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土記憶建構的三重敘事

焦中棟

關鍵詞：南來 《故嶺西邊》 人的敘事 物的敘事 心的敘事

加拿大學者諾斯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認為，文學是一個“自律的詞語結構”，“在一個由種種詞語關系構成的系統(tǒng)中包含著生命和現(xiàn)實”。文學不是一種認識現(xiàn)實的方法，而是一個“集體的烏托邦夢想”。這一夢想在整個歷史中持續(xù)不斷，是那些人類基本欲望的表現(xiàn)。在文學中，也僅僅在文學中，一個人才能擺脫指涉性語言所涉及的種種骯臟的“外在之物”，并發(fā)現(xiàn)一個精神家園。a從這個意義上講，為人類建構“記憶”，應該是文學諸多功能的一種本質的、深層次的功能。由符號及符號之間的關系構立起“意義”，由“意義”關聯(lián)起“情感”、建構起“場景”，其最終的功能指向，是對“記憶”的篩選、充實、虛擬、固化與回味。作者用一種獨特的“個人敘事”，完成人類共同記憶的建構。

南來先生的《故嶺西邊》通過人的敘事、物的敘事、心的敘事，完成了“一個北方村莊近三十年的變遷”，以及“山河大地上一個褶皺里的平凡”的鄉(xiāng)土記憶建構，講述了一個在傳統(tǒng)社會即將崩塌、現(xiàn)代社會即將到來的“文明夾縫”時期中的“故園故事”。這個故事，既有作者對已經逝去的傳統(tǒng)的深情回眸，也充滿了作者對已經到來的現(xiàn)代文明的調侃與批判，更有著對這種歷史性變遷引發(fā)的恐懼、懵懂與希望的表達和再現(xiàn)?！叭说臄⑹隆苯嬃恕扒楦杏洃洝?，“物的敘事”建構了“場景記憶”，“心的敘事”建構了“自我記憶”。三重敘事堆疊滲透，“人的敘事”與“物的敘事”相互映射、印證，為客觀存在打上了情感烙印和人文色彩;“我”既是敘述者也是敘事文本中的人物，通過“心的敘事”將人、物、場景、時空進行文學性再造，建構完成了一個獨特而又普適的鄉(xiāng)土記憶文本。

一、人的敘事：鄉(xiāng)土記憶的情感建構

費孝通先生認為，“鄉(xiāng)土中國”的社會結構是一種差序格局?！豆蕩X西邊》就是典型的鄉(xiāng)土社會“差序格局”的敘事文本?！拔摇弊鳛閿⑹潞诵?，“父母”在第一層，孩子、兄弟姐妹、祖父在第二層，更遠的關系在第三層。從情感敘事的角度來看，這是一本獻給“父母”特別是“父親”的書。作者從“父親在世時”開始敘事，至“父親是村莊毀滅之前，送走的最后一位老人”結束敘事，看似在講述一個村莊的變遷，實則是在村莊興衰的框架下講述親情的緣起與緣滅。敘事者“我”，是家中的幼子;故事的主角“父親”，是一位慈愛、溫暖、勤奮、聰穎、堅韌的普通而又獨特的鄉(xiāng)農;與父親氣質相通、情感交融的“母親”，在生活中是家庭的女主人，在父親的感情世界中是愛的伴侶，在兒女生命中是最樸實的依托。父親和母親構成了“情感敘事”的基礎元素，他們不僅繼承了上輩人所有的生存技能，也延續(xù)了鄉(xiāng)土社會中最淳樸的道德判斷和情感認知，他們躬耕土地、養(yǎng)育兒女、孝順長親、周全四鄰、結睦村人，同時用誠懇和仁愛獲得血親、姻親等眾多社會關系的認可，即使是面對遠方的匠人、市場的商販，也謹守著人性的善良和鄉(xiāng)土社會最基本的道德規(guī)則。

