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黑暗浩瀚無垠得面目一新。你可憎地眺望,深情地思,毫不顧忌形象地呆坐在此。
四十三歲,而不是七十三歲的人生云煙。
想象不到,三十年前的我(正是兒子今天的年齒)想象不到的此間夤夜思。白茫茫的無底洞?
深切而無垠的細心,無邊敘事和凝視的灰。
帶著三十年“奔行志”,無數(shù)穿山越脊的奔行志遠赴他途……不過是回到了起點上。
客廳里無人。再無驚悸問津的生活?兩三個虛火??尚Φ娜碎g客棧啊。
可笑的兩三個人間虛火,森林里的百足之蟲識得,因此為你帶來叢生烈焰。
因此有那些白茫茫的灰?
無邊無際的奔行志,時間總在轉(zhuǎn)圜,場景一點點更新——每天起床問朝陽:何時何地?幾點了?誰在回來,誰又獨身趨赴,到路的盡頭?
一茬茬輪回的麥子。山峰旋轉(zhuǎn)之慢。你們?nèi)缒弁靡话阈杏谏剿械脑敢狻?/p>
幾個可作燒柴的木棍?你無奈地看著年輪一次次疊加起來的奔行志!
強大的小兒知道時間的漫長(生之漫長)和幾個貼墻的折角倚靠。他會認得那臉。
幾個伙伴也都一天天老了。他們?nèi)諠u虛浮的意志和看不清面目的虛浮的火。
帶著六道袈裟,聚至耳中火炬,捕捉浮屠秩序,只為了那幾個愿意?
年齒與荒蕪韁繩集合,你何須以命相搏,不過是匆匆黎明的曙光(奔行志),它須臾北去,不曾滯留!
不過是幾個白墻生疏,此地與異地集合,激情與瑣屑的日?;齑睿贿^是那青綠山水,無邊蔥蘢的南方記憶直面你的奔行志?
在居中的那輛機子上你打開燈焰薪火。
在青山無人處你脫下青衫,你說說吧,你嘆息過幾顆年齒的核桃,醉幾次酒中真諦。
真有這么濃烈的青山水源未改,你說說吧。羅布泊的客人也有更大的奔行志,夜游曠古月色恒福離去,值得你說說吧——
一
原野太廣大,因此它成為修身之地。你站在原野的晨曦,就像站在諸神的門前。你瞧,他們雙手織造的日光就這樣升了上來。時間為此盤繞,帶來人生千重喜的幻覺。諸神賜予令你迷戀的幻覺,不賜予你名位。賜予你萬物蘇動的好聲音,不賜予你具體的蟲吟。你要在晨曦的辨別色中發(fā)現(xiàn)它們!你應(yīng)該有觀察者的敏銳和熾熱,這是榮耀的、必要的!你應(yīng)該生身在王孫和乞兒盤桓的河谷,注視黎明的表象,從而建立自己的學(xué)說。離離原上之草,便是你晴天詩庫里的句子。你的心薄如蟬翼,它沐浴在日光中,思考著日光五百億年前的傾城?你一笑動天地,令諸神驚奇和大歡喜。觀自在那里你勿去驚動,他正在整理未來的形容。資料在上頭,隨著云層碎屑變得陳舊。你勿去驚動,勿為不必要的世間換新。你勿從高高的云間下來。未來浩瀚,它樹起高高的旗桿。未來如一頭青牛,它以哞聲打動你的根本。
未來如一頭青牛,他建立青牛國。那叫未來的喜神也是戰(zhàn)士,他隨著晨曦的啟動結(jié)束了神秘的任務(wù)而消逝。你看到薄薄青牛身上的金光了嗎?那是諸神大歡喜,加持它們的旅程在青牛之身。柔軟鋼鐵的織造完成,隨之有一些金色兒童出來。他們在碧空,遍撒晨曦如洗??∏蔚氖篱g,斷裂如痕的瀑布,碩大的青牛戰(zhàn)士,原野,諸神歡暢如雷的歌吟——你勿去驚動他們,隨他們大歡喜。這是你二次生身的機緣。你知道天地間神奇的交合如何生出日光了嗎?那奇幻的晝夜之隙即是天地間無分你我的柔情溶液,你知道它們漫不經(jīng)心的靜默和涌動了嗎?吱吱一聲響的天地之間,自從你來,便是一片錦繡;自從你來,便打赤足,纏白毛巾,使山野之色也是一片瑩潔玲瓏;自從你來,便有喚起天地之志氣的晨曦初在。諸神之戰(zhàn)本在黃昏時,此刻天地間已再度恢復(fù)柔情的朦朧。你輕拂雙手在上頭,天地之間只有一陣薄薄青牛。它的皮毛鼓動聲聲嘯。它是一頭自山谷里躍出的青牛。原野廣大,青牛之曦才是你最終的幻想和辨別。
