荒槆烂C。
“我知道你疑惑什么?不就是我一個小姑娘,為什么喜歡大叔?按心理學分析,我跟著媽媽長大,從小缺父愛。不管陳秋他怎么油嘴滑舌,可我們認識之后,他對我真的不錯!否則,我也不會去他公司。就為這,我還跟我媽弄僵!她的公司也需要幫手啊!從另一個角度說,我媽的強勢,她廣泛的交際面,也造成我的早熟。跟我同齡的那些個男孩子,太嫩!思維不在一個頻道。一眼就看到底的男人,我確實沒感覺。換個說法兒,哪怕七十八十歲,只要我認為是我的菜,就義無反顧!”
“你這么說,我有些理解了。”
“現(xiàn)如今啥子年代哦?”沒想到,小丫頭引起話頭,開始滔滔不絕,“AI,人工智能,年齡還是個問題?當然,對你們這代人來說,恐怕不好理解。你們呢,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老公、老婆,周邊兒還有一大堆七大姑、八大姨。責任高于一切,傳統(tǒng)世俗觀念根深蒂固。在我們身上,那些個事兒,統(tǒng)統(tǒng)不叫事兒。我們知道什么叫身心自由。我們不會感慨大江東去的。我們跟這個世界,對話異常簡單,就一對一。我不負蒼天,希望蒼天也別為難我。我,就是我。天地之大,我不為任何人而活。如果,老秋親口跟我說,不愛啦,太累,結束吧!那好,老娘扭頭就走!緣分盡,好聚好散。我最瞧不起那種黏黏糊糊,藕斷絲連。所有借口和理由歸攏歸攏,無非是個錢!多俗呀?一對戀人撕到最后,變成仇家!有意思嗎?當然,只要我倆還愛一天,我百分百全身心投入!你整天接離婚案子,這還看不透嗎?一男一女,要真正好,誰在乎那個小本兒?對不對?”
我很清晰地聽到嘴里發(fā)出“嘶”的一個長音。貌似牙疼。
“秋兒,我覺著,這回你真的被套牢啦!”
“還用你說?”
“跟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是真愛上了呢?還是本來想玩火,玩大啦,里里外外的毛都給燒干凈?”
“絕對真的。我要騙你,我是你兒子?!?/p>
“唉,李夏要有你這么個兒子,他會英年早逝。你正經(jīng)一點兒好不好?”
“哥,霍春這女孩兒,真好?!?/p>
對話地點,就在我辦公室。此刻,我和陳秋在遙遙相對的兩個沙發(fā)上,分別躺著,望著房頂。稍前,陳秋一進來,我就問他是不是急于要立遺囑。不料,陳秋一擺手:“暫緩,暫緩。”于是,我給他轉述,我跟霍春見面細節(jié)。
“那陶北呢?陶北哪點兒不好?”我扭著脖子問。
陳秋不耐煩地一擺手:“李夏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嘛?,F(xiàn)在說這還頂個屁?我就不信,除了你老婆,你外頭就沒個情投意合的女人?!?/p>
“還真沒有。”我又看房頂。
“嘁,你是圣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中不中?”
我倆正聊天兒,郭冬打電話進來,先問:“身邊兒有人嗎?”
“就老秋在這兒,我倆人,非常安全?!蔽掖稹?/p>
“上次你跟我說那事兒,我一直留意。”郭冬稍作猶豫,“現(xiàn)在手頭有一個?!?/p>
我心里頓時一沉,緩慢起身:“條件咋樣?”同時,示意陳秋繼續(xù)躺著。我慢慢走到外間,關上玻璃門。
“是個女孩兒。父母都是農(nóng)民,很健康,沒家族遺傳病史。這是第四胎,前面已經(jīng)有仨閨女。家里窮得叮當作響,連生孩子交住院費,都是借的。有很強的意愿,讓別人領養(yǎng)這孩子?!?/p>
“幾個月了?”
“剛出生,還沒出院?!?/p>
我怦然心動!但隨即陷入沉默。
“潘南那邊兒,是不是還有問題?”
“是啊,她一直不松口。我擔心,再提這個事兒,更刺激她?!蔽胰滩蛔∽プヮ^皮。
“兄弟,你是好人。要不這樣,那邊兒的護士長是我很好的一個大姐,我讓她先幫你號下。你這邊兒呢,趕緊做弟妹的思想工作。要不,讓你小嫂子出馬?她別的不成,嘴皮子倒還利索?!?/p>
“我自己來吧。這陣兒,鬧著跟我離婚呢。”
“啥情況???要是你小子有這念頭,可讓我瞧不起啊?!?/p>
“我是什么人郭冬你還不了解?”
“要我說,你倆之間沒什么大問題,不就沒個孩子嗎?能不離,就別離。外人不摸底,以為離個婚,不過就換個本兒,就像吃根黃瓜那么干脆??傻降子卸嗫?,那都是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咽。人到中年,折騰不起啦!”
“我這邊兒,是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沒孩子,也不是事兒??膳四喜恍校∷X得,對一個女人來說,一輩子不當娘,是最大的缺憾!我跟你說過的,兩年前潘南就開始看心理醫(yī)生,最近抑郁癥好像又犯了,開始吃藥?!?/p>
“那你這婚,怎么離?”郭冬輕嘆一聲,“以我對你的了解,李夏,你要是離了,會一輩子背負著心理壓力?!?/p>
“這我當然明白,活到現(xiàn)在,就是把自己的心理已經(jīng)揣摩差不多啦!知道她怎么說?李夏,你開不了口,我來決定,還是離了吧。趁你年輕,再找一個,生個小孩子,好好過日子。你放心,咱倆夫妻緣分已夠,分開,照樣是朋友。連協(xié)議都不用簽,責任在我嘛,財產(chǎn)我一分不要。其實,郭冬啊,我也曾想過,實在拗不過她,真到那份上,我也一分錢都不要的,全給她!一個女人,到這年齡,一個人怎么過嘛?”
