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達(dá)敏
史鐵生發(fā)表于《鐘山》1988年第1期的《原罪·宿命》,寫于1987年,此時正是先鋒小說盛行之際。多年前讀《原罪·宿命》,我是把它當(dāng)作先鋒小說來讀的,它有著整個先鋒派作家都偏愛并刻意追求的關(guān)于抽象神秘的命運的敘寫,尤其是不可捉摸的宿命,更是他們的最愛;有著求而不得的荒誕情境和不確定的意蘊(yùn)。小說由《原罪》和《宿命》這兩個可以獨自成篇的短篇小說組成,相比較而言,在先鋒小說中它并不特別顯眼?!对铩凡⒎恰霸铩融H”故事,為何偏偏以“原罪”命題?當(dāng)時就這么一想,沒有繼續(xù)追問,后來,好像除了李劼再也無人對此有過疑問。李劼說:“我不知道作者為什么要把這篇小說題為《原罪》,其實用‘訪問孤獨’這樣的說法去命題也許更為確切?!保ɡ顒拢骸短甑哆吘壍膬煞N奏鳴——〈原罪〉〈宿命〉之評》,《文學(xué)自由談》1988年第5期。)他也是這么一說,沒有深究。去年寫《史鐵生:輪椅上的懺悔者》,系統(tǒng)地研讀了史鐵生的主要作品,才明白史鐵生為何要以“原罪”為題卻寫了一個幾乎與原罪無關(guān)而與活著有關(guān)的故事,其中的《原罪》還有卡夫卡《城堡》的影子。
一篇如此復(fù)雜裝置的小說,敞開來看,故事并不復(fù)雜?!对铩肥恰笆宓墓适隆保端廾肥恰澳堑墓适隆?,將兩篇各自獨立的小說組裝到一起,想必它們有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根據(jù)故事發(fā)生的因果邏輯來看,兩個故事的順序應(yīng)該是先有《宿命》關(guān)于“莫非的故事”,然后再有《原罪》關(guān)于“十叔的故事”。
《宿命》如題所示,恰巧是那有意制造厄運的一秒鐘,宿命般地改變了莫非的命運,使他由一個好運連連、躊躇滿志,即將出國深造的中學(xué)教師,在一場命中注定、在劫難逃的車禍中受傷而變成一個終身截癱的殘疾人。這篇小說通透,題與文高度吻合,人物的命運直指宿命,無從置喙。
《原罪》的題與文是分離的,它不是十叔背負(fù)原罪而救贖的故事,若是,那也是極其隱秘極其微弱的,而且還必須將其還原為宗教文本,才能使題與文在宗教倫理的層面吻合。
脊髓完全斷了的十叔,整日整夜地躺在豆腐店后面的小屋里,他脖子以下全不能動,除了睜眼閉眼、張嘴閉嘴、呼氣吸氣之外,他再也不能有其他動作,他像《宿命》里受傷截癱的莫非,“被種在了病床上”。殘疾將他孤立在世界之外,他成了一個被世界拋棄的人。他又不甘心于此,他要從被世界分離的狀態(tài)中活出希望,其拯救之策有二:一是為鄰居的孩子們講神話故事,既娛樂他人又娛樂自己;二是從掛在墻壁和屋頂上的鏡子里看不遠(yuǎn)處的一座白色的樓房。白色的樓房,朝朝暮暮都在十叔的鏡子里,投射在十叔的心里;白樓詩意美好,在十叔的心目中,它是世界全部的象征?!笆宓墓适露茧x不開那座樓房,它坐落在天地之間,仿佛一方白色的幻影,風(fēng)中它清純而悠閑,雨里它迷蒙又寧靜,早晨乒乒乓乓地充滿生氣,傍晚默默地獨享哀愁,夏天陰云密布時它像一座小島,秋日天空碧透它便如一片流云。它有那么多窗口,有多少窗口便有多少個故事?!彼吹阶≡谌龑幽莻€“穿紅衣服”的小女孩一天天長大直到戀愛,又在幻覺中看到站在陽臺上的姑娘的白馬王子;他從住在四層一個男人的歌唱和腳步聲中判斷他長得很高,既是歌唱家又是運動員,幻想他是一個各方面都非常出色的人,自由自在,“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他想象有一個窗口里住著的一對老人,他們悠閑自在幸福,兒子是科學(xué)家,兒媳婦是畫家,女兒是醫(yī)院大夫,女婿是工程師;想象另一個窗口里住著個黑漆漆的壯小伙子快要結(jié)婚,一到晚上就做木工活,未婚妻是個美人兒;還有一個窗口白天也掛著窗簾,十叔說那家的女人正在坐月子,生了雙胞胎,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還有一個擺滿了鮮花的窗口住著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快一百歲了,身體還那么硬朗,什么事都不用別人干……十叔從鏡子里看到的和從想象中看到的,都是幸??鞓访篮玫木跋蟆@顒抡f他(十叔)在鏡子里看到的與其說是生趣盎然的世界,不如說是他自己編織的一個個童話。同時,他又扮演著每一個童話中的主人公。