原野廣大,而原野之曦又豈有辨別?昔年在南,青草池塘在畔,你豈有辨別?再活八十年也是這樣的啊,晨曦中有無分你我的歌聲,攪動你心神的漣漪。你自黑色的雄奇的山中來,你不知道云深處還有幾棵松、幾株柳。原野廣大,帶著你蒼勁的笑聲自山中來。生出原野的大山中躍動一顆少女心、一陣玲瓏日出和半山瀑布?;糜X如蟻,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心頭。你知道那些徒步山中的僧人最終老死何處?平安熊啃著修竹像個修持的大人。你知道平安熊是哪一世青牛的變身?它啃著修竹像個持念深深的大人。清風(fēng)入耳,蛇蟠出洞,龍虎相會,它們逝者如斯夫,都是些持念深深的大人。念誦些青牛之歌,送出些山谷老者,后來聽聞天地間俱有晨曦大鼓,真與有榮焉!你后來何處見塵埃,種植蘿卜芳草,任由苦難的生死輝煌天地?見那些持念深深的大人蒼顏,種一些凝固的靈魂果子在凍土,拉開未來的晨曦瀑布作歌,喚他們醒來?修他們的棲所和墓室如斯,你因此有辨別?你因此有薄薄青牛身!
(你知道那些水中藏滿了秘密的月,它們受洗的樣子說實話真叫人擔(dān)心。你就這樣聆聽西部梵音。銅鐘和鼓聲都穿過沙漠,你遇巨人而低訴。你吃人世的苦,認識凍霜和寒露。好些人說識得你。好了,感謝好人,他們說識得你。
你四十三歲了,再活下去還是如此,日子不會芬芳撲鼻,你不會聽聞那遙遠的唏噓聲。在海洋的上方,你看到野獸和飛禽了嗎?只要長出雙翼和雙膝的龍都是這樣。它們跳躍和盤旋在天空里。寂靜,寂寞和徘徊難耐?你克服不了在夜里無眠的低嘯和低吟。你知道我是誰嗎?從此在這里你就是一個注視流逝的僧人。你不要夢幻四季了,你安息吧。
從此夜里只有叢草般的幻日。你感到如此寂寞。今年開春時你帶著龍泉寶劍回來。將新詩寫出來和無邊的吟詠,都是無邊的幻日,你四十三歲了只有這樣。時間不會再返回,沒有布谷鬧鬼。一切都是正常的,無意外?只是你感到如此的寂靜廣大似乎又在童年的莊子里了。我理解你,因此奉茶給你,且滿飲了此杯吧。)
二
未來不是圍繞你的想象而存在的,因此你顧念重重,總是有失重感。但未來也可以提前打開和完整縈繞,因此你不必掛懷,它總是會落一片葉子在你的心上。
言說不是力量感的再現(xiàn),但言說是一種芬芳花兒。你對言說的迷戀正是一種花癡般的行徑。萬物的輜重復(fù)蘇,會把花朵的莖葉壓沉?不,萬物只是一種言說的花兒,它有時也可以獨立于它自身的外形而存在。它的自我調(diào)和能力中就包含一種提起頭顱離地九萬里的開明詩意。
每一年的歲中都同樣會有日升月落和死生契闊。因此你的獲得不可能成立。那矯情地造就了家園的人也從來沒有完整地擁有過任何家園的一生。它們(家園)的每一個粒子都獨立在朝陽的外圍觀察,蝴蝶振翼,就是它們的分裂和新生。
滄桑的書是五顏六色的,你要懂得欣賞它。
樹上結(jié)的果子也是五顏六色的,你應(yīng)當(dāng)有一種清晰的闡明能力才可能接近。果子以它的成熟度為時間和你的好奇心解禁,但你從來沒有和果子的迷失合為一體,知其從何處來、往何處長、行程的遠近、色澤的深淺與高低。因此,你與果子之間,總是隔著一片山海,你不可能僅僅憑著一股子青春銳氣就把時間的洋面蕩平。
