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大炮，緣何成了歷史進程的“勝負手”

紅衣大炮又稱“紅夷大炮”，16世紀英人所制，明末由葡萄牙人傳入中國。當時國人誤以為荷蘭人須發(fā)皆紅，稱為“紅夷”，又分不清荷人與葡人，遂誤稱。

? 一般認為，清軍諱“夷”字，仿造紅夷大炮時，改稱“紅衣大炮”，但清炮也有不少帶“夷”字，如“平夷靖寇將軍”（大炮名）等。學者常富春認為，后金常用錯同音漢字，“紅衣”是“紅夷”的訛寫，與諱稱無關(guān)。

? 紅衣大炮來自西洋，明清史料刻意忽略。據(jù)學者謝盛、謝貴安統(tǒng)計，《清實錄》中，相關(guān)詞匯僅出現(xiàn)133次，其中86次出自《太宗（皇太極）實錄》，越到后來，記錄越少，而“鳥槍”卻多達1464次。忽略的代價是，明初和清初，中國火炮一度領(lǐng)先世界;到中后期則遠遠落后，兩朝均因此而亡。

? 中國是火藥的發(fā)明國，為何火炮反落后于人，甚至在“船堅炮利”的沖擊下被動挨打？作為見證者，紅衣大炮的歷史值得后人牢記。

明代軍器制造漸荒廢

? 中國是火藥的發(fā)明國，也是最早將火藥用于戰(zhàn)爭的國家。據(jù)學者李伯重考證，明初火器制造頗具規(guī)模，分兩個系統(tǒng)：一是工部下屬的軍器局，一是內(nèi)府下屬的兵仗局。兩局工場均在北京，北京人工貴，且“靖難之役”后無大戰(zhàn)，軍器制造漸荒廢。

? 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1436-1449年），軍器局有工匠5787名，到1487年只剩2000余，到1523年只剩191人。軍器局下屬的盔甲廠等機構(gòu)，原有9200余匠人，到1571年只剩1592人，減員超80%。

與此同時，歐洲火炮不斷進步。此前歐洲火炮用鐵條拼造，密閉差，只能后裝藥，15世紀中期始能整體鑄造，即佛郎機銃，仍是后裝炮，射程達500米，威力遠超冷兵器。

? 1522年，廣東守軍擊退5艘葡萄牙船進攻，繳獲20門佛郎機銃，兩年后在北京仿造成功。

? 古代中國鑄造工藝領(lǐng)先世界，宋代火炮已采用復合材料，故仿造佛郎機銃時用“鐵心銅體”，即在鑄鐵炮管外澆銅汁，銅熔點低于鐵，冷卻后收縮，強度倍增。此外有生熟鐵炮管，熟鐵韌性高、硬度差，易炸膛，用作內(nèi)芯，外包硬而脆的生鐵，所以“管壁較薄、重量較輕、花費較少，且較耐用”。

? 這些火炮稱為發(fā)貢、發(fā)礦，應(yīng)為葡語轉(zhuǎn)譯，與當時日本、印度仿制的佛郎機銃一樣，炮口均獸頭狀。明代發(fā)貢為艦艏主炮，此外用來攻城，因“發(fā)貢便于攻高，不便于攻下”，不用來守城。在萬歷援朝戰(zhàn)爭中，明軍的發(fā)貢戰(zhàn)功赫赫。

幸虧還有徐光啟

? 可到明清戰(zhàn)爭初期，發(fā)貢威力不再。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至天啟二年（1622年），明與后金交鋒數(shù)十次，竟無一勝。

? 一是發(fā)貢多無炮耳，不易瞄準;二是明軍陣型不合理，火炮放最前排，裝填慢，常“火器不點，賊騎已前”。到1619年，明軍中大小火銃“悉為彼有，我之長技，與賊共之，而多寡之數(shù)且不若彼遠也”。

危急關(guān)頭，名臣徐光啟力薦紅衣大炮。

? 首先，射程遠，估算可達3-4公里（有學者稱可達15公里，非黑火藥所能）;其次，準確度高，有炮耳和標尺，可“十之中九”;其三，威力大，佛郎機銃一次只能斃敵一人，紅衣大炮卻能消滅一群。紅衣大炮也有缺點，重者兩三千斤，難野戰(zhàn)，且是前裝炮，易炸膛，普通士兵不敢操作，且明軍中會用標尺者寥寥無幾。