十叔想走進(jìn)朝思暮想的白樓,鄰居的孩子們推著他前往,眼見白樓就在不遠(yuǎn)處,可無論他們怎么走,就是找不著通往那兒的路;無法接近它、走進(jìn)它,他們只能失望而歸。白樓是水中月,鏡中花,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即,預(yù)示著十叔美夢難圓。這個情節(jié)怎么看都像卡夫卡的小說《城堡》,K應(yīng)聘來伯爵居住的城堡當(dāng)土地測量員,他長途跋涉,終于在半夜抵達(dá)城堡管轄下的一個村莊。城堡雖近在咫尺,但他費盡周折,至死也未能進(jìn)入城堡。兩篇小說傳達(dá)的旨趣雖不盡相同,但人物荒誕的處境卻是相同的。
一個信念破滅了,還得再續(xù)上另一個信念,否則,十叔就活不下去。一個人總得有一個活著的信念,不論這個信念是虛幻的、假設(shè)的,你都要信它,不能將其看破,“活著你就得信一個什么東西是真的”,信了,就能產(chǎn)生活下去的精神力量。失望之際,十叔摘下屋子里所有的鏡子,轉(zhuǎn)而用一根竹管吹泡泡,他堅信:我要能一次吹出一百個像剛才那個那么大的泡泡,我的病就能好啦!
讀完《原罪》,感覺這是另一篇《命若琴弦》。十叔為一個又一個自設(shè)虛幻的信念活著,《命若琴弦》中的老瞎子也是為了一個虛設(shè)的信念活著。老瞎子70歲了,他這輩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睜開眼看一回這個世界。50年前師父臨終前留給他一張藥方,告訴他必須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吃了藥眼睛就能睜開看東西了。吃藥得有藥引子,藥引子是老瞎子必須親手彈斷一千根琴弦。多么幼稚的謊言,連17歲的小瞎子都難以相信而疑問:“干嘛非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呢?”老瞎子卻信以為真,不曾懷疑,50年來,就是憑著這個信念,他翻了無數(shù)座山,走了無數(shù)里路,挨了無數(shù)回曬、無數(shù)回凍,受了無數(shù)回委屈,他覺得只要能睜開眼看一回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值得的。老瞎子終于在這個夏季彈斷了一千根琴弦,當(dāng)他從琴槽中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然后去城里藥鋪抓藥時,讓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張他保存了50年的藥方原來是一張無字的白紙。失望,絕望,老瞎子一下子癱坐在藥鋪前的臺階上,幾天幾夜不能動彈,連死的力氣都沒了。吸引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東西驟然間消失,“就像一根不能拉緊的琴弦,再難彈出賞心悅耳的曲子。”支持他活著的信念一旦成為謊言,他承受的就不僅僅是上當(dāng)受騙的打擊,而是精神坍塌的致命一擊,他活著的“心弦”斷了。直到這時,他才想起師父臨終時的囑咐:“記住,人的命就像這根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蹦且馑际钦f:目的本來沒有?!