“所以,聽哥的,鎖在哪兒都清楚,關鍵是找鑰匙。你得幫潘南跨過這個坎兒。有個孩子在身邊兒轉悠,說不定一切迎刃而解,什么心理問題,抑郁啊,不是事兒?!?/p>
“問題是現(xiàn)在她討厭孩子啊!”
“以我推斷,她是恐懼,不是討厭?!蔽宜坪蹩吹焦谀沁厓簱项^皮,“這樣吧,抽空找個小地方喝一杯?就咱倆人。我最近也有點兒壓抑?!?/p>
“你壓抑什么呀?”
“一言難盡。”郭冬長嘆一聲。
回到里屋,陳秋盯著我的臉:“怎么啦?這么嚴肅?!?/p>
“管好你自己吧。”我哼一聲。
“我已徹底淪陷。且行,且珍惜?!标惽锞o皺眉頭。
“且行個屁,珍惜個鳥!一把好牌,叫你打成這爛樣。”
“那我能怎么辦?”陳秋仰著腦袋問。
我半天不語,倏忽之間,靈魂已飛向一個小女孩兒。跟潘南怎么說,她才能接受?潘南,咱不鬧了啊,婚,肯定不離,想都甭想。就咱倆人,日子一樣過。頂多,咱們去領養(yǎng)一個,還不是一樣嘛?潘南肯定嘴角一動,露出半個微笑,稍帶譏諷,說你還是繞不過這問題嘛!這樣說不妥,得換個策略。潘南啊,郭冬有個朋友,小兒科護士長,前陣兒,遇到個產(chǎn)婦,農(nóng)村的,前頭生仨丫頭啦,你猜怎么著?我的天,這一胎又來一個丫頭。不行,不行,潘南肯定不露聲色,抬起頭注視著我說,李夏你啥意思?想孩子都想瘋啦?我必須承認,在法庭上,我絕對口若懸河??擅鎸ε四?,嘴拙,口笨。這娘們兒太敏感,頭發(fā)掉地上,都能聽出轟鳴巨響。我這點兒小把戲,她一眼就能看穿。這些年,我在書上碰到孩子這倆字兒,都躲著走?!案?,想啥呢?目光呆滯?!?/p>
“替你犯愁?!?/p>
“我這就是個僵局,神仙都沒主意可拿。走,喝酒去?!?/p>
“沒心情。我有事兒?!?/p>
陳秋起身,轉一圈兒:“真有事兒?”
“老秋,我發(fā)現(xiàn)你的腰彎啦?!?/p>
“快五十的人啦?!标惽锷斐鲆粋€巴掌。
我半躺在轉椅上,看著他:“也有白頭發(fā)啦?!蓖蝗恢g,我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陳秋站在我對面,半弓著身子,面朝著我,好半天才說:“李夏,你整這副熊樣干啥?我自己都還沒倒下?!?/p>
我擦一把眼睛,把視線挪到窗外。
“唉,人到這個世上來,不是來享福的,是受罪?!标惽镒匝宰哉Z。
“說句有新意的?!?/p>
“以前人家這么說,咱不信呀。年輕那時候,哎喲,那份折騰,不帶累的?,F(xiàn)在倒好,整天頭昏腦漲。我爹曾說過一句話,人過四十天過晌。”
我冷笑:“你還八九點鐘,還如狼似虎呢。”
“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是一個正確的錯誤?!标惽锇@。
“都什么時候啦,還拽!”我一揮手,“你家里有老婆,有兒子,外頭還整一個,這叫正確?別自欺欺人啦!”
“愛情來了,誰能擋得?。俊?/p>
“滾!趕緊給我滾!離開我的視線。”
陳秋站著不走,也不吭聲。我瞅他一眼:“我跟你說陳秋,像這種破事兒,我見得太多,沒一個有好收場的。趕緊做決斷!拖不起?。〈蟛涣?,選擇你那擋不住的愛情,和陶北分手。兒子嘛,跟誰都無所謂,到頭還不都是你的?身上淌著你的血呢,變不了。就那些沒離婚的,也有兒子跟爹老死不相往來?!?/p>
“勸別人怎么都有理,落自個兒身上,怎么都是錯。再說,哥哥,我現(xiàn)在就是想離,也沒法離啦!”
“怎么個意思?”
陳秋靠近桌面,雙手撐在上面,探過頭來,注視我良久才說:“陶北,她又懷孕了!”
“你個王八蛋!”我恨得咬牙切齒,一骨碌爬起來,“你都仨啦!”
推門進屋,我稍稍一愣。沒開燈,餐桌上點著蠟燭,映照著一桌子菜。潘南從客廳的沙發(fā)上站起來,我扭著頭瞧她,頓生狐疑。她卻在笑,非常開心的樣子?!澳銍樜乙惶∵@是幾個意思?燭光晚餐呀?”我問。
潘南接過我的包,放下后,又從鞋櫥取出拖鞋,放到我腳下:“換鞋子,開飯!”
“去倒水,朕要洗手。”
潘南抬腳踢我一下:“你級別還不夠?!?/p>
我一邊換鞋,一邊迅速搜索,生日?結婚紀念日?第一次見面?遠在他鄉(xiāng)的丈母娘的生日?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站起身來,我開始動作夸張:“哇,這么多菜,全是我愛吃的?!?/p>
“洗手去?!迸四险诘蛊咸丫?。
洗手的時候,我無意中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突然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老人,真是一點兒看頭都沒有了。
“什么日子啊今天?”落座后,我問。
“什么日子都不是,就是心情好。我總不能老是愁眉苦臉給你看,對吧?”我盯著她的臉,她也看我。我點點頭,心里卻一疼,我看到燭光映照下,潘南半邊臉上布滿皺紋。她舉起酒杯:“來,李夏,謝謝你!”
“謝謝?”
