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
初夏的凌晨,天亮得早,可是又沒完全醒過來。鐵灰色的云層把光線死死壓住,橘黃色的光在云層邊緣緩慢流動。街面上一樣死氣沉沉,但卻時不時有著模糊的影子努力地想要從鐵灰色中掙脫出來。
“回來了,回來了。”小房間里的人壓低了聲音在喊。一個瘦小的人影出現(xiàn)在門口,人還沒進來,一頭爆炸的卷發(fā)先從門洞里擠了進來。
“怎么說?”一個膀大腰圓、胳膊油乎乎的壯漢很著急地問。
爆炸頭喘定了氣,搖了搖頭:“出不去。所有街口都設了拒馬,有人守著,沒走近就要攆走。”
“你不知道沖過去?。。俊眽褲h生氣地質問。
“你去試試?!”爆炸頭沒好氣地應答,又接過旁人遞過來的半只面包:“都是洛倫人,拿著槍,還有鐵絲網(wǎng),你這身材過去就掛住?!?/p>
小房間里的氣氛很壓抑,大家都很沉默。
這是一間小小的房間,擺著幾套桌椅,里面是一個更小的廚房,顯然是一個小食堂。它們都隱蔽在各種街頭巷尾,沒有熟人帶著,你不可能找得到,街面討生活的人常常聚集在這里,打工間隙在這里吃頓便宜且熱量充足的食物,整上兩口,瞎聊幾句。但此時,這個看上去已經(jīng)很久沒有營業(yè)的小食堂,卻擠著七八個人,蓬頭垢面,眼神恍惚,像是在這里待了很久的樣子。
爆炸頭咬著面包,擠到里面,對著坐在地上的一個人招呼:“燦哥,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p>
阿燦覺得頭疼。剛才大家的談話他都聽到了,但他腦子卻想著另外的事情。
聚集在這間小食堂的人,好幾個都是速送員,其中就包括阿燦、胳膊油乎乎的Jison和剛回來的爆炸頭——阿燦總是記不住這個爆炸頭年輕人的名字。剩下還有幾個是做幻想服務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看樣子總是倒賣點什么東西吧,大家都是底層佬,無非那么回事,也懶得打聽。唯一不同的是,里間還躲著一家四口,是前天才從內(nèi)環(huán)逃出來的,他們很謹慎,被店主安排在里間之后就一直沒出來。阿燦有時候聽見他們在里面小聲說話,也吵架,但都不大聽得懂,只聽得說“打么是一定要打的”、“小裁官是一定不會放手的”,然后小的孩子吵著要吃火腿湯淘飯,又被女主人一頓吼。現(xiàn)在里間沒有什么動靜,想來也是在豎起耳朵聽外面的消息。
“要想離開這里,唯一的辦法就是掙脫束縛,孤注一擲……”阿燦突然說出了一句話。
爆炸頭咽下最后一口干面包,撿起地上一個捏扁了的鋁罐晃了晃,嘆了口氣:“早知道就多帶幾罐來了,誰知道會困這么久。燦哥,你說我們能不能跑出去?”
阿燦用手掌敲著自己的頭,這頭疼幾天下來似乎一點沒有減輕,他腦子里一片混沌。按照爆炸頭的說法,他是阿燦,和爆炸頭都是同一個站的速送員。三個月前阿燦送了一趟貨就消失了,這在速送員的生涯里倒也不算出奇,大家找了幾天,站里給科羅城警方報個備忘,也就這樣了。然后就到了前幾天,西北城的街面上被管了起來,拒馬、警車、無人機,似乎一直在搜尋什么人,聽說是洛倫安保出了大事。這幾個不走運的被封在西北城,一心要想逃回科羅城,可繞來繞去就在離4號通道兩個街區(qū)這個無主的小食堂里堵著,哪兒也去不了。爆炸頭天天出去打探消息,可就在一個后巷里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阿燦,當時的阿燦神志不清,不認得任何人,還一直破口大罵,說自己叫阿輝。爆炸頭死拖硬拖還是把他帶了回來。就這樣,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困了十八天了,就靠著店里僅有的一點食物苦熬。這幾天阿燦似乎也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但他這三個月到底在哪兒晃蕩,他卻什么都記不起來。
能不能跑出去?阿燦拼命地想?;乜屏_城?我是速送員?那種騎著速能機車在通道上超速,隨時可能摔成一團膠質的職業(yè)?阿燦想不清楚,為什么他們叫自己為阿燦,阿輝又是誰,自己到底是誰?