澳康木褪翘撛O(shè)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言下之意,人是不能沒有理想、沒有信念的,人活著都得有一個信念。有理想有信念才能有追求,有追求才能有幸福有快樂?!八宦纷?,便懷戀起過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興致勃勃地翻山、趕路、彈琴,乃至心焦、憂慮都是多么歡快!那時有個東西把心弦扯緊,雖然那東西原是虛設(shè)?!敝e言建立在信念之上,謊言就是一個美麗的謊言。老瞎子終于明白了師父的善意,不然,這苦焦的日子怎么能熬得下去?他知道他的死期將至,他要趕回野羊坳,把這個藥方傳給他的徒弟小瞎子,讓這個人生秘方——活著的秘方代代相傳。
老瞎子為了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信念而活著,十叔也是為了一個虛幻的信念而活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原罪》和《命若琴弦》均是寫備受厄運襲擊而難以好活的殘疾人持守信念而好好活著的故事,其中蘊(yùn)含著中國底層百姓在極端處境中承受苦難并化解苦難、進(jìn)而抗?fàn)幙嚯y的生存智慧。
以“原罪”為題就改變了這個活著的故事的思想意蘊(yùn),傳達(dá)出來的就必然是“原罪—救贖”“罪與罰”的思想。而要讀懂在這個意義上的《原罪》,就必須對史鐵生的思想觀念有一個全面深入的了解,否則就不能把深深隱藏的“活著的故事”中的“原罪—救贖”的思想提取出來。
這個地方吃緊,容我將筆觸伸展開去。這篇小說思想的邏輯起點在“原罪”,原罪本是基督教倫理神學(xué)的重要概念,因人類始祖犯罪,他們的后代子孫都要背負(fù)著這一與生俱來的原始罪過。史鐵生的宗教思想頗為復(fù)雜,有多種來源,其原罪觀念,概念和形式是基督教的,內(nèi)容卻是中國民間道教和佛教的,是基督教、道教、佛教的宗教倫理和本土儒家的人性論思想的雜糅,在不同的作品中,這些思想根據(jù)不同的題旨和要義進(jìn)行融會貫通。史鐵生既是作家,又是哲人,他關(guān)于人生、人性、生死、命運、罪與罰、罪與救贖、精神與靈魂的種種思想,均與他以殘疾之身思考人之殘疾、人之罪等問題緊密相關(guān),由此而提出“殘疾即原罪”的命題。
“殘疾”和“原罪”是兩種不同的知識范疇,前者屬于醫(yī)學(xué)疾病范疇,后者屬于宗教倫理范疇,二者之間不具備通約性。史鐵生根據(jù)宗教倫理立論,使二者的語義在轉(zhuǎn)換中彼此產(chǎn)生勾連,并建立起可通約關(guān)系。他說:“曾經(jīng)一度,有的評論家把我的寫作分成幾個階段,一九八五年之前很多寫的是殘疾人,之后更多是寫人的殘疾,就是人的缺陷。按照宗教的觀點,就是‘原罪’問題?!保ㄊ疯F生:《人的殘缺證明了神的完美》,《史鐵生作品全編》第10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307頁。)這種通約關(guān)系有效也有限,原因在于不是所有的殘疾都必然無條件、無限制地歸于“原罪”,它必須符合一個前提才能成立,即殘疾者要有罪感意識并視一己之殘疾為罪之罰。
史鐵生把自我納入這個命題之中,視自己的雙腿殘疾是“前世之罪”的“今世之罰”,是上帝對他的考驗和成全。他是這樣自我追罪、自我歸罪的:“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yè),我說是生病,業(yè)余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diào)侃,我這四十八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于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jié)隊好像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蛟S‘鐵生’二字暗合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保ㄊ疯F生:《病隙碎筆》,《史鐵生作品全編》第8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4頁。)