“古人云,相敬如賓?!?/p>
碰一下杯,我一口喝掉,潘南抿一小口?!皣L嘗這魚,”她的雙手像是彈鋼琴,“我專門挑的,活蹦亂跳?!蔽見A一塊放嘴里:“嗯,高,特級廚師?!迸四虾咭宦暎骸白彀蛣e這么甜,留下點兒,以后去哄小姑娘?!?/p>
“在我眼里,你永遠都是小姑娘?!?/p>
“咦?醋放多了嗎?”潘南嘴里嘶的一聲。
“這樣的話,說多少都酸不到牙。”
片刻過后,潘南貌似要切入正題。我頓生警惕?!耙郧埃顺Uf,心里有個結,打開就好,這話真對。好比一把鎖,只要找到那把開鎖的鑰匙就行?!?/p>
“你心里沒什么結,或者說,你那個結根本不算什么事兒?!?/p>
“不對,”潘南搖頭嘆息,“這結很大。不過,我找到鑰匙啦。”
我又喝掉半杯,一邊吃菜,一邊問:“怎么找到的?”
“你別喝那么猛。”
“高興嘛?!?/p>
“這把年紀啦,不是小孩兒。”
“還沒老?!蔽伊亮粮觳采系募∪?。
潘南微笑:“當然,你永遠都不老?!?/p>
看得出來,潘南在斟酌如何繼續(xù)話題。我嘗試主動進攻:“最近,你有沒有和陶北聯(lián)系?”
“前幾天,她約我去看衣服,我沒去?!?/p>
“干嘛不去?”
“唉!跟她站一塊兒,我就像個老太太?!?/p>
“要自信嘛?!?/p>
“沒辦法,年齡擺這里。自個兒的毛病也明擺著。人家穿什么都年輕,我呢,穿什么,都遮擋不住歲月滄桑。咦,怎么說起她來?”
“我好久沒見她啦,陳秋呢,倒是差不多一天一個電話?!?/p>
“趁著身形沒變,好衣服趕緊穿唄。”潘南吃下一口菜,貌似漫不經(jīng)心。
“什么意思?”
“放開二胎啦,人家這么年輕,又有錢,還不趕緊生?”
“未必。你沒仔細看,陳秋現(xiàn)在活脫脫就是個小老頭。”
“陶北年輕啊?!?/p>
“陳秋那兒子,現(xiàn)在開始叛逆。個頭比陳秋還猛,前陣兒一起吃飯,陳秋說了句什么,不對他胃口,人家拔腿就給你撂挑子。瞧這架勢,倆人生不生二胎,得兒子說了算?!?/p>
“你也會有的?!?/p>
我一下子抬起頭!
“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你爸你媽對你嘮叨什么。剛才我說,找到鑰匙,其實就這把。還是那話,我不能再捆著你?!?/p>
“這話再也不要說。”
“你是不是覺得,那樣會對我有愧?”
“芝麻芝麻呼叫西瓜,還記得這名字不?”
“記得,”潘南一抿嘴。我和潘南談戀愛那會兒,網(wǎng)絡正興,我倆鉆進一個論壇里胡鬧,這是我網(wǎng)名,她的則是“西瓜西瓜呼叫芝麻”?!鞍Γ脊艜r候的事兒啦!其實,我才是芝麻。現(xiàn)在,你可以扔掉芝麻,去抱回個西瓜來。只有西瓜跟西瓜才是一家子。”
“今晚氣氛真好。好像是咱倆第一次見面的感覺?!?/p>
“我好不容易才下決心的,李夏你成全我。”
“這魚確實是新鮮。老婆,你真會挑魚?!?/p>
“你別打岔好不好?”
“潘南,你心里怎么想,我很明白。今天我還跟郭冬聊天,他說得沒錯,咱倆之間除了沒孩子,別的什么問題都沒有?!?/p>
“這不叫個問題嗎?”潘南一本正經(jīng)。
“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愿要孩子。”
“別騙自己啦,”潘南苦笑,“你我都不是那種人?!?/p>
我舉起酒杯,讓葡萄酒在里面輕輕轉:“我覺得,咱們這樣就挺好?!?/p>
“別再猶豫,再下去,你就真老啦!”潘南舉杯和我一碰,喝一小口。
“離婚這事兒,你想都別想。這輩子,我就跟你過?!?/p>
潘南眉心稍稍一皺。我則心里一顫。
“你倒是把電視劇里的臺詞都學會了。兩口子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沒那么浪漫的。你是不是覺得,老婆都這樣啦,你還不離不棄,還是不放手,多偉大呀!多高尚呀!”潘南開始有點激動。
“老婆你想得太多啦!”我面帶微笑,“你怎樣???沒怎樣嘛!”
“你老婆不能生孩子呀!”
“這算什么呀?”我痛苦地發(fā)現(xiàn),話題又繞回來了。
“聽我說。你是不是覺得,你這樣做,在外人眼里就是好男人?可你有沒有站在我的角度,真的替我想想?我認為,你這是憐憫,是施舍。你會讓我有負罪感?!迸四系难蹨I流下來,我抽出紙巾想給她擦,她一把接過去,繼續(xù)自個兒說下去,“這些年,我甚至有時候都想,你還不如出去找個情人。說不定,哪天你回家跟我說,你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我可能也會接受的?!?/p>
“看看你都琢磨些什么呀?”
“你別笑,這一次,我是很認真的!”
“老婆,我現(xiàn)在那方面根本不行,你信不信?”我咬咬嘴唇,壓低聲。潘南搖頭:“我不信。”我索性豁出去:“半年前,我去看過醫(yī)生?!?/p>
“怎么突然想起來去看醫(yī)生的?”潘南抱起胳膊,微笑。我頓時大窘,這話潛臺詞是,你跟誰試過才發(fā)現(xiàn)不行的?“李夏啊李夏,你連個謊都不會撒。”
“錯啦夫人,在法庭上,我經(jīng)常撒謊不帶眨巴眼睛的?!?/p>
“家庭不是法庭。你要撒謊,是躲不過我眼睛的。好吧,你不答應,明天我搬出去住?!?/p>
“你搬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p>
“有意思嗎李夏?”潘南一放筷子。
“不就是因為孩子嗎?實在不行,去抱一個,就當養(yǎng)著玩兒?!?/p>
“我不喜歡孩子!”