橘子的金黃色也可以在大地上銘刻。因此,山峰凜冽,“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從那個街區(qū)回來之后,十七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遇到過珍珠的舞蹈,因此,我并非只是暫時性地離開了它。虛弱的精靈珍藏起來,變成了一個蒼老暮色中的洼地,我還會不會再像十七年那樣接近它和失眠?還會不會再有春風(fēng)夏草一樣秘密的十七年?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句子被我寫了下來,但它們都遠離那街區(qū)而去了。晨曦沉默的樣子與柴垛無異,它們都自帶不消融的老舊和珍奇。
(我知道了,他不必要,他寫得并不充分。那件衣服不合他的身。經(jīng)過一夜呼求的塵土飛揚在哪里,哪里便是晴天的支柱。他站立的地方斗志昂揚,人生骯臟而虛無的錯覺并不漫長。胡同里都是鐵匠,也都寄信件給鄉(xiāng)下的友人。家?guī)熋靼走@些句子,因此他也是寫禱詞的人。我跟他學(xué),從漫長的北境拉回這些日記本,日記記載他活過的奇跡。生命被這樣的北風(fēng)裹挾,在封閉的車廂里有一男一女二神聆聽。他們的晨起好聲音溫暖你的心。你拉幾輛馬車回去,有幾種聲音可慰圣心?梭羅如歸,你閉眼可以記得他的詞藻。在那高高的青山頂上,草葉伏地也如此高峻,奔騰,隨風(fēng)傾斜卻從未斷折,不會離那高山更遠一點。你撿起厚厚的落葉知秋,你樹立的旌旗迎你宗族里的長老。長長的二十年也沒有改變什么;你逝去了,你的死并不充分。你留下你的身影在世界上;我看見你,與落日的方向背離;你的絮語如余暉,照射著南部山區(qū)。那些獵獵的風(fēng)聲鶴唳,那些紅磚墻的房子也是你的遺產(chǎn)?我一遍一遍地數(shù)著大馬路上的金磚,同夢境的層次有別,這只是你記憶和徽章的側(cè)面。我一遍一遍地看著,捕捉你的在與不在,就是那里,你待不下去了。你形如虬枝駐在我的窗口。我同你夢境的層次有別。我積累的雞肋樹大根深?家?guī)熥蛉諄硇?,問及你近日音容。我告訴你吧,禱詞只有三四,但片言卻是唯一的。我落下了天鵝罩,老曹老曹我買回了那片九州,家?guī)焻s是唯一的。我買回了天空城你知道嗎?那是舊夢山樹拾得焰火,你就說禱詞吧,你就記得只能說禱詞吧。)
我承認,是思念的杯弓蛇影使你變?yōu)楹?/p>
當(dāng)然,不變也可以成就你,使你身懷柳條,如春風(fēng)拂面,變?yōu)楹?/p>
但你的身心依然是舊的,沒有化形為新我(蝴蝶),也沒有體貼入微地“到了宇宙里”(園圃中的蝴蝶)?
是思念的蛇鉆入洞穴,帶來春雪和年糕火鍋。是思念的蛇蠕動青草,使新我舊我如一(退掉機票,不再遠航,沒有旅途中的容顏消瘦)。
嘰嘰咕咕的春天里,你的身心如一(沒有經(jīng)過四十三年的變遷,仿佛依然生活在童年的圣火前)。
是一頁一頁書卷使你窒息?尚未確知它有真正的毒液。
是一頁一頁的童年影院被繪制在書卷里,告訴你遠方的高速公路通車了,那里的青綠葉子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乘坐了鷺鷥火車。
是你發(fā)現(xiàn)了尖銳的秋葉有毒?是你帶了雷聲來,擊退雞鳴狗吠,做一個隱居和知道的山人。
是你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故事里的毒液并寫下它們?是你窒息了和感動著(這樣悠久的、磅礴的敘事史)。
書卷堆積如山……你取巧的時間和心都遲到了。它們被遮蔽于車前子馬路的右上方。它們是一大一小一家子。
閱讀和聞聽都如此執(zhí)著!