這不太好的記錄究竟是什么,沒有具體所指,純屬虛設(shè)的未明之罪。也許是前世之罪隔世遺忘,便從人類始源之罪中找到原罪,以坐實“這不太好的記錄”,于是便有了這樣的源自人性弱點的自我剖析:“隔了四十八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癡一樣不少,骨子里的蠻橫并怯懦,好虛榮,要面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不過這一個鐵生,最根本的性質(zhì)我看是兩條,一為自卑(怕),二為欲念橫生(要)。誰先誰后似不分明,細(xì)想,還是要在前面,要而唯恐不得,怕便深重。”(史鐵生:《病隙碎筆》,《史鐵生作品全編》第8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頁。)史鐵生認(rèn)其罪,負(fù)其罪,一個欲望橫生者,適合由命運給他絕望般的打擊,比如雙腿癱瘓,比如患腎病,繼而又發(fā)展為尿毒癥。
“殘疾即原罪”對于史鐵生是成立的,當(dāng)他用文學(xué)演繹這一命題、這一思想時,他的作品首先呈現(xiàn)出一個明顯的特征,寫殘疾人,進(jìn)而彰顯殘疾主題。他坦言:“我的殘疾主題總是指向人的殘疾,而不是殘疾人。一切人都有殘疾,這種殘疾指的是生命的困境,生命的局限,每個人都有局限,每個人都在這樣的局限中試圖去超越,這好像是生命最根本的東西,人的一切活動都可以歸到這里。從這個意義上理解,我的作品,的確有一個殘疾主題?!保ㄊ疯F生:《一個作家的生命體驗》,《史鐵生作品全編》第10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第175頁。)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有殘疾,是從《命若琴弦》開始的,他自己感覺在這之前,僅僅寫“殘疾人”,到《命若琴弦》就自覺寫“人的殘疾”。我理解,“人的殘疾”應(yīng)該區(qū)別于“殘疾人”的身體殘疾,主要指人在人性、精神、靈魂方面的殘疾。從“殘疾人”到“人的殘疾”,自然就導(dǎo)出“人之罪”的思想。
有了“殘疾即原罪”的觀念,《原罪》的題與文就吻合了。有罪就有罰,有罰就有救贖,既然搭上了宗教救贖之路,十叔就要在史鐵生的闡釋下,接受道佛“輪回—果報”觀念和基督教“原罪”觀念的啟示,把生病殘疾視為罪之罰,視為磨難而贖罪的自我拯救,把苦難視為人的一種普遍境遇、一種宿命的生存本相。十叔呢,他能接受如此安排嗎?
我根據(jù)史鐵生的思想對《原罪》作如此闡釋,大體上看,理是通的,但明顯留有強(qiáng)力闡釋和生硬置換之嫌,其中還有一個主控整個故事的關(guān)節(jié)不能打通,即殘疾者十叔不僅沒有攜帶原罪意識,更沒有產(chǎn)生贖罪意識。十叔可能有苦難意識、孤獨意識,但沒有在宗教倫理啟示下產(chǎn)生罪感意識。沒有罪感意識,一切的一切,包括原罪、贖罪、救贖都無從落實。
直白干脆地說,《原罪》非宗教倫理小說,作者不能把自己的宗教觀念及生命體驗強(qiáng)硬地挪移到與自己的生命意識幾乎不同的人物身上。從文本來看,在不考慮題目的情況下,我更樂意將《原罪》及《命若琴弦》當(dāng)作殘疾人持守信念而好好活著的故事來看待。題目呢?最好改為《活著》。不過,這樣一來,四年后余華寫《活著》時就不便再用這個神啟般的名字了。不是用這個名字,那部小說還能夠如此經(jīng)典嗎?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