阿燦覺得自己腦子幾乎要分裂成碎片了。在一片混沌當中,始終有一個東西在遠處冷冷地看著他,就像霧氣中的猛獸,閃爍著紅色的眼睛。不對,這眼睛只有一只,細微而堅定,微弱而熾熱,仿佛能灼傷你。
“要想離開這里,唯一的辦法就是掙脫束縛,孤注一擲……”阿燦突然說出了一句話。
爆炸頭嚇了一跳:“什么意思?你是說硬闖?你怎么跟Jison一樣了?”
阿燦沒回答,腦子里那句話還沒完:“前往外面那個邪惡的世界,到時候你會被一口吞下,再也沒有音訊?!?/p>
這句話是哪里來的?阿燦又捧著頭痛苦地想。這不是自己想出來的,是誰說過的,還是誰告訴他的?阿燦渾身癱軟,冷汗一層層地冒出來。
這獨眼的猛獸在霧氣中冷冷地轉身,離去。
門被砸開了。一隊洛倫安保的衛(wèi)隊在門口擺開陣勢,幾個隊員走了進來。
小食堂里的人都噤若寒蟬,順從地依照指示檢查身份。領頭的隊員拿著一臺手持儀器,挨個在人的眼睛上檢測,綠光一閃,你是安全的。查到阿燦的時候,他還在地上攤著,痛苦地捧著頭,隊員一腳就踢在他腿上:“起來!”
Jison就喊了起來:“干什么?不讓人活了嗎?!”
另外幾個隊員立刻就緊張了起來,迅速打開套扣,右手抽出器械上肩,左手環(huán)舉,幾個人的站位也立刻成形。
爆炸頭慌忙打圓場:“不至于不至于,我們配合。”
Jison喊得更加大聲了:“你們洛倫人搞什么我們不知道,把我們關在這里算怎么回事?!要吃沒吃要喝沒喝,我們要回家,你們自己打個痛快!”
爆炸頭瑟縮地說:“他不是那個意思……各位老板……老總,我們是配合的,不過在這里也實在是沒辦法了……就兩條街,走路也行?!?/p>
城衛(wèi)隊員們都沒有說話,依然盯著大叫大嚷的Jison。一個士官從門外走了進來,嶄新的肩章釘在制服肩頭還沒有服帖,胸牌上閃亮著0068號。隊員們讓開了站位,讓68號士官走上前來。
“都是底層佬?”68號輕輕地說話了。要是在平時,這樣的稱呼是值得打一架的,不過這個時候底層佬們都不計較了。
“你們都是速送員,科羅城的?”68號繼續(xù)發(fā)問。
爆炸頭慌忙回應:“是是,長官,我們幾個是干速送的,都有執(zhí)照和通行證,這不是不巧堵在這兒嘛,幾天沒吃的,大家有點毛躁……”
68號沒有理他,繼續(xù)往另一邊看。那邊的幾個游商趕緊回答:“都是街面上討生活的,都有執(zhí)照,都有執(zhí)照?!?/p>
68號繼續(xù)輕輕地說話:“你們來西北城從業(yè),就要服從西北城的管理,不是不讓你們走,是現(xiàn)在要執(zhí)行特別管理形態(tài)?!?/p>
“明白明白?!币晃葑拥娜粟s緊應聲。
“檢查確認完的人都可以走,但前提是沒有藏匿違禁品、沒有違反特別管理條例?!?8號似乎在努力維持著這種語氣輕柔而又言辭冷硬的說話方式,洛倫精英都是這樣。周圍的隊友都充滿了對新任長官的敬畏。
就在這個時候,里間咣當一聲響,一個孩子突然哭了起來。
幾個隊員沖了進去。68號后退半步,環(huán)視整個屋子,之前的冷靜瞬間就不見了。一屋子的人都嚇傻了,就連Jison都像只鵪鶉一樣。
一個隊員從里間出來,在68號耳邊說了幾句,這位新晉士官的眼睛里又閃爍出亮眼的光芒。
“讓他們走?!?8號揮了揮手,“步行,不許攜帶任何物品”。
隊員們閃開門口。速送員和游商們?nèi)缑纱笊?,爆炸頭和Jison扶起癱軟的阿燦從小食堂走了出去。
天亮開了,可街上還是沒有什么人。洛倫安保的警車無聲地閃爍著紅藍燈光,狹小的街巷那邊,灰蒙蒙的遠處,幾乎能看到4號通道的高架橋。
阿燦頭疼得越來越厲害,眼前的一切不住地在晃動。
那句詩。洛倫人。獨眼的猛獸。紅色的閃爍。
我是誰?我在哪兒?
這都是幻覺嗎?這仿佛又如此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