三
生命很輕,時間是浮在最上面的那條線。我們都目睹過女媧用黏土造人。她現(xiàn)在就拉直了那條時間的線。她先造出了人的一身汗,因此把世間變成了玲瓏的斧頭。她造出她的綾羅廣袖,由此形成了一些未老先衰的木頭。她造出萬千沉默,寡言的詞藻,密閉的屋宇,因此形成了那虛偽的空。她造作的車間就在那棵最古老的榕樹下,“荷花千葉裝,一一青羅蓋”,她不是最早開始的造物者。因此這空余處也有萬物的植被,陰晴風(fēng)雨,大小舟楫;她先造出了她意識中的空,龍蛇生死,虎豹無法,無邊想象和黎明的靜謐。生命很輕,她造人時并不用力用心,因此有萬千浮生各各獨存。時間是不老不澀線,它蕩漾在風(fēng)云的最上面?
寫作確像漫漫長征,只有大風(fēng)在其中起伏涌動。
寫作不止覆蓋了春夏秋冬,它還滲透到了你夢的舌頭。
寫作中,你的味覺是苦的,只有思考或找到激情的片刻會有欣悅,但整體是苦的。只有準(zhǔn)備書寫和想到僅有它在你的生命中(浸潤和挖空了你的靈魂時)會有欣悅。但漫漫時日,風(fēng)沙彌天,大氣虛心都不足以包裹。寫作也不像日出,它不定時,難以預(yù)測;也不守時,總拖著一條長長的碩大尾巴。關(guān)于世界之盛大,寫作從未完全表現(xiàn):再無窮的書寫,似都無法抵達;那滄桑未盡的部分,總是疲憊、局促了你的身心。但為什么還要寫?它確是夏日盛事。非烈火不足觀。寫作中的灰煙,是大風(fēng)帶來的,它稠密如絲,沒有間隙,是時間的磅礴漣漪。寫作中的雨霧,是夢的籠屜,它嚴謹結(jié)實,裝載有序無序,是最高的未來列車。寫作不是過客行事,但也難以空洞扎根;它只是最原始的勞作,擁有草木之心,接近星辰流云,晨光暮靄。寫作像萬物重復(fù),生命再造,但它不是最早的《創(chuàng)世記》,因為盛夏之果其來有自。它(寫作)只是一個在說,一個在聽,一個在徒步緩行,一個以雙羽振翅,因此,它是生的復(fù)醒,是知覺相對于物之本質(zhì)的摹擬;因此,它只是知覺的果子(思的《創(chuàng)世記》)。
日子在日子之后還有延展,我即興地把這一切寫了下來。這便是書之由來。
我從窗口望出去,我所目睹的一切表演都可歸結(jié)于書之本身,書的基本訴求都是表演性的。
時間之軸上生出了許多毛刺,它摻雜了大世界的風(fēng)聲。但我以往并不懂得,所以,我在時間之軸上駐足時,內(nèi)心純潔而平靜。故事都是后來發(fā)生的,那時我已人在中年,卻不知今夕何夕。
空洞被打開之后,會形成無限蒼茫的景象。我余年的人生滄海,都因一粟一粟的堆積而形成高山和曠原,而形成書。
書之五顏六色,是因為書在運動。如果書自始至終都獨處靜室,則它亦可簡潔明了,色澤單一,里外終始都只是一本書。它不會在命運窮途中臻于無際的萬象。
歲月的光斑越過了你記憶的河灣。從那些路中經(jīng)過,你的靈魂真有意思,“它有一尊小神,造出它未曾有”,而命運的布谷,就是最令它費神的客人。
有一只飛鳥落在秋葉上,但我從未見過它離開的樣子,它在亙古如一的盤桓中形成了天造地設(shè)的飛鳥之狀。
簡潔,是書之神器。我在很小的時候,只擁有很少的書,因此我無法把所有的神器集中。我把我所有的不甘和慶幸寫了下來,而形成書。