? 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明朝集全國精銳，卻在“薩爾滸之戰(zhàn)”中慘敗，徐光啟提出“購紅衣大炮并仿造”“招募葡兵”“設(shè)炮營”等建議，特別是“據(jù)堅城，用大炮”，成后來明軍標準戰(zhàn)法，卻未被采納。

? 徐光啟是當時少有的睜眼看世界的人，早在1603年，傳教士利瑪竇便介紹他加入天主教，授以西方近代科學知識，二人還合譯了《幾何原本》（前6卷），所以，徐光啟能跳出傳統(tǒng)經(jīng)驗思維的遮蔽。

? 1620年，徐光啟派員到澳門買紅衣大炮，澳門教會發(fā)動澳商支持，“捐助多金，買得大銃四門”，還派出“善藝頭目四人，與傔伴（仆人）、通事（翻譯）六人”，后因未得明廷信任，滯留在廣州。

葡萄牙人為什么幫明朝

? 葡萄牙人剛?cè)雭喼藓Ｓ驎r，也是半盜半商，1511年占領(lǐng)明敕封之國滿剌加（今馬六甲），堵住明朝通往印度洋的海路。日軍入侵朝鮮時，在朝鮮請求下，明朝立刻出兵，而滿剌加國王求助，明廷只是禁止葡萄牙朝貢，口頭譴責而已。

? 1572年，葡商向明朝地方官員行賄，以每年500兩白銀的價格租用澳門（此前已盤踞多年，與明朝貿(mào)易），明朝考慮到澳門無險可守，隨時可收回，且倭寇侵擾、急需軍費，而“市舶于澳，供稅兩萬，以充兵餉”，便同意了。明代來華的耶穌會教士總部設(shè)在澳門（經(jīng)費由葡商支付），利瑪竇即其下屬，徐光啟也可從中得到支持。

? 荷蘭崛起后，試圖強占澳門，葡人雇日本人守護，違規(guī)筑城，明朝不滿，葡人自辯：“自我輩立足此地以來，從來對大人唯命是從。十年以來，荷賊劫殺我們……我等的行動亦為保衛(wèi)中國國王的疆土?！?62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突然派16艘戰(zhàn)船、800名槍手攻打澳門，葡方僅百余人相持，潰敗在即，傳教士羅雅谷一炮擊中荷軍火藥桶，逆轉(zhuǎn)了戰(zhàn)局。在荷方軍事威脅下，澳門葡人處境維艱，遂示好明朝。除4門紅衣大炮外，還將繳獲荷人的22門紅衣大炮賣給明朝。1623年，幾名葡萄牙雇傭兵終于攜炮到了北京。

? 葡兵在京城練兵半年，因炸膛，葡兵若翰·哥利亞殉職，明廷賜墓志銘，稱“視此翰哥，如山比蚉，彼生而殄，此沒而聞，遙遙西極，洸洸忠魂”。此后，葡兵被遣回。

一場嘩變改變了歷史

? 明廷將11門紅衣大炮調(diào)撥給袁崇煥，遂有1626年“寧遠大捷”，受此激勵，明朝決心招澳門葡兵北援，這次約有30多人（7人是葡萄牙人，其余是黑人、印度人或混血兒），主將公沙·德西勞，他在澳門已生活20多年。

? 明廷每年支付給主將的軍餉是150兩，外加15兩零花錢;其余人員年俸100兩，每月另給10兩飯錢。雇傭兵們參加了崇禎二年（1629年）的北京保衛(wèi)戰(zhàn)。徐光啟稱贊說：“非此輩不能用炮、教炮、造炮，且當陣不避敵，已勝不殺降、不奸淫、不虜掠。昔人言‘勇莫善于倡’，以彼為倡，未有不從者矣。”

? 徐光啟讓雇傭兵們輔佐籌建登州炮營，崇禎三年時，已有300多門西洋炮，8000多兵力，炮手均由葡人親自培訓。1631年，登州炮營征皮島，大敗后金，被稱為“西洋一士可當勝兵千人”。后赴遼東作戰(zhàn)時，因糧餉不濟，孔有德、耿仲明兩部嘩變，與不肯嘩變的部隊交戰(zhàn)18個月，百炮對轟，公沙·德西勞等12名葡兵戰(zhàn)死，孔、耿攜炮投奔清軍。