“那就此打住。我決定,近期休個假,開上車,拉著夫人,去西藏玩兒?!?/p>
“離完婚再去!”
“想得美吧。離了婚,誰還帶著你?”
一進辦公室,我就給郭冬電話。他沒接,我猜是查房去了。一個小時后再打過去,卻被告知無法接通。又過半個小時,依然無法接通。于是,我撥打吳西的電話。
“郭冬呀?他去北京啦?!?/p>
“哦?電話怎么不通?”
“也許,在地鐵里?或者手機沒電?”
“他去北京干什么?”我這才反應過來。吳西稍作猶豫:“有點兒事。”我頓生警覺,吳西的口氣有點怪?!霸趺蠢?,不是你倆鬧啥別扭吧?”
“我倆能有啥事兒?”
“我聽著你聲音不對?!?/p>
“這事兒,”吳西稍頓片刻,“郭冬不想讓人知道。”
“到底怎么啦?”
“郭冬的老父親最近查出肺的問題,已經(jīng)晚期!郭冬這人吧,你是知道的,摩羯座,內向著呢。這種事兒,他不想讓別人知道?!?/p>
我沉默老半天:“什么時候的事兒?”
“也就一星期左右吧。他還抱有一絲幻想,去北京確診一下?!?/p>
我之所以急著找郭冬,是因為昨天晚上,準確說是今天凌晨,事情突起變化。燭光晚宴收尾,我和潘南仍然僵持。盡管,我一直在想方設法逗她開心,可她依然又慢慢陷入焦慮之中。我是律師,不是心理醫(yī)生,對潘南這種狀態(tài),無計可施。當晚我貌似睡著,實際一直清醒,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潘南整晚沒睡,盡管她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凌晨,她突然撐起身,把腦袋湊到我上方,端詳好一陣兒才說:“你也沒睡吧?”
我輕哼一聲,假裝被驚醒:“幾點啦?”
“去領養(yǎng)個孩子吧。”
“你說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說不定,我能行?!?/p>
我側起身子,用手撐腦袋:“想通啦?”
“鑰匙不一定是這把,但試試總是多一次機會,對吧?”
我頓時翻身而起,把潘南壓身子下面。潘南柔聲問:“要干啥?”我答:“你說得很對!試一次,就多一次機會?!?/p>
我倆真是已經(jīng)好久沒做。這一次堪稱完美。
午后兩點左右,郭冬回電話。我直接問:“檢查還順利吧?”
郭冬沉默片刻:“吳西都告訴你啦?你打電話那會兒,我正扶老爺子進CT室,一會兒工夫再看手機,沒電啦,又不敢離開?!?/p>
“老爺子狀態(tài)咋樣?”
“暫時還成,但問題比較嚴重?!蔽野胩鞜o語。郭冬自己就是專家,他說嚴重,還有什么可說?“下午,再做個穿刺活檢?!?/p>
“你一個人在那?要不,我現(xiàn)在趕過去?!?/p>
“不用,你忙你的,我有同學在這?!笨鄣綦娫挷灰粫?,他竟又打回來:“你找我啥事兒?”我說我的事兒不急,老爺子看病更重要。“不急怎么會找吳西?”
我稍作猶豫:“今天早上,潘南答應領養(yǎng)個孩子!”
“是嗎?”郭冬稍顯興奮,“你稍等,我馬上聯(lián)系?!?/p>
在稍等的那半個小時,我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轉來轉去。郭冬打回電話,振鈴只響一下,我就接起來。
“兄弟,抱歉?!币宦牬搜?,我心里頓時一緊。
“要是早上接你電話,就好啦。昨天我一聽說,就給你電話,到現(xiàn)在總共不到一天時間。沒想到,今上午,有一戶人家打聽到這消息,立馬開車過去,一看孩子,非常喜歡?!?/p>
“老郭啊,”我眼里頓時有淚水,“說明,這孩子跟咱家沒緣??!”
“你說得對,我現(xiàn)在越來越信命。你放心,這事兒包在哥身上。關鍵是潘南能轉過這個彎兒,實屬不易,可喜可賀。”
我剛扣掉電話,一抬頭,居然看見陶北走進來。
“哎喲,稀客呀稀客!”我一邊倒水,一邊觀察,腦子在飛速運轉。霍春那個小丫頭的事兒,不會讓陶北有所察覺了吧?看臉色,倒還不像,“弟妹,你現(xiàn)在可不能到處亂逛,你肚子里的陳小秋,會很不高興的?!?/p>
陶北抿嘴兒一樂:“陳秋的嘴巴倒是真快。”
“喜事兒嘛。”
“是不是喜事兒,現(xiàn)在,不好說?!碧毡崩湫σ宦?。
“啥意思?”我心里頓時緊張起來,“別嚇唬我,你哥膽小?!?/p>
“律師的嘴巴,是不是很嚴?”陶北注視著我。
完蛋啦!我立刻想,陳秋招供啦!陶北依然盯著我瞧,面帶微笑,不說話。
“弟妹,干嘛這么看著我?”
“李哥,閑著也是閑著,我給你講個故事好吧?其實呀,我不會講故事,嘴太笨,估計不會很精彩,再說你這大律師,啥樣的故事沒聽過?哎喲,我好像覺得陳小秋在肚子里踢我,有點兒疼。”陶北把手放到肚子上,“哥,我不能激動的,一激動,他就踢我?!?/p>
我的個天!她這才剛懷孕沒幾天,孩子哪能會踢她?我頓時恍然大悟,來者不善!隨即,又暗自叫苦。接下來,你不能刺激她,萬一,她傷了身子,李夏你罪責難逃!我是真佩服陳秋啊,夾在這么倆女人之間,還能活到現(xiàn)在,真是個奇跡!
