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若岸
許青嶼喜歡路德的房子,不只因為他的房子寬敞,還因為他的房子里到處都是電影。
路德是一個不資深也不資淺的資中影迷,他對電影的了解比大部分人多,又比少部分人少,處在一個相當于中間的位置,就像他這個人。路德不是本地人,但家里做生意,家境不錯,父母很早就給他在北京全款買了這套房子。他工作像大多數(shù)不缺錢的本地人那樣,不是為了生計,而是為了消磨時光,同時也為了有一份固定的五險一金??傊顩]有任何壓力,相應(yīng)地,也就少了一點向上的動力。
他像室內(nèi)植物一樣溫吞平和,讓人覺得既安全,也乏味。作為戀人的路德不會比作為朋友的路德更有價值,因而大家只想與他做朋友。路德唯一的特別之處在于他的性取向,他的性取向不太明朗,他既和男生一起看電影,也和女生一起看電影,大家都不清楚他究竟喜歡的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或許兼而有之,但他從來不承認這點。
許青嶼和路德是同事,兩人都是電影發(fā)燒友,有新片上映時,他們經(jīng)常一起去影院看電影。電影好看時,許青嶼專注電影,電影不好看時,許青嶼專注走神。她走神的方式很簡單,眼前看到了什么,就幻想什么。由于身邊總是路德,路德就承載了她最多的想象。她想假如她和路德在一起,她就也能擁有一套北京的房子。房子很誘人,她可以把其中一間屋子裝修成夢寐以求的樣子。她要在那間屋子里打一整墻面的書架,擺滿想看但看不完的書。然后在屋子的正中放一張超大的書桌,擺一臺超高配的臺式電腦,裝滿她想玩但玩不過來的游戲。她甚至想好了窗簾的顏色,顏色是米白,帶一點淡淡的黃色,淡得要像早晨的太陽,透明而薄脆。
可是路德身高只有1.65米,比她還矮1厘米。許青嶼喜歡做白日夢,但不是這種做法。無論如何,路德是太矮了一點。
她只能把路德和房子拆開想,有了房子就沒有路德,有了路德就沒有房子,兩者在她幻想中隔著一個太平洋的距離,白天和黑夜都不能同步。于是她更進一步,把路德的房子搬到了太平洋的東岸,將外觀漆成白色,讓它整日面朝大海,傾聽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響,而她吹著海風,悠閑地躺在金黃色的沙灘曬太陽。
一場走神結(jié)束,就像是領(lǐng)略完了一回古代遺跡,留下一個模糊而隱約的印象,之后便風消云散。許青嶼的所有幻想都只產(chǎn)生于影院的屏幕里,出了影院,她便不會再有絲毫想法。她和路德依然是很好的朋友,對路德和路德的房子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偶爾,路德會約幾個相熟的朋友去他家里看電影,就像一本好書需要分享一樣,他認為一部好的電影,也應(yīng)該和朋友們一起看,他稱這種聚會為沙龍電影。路德的沙龍電影人員不定,但總有幾個人是常在的,許青嶼是其中之一,另外兩個人是萬嘉雯與李九元。
萬嘉雯是許青嶼的合租室友,兩個人住在一起,很快熟絡(luò)起來,成了好朋友。萬嘉雯這三個字念上去有一種風情萬種的感覺,而擁有這個名字的萬嘉雯也的確是個充滿風情的女生。她既嫵媚又理智,就像《飄》里的斯嘉麗,永遠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少空想而多功利,但又豪爽灑脫,是一種良性的世俗。
李九元則是許青嶼和路德的前同事,他擅長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他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對他來說,和陌生人自如地開啟話題就像喝水一樣自然。他本人也像一瓶礦泉水一樣透明,有著一眼被看穿的明朗和簡單。
李九元隱隱約約喜歡萬嘉雯,但他不是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的人,他吊著好幾棵。他有一句著名的宣言,他說自己像分餅干一樣,把喜歡分成了很多塊,他把它們分發(fā)給不同的女生。因此,無論在哪個女生面前,他都能表現(xiàn)得從容自如,因為誰都占據(jù)不了他的全部。萬嘉雯和她口中那個不成器的前男友分手后,他曾開玩笑地對萬嘉雯說,她是分到他最多塊餅干的女生。萬嘉雯面不改色,讓他連餅干和人一起打包帶走。李九元知道自己沒希望了,于是佯裝受傷的樣子,繼續(xù)插科打諢下去。
路德的沙龍電影向來多一個人不多,少一個人不少,他也經(jīng)常邀請其他朋友。每次他的家中出現(xiàn)新面孔,他都要向他們鄭重其事地介紹,這是我的一個女生朋友,或者這是我的一個男生朋友,因為去掉“生”就大事不妙。