我仰望過的星辰也是書。我種下的樹木情欲也是書。那白貓嶺上有個商人,曾經(jīng)出售各種書。我把風(fēng)沙吹過商人頭的樣子寫了下來,而形成書。書因此有四海飄揚之狀。
在離我最近的時辰中,有三個大人。他們集體行動,收集了一些垢灰,造出一座倉庫,雇傭了一些壯士,刳木為舟,運書萬卷,形成了書的城。書因此有萬世千秋之狀。
(正因為你追蹤生,所以生有無窮面向;正因為你追蹤死亡,所以死亡有無窮面向;正因為書追蹤書,蓑衣追蹤蓑衣,你追蹤你的內(nèi)外,所以書、蓑衣和你有無窮面向。
那道路只在道路的盡頭存在,因此它是最后的道路。相對于秘密的愛之征服,它是足夠的。因此,“你的臉皮真厚,你的心隱蔽了你的手”。你與那些道路、那些愛是共同存在的。妄言者不懂這些復(fù)雜的方程,因此他們共造堤壩,但各用私心,難以成就。你靠想象就領(lǐng)略了戰(zhàn)爭?這真是詭秘的發(fā)生。
把這些思想寫下來就是一本書。把布谷寫下來,把天空寫下來,書即形成了——因為上帝出差,所以他沒有當(dāng)面祝福你。但你懂得他的心聲,他就是你最終形成的一本書。
這個世界上有源源不絕的書,書的背后還有書,書的前方也有書。書的過去和未來,都因為書的存在而變得充實、飽滿,像一棵天涯老樹,因為無窮的見證和重復(fù)而歷盡滄桑。
我連表帶里地讀完了這本厚厚的書。我發(fā)現(xiàn)它從始到終都是一致的:一個表白,一句話,一個詞語,一個字。因此在我讀完的一瞬,它變得更加清晰起來。它從始到終都沒有超越書的范疇,因此它是單獨而孤寂的。漫漫長夜何其多,他的書寫只是一個上帝的一個憶念。萬人以高呼回應(yīng)著,而他以一本書完整地說出了它。)
四
一部書在始、終處的相似是必然的,因為這本身就是上帝造物的主題之一。你不必太在意時間的變幻,你的干涸與活力都與它無關(guān)。只有當(dāng)你的五官虛幻之時,才可能有你看不到的紛爭,因為上帝造人的失敗,所有的生物都變成了天地的食材。
你不必虛擬愛情。時間的循環(huán)就是前例。它帶著最大的空無和失敗步入社會,“在最關(guān)鍵的地方,你當(dāng)立志變成仁人”。你不必虛擬;因為一切造物都不真實。否則,當(dāng)你旋轉(zhuǎn)之時,它就不會隱跡。你壓根就沒有跑到界限之外去,那里所有熙熙攘攘的變化都與你無關(guān)。
你肯定會在瀕死的深淵中找到出口。它自然、客觀,并不怯懦,像滲透了黑夜之色的星光。在你的書中,書寫壓抑著一切成為幻象的前身。因此,它最接近圓心,有著情色一般的寓言和疼痛。時間如果推得再遠,你或許還可以在那里立地成佛,但現(xiàn)在你并不知情,因為你從未發(fā)現(xiàn),所以并未及遠。
“此刻就是反復(fù)。它無常地近了。打開書頁,你仿佛看到秋風(fēng)的臉?!?/p>
(你或許并未站立起來?你在等待中凝視。東岳泰山那里明月和日出上升,你在明暗交錯中凝視。
你用盡了二十七年變幻終于等來了河水之流,像最長的電影沒有經(jīng)過剪輯——依舊盤桓在你的內(nèi)心,供你咀嚼和凝視?