相比于對父母情感敘事的深沉綿長，作者對“爺爺”的敘事卻短促而濃烈，爺爺種的樹、栽的花、養(yǎng)的動物、耕的田地、緊閉的箱子、甜蜜的糖罐，乃至對奶奶的摯愛深情等，都成為作者柔軟的情感記憶符號。和爺爺相關的太爺、老姑、表叔、表姑等，有的“登場”進行“表演”，有的出現(xiàn)在“故事的故事”中，但都親情滿溢，感人肺腑。

一個家族的枝蔓以“父親”為核心展開，構成了“所有的社會關系的總和”。除了母親、祖父，作者還在斑駁的親情敘事中寫了和哥哥姐姐們朝夕相處的手足情，同吃同住同勞動，舔石板，畫墻畫，看捕蛇，進山砍柴，回鄉(xiāng)探親……種種深情全部隱藏在故事細節(jié)中，雖不顯豁卻妙然天成。

相對于“親人”而言，“村人”是敘事“背景”，也是故事中的社會關系?！按迦恕敝g，“村人”與“親人”之間，建構起了整個西嶺村的人文空間，也建構起一個充滿生機的鄉(xiāng)土社會圖景。辛苦農耕的村人和“我”的玩伴、村鄰、鄉(xiāng)親、老師、匠人、遠親、近友，個個都熨帖地出現(xiàn)并附著在他們的人生和自然場景中。因為有了“人”的精彩，一個僅有三十來戶人家的深山小村，在作者的敘事中，在傳統(tǒng)和當下的經絲緯線里，被打理成了一塊雖然粗糲卻五彩斑斕的鄉(xiāng)土畫卷。有人一閃而過，有人反復入畫，有人只是虛幻，每個人物、每個生靈都成為這幅畫作中不可缺少的元素，印證、豐盈、建構起讀者的“記憶”和“鄉(xiāng)愁”，滿足著讀者的想象和回味。清晰中感受到距離，切近中體察到溫度。

在“人的敘事”中，作者非常貼切地貫穿了傳統(tǒng)的“味道”美學，善用白描手法，將人物、情感、場景一體描摹，充滿了風俗畫一樣的即視感。人物總是在特定場景中自然地“流出”，和故事、情節(jié)、敘事融為一體，隨來隨演，隨畢隨走。眾多的場景勾連、疊加，幻化成一個20 世紀八九十年代農村生活的場域，建構起貧困、掙扎、溫暖的生活文本。

二、物的敘事：鄉(xiāng)土記憶的場景建構

《故嶺西邊》17 萬字，136 個章節(jié)。其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章節(jié)在用“物”來敘事?！拔铩北毁x予了意義，成為承載情感、表達觀念的符號，也成為一種敘事手段，建構起鄉(xiāng)土記憶的特定時空場景，具有了包括文化符號、生存儀式、記憶承載、情感寄托、人格鏡子等多種功能。

（一）作為文化符號的“物”

按照一般理解，文化是一個群族內在精神的既有傳承、創(chuàng)造、發(fā)展的總和。《故嶺西邊》中，這樣的文化符號俯拾皆是。例如，“謙受益”的牌匾隱含著鄉(xiāng)土社會中耕讀傳家的謙抑表象與高傲精神的內在價值表達，它的敗壞預示了從作者記事開始，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就進入了根本性的坍塌。但是，社會結構坍塌的同時，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傳統(tǒng)文化卻以另外一種形式被延續(xù)?！袄嫌H戚”手中刻畫著眾多符號和文字的羅盤，承載著鄉(xiāng)土社會對宇宙人生最神秘的認知，也蘊含著作為孩童的“我”對未知世界的好奇與探索，而從作為風水先生的“老親戚”到“上了歲數(shù)后也開始研讀卦書擺弄羅盤”的“父親”，看似沒有關聯(lián)，但是這種傳承本質上是一種扎根于鄉(xiāng)土社會價值深處的文化認同。

