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
1
捉鱸魚,以刀背擊頭,令魚昏去。魚昏去,刮鱗時,便不會亂蹦跳。刀刃鋒利,須以30度角傾斜刀身,自尾至頭,刮鱗。若手熟,“軋軋”之聲便充滿韻律,似彈撥一件柔軟的樂器。刮凈,開膛,去內(nèi)臟,去魚鰓,洗凈。以剞刀法,垂直刀身,45度角傾斜魚身,自魚鰓而下,隔一指寬,平行下刀,至魚尾。轉(zhuǎn)魚身90度,再切。翻轉(zhuǎn)魚身,重復一遍剞刀法。切成,吸干水分,裝盤,撒細鹽、紹酒,略腌。十五分鐘后,拍干淀粉,掛蛋粉糊,提魚尾,入油鍋輕炸,定型,至金黃,撈出裝盤備用。重啟油鍋,加入蔥、姜、蒜末,爆出香,加醋、糖、番茄醬、濕淀粉拌勻的二流芡,推拌至起泡,出鍋澆至魚身。
此魚稱“糖醋鱸魚”,系我家飯桌上的常用菜,入口爽脆,咸、甜、酸各味兼?zhèn)?。兒子喜歡吃,妻拿手做,我擅長打下手。魚要選江鱸,錢塘江野生鱸魚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血肉中有潮汐之音,肉質(zhì)緊,口感好。刮洗干凈,交妻下刀。
剞刀,是在食材表面劃出一定深度的刀口而又不斷,從而形成花紋,亦稱“花刀法”。根據(jù)形成的不同花紋,分菊花式花刀、荔枝式花刀、麥穗式花刀等。想象,隨著“沙沙”的切刀之聲,一朵一朵花兒在刀下盛開,真是美妙!成菜,當然更美觀,也更入味。
妻切完后,我負責腌制,要在刀口上細細地均勻地撒下細鹽,澆上紹酒。家中不用味精,妻兒不吃辣,這些都不用撒。刀口很細,撒鹽時,須以左手食指輕輕掰開,右手細細撒鹽。江鱸肉質(zhì)白緊,新鮮透明,鹽粒輕輕落在這樣一種透明上,鮮肉突然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一粒鹽把一條昏迷的鱸魚驚醒了。我輕輕地撒鹽,它輕輕地顫抖,一下,又一下。魚鱗已去,內(nèi)臟已去,魚鰓已去,筋和肉已切開,它無法游泳,無法呼吸,無法跳躍。準確地說,它已經(jīng)不再是一條魚,只是一堆肉而已。但這一堆肉突然醒了,并輕輕顫抖。我按住魚身的手也突然抖了一下,心尖也跟著顫了一下:
它究竟有多痛?。?/p>
2
知道我喜歡吃魚,朋友請我去川田日料。主菜是刺身。
刺身是日式說法,國人就叫生魚片。古時,稱“膾”?!缎⊙拧ち隆酚杏涊d:“飲御諸友,炰鱉膾鯉?!闭f的是周宣王時代,北伐獲勝,大擺宴席,飲美酒,吃珍饈。炰鱉是烤鱉,據(jù)傳是裹涂上泥巴后放到火上燒烤,有點像“叫花雞”。“膾鯉”,就是把鯉魚切成生魚片。當年的鯉魚,是黃河鯉,產(chǎn)自黃河,據(jù)說大而肥美,切成膾,鮮而不腥。我們桌上,主菜是雅片魚,也有稱半邊魚、比目魚的,來自渤海,與黃河也有淵源。
生魚片上來,用黑色荷葉褶邊粗陶盆,一大盆冰塊,堆得像富士山頂。如果可以把人縮小,至盆邊,倒像是到訪日本。從近處看,先是三文魚片,橘紅色,趴在雪地上。然后是紅色甜蝦,四只一列,排隊站在冰面。北極貝,散開如玫瑰花瓣。最后是一條雅片魚。來自太平洋沿岸的三文魚、北海道的甜蝦、北大西洋的北極貝、渤海深處的雅片魚,一起站在中國產(chǎn)的冰塊上,忽然時空交錯,很有意思。想想“膾”出自三千年前的周朝,從《詩經(jīng)》中出走,就更有意思。
朋友說:看著就有食欲。朋友曾留學日本,對刺身有感情。在日本,生魚片又稱“刺身”,是怕食客認不出魚片的主人,用竹簽把魚皮刺在上面,方便認識。
雅片魚略?圓,薄薄一片。兩面不等,一面深灰,一面雪白。一面有眼,一面無眼。平時棲身海底,白面朝下,稱“腹”,深灰一面基本與海底融為一體,很難分辨出它的存在。平時游泳,也是平躺著,像人類仰泳。但現(xiàn)在,它站著。它這輩子大概從來沒有以這樣的姿勢存在過,看它明顯是站不住,廚師以清洗干凈的細竹枝梢密密地插在陶盆邊緣,做成一道扇形竹籬笆,撐著它扁扁的魚身,終于站直。
魚鰓往后,背鰭以下,以刺身刀入骨,剝?nèi)ド钌~皮,剝下半邊魚身。朋友說:日本人切生魚片,不只是技術(shù),更像藝術(shù)。一片一片,一絲不茍,每片厚薄、大小一致,透明如紙。然后,密密地排列在站立著的魚身上,布滿九片,換一處,再布。半身魚肉,布成多處,像一個漂亮的扇形。這個漂亮的扇形,漂亮地盛開在魚身魚骨上,像是還未剝離。如果生魚片都這樣放,倒是不用竹簽刺身,不怕認不出來。
朋友說:制作日本料理,食材要新鮮,切割要講究,擺放要藝術(shù),色、香、味、器,和諧統(tǒng)一,不光可以吃,還可以看。此魚肌肉豐厚白嫩、骨刺少、營養(yǎng)組成全面,鰭邊和皮下含有豐富的膠原蛋白,易被人體吸收。似乎這魚生下來就是為了做生魚片,給人吃的。
我沒去過日本,不習慣吃生魚片,或生吃一條魚,總想拿個小火鍋涮一下。生魚片一片一片擺放在一條魚的母體上,也不習慣,下不去筷子。終于下決心搛一片試試,筷子剛碰到魚片,魚嘴突然張開。很大。好像要吐盡留在這個人間的最后一口濁氣。
我嚇一跳,連忙把筷子縮回。朋友說:食材很新鮮吧!