那些圓形的蓓蕾像你善良的后人。你懂得那些交錯的變幻,因此你的凝視是無窮的。
止頓在河流的軸心,他的圓形臉龐在凝視,他鼻梁上的汗珠正是他骨頭的變幻。耽于愛之歡樂的時光慢慢地倒流回來,形成最重的凝視。
從而,他的今生有高深莫測的靈魂。從而,他從自己的皮肉中擰出血來。他有自我深情的字跡和對虛無的控訴。
你的凝視大全,一個全新的家世界?但未知的湖泊那么大,你與那湖中水藻有骨肉之分。你只有停駐,方可聆聽他呼喊你的低音。
他向來都不回頭。因此,無序的鬼神之泣與他無關(guān)。他向來會,因此從無,神與心皆遠。他不在,從未凝視回頭?
交錯的數(shù)字和熟悉的舊日沒有重新締造你。你連續(xù)繞路二十七年。那分秒之?dāng)?shù),都是你自己的生活問題。你在凝視中顧盼如新??鞓返谋K自己會發(fā)出吟誦的高聲。
但是雷霆也在凝視。名木和苦果,刀背和雪峰都在縹緲之處。你的矗立可是烈日的驗證?這一來都是春消息綻開!
遍地的雄風(fēng)一吹,喚來呼呼的冷雨。那彼此凝視和頻繁作法的古怪都在城堡的高處。請勿與它們對語,因為萬物成獸,就源自那金鯉魚、貓頭鼠。)
現(xiàn)在,整本書都放在了你的面前,它的每一頁文稿,文稿上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biāo)點都那么清晰。但就是沒有作者。如你所知,他(她)應(yīng)該總是隱匿的。我們需要認同這個事實:書籍就從它自身誕生(來自內(nèi)部的力量)這個邏輯出發(fā)而形成全部。沒有任何多余的闡釋。書籍不需要通過另外的部分增長,因為那樣做,會使它的表達變得不純潔。因為另外的佐證(無論來自哪一方面)都會帶來閱讀的拘束。我們最初的閱讀也是這樣的:在對作者完全無知的情況下去面對一本書,不需要任何演繹而接近文字的真理??傊宜f出的就是這些意思?;ǘ鋾谖磥黹_放嗎?會的。仍然會!但你不可能一生只寫一本書,一直在寫!任何情緒的波折都沒有貫穿,連時間的痕跡也被完整清除。這怎么可能呢?那些最初的力量會慢慢發(fā)生變化,迎著朝陽出發(fā)而漸漸接近濃烈的光線,直至最后的余韻和消亡,這就是事實。所以,我覺得只信任文字力量的人才是最坦誠的。他們是百世之師。但現(xiàn)在大家不這么做了,因此文字會變得虛偽、飄浮,像一個人掩著嘴巴說話。書籍也在野外起落;風(fēng)中下著雨,打濕了作者的照片,你知道那是多余的。讓我看看你的證明——我不再提出這樣的要求,寫作因為坦蕩、隱秘而變得真實可靠。就是這樣,一幅幅無名頭像完全正確。靜默的閱讀靜悄悄的!任何波浪線都圍繞著那自然的景觀而畫出弧形和圓。種子落在土里,依靠那最樸素的接觸與融匯變成果實;揚塵而起的舊日帶來你白發(fā)般的記憶和快樂。沿著梯級攀登,會看到土地漸漸隆升,從而變得更加廣闊和寂寥,這也不僅僅是文字的魅力所在。但作者隱匿卻會使你所寫下的更富有信服感,直接而赤裸的文本,圍著時間的縈繞而懂得進退。這是最具有終始感的文本,它就扎根在萬物、煙雨、浮塵的正中。
(歌:《萬物間皆不見》
誰知水流而西東,自古而今皆不見。
諸物聲聲映山紅,苞谷米酒醉大人。
兩三個世紀劃過,天地間急如星火。
鱗光片片金魚子,松樹枝頭青綠色。
上船下河無邊造作,晝短夜長蕭蕭落木。
請過東方駿馬,無事繞城三匝。
不過幾個回合,鑄造機械長河。
盤中雄性聯(lián)盟,空際騰起飛龍。
靜祝漫天神佛,賜我靜止石陀。
如我之間不可割舍,不可割舍何其多矣。