除了路德,大家有時也會帶自己的朋友來,路德都很歡迎,他喜歡這種不多不少的熱鬧。這一次的電影聚會,除了他們四個,還有萬嘉雯的表弟封嶼和許青嶼的同學兼好友溫繪。巧的是,這兩個新人都是學生。
封嶼是個高高瘦瘦的男生,和他表姐的外貌有點像,但是多了一種清爽的少年感。他今年讀研二,許青嶼和他認識是因為一款名為《雙人成行》的游戲?!峨p人成行》是雙人操作類的游戲,需要兩個人合作通關(guān)才能完成。表弟原本想找表姐一起玩,但萬嘉雯不玩端游,當時她正和許青嶼打《絕地求生》,聽表弟這么說,就問許青嶼有沒有興趣。
許青嶼閑暇時會玩一些單機游戲,但也只是《星露谷物語》之類的模擬經(jīng)營游戲,充其量只能算一個輕度玩家。雖說《雙人成行》是TGA年度最佳,但她對合作類游戲興趣不大,對小她兩歲的表弟更沒有興趣。許青嶼喜歡成熟的男生,還在校園的男孩子,心智再怎么成熟,也還是脫不了學生氣。
許青嶼本打算一口回絕,但在聽到表弟的名字后,她猶豫了。封嶼和她一樣名字中也帶“嶼”,這樣的巧合概率很低,讓她覺得有一層類似緣分一樣玄妙的東西搭在兩個人中間,于是就同意了。
因為名字對一個人產(chǎn)生好感似乎有些可笑,但大多數(shù)人不都是這樣嘛,不是在做可笑的事,就是在做可笑之事的路上。許青嶼和表弟合作打起了《雙人成行》,她白天上班,表弟白天上學,兩個人只在晚上玩一會兒。兩個人都不急著通關(guān),悠哉游哉地在游戲的場景中一邊閑聊,一邊亂逛,進度十分緩慢。
最開始他們只討論一些游戲關(guān)卡,后來聊起了日常生活,越聊越多,你來我往之間,兩個人的關(guān)系逐漸親密起來。他們像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分享日常,又像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樣吐露心事。由于游戲故事的主線是夫妻復合,兩人便聊起了高中時期的感情經(jīng)歷。許青嶼和表弟都是暗戀達人,但暗戀的模式不同。許青嶼上學時,很容易為男生一些不經(jīng)意的小細節(jié)心動,或許是一手好看的字體,或許是一副認真解題的表情。心動的原因多種多樣,心動的時間則因人而異,短則一周,長則數(shù)月。上了三年學,成績沒提升多少,暗戀對象加起來倒是比學校發(fā)的課本還要多。相比之下,表弟比較專一,高中三年都暗戀著同一個女生。他說那是個眼睛細長的女孩子,眼尾微微上挑,無論看人還是看物,都像瞇著眼睛,總顯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后來上了大學,他還曾試圖聯(lián)系她,二人有過如露水一般短暫的交集,但終于還是沒有了后續(xù)。直到現(xiàn)在,他仍然對那個女生念念不忘,有點像面對水中的月亮,是在懷念的同時,又想打撈起的心情。但他不是猴子,所以他寧愿讓這段感情過去,永遠活在記憶里。
互相聽完對方的故事后,表弟揶揄她多情,她嘲謔表弟自作多情。
表弟發(fā)來一個委屈的表情包,說因為那是過去時,他才會這么想,現(xiàn)在時的他,就從不敢在她面前自作多情。許青嶼問他何意?他說是梁山伯從此不敢看“觀音”的意思。許青嶼知道他是開玩笑,本想調(diào)侃他兩句,說他只會整這些糊弄小姑娘的玩意,但手指托在鍵盤上停了半晌,最后還是順著他的話,讓他打游戲要專心,別前程不想想“釵裙”。
游戲通關(guān)那天,他們是通宵打完的。兩個人在最后一章卡關(guān)了,但誰都沒有找攻略。與其說是為了自行探索解謎的樂趣,不如說是雙方都有意拖延游戲時間,只是誰都沒有點破。進度慢慢推進著,最后終于不可避免地迎來了大團圓結(jié)局。
通關(guān)帶來了成就感,也帶來了困意,許青嶼打著呵欠,關(guān)掉電腦,準備上床補覺。太陽還沒升起,微明的天色透進了窗簾,屋里的昏暗像是膠狀的薄霧,將一切映照得朦朦朧朧。她剛躺到床上,手機響了,表弟忽然發(fā)來一張?zhí)炜盏恼掌?/p>
她問,你在做什么?表弟說,沒什么,就是想拍給你看一看,天空很藍。
許青嶼不自覺地微笑,她起身拉開窗簾,也給他拍了一張眼前的天空。天空藍得空曠,清淡高遠,仿佛中國畫的意境,讓人想到天涯共此時。
游戲通關(guān)后,許青嶼沒有和表弟切斷聯(lián)系,兩個人又一起開始了新的游戲。靠著游戲升溫的情感又借助新的游戲延續(xù)了下去。他們不再是單純的游戲之交,兩個人的關(guān)系在潛移默化中,早已升級成了拉扯的曖昧。雙方合力牽著這根引線,又共同默契地心照不宣。