的確很新鮮,還沒斷氣。
孔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夜,若他與我同坐川田日料,不知作何感想。
我想采訪一下孔老先生。
3
兒時,擅釣鱔魚。
春分過后,水邊蘆葦剛冒尖芽之時,天氣轉(zhuǎn)暖,鱔魚出洞。此時的鱔魚,沙民稱“餓煞黃鱔”,極易上鉤。以3號縫衣針作鉤,系小臂長釣線,以兩拃長絡麻稈作竿,小水溝可浮著釣,河邊湖邊須插岸邊釣。黃昏時,穿好曲蟮,下竿。等吃完晚飯,天幕拉緊,便可舉著手電筒,去收一回竿。收竿是一根一根收,一根一根找。怕找漏了。漏了竿不打緊,漏了黃鱔,損失巨大。至八九點,再舉著手電筒,去收一回。手電筒裝三節(jié)四節(jié)電池,很長,掛一根帶子,斜挎在肩上,比現(xiàn)在挎LV包有范。搖著晃著,像巡邏。有上鉤的,剪斷釣線,放水桶。沒上鉤的,繼續(xù)扔水里,明日一早收回。
得了鱔魚,可售賣,可自吃。吃法很多,可清蒸,可醬爆,可炒絲。我喜歡炒絲。
炒鱔魚絲,最好與葫蘆絲一起。最好是自架上現(xiàn)摘的葫蘆,刨皮,切細絲,與鱔魚絲同炒。炒鱔魚絲時,一般葫蘆絲比鱔魚絲多,但沒有人稱“炒葫蘆絲”,也沒人稱“炒鱔魚葫蘆絲”的,只稱“炒鱔絲”。大約菜市場賣的鱔魚比葫蘆貴很多。去飯店,加了鱔魚絲的葫蘆絲,身價倍增。但鱔魚絲不會因加了葫蘆絲,就提價的。事實證明,鱔絲與葫蘆絲一起炒最佳。只鱔魚絲,只葫蘆絲,都炒不出味。只有當鱔魚絲和葫蘆絲在鍋中相遇,那味才是那味。不用技巧,不用佐料,只用菜籽油清炒,加點紹酒、清水即可,甚至不用味精。極鮮美,極可口!絲可下酒,湯鹵水可淘飯吃。一碗炒鱔絲放桌上,過酒下飯,都齊了。
炒鱔魚絲,分熟絲、生絲。熟絲是煮熟后料理成絲。整條鱔魚鑊中煮熟,撈出,略涼,以不銹鋼調(diào)羹之柄為刀,不需刀鋒。左手把鱔魚,自鰓下入,沿脊柱,緊貼骨身,此時肉質(zhì)已熟,雖無刀鋒,但一路往下,十分順暢。手熟時,可一路至尾,料理出長長一條鱔魚絲。先背,后肚。肚肉太寬,剔出骨后,可再手撕成條。鱔魚僅中間一根脊骨,熟后,易料理。生絲難料理,沒試過,不過,曾多回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看老胡下過刀。
老胡姓胡,大胡子,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賣魚數(shù)十年,去市場的人,沒不認識的。來一斤鱔魚?清蒸,就開膛,去肚,半切段。醬爆,剔出脊骨,平鋪成一張紙狀,切成指節(jié)長短一片一片。炒絲要復雜些,取一頭帶釘尖的木板,抓住鱔魚中間,一甩,“啪”一聲,鱔魚釘入釘尖,左手拉緊,右手持刀,自鰓下切一橫刀,沿脊骨而下,一路沙沙有聲。黃鱔勁大,左手雖緊拉,但其脊骨仍拼命用力抽動扭曲。不過,到底掙扎不過老胡。幾刀下來,血流如注。鱔魚血似人血,濃、艷,沾在刀上、手上,血腥味甚濃。不過,老胡并不理會血腥。血腥之后,肉是肉,骨是骨,全分開了。骨頭做了垃圾,鱔絲進了袋子。老胡自稱“天下第一刀”,我稱他為“胡一刀”,殺鱔魚,料理鱔魚絲,真是快,一條鱔魚用不了一分鐘。一早去看,一缸密密麻麻擠擠挨挨的鱔魚,總有數(shù)百條。至中午,基本清空。天天如此,沒休息天。如細數(shù),不知他這輩子,殺了多少生?