“有個女人懷孕了,想吃酸的。酸男辣女,肯定懷的是兒子,對吧李哥?”
“民間有這個說法兒,不知道有沒有科學依據(jù)?!?/p>
“所以呢,這女人就去菜市場,買石榴。對啦,在民間石榴有什么寓意,你知道吧?”
“弟妹,實話說,我一聽石榴這個詞兒,嘴里就流酸水?!?/p>
“寓意就是,多子多福??!”
我頓時感覺頭皮嘶的一聲響!陶北竟然迅速反應過來,直一直身子:“對不起哈李哥,我真不是故意刺激你的。我向老天爺發(fā)誓,我說禿嚕嘴啦,這個比喻我收回來?!?/p>
“你李哥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你就是故意的,也無妨?!?/p>
“我繼續(xù)講故事。結果呢,女人在市場上碰到個男人,在買魚。咦?女人一琢磨,不對呀!這個男人,在這個時候,不應該出現(xiàn)在菜市場上啊?退一步說,男人是去買菜,可他也不可能買魚呀?”陶北端起杯子,喝口水,一邊連連擺手,“不行,一說到魚,我就想哇哇大吐。這一次的反應,特別厲害!”
“莫不是,這個男人,”我問得小心翼翼,“正是懷孕女人的老公?”
“聰明!”陶北伸手一指我,“律師的腦子反應就是快?!?/p>
我如坐針氈。
“女人立刻掏出手機,給男人打電話。喂,老公,你在哪兒呀?男人明明就站在魚攤兒跟前,卻舉著電話說,老婆啊,我在公司樓下。你說,你們男人有多壞!說謊話張口就來。女人問,怎么那么亂呀?男人說,街上都是賣東西的嘛,能不亂嗎?女人問,那你今晚上啥時候回家?男人說,哎呀老婆,有個朋友約我去喝酒,談點事兒,我能請個假不?女人扣掉電話,越想越不對勁兒,也不買石榴啦,打上出租車,就跟上男人的車——很八卦,是吧?”陶北突然問我,“是不是太老套?”
“有那么一點兒。”
“那你猜,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兒?”
“弟妹,這么多年,我坐在這張椅子上,一遍又一遍聽這種故事?!?/p>
陶北笑嘻嘻的:“那你來講后面的故事?!?/p>
“女人跟著男人,進一小區(qū)。男人下車,手里提一條魚,活蹦亂跳的。他鉆進一個樓道,進電梯。女人下車,跟進去一看電梯,七樓。于是,女人直奔八樓。”
“為啥去八樓?”
“從你講的故事來分析,這女人絕對聰明,有一定的跟蹤技巧。所以,不能在七樓下,容易暴露啊。一出電梯口,碰上咋辦?最好到八樓,沿樓梯,悄悄走下來。”
“嗯,高手!”陶北連連點頭。
“這時候,女人該掏出手機來。”
“給男人打?看是不是在屋里?”
“不不不,”我連連擺手,“這時刻,需要援兵。最好照相機呀,攝像機呀,所有家伙全都帶上!你想,一個懷孕女人,偉大的女性,怎么能參與接下來的搏斗呢?”
“然后呢?”陶北連連點頭,很興奮的樣子。
“還有什么然后啊?都堵屋里頭啦?!蔽覂墒忠粡?,“啪啪啪,照相,錄像,留下證據(jù),法庭上出示,爭取離婚時占主動。”
“不是呀,不是這個版本?!碧毡睌[出一副毫無心機的臉孔,“那女人沒上樓,就在小區(qū)里轉一轉,扭頭就走啦?!?/p>
“不對,這不按常理出牌嘛!”
“你不是說過,懷孕的女人不能打架的,不能受刺激?!?/p>
“那然后呢?”
“然后嘛,故事就到這里,情節(jié)沒繼續(xù)推進,這就一個小時前的事兒?!碧毡笨粗?,突然問,“李夏,你今晚有約嗎?”
“有啊,”我居然張口就來,“就跟你家陳秋談點事兒。你來了正好,咱一塊兒去?!?/p>
“李夏啊李夏,你真行!”陶北輕輕點頭,嘿嘿冷笑,“你要是不當律師,還真是瞎了你這副腦子?!?/p>
“弟妹,敢問是啥意思?”
“很對!我家陳秋就是說要和你一起吃飯?!?/p>
“這還有假么?”
“問題是,他去菜市場干嗎?現(xiàn)在都是我買菜的。再說,他去菜市場,為啥買魚?我一聞到魚腥味兒就吐,他不知道嗎?退一步講,他買上魚之后,干嘛去了別人家?哦,再退一步講,他是串門兒的,走親訪友,可進的小區(qū)不對呀?”
“你剛才說的那男人,是陳秋?”我竭盡全力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哎喲,我兒子又踢我?!蔽壹泵o她端水杯。不料,陶北隨即冷笑一聲:“你以為,我真不知道他去誰那里嗎?那房子還是我租的!”
“我還是不明白陶北你啥意思?!?/p>
“兩年前,霍春就住那里。”
許多天以后我才明白,那天,陶北在霍春居住的小區(qū)駐足,發(fā)呆,僅僅一兩分鐘,就把事兒想個透徹,且迅速拿出應對方案來。緊接著,打車到菜市場,開上自己的車,不緊不慢,朝我的律師事務所而來。
都不是傻瓜,話說到此,已經(jīng)足夠。
我一直推測,陶北接下來會做何種舉動。可陶北呢,始終面帶微笑,說話滴水不漏。甚至輕描淡寫地把話題蕩開。她竟然開始聊股票,聊美國總統(tǒng),聊基地組織,聊印巴危機。最后,她看上去聊夠啦,摸著肚子慢慢起身:“小秋秋,咱們回家吧?”