? 此前，清軍已仿造出紅衣大炮，但數(shù)量少、質(zhì)量差，無法對抗明軍，可到崇德七年（1642年）“塔山之戰(zhàn)”時，清軍火炮已占據(jù)壓倒優(yōu)勢，“列紅衣炮，初八日始發(fā)炮，至初九日午時，城崩二十余丈，我兵由崩處入城”。清軍入關(guān)后，炮營一直任先鋒。傳明亡后，順治帝在欽天監(jiān)看到徐光啟在《徐氏庖言》中所稱，若善用紅衣大炮，只需3萬人即可“掃蕩逆奴”。順治帝嘆曰：“使明朝能盡用此言，則朕何以至此也？”

康熙組建“火器營”

? 此后，明朝仍有機會，崇禎皇帝支付5.3萬兩白銀，在澳門招募了300-500名葡兵（含混血兒、黑人等），當時在澳葡人僅1000人左右，但此時西葡合并，葡兵中可能有西班牙人。這支軍隊北上時被擋在江西，“游覽城市后就返回去了，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因大臣陸兆龍上疏反對，提醒崇禎勿忘唐朝請回紇兵平定“安史之亂”的教訓，認為葡人“其說幽渺，最易惑世誣民”。

陸兆龍是廣東人，當時廣東屢遭荷蘭騷擾，陸兆龍對海外有一定了解，卻一知半解，分不清葡人與荷人，竟用最簡單的陰謀論，說服了崇禎皇帝。畢竟，那是一個封閉時代，徐光啟這樣基于充分了解，保持正常心態(tài)的人，很難被崇禎認可。明朝滅亡的命運，至此已無法挽回。

? 明朝滅亡后，康熙重用傳教士南懷仁。因此前清軍的紅衣大炮多由漢軍旗掌控，為應(yīng)對“三藩之亂”，急需更先進的紅衣大炮。南懷仁來華前，曾在魯汶大學學習，精通物理，他發(fā)現(xiàn)清軍火炮“重而難舉，發(fā)莫能繼”，鑄造出輕便且能連發(fā)百彈的小炮，在后來平定噶爾丹叛亂等戰(zhàn)斗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南懷仁來華15年，為清廷造炮556尊，去世時謚為“勤敏”，是西洋傳教士中唯一有謚號的。

? 康熙一朝造炮900余尊，成立了專業(yè)炮兵部隊——火器營，此外八旗中均設(shè)鳥槍護軍和炮甲，炮兵數(shù)量之多，堪稱世界第一，此時紅衣大炮在中國已發(fā)展出上百個品種，技術(shù)上不亞于歐洲。

火炮技術(shù)為何落后了

? 乾隆中后期，清朝火炮又被歐洲甩開。

? 一是明清鑄炮雖多，卻始終未發(fā)現(xiàn)炮管長度與射程的關(guān)系、炮彈初速度與射程的關(guān)系等，這些稍加實驗，即能突破。但從明代起，中國古代科技中最耀眼的天文學、數(shù)學亦停滯，倫理之學壓倒實證精神，學者們多從個人體驗出發(fā)，止步于自圓其說，不再重視觀察、測量、證明等。徐光啟說服利瑪竇翻譯《幾何原本》（利瑪竇此前沒讀過它），有喚醒國人的實證精神與邏輯思維之意，可惜少有人關(guān)注。

? 二是清代帝王出于自利，刻意技術(shù)保密，阻礙了進步。山西總兵金國正為剿匪，愿自費鑄子母炮，康熙訓斥說：“子母炮系八旗火器，各省概造，斷乎不可。”雍正則“廢武備”，除盛京、吉林、黑龍江外，其余各省子母炮全部收回，至于其他火炮，每千人只留10門。乾隆時，各省火炮射距不足，督撫上書請賜火藥配方，乾隆卻說，沒什么密方，你們做細致一點就行。

? 乾隆懂西學，卻諱言西學，力主“西學東源說”，即幾何、望遠鏡、火炮等本是古代中國人的學問，被西方人所學，所以無需舶來，參透古書，自然能懂。受此影響，時人只讀典籍，鄙視西學。到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時，清軍仍在使用紅衣大炮，有的甚至是明朝的舊貨。

? 靠大炮取勝，又敗在大炮下，歷史的吊詭令人唏噓。

（摘自《北京晚報》黃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