前日,看《護生畫集》,有烹鱔一圖,配文字:
“學士周豫嘗烹鱔,見有彎曲向上者。剖之,腹中皆有子。乃知曲身避湯者,護子故也。自后遂不復食鱔?!?/p>
4
土步魚極易上鉤。
初夏,以菜市場賣的明蝦為餌,去頭,去尾,剝?nèi)ノr殼,只以肉掛鉤。鉤可單只,亦可兩只三只,最好拋竿,可拋至離岸三四十米處,釣到遠處閑逛的土步。原錢塘江邊款步亦不少,退潮后,可徒手在岸邊摸索到。新世紀后,摸魚人太多,現(xiàn)只能垂釣,且越釣越遠。好在還沒斷絕。土步又稱沙鱧,伏水底,附土而行。錢塘江底土即沙,沙即土,都是硬板沙,所產(chǎn)土步魚,肉質(zhì)白嫩,最是緊致。蒸筍干菜,湯濃汁鮮,最是美味。當年清人陳琪有詩:“清明土步魚初美,重九團臍蟹正肥。莫怪白公拋不得,便論食品也忘歸?!碧瞥拙右状松拔茨軖伒梦骱ィ话牍戳羰谴撕?。此湖之中,土步魚之美味是一絕。杭州名菜,春筍步魚,膾炙人口,與西湖山水之美映襯,讓人不忍歸去。
春筍步魚,是以春筍為底色,切成滾刀塊,土步魚剖洗干凈,以精鹽、濕淀粉上漿。開油鍋,燒至八成熱,入筍塊,炸熟,以漏勺撈起。至熱,倒入土步魚,略炸后,復入筍塊,加蔥姜、加紹酒、加水。經(jīng)典的春筍土步不加水,但我喜歡加水,加大水,燒成大湯大水。此春筍土步,鮮到掉眉毛。
菜有兩種:一種嘗鮮,一種吃香。我更喜歡鮮味。以此,春筍土步,我喜歡加大水。水一入鍋,熱湯四起,好似魚重又在鍋中活過來,四處游弋。
土步急性,一般不耐活。一經(jīng)釣起,過不了一個小時,即自撞桶壁而死。一回例外,拎回家還不死,剖洗干凈,下鍋,竟在鍋中跳了兩下,油花四濺,弄得妻一身油,手上濺到一滴,燙出一個泡來,惹得妻好一陣罵:真是不得好死!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亦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妻的恨是有理由的,沒來由被一條土步魚擺了一道。應該恨這一條魚。我估計,這條魚應該更恨一個人:
我只是掙扎著跳躍著逃跑了一回,而人,要了我的命!
5
我極喜歡吃魚,逢魚必點。
但不太喜歡殺魚。煮鱔魚時,現(xiàn)不敢用透明的玻璃鍋蓋,怕看見鱔魚因水熱而掙扎,而亂躥。父親曾說過:舊時,有一人煮鱔魚,鍋蓋上沒加石頭,被鱔魚撞開,鱔魚一彈,竟躥至梁上,以牙死死咬住木椽而不肯松口??梢娖渑R死前那一躍,有多驚人。所以,我每適煮鱔魚,必以手按鍋蓋,聽任鱔魚“噼噼啪啪”頂撞鍋蓋,等頂撞聲漸漸衰弱,直至消失后,才放開手。
朋友說:最好不要去看殺牛!因為殺牛時,牛會流眼淚??催^,你此生就再吃不下牛肉了。我的心大概是極硬的。因為我此生,沒有看見過魚流眼淚。
魚對水說:你看不見我的眼淚,因為我在水里。水對魚說:我能感覺到你的眼淚,因為你在我心里。
我,不是魚,也不是水。多年來,我一直在矛盾糾結(jié)與掙扎中前行,可能很多人亦如此。一邊憐憫,一邊無法控制。搛一筷魚,想到魚的痛,魚的恨,心尖打顫??擅牢峨y舍。人是多么矛盾的動物,一次一次,自己欺騙自己。
生命在傷口上生長。我想起那些花一樣美麗的刀法,生命在刀下花一樣凋零。弱肉強食,是這個世界的通病。弱者,似乎沒有活著的權(quán)力。
誰是強者?誰能活到最后?
一條魚不知道。一個人,也不知道。
每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惡魔,而人自己,并不知道。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