“別呀弟妹,一會兒陳秋該到啦,咱一起吃飯去?!?/p>
“李大律師,你這么做,風險真的很大!”陶北很密集地眨巴幾下眼睛,“要是我坐這里不挪窩,我也不讓你打電話跟那個小王八蛋串供,咋整呀你?”
我無言以對。
“說不定,今晚上他真是吃魚?但李夏,你吃不上啦。”
“吃什么,弟妹你來定。我請客。”我發(fā)現(xiàn),此時的我,就像一條被挑在竹竿上的活魚。
“哎喲,我真是沒胃口,現(xiàn)在我就是喝口水,都想吐?!碧毡贝藭r才眉頭緊鎖,似乎壓抑著自己,不讓淚水流下來。走到門口,她突然又轉回身來,“李哥,我第一時間來找你,其實你早就明白。要是你繼續(xù)裝糊涂,那我直說,哥哥你是律師,你妹妹真走到那一步,會牽扯到財產(chǎn)?!闭f至此,陶北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她緩緩抬起手,擦擦眼角,“從現(xiàn)在開始,我正式聘請你當我的律師?!边€沒等我反應過來,陶北語速又突然加快,“你要是敢和陳秋合起伙來算計我,那這么多年咱倆的兄妹情分我也不講啦,到那時候,我從你家窗戶往下跳!”
“談談靈魂吧?!惫苯釉谖业纳嘲l(fā)上躺下去,看著天花板。
此前的一會兒,我已經(jīng)處理妥當手頭的事兒,正準備趕往醫(yī)院,去看望他父親。老爺子啟動第一個化療行程。沒想到我還沒出門,他先出現(xiàn)在門口。
“我給無數(shù)人出主意,定方案,有條不紊??傻轿易约旱母赣H,居然心慌意亂!身邊兒的醫(yī)生朋友,北京專家,我都咨詢過。其實,我心里很明白,他們會給我什么建議,但就是不踏實呀!西醫(yī),中醫(yī),手術,化療,反復抉擇,反復考慮后果,最終發(fā)現(xiàn),在原地轉圈兒!沒辦法,就這么一個爹呀!”
郭冬沒有一夜白頭,但短短幾日,原本堅硬的十根手指的指甲,齊刷刷的,一下子如同蟬翼,化成兩層,輕輕一揭,就能撕開。
“焦慮!做一個艱難選擇時產(chǎn)生的焦慮。”
此刻,我無話可說。我知道郭冬無意于跟我談什么靈魂。他只是不愿意待在醫(yī)院,看自己老爹那張蒼白瘦削的臉。
“他媽的!”我抓抓頭皮。
“對啦,老夏你啥星座?”郭冬支起身子,“剛從我老婆那兒知道我是摩羯?!?/p>
“我生日比你早一個星期嘛,陳秋比你晚一個星期,咱們都是摩羯?!?/p>
郭冬掏出手機,看半天,撲哧一笑:“摩羯座的男人,就是背著沉甸甸的包袱,奮力爬上山巔的大公羊,傳統(tǒng)、責任、理想,以及財富和社會地位的欲望,全裝在大包袱里,那是負擔,也是催促他上進的力量!天哪!老夏,準不準啊你說?”
“你個醫(yī)生,動刀子的,也信這個?”
“不信不行的!你看看,你,陳秋,還有我,是不是個頂個都這樣?表面上光鮮,實際上,冷暖自知!”
我眨巴半天眼睛,無力反駁?!澳且驳没钛?!對不對?”
“還有,”郭冬坐起來,“摩羯座的男人,個性之首,就是堅韌。”
“這條不適合我。我沒那么堅強?!蔽覍嵲拰嵳f。
“我也不行。”郭冬重又躺下,思考半天,“現(xiàn)在感覺,干什么都沒勁。以前有一段時間,我喜歡跟人談人生。現(xiàn)在仔細一琢磨,真是傻蛋。什么叫人生?誰能參透人生?”
“你別老整這些虛的,勾引個情竇未開的小姑娘,可能管點兒用,對我沒用。一聽人生這個詞兒,我渾身雞皮疙瘩都冒出來,包括你那個靈魂。”
“靈魂不一樣的。那是科學?!?/p>
“狗屁科學!”
“你這文科男,是理解不了的。心理學,哲學,其實都是科學?!惫Ю馄鹕碜?,開始較勁兒,“現(xiàn)在不是發(fā)現(xiàn)暗物質了嗎?不是發(fā)現(xiàn)黑洞了嗎?等于已經(jīng)證明,靈魂,絕對存在!”
我們正準備展開的高端論壇,被不速之客打斷。姓宗的客戶胳膊下夾個黑包,站在門口:“啊呀,你果然在啊兄弟?!?/p>
郭冬看他一會兒,嘴巴緊閉。我和老宗握手,立刻換上職業(yè)笑容:“今天怎么有時間光臨寒舍?”老宗轉眼看郭冬,我互做介紹,“我朋友,中心醫(yī)院一把刀,郭冬郭大夫。這一位,老宗,建筑公司老總?!?/p>
老宗伸手跟郭冬握手,郭冬半躺著,把手伸得老長,握過之后,臉色也是淡淡的。老宗并不在意,從包里掏出名片,一邊給郭冬遞,一邊大聲說:“在這世界上混,別的朋友,哪怕一個都不交,醫(yī)生朋友必須得有!人吶,說不準啥時候,嘎一聲,就完蛋啦!這樣吧,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我請客,兄弟們想吃點什么盡管說?!?/p>
“對不起,我今天很忙!”郭冬半躺著身子,捏著名片端詳良久。
“那改天!”老宗大手一揮,“但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啦!”說完,轉頭向我,“兄弟,這次來,還得給你添麻煩?!?/p>
“怎么啦?還是堅持離?”