每逢春節(jié)，父親帶領孩子們上山砍柴、回家生火，既有狩獵時代族群族活動的影子，也延續(xù)著鄉(xiāng)土社會男權中心的不變傳統(tǒng)。當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和鄉(xiāng)土生活面臨瓦解，農人們好奇而又膽怯地走向現(xiàn)代、邁向村外、面對市場和財富時，綜合廠、小煤窯、大卡車無不是一種典型的文化符號，預示著太岳山中一個小村落傳統(tǒng)生活的快速變遷。

（二）作為生存儀式的“物”

從20 世紀70 年代末期中國農村改革的變革中開始，到傳統(tǒng)鄉(xiāng)村生活被裹挾到所謂“城市化”進程中結束，長者逝去，少年老成，舊屋頹圮，花果飄零，一晃三十余年，山鄉(xiāng)巨變。作為一個在農村勞作過、掙扎過、夢想過的“我”，知曉農人的“無力和酸澀”，也不厭其煩地把各種農事和活計進行了鋪陳描摹。燒磚、砌窯、釀醋、磨漿、捕蛇、劁豬等等，是生活的必需品，也是生存的奢侈品，充滿了儀式感。這種儀式感是艱辛勞作中的精神慰藉，也是塵芥般生存的價值與目的。

對這種“造物”活動的追憶，構建起一個個完整的鄉(xiāng)土社會的文化場景，也成為后人追思故土、回味鄉(xiāng)愁的符號與意象。

（三）作為夢想承載的“物”

人的價值追求大多時候和“物”相關。求而不得，欲望便會轉化為潛意識，形成夢境。童年時老師獎勵的小紅花、青春期夢想的收錄機、長大后塞滿泥濘的自行車……承載著夢想的厚重與夢碎的酸楚，也見證過某個東方鄉(xiāng)村社會中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一個農家子弟，從記事到懂事，經歷了田間勞作的辛苦，經歷了親人故去的悲哀，經歷了理想孵化的羞澀，經歷了回望故鄉(xiāng)的遙遠，經歷了所有農人子弟心靈旅程上的顛簸、暫住、向往以及自卑和踏實，最后守著一堆故鄉(xiāng)的廢墟，敲擊開堅硬核桃的皮殼，苦澀而清香的過往，從舌尖涌向心頭流向筆端。唯有門前的小溪水，春風不改舊時波——過往的“記憶”雖無法成就萬頃良田，卻也足慰心頭一絲干渴。

（四）作為人格鏡子的“物”

“物”建構人的空間，也會是人的作品。物打上人的烙印的同時，也成為人的鏡子，供人類反觀自身，形成自我價值判斷。在作者的敘事中，對“田地”極富感情：只要農人肯付出，土地便一定會給予回報。土地被農人經營得豐滿熟稔，農人也被土地教化得誠信堅韌。正是因為這種相互成就，土地也就成為一面鏡子，反照著人的品格高低、勤謹懶惰、命運窮通。和土地一樣，人養(yǎng)畜，畜養(yǎng)人，人與家畜的關系，也超越了簡單的豢養(yǎng)，寄寓了諸多的情感。作者用了極富深情的筆觸，細致地描寫了自己家的“馬騾”馴化、勞作、衰老的過程，既是為“馬騾”作的傳記，也是農人一生辛勞的投射。

“物的敘事”構建起了傳統(tǒng)鄉(xiāng)土生活記憶的物理場景、文化場景以及情感場景?！豆蕩X西邊》通過“物的敘事”，為我們記住曾經的鄉(xiāng)村社會圖景提供了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文本，建構起了一個符號體系，甚至“附著了所有的人類生活”。