何其多矣知我駿馬,知我駿馬相送十八。
昨日長出杯中枝丫,此刻重現(xiàn)空明月色。
萬物間皆不見房中屋梁駐石。
聽不懂道不明萬物自此如是。
草木凋零一秋之心遲到之寒暑。
曲折故事急緩?fù)募で槲淬龝r。)
五
你的感受力很輕,因此,書(許多書)毛茸茸的感覺被你錯過了。
你的感受力很輕,因此你會無可救藥地老去(僅僅是垂邁的感覺使你老去)。
因此,你很難吸收幻覺。因此,你的指紋也會變得陳舊(夜歸鹿門,像一只嫩筍)。
你在鄉(xiāng)土之間照顧那些舊人:他們臉上的瀑布縱橫,像頑石。他們醉酒很深的樣子。
你不寫作的時候,它們(花香和綠色道路)從你的心中溢出來。
你不說的時候,他們的沉默從窗戶背后溢出來。水平如鏡,濃稠的蜜汁從夜色中溢出來。
你的感受力很輕,因此,你無法寫詩,無法鋸開木頭,做一個牧人。
你不在原野上奔馳了嗎?高天的云不再懸浮,低首的荷葉像多足巨獸。
你不再奔馳了嗎?多足的怪物隨你俯仰于水中,你的荒曠的葉子像一只狐貍的故居。
葫蘆子結(jié)果的時候,你來到庭院里,聽那些雨水叮咚敲打葫蘆案,你的脖子所受的傷替你治好了那些舊人。
[你當(dāng)然沒有體驗過那種刀痕,你睡著了,刀的寒意也不能把你驚醒。每當(dāng)?shù)豆庖u來,你便死去(睡著了),等刀光退去你才復(fù)生。生命總是去去復(fù)來,因此抵達無限。你隱蔽的海:惆悵的,一望無窮;像一片一片的花蕊鋪展著,盛大而濃烈(沒有故事)。你當(dāng)然不以此世化為灰塵為意,但這是終點嗎?那呼嘯而至的兵士,亂如麻的人世倫理都不會見你;曾經(jīng)被視若無睹的沙子叫囂著涌向云層,鳥巢的居處因此被占據(jù)了。刀光去去復(fù)來,它帶著萬千軍士斬殺敵寇。你當(dāng)然沒有真正的深入其中,因此每一步都帶著須臾經(jīng)過的惆悵。刀的春聲中沒有靜默,它們奔騰如烈馬。你睡著了,無論多么高厚的歲月都與你無涉。從你的耳畔摩擦而過的那一縷刀痕放過了你,每次萬物都視你為等閑。等到變故乍起,帶來刀的寒意,但時間的力仍不足以葬你救你。因此只有泥濘和水源才知道你的圍困,可以塑造你的骨頭,埋沒你的軀干,樹立一點風(fēng)和雨的影子來發(fā)動你。那高處的尖山頂上有口古鐘悠然,它總是長鳴于黃昏過去時,夜色初降至。給你一把銅鎖子和金鑰匙,你且將閉合的尺幅取出來觀看。江湖盛景,有幾滴世事絮語……你當(dāng)然不要體會,因為枕頭中的砂子硌得人發(fā)慌。它就是那不破不滅的對岸的燈盞。]
我童年時就住在水邊,在那日日朝陽的日子里,如果地底的氣息泛出魔鬼的憂愁,我就會率眾離去。遠方的水還沒有流到我們這里,所以時間與時間沒有交匯,魔鬼也不會記得所有反對他的人。這里不是魔鬼的府城,如此,也就沒有什么可讓人驚恐的事物存在。我們在晴朗時分會集體戲耍,或許,曾經(jīng)種下那密密麻麻的植物和花果的種子,然后在肆意的等待中變出了蒼白頭顱??朔遣豢伤甲h的人之將死的征兆,我們之中似乎還沒有一個人真正地抵達那個界限。大家都在笑,有時蹦跳得接近了浮云,乘著那炫舞的人流分布,做出及時收工的更動。兄弟之間也毫無情分可言,只是因為遠方的水還沒有流到我們這里,所以我們的見解就一直滯留在小小溪澗。開始拔除那些土地上的銳利之物時,大家集體呼喊,似乎與那將至的日出有關(guān)。命運像個篩子,它篩走了我們多余的時光。這樣的話,那臨界的時間就越來越近了。眾人之中還有幾個剛開始學(xué)習(xí)走路的小小嬰童,他們的身體多么嬌嫩伶俐,他們的眼睛多么純真無瑕。