“這次不是,不過,也夠麻煩?!痹瓉恚鶜q的小姑娘并非善類,在跟老宗交往過程中留下好幾手。其一,拍下很多不雅照片和視頻。主演不多,只有她跟老宗,但很是惹人眼球。
“我不怕她鬧,”老宗兩手一張,腮幫子上一團肉急速抖動,“但是,兄弟啊,她要把那些視頻真發(fā)到網(wǎng)上,怎么辦?愧對先人?。 ?/p>
“身邊的人你都不怕,怕什么先人???先人都是故人,不上網(wǎng)的。”
“兄弟,你這是擠對我?”老宗的笑稀奇古怪。
“無非就是個錢的問題嘛,你說過,只要是錢的事兒,就不是大事兒。”
“這次更要人命!她要五百萬!”
郭冬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向外就走。
“老郭,你要走嗎?”我問。
“事關隱私,少兒不宜。”
老宗沖他喊:“郭大夫,說好啦,改天咱們聚聚。”郭冬一擺手,頭都沒回。老宗迷惑不解,扭頭瞧我:“你這哥們兒,腦子有病吧?”
“嗯,病得不輕?!蔽尹c點頭。
“是不是敲詐勒索?”老宗下一句話,立刻轉到正式頻道。
“有這嫌疑?!蔽铱粗斑@手法,實話說不大按套路來,有點兒陰,而且一旦走上法庭,這種證據(jù)不合法。不過,老宗我跟你講,我做律師這些年總結的經(jīng)驗之一,就是處理一樁案件,往往并不是嚴絲合縫地按照法律條文走。”
“這還用你說,要嚴格照政策辦事兒,我能攢下這點兒家底?”老宗輕蔑一笑,右手拇指、食指翻飛,做一個點錢動作,“幾乎所有事情都得按這個走!”
我并不笑:“你打算報警呢?還是一貫做法,一個子兒也不出?”
“錢能擺平的事兒就不重要??偟贸鲆稽c兒,彼此心安。我來呢,就是想請兄弟,去跟那小丫頭談一談。你肯定有辦法的。不打官司,不報警,和平解決。事成之后,兩倍律師費。好不好?”
“你頭一次來的時候,不是把那個二十六歲的小姑娘視若至寶嗎?這轉換也太快啦!”我把兩只手放在腦后,交叉相扣。老宗嘴巴翕動幾下,正要開口,我伸手制止,“宗先生,知道你來之前,我跟我的朋友在談什么嗎?”
“他收紅包的事兒被人告發(fā)啦?”老宗眼珠子一轉,“手莫伸,伸手必被捉?!?/p>
“不,我們在談靈魂?!?/p>
“靈魂?有什么好談的?”老宗急速眨巴眼睛。
“靈魂,對應的是肉體。靈魂,是形而上的,無影無蹤,但存在于每個人的身體內?!?/p>
“兄弟你是律師呀,怎么跟跳大神的一樣?”
“你不懂這個,所以你做事情,沒底線?!蔽揖o盯老宗的眼睛,說得不緊不慢,“在這個世界上,面對情感、倫理、秩序、規(guī)則等等,每一個人都要有底線,有原則。”
我清晰地看到老宗臉上的笑,在慢慢凝結:“李律師,你在給我上課嗎?”
“對,我給你上堂課?!?/p>
“我出錢請你,是要你給我上課的嗎?”
“不,到現(xiàn)在為止,我沒收你一分錢。而且,我也根本不打算賺你的錢?!?/p>
“為什么?”
“因為,你沒底線。”
“在你眼里,我就是個傻瓜嗎?我是個毫無大腦,只知道賺錢的投機鉆營的人?”
“不對?!蔽以俅瓮蟀胩桑p輕搖頭,“你太高估自己,你比傻瓜、投機分子的底線還要低一點兒?!?/p>
莫名其妙,在這番對話中,我收獲到一份無與倫比的欣喜和暢快!此前,我根本就想不到,我還能這個樣子跟我的客戶說話。這么多年,我縮著腦袋,夾著尾巴,低聲下氣,迎合,巴結,在幽暗角落里,在法庭上,幫一個又一個人性扭曲的人閃展騰挪,盡可能規(guī)避懲罰。是的,我收獲到的是鈔票,有形的,嘩啦嘩啦響??晌沂サ?,卻是無形的尊嚴、理想、道德。
老宗緊盯著我,好半天,一聲不吭。突然,他扭頭就走,到門口,卻呼地一下子轉回身,伸出右手食指輕輕一搖:“記住!李律師,我沒殺人放火!”
“你敢嗎?”我反問。
郭冬的手指甲開始變得堅硬的時候,他父親去世。
“指甲倒是緩過勁兒來了,手腕兒、手指的各個關節(jié),反倒不靈活啦。你懂這種感覺嗎李夏?木脹脹的,十根手指頭,像是根本不能打彎兒?!彪娫捓?,郭冬說這番話時語氣平和、鎮(zhèn)定,甚至追加一句玩笑,“要褲襠里那玩意兒變成這樣,該多好??!”
我心里忽的一疼。一個主刀大夫,手指頭變成這樣,意味著什么?基本等同于,一個律師,突然嗓子無法發(fā)聲。
我是在那座崮頂?shù)倪吘?,坐在一塊巖石上,打這個電話的。
崮是我們老家一帶特有的地貌。山峰拔地而起,峰頂無尖,是平坦的。四面皆是懸崖峭壁。小時候,我經(jīng)常沿著一條蜿蜒小道,爬上這個崮頂,在石板下尋找蝎子,在草叢里捕捉螞蚱。此地的蝎子,二鉗八足,比別處的多兩條腿,稱作“全蝎”,可以泡酒,可以炒了下酒。小時候,人們不吃這個,拿集上去賣。螞蚱種類繁多,咬怪、刀螂、沙馬趕,品類各異。這個倒多是炒著吃。對此物,父親很喜歡。一碟螞蚱下酒,一個人能從天黑喝到天亮。
當然,許多年來,父親最喜歡最渴盼的,是抱上孫子或孫女兒。只是,他從來不說。
“你這樣可不行,你還要抓手術刀的。”
“是啊,所以得治?。 ?/p>
“在哪里醫(yī)治你的手指頭?”