三、心的敘事：鄉(xiāng)土記憶的自我建構

在對文學表達的“符號”進行技術性操作時，作者用了“關鍵詞”法，通過136 個關鍵詞（組）將全篇有機串聯(lián)，既遵從時空順序，又在敘事細節(jié)上充滿了跳躍感，各處情節(jié)常常草蛇灰線、藕斷絲連。在對具體人物、事物、場景進行敘述時，往往是紀實與虛構同在，既可以作為“歷史文本”“地理文本”進行解讀，又具有強烈的文學性：出場人物的鮮明個性、原生鄉(xiāng)土的人文細節(jié)、敘事語言的純凈自然、情感表達的濃烈細膩，等等，如泉水涌出，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因為小說的結構特點明顯，所以能夠被輕易“解構”出作者的敘事“模式”——“章回體”“關鍵詞”等。但這種在獨特而敏銳的個體體驗基礎上形成的敘事，卻又并非通過純粹的“形式”而完成的。其中的“妙處”，必須通過細讀文本，形成與讀者自身情感經驗、生活經驗等契合的文學體驗，才能領會。這正如杜甫《偶題》詩中所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p>

文學是人學，也是心學?！豆蕩X西邊》寫的是作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鄉(xiāng)村生活?！拔摇辈粌H是敘述者，也是敘述中的“人物”。作者對故園的“記憶”，是一種獨特個人體驗的精神留存。這種體驗或許是客觀真實的，也或許是拼接甚至是有意無意虛構的，但正是這些人和物的意象，構成了一個個記憶場景，最后連綴成一個完整的鄉(xiāng)土記憶拼圖。在時間上，基本是從20 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到21 世紀初結束，按照歷時性展開;在空間上，基本是從西嶺村向外枝杈狀拓展，形成地域圈層。這兩個維度的敘事，構成了基礎的時空結構。但另一個維度或許更重要，就是“我”對自己成長的回望。

拋卻敘事技巧，《故嶺西邊》其實是講述兩個層面的故事：一個是以父母為核心的家庭故事，另一個是“復盤”作者的成長記憶。家庭故事為“表”，成長記憶為“里”，其中著墨最多的是“我”在鄉(xiāng)村生活中的幸福、磨礪、無奈、掙扎與夢想。相比于父輩忠誠于土地并對艱辛鄉(xiāng)土生活安然接受且努力地活出詩意，日漸開放的鄉(xiāng)村社會為“70 后”的農家子弟打開了一扇扇的門，卻又把大多數(shù)門次第關閉?！拔摇眰円蕾囃恋?、熱愛故土，卻又詛咒土地、拋棄故土。“我”在開放與閉塞、堅守與出走、幸福與懷疑、希望與失望、貧困與充裕之間被輕視、被磨礪、被激發(fā)，最終實現(xiàn)了走出農家的夢想，這個過程的漫長煎熬與青春易逝，在作者的“回憶”中有著極其豐滿、不斷反復的敘述。

田間勞作的累，異鄉(xiāng)求學的苦，孤立暴雨中的無助，獨自騎行的莽撞，買豬路上的崩潰——正如作者所言，成為人生一顆顆“堅硬的結”，“盡管滿是苦痛、掙扎，以及崩潰，是一個少年所不能承受之重，但它留給了我真實的質感，硬邦邦的存在”——“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艱難的成長過程終究要走到終點，所有的往事都會或沉甸甸或輕飄飄或無感地裝進記憶。離開時那么決絕，可多年后再回首，故鄉(xiāng)已片瓦未留，親人飄散;記憶深處，只能余下永遠的鄉(xiāng)愁。正是這種對故土情感的“復雜性”“矛盾性”，讓貫穿全篇的“心的敘事”有了更大的張力，使萬物皆備于“我”，讓“人的敘事”“物的敘事”更加充盈、更有“節(jié)奏感”和“呼吸感”。可以說，《故嶺西邊》既是一個“70 后”集體記憶的文本，也是一部復雜的人的心靈成長史——曾經“為賦新詞強說愁”，最終“卻道天涼好個秋”。

南來先生的《故嶺西邊》是一部中國北方村莊三十余年的“演變史”，一幅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的“風情圖”，一本鄉(xiāng)居生活的“百科書”，一篇充滿愛意的“家庭傳”，一冊苦難與掙扎的“成長錄”。通過“人”“物”“心”的三重敘事，共情了我們的文化體驗和人生經驗，為我們建構了一個充滿了人文、人情、人間價值的鄉(xiāng)土記憶文本，值得細讀，值得慢品，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