真是奇妙啊,當(dāng)霞光灑遍了人間天涯,風(fēng)聲裹挾了那草堂上部的茅草,我們還能與夢中之熊說話。你瞧它們笨重的熊樣子,真是奇妙啊。遠方的水流仍然未至,但我們感到風(fēng)中樹在搖曳著葉子,在招搖著身姿。它們個個獨立地婆娑起舞。水流之聲向一只空杯旋轉(zhuǎn),它們壓迫著,也滋潤著那細密的土地。遠方的水流仍然未至;它們將于何時到達,我們便于何時等身迎迓。但遠方的水流還沒有流到我們這里,那田野里的蒲公英便大朵大朵地飛了起來。感受到那些毛茸茸的意志,水流會形如古月彎曲聯(lián)翩……
[從前我聽聞此言,所以把它記了下來,“這是關(guān)于誕生的秘密的詩”——似乎十分有趣,但也僅此而已。直到我開始動筆寫作,禮海才告訴我:“拱門不是全部,它只是我最初見識的一小部分而已。那螺旋形的長廊垂掛在宇宙的一角,看起來像珍珠的外殼那么明亮,照耀四方。我短暫地居于其上,站立著,有些不可名狀的悲傷。這不是我親自建立的拱門,它也沒有任何熱烈的歡迎舉措來消解我的心神不寧。這并非我想要的;這當(dāng)然不是,但我不知通過什么渠道來到這里,或因‘世界明亮’,它本來就應(yīng)該這樣?我知道在拱門和拱門之間是巨大無邊的空曠,或許我應(yīng)該在那些空曠中找到幾只智慧蟲蟻,靠它們引路我也可以誕生。野外始終是瀕臨生死邊緣的狩獵場,我看到獵人們都沖著那最大的積水池蜂擁而來。后來,一個接一個的拱門成環(huán)形包圍著那些水木棱柱的邊緣,有時還有彩色的霓虹為其涂飾。我想象那些清晰無遺的柱礎(chǔ)上的文字,不免收起了游戲之心,開始生出令我脫胎換骨的敬畏。這被風(fēng)蝕脫落的文字記錄了我們祖先的幼小時候。那無法復(fù)現(xiàn)于我們眼前的蠻荒就是一部無字的史書。柱礎(chǔ)上有關(guān)于風(fēng)、鳥和雷霆的變奏,也有關(guān)于人類繁衍的機密。令前人煩躁不安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如今是在新的拱門集中之地。我們拿起鐵锨準(zhǔn)備大干一場,挖掘一座種植蓮藕的池塘,積新的水流沖刷之力,順便造出五千年不變的人類奇景。死去的亡靈偶爾會蘇醒過來,在拱門的高端做出逡巡之狀。如果目睹他們熟悉的白云漂流,便會集體懺悔,擬定誓詞,準(zhǔn)備重新還于拱門罩頂?shù)氖篱g。只在那些小小的片刻,他們歡愉地從這里出來,門頭的老虎和鷹興味盎然,因為都來自同樣的圖騰之地,所以它(他)們有彼此相連的心。人與獸的語言交匯,可以締造美麗的王國。最需要充實的就是那些羽毛,起初是因為流逝的風(fēng)會阻撓它們形成,后來則是自然老化,像任何被時間洗禮的事物一般。現(xiàn)在我們登上梯子,破例送給它們一些具有黏性的風(fēng)力,借助這種締造之法,可以使羽毛的修復(fù)變得輕而易舉。在拱門周圍,晝夜不歇的溫情充斥,孩童們也會暫時忘卻沉睡穿脊越谷,成為小小的歌手。因為流浪就是宇宙的最大主題,所以在拱門的傳奇印證下,會有更多更高的法則安放在天穹。隕石冷靜下來,不會去撞擊拱門,魔鬼也收斂了彩色的衣裙,不再發(fā)出肆意而浪蕩的笑聲。拱門這里開始出現(xiàn)短暫的集萬物祥和于一體的寧靜。那最大最熱烈的爆破會在億萬年的積累中到來,但是此刻,它只是循環(huán)于日常小歲月的落日無痕的拱門……”]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