“一個水塘邊兒上。我老家?!?/p>
我頓時明白過來。然后,目光幽幽地望向山下那個小村子,那個我出生和成長過的地方。手機里繼續(xù)傳來郭冬的聲音。
“老夏,跟你說個秘密,我第一次跟你前嫂子接吻,就在這水塘邊兒上。我的個天,那一瞬間,天旋地轉!血脈倒流!后來,我再也沒有體驗過那種幸福感?!?/p>
我站起身子,在懸崖頂上。遠處,盤旋著兩只白花雕。那是一對神鳥。它們棲居在懸崖峭壁上,永遠只有一對兒出現(xiàn)。一雌一雄。
“老郭,藥不對癥呀!你是手指頭不能動,又不是嘴巴張不開?!?/p>
“道理是相通的。”聽上去,郭冬心情不錯,“這一方小池塘,裝滿我所有的童年記憶。小時候,一到夏天,整天一絲不掛,泡在里頭?!?/p>
“我們?yōu)槭裁床患s而同來尋找童年?”
“哦,你在哪兒?”
“我在老家后面的山頂上?!?/p>
“都是為了治病?!?/p>
“你覺得能管用嗎?”
“不好說,回到城里,極有可能濤聲依舊。老夏你記住,沒有任何良藥,能對抗衰老。沒有任何東西,能拯救靈魂?!?/p>
“又來啦!”
“科學。要相信科學?!?/p>
“那你說,陳秋的靈魂,現(xiàn)在干什么?”
這一次,郭冬的沉默時間更長。我跟郭冬,已經(jīng)很久聯(lián)系不到陳秋。他似乎從人間蒸發(fā)了。
“要是天不冷,我真想光溜溜地跳下去,沖洗一下渾身的污垢。”郭冬答非所問。好在,我也不準備繼續(xù)問下去?!澳悴皇桥吕洌桥氯饲埔姡菒巯砩系挠鹈?。堂堂一位市里的主治大夫,光天化日下,全身赤裸。一個美好的童話,轉眼之間,就變成可恥的笑話!你瞧瞧郭冬,污垢已經(jīng)深入咱們的大腦,深入骨髓和血液,洗怎么能洗得掉?”
“我要試試?!惫蝗徽f。
“試什么?”
“脫衣服,下水?!?/p>
“千萬別,天確實冷,我在山頂凍得直哆嗦,你別一時激動,手指頭治不好,再把褲襠里的玩意兒也給凍壞?!蔽以捯粑绰?,郭冬已扣掉電話。片刻過后,發(fā)來視頻邀請。打開視頻,只見郭冬果然站在一個池塘邊兒。稍遠處,一條馬路上,可見車輛往來。郭冬把手機固定,他站得稍遠一點兒,沖我微笑擺手。
老天!他居然真的開始脫衣服!
帶著瞧熱鬧的心情,我眼看著郭冬三下兩下,將衣服全都脫掉。是的,一絲不掛!他再次沖我一擺手,慢慢助跑,像條魚那樣,高高躍起,撲通一聲,鉆進水里!畫面上,只能看見一圈兒又一圈兒漣漪。
我似乎被池塘內的涼水冰得一哆嗦。
閉上眼睛,突然之間,又感覺自己像那兩只白花雕,在空中肆意飛翔。遠處,牧羊人甩動起鞭子,啪啪作響。同時,有人用方言唱起老情歌。
你敢不敢像郭冬那樣,脫個一絲不掛,在荒原上奔跑?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下一秒,我開始脫衣服。在空無一人的崮頂,我唯一的心理障礙,就是冷風。那有什么呢?當我全身赤裸,站在草叢里時,四周一片寂靜。我抬起頭,看著天空。頓時,我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我,在遙遠遙遠的上空俯視著我。我將雙手舉過頭頂,五指、掌心緊貼,緩緩地向天空伸展。指尖頓時升起一株嫩芽,在拔高,在生長,突然,有雙瓣分開,中間又鉆出嫩芽,繼續(xù)向上生長,散開嫩葉,生出主干,長出側枝,呼啦一下子,長成一棵大樹。
我緊閉雙眼。眾聲喧嘩。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空中的那個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地面上的我,慢慢弓起身子,重心前移,突然,擺起雙臂,開始奔跑!是的,奔跑!一個全身赤裸的中年男子,在荒原上,開始童年式奔跑。
手機在響,可我聽不到,也不可能聽到。
潘南打不通我的手機,就發(fā)短信:“芝麻芝麻呼叫西瓜?!?/p>
我說過,我的父親更想抱孫子或孫女,這念頭根深蒂固。因此,可以想見,當我和潘南長途跋涉回到村里,父親和母親一眼看到那孩子,會是什么樣子。他倆老早等在村口,就在那棵老槐樹下。
老槐樹是村子的胎記。它指給我們尋祖方向。它告訴我們,祖先來自遠方,那地方的村口,也站著這么一棵樹。站在樹下的父母,卻根本沒心思尋祖,他們盼著未來的到來。母親從潘南懷里接過那孩子,緊緊地摟在胸前,父親緊跟其后。
“我還不如跟你一塊兒上山,”潘南說,“從抱起那孩子,一直到現(xiàn)在,她奶奶都沒放下。”我微笑,沒吭聲?!暗故鞘∠挛业膭艃海 迸四侠^續(xù)笑,“你沒瞧見,剛才那孩子,居然被她爺爺奶奶逗得笑起來!”
“真的?。克嫘??”
“真的,我就站在旁邊兒,就那時候,我突然想哭!不過,我說個事兒,你別不高興。真是好奇怪,剛才孩子一笑,我怎么端詳著那么像陳秋呢?李夏,你在聽嗎?你怎么不說話?”
“山頂上太冷,”我說,“我都快被凍死啦!”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