許青嶼很滿意這種距離,表弟目前只是一個學生,將來也沒有留在北京的打算,無論從理智還是情感,她都沒有必要和他認真發(fā)展?,F(xiàn)在的距離剛剛好,人在其中,既不至于失去清醒,又能擁有一絲逸出理智的快樂,如同未至醉酒的微醺,身心都有那么一點飄飄然,但總還能落在實處。
實處才是最要緊的,對許青嶼而言。
有這點曖昧作為調(diào)劑,許青嶼平日的生活也多了一點色彩。那陣子,她的工作并不順利,部門空降了一個能力不足,卻愛百般挑剔的新領(lǐng)導。和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樣,年齡只加快了他肚子的膨脹速度,卻對他的工作能力沒有絲毫助益。他唯一擅長的就是對員工的工作指指點點,就像一條討人厭的八爪魚,兩只手生生揮舞出八只手的威風。
許青嶼私底下給他起了魷魚的綽號,每天都希望他能被炒魷魚。
李九元和她同在基礎(chǔ)內(nèi)容部,在新任主管領(lǐng)導被炒之前,率先炒了自己的魷魚——他以幫他們探風的名義,跳槽去了另一家子公司。新公司待遇高了兩千,領(lǐng)導也沒有這么討厭,十分滿意中,李九元認為可以達到七分。由于最近新開了業(yè)務(wù)線,他所屬的部門還有HC,李九元便問許青嶼有沒有意愿過去上班。
許青嶼當然想去,但李九元的新公司離她住的地方太遠了。她和萬嘉雯合租的房子雖然老了點,但戶型敞亮,每天都能照進很好的陽光,而且租房合同與房東直簽,比市價低了一千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舍不得搬離這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她既被房子絆住了,工作自然就得遷就一些,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棄了李九元的邀約。
許青嶼暫時不再打算換工作,但溫繪正在北京實習,想要換一個行業(yè),許青嶼便把招聘信息轉(zhuǎn)給了她。溫繪是許青嶼的高中同學,讀藝術(shù)設(shè)計專業(yè),今年研三,即將畢業(yè)。她同樣是個有魅力的女生,但和萬嘉雯富于現(xiàn)實的魅力不同,溫繪的魅力在于她的不現(xiàn)實。她只活在當下,這并不是說她沒有過去和未來,她只是不把它們放在眼里。她像對待一件不喜歡的舊衣服一樣對待所有時間,對一切都顯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她的這點率性而為,使她擁有了某種特殊的吸引力,如同天上絲縷狀的云朵,風吹開又聚合,讓人始終捉摸不透。
溫繪是藝術(shù)生,許青嶼便將她的氣質(zhì)概括為藝術(shù)生氣質(zhì)。她知道這是以偏蓋全,但她想不出其他合適的形容,只好繼續(xù)“以偏概全”下去。
相比萬嘉雯和溫繪,許青嶼既沒有太現(xiàn)實,也沒有太不現(xiàn)實,她介于兩者之間。就像一架天平中間的位置,是永遠平衡和穩(wěn)定的點。因為各方面都中庸,她的身上也就少了能夠稱之為特別的東西。假使有人為她作一幅畫,那一定是在沙子上作的,風一刮就吹走了,存不住任何個性。
許青嶼并不介意這點,從學生時代起,她便意識到自己是個類似中位數(shù)一樣的存在。很難出彩,但同樣,也很難出錯。這給了她一種特殊的安全感,就像魚生活在魚群中,這樣就不用直面海洋中的任何風險。
許青嶼帶著溫繪到路德家的時候,其他人已經(jīng)到了。天氣很好,午后的陽光明凈熱烈,有白開水的質(zhì)感。這樣好的天氣,的確適合看電影,也適合聚會。茶幾上是眾人AA買的紅酒、威士忌和伏特加,同時還有用來兌酒的紅牛、冰紅茶和雪碧,全部擺在一起,看上去琳瑯滿目。
李九元熱情地迎接了她們,尤為熱情地迎接了溫繪。只要在場有陌生姑娘,李九元就會賣弄一番他的殷勤。自然,他的殷勤完全出于表演性質(zhì),與其說是為了給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不如說是為了讓聚會的氣氛顯得更加活躍。
許青嶼對此早已見慣不怪,她慢條斯理地揶揄他:“九元,你的餅干又有得分了?!?/p>
“面對可愛的女生,我的餅干永遠無窮無盡?!崩罹旁f得理直氣壯。
路德在擺弄投影儀,他今日要放的電影是《最好的時光》。路德并不是侯孝賢的影迷,但他喜歡侯導電影中的感覺,悶是悶的,但不沉,是水將開未開時那些汩汩上升的氣泡,全是欲說還休的意味。從這個角度而言,倒是像極了生活。路德一直夢想拍一部這樣的電影,但家里人不支持他學導演,他沒怎么抗爭就妥協(xié)了。路德缺乏勇氣,也意識到自己沒有相應(yīng)的才華,為了不真正發(fā)現(xiàn)這一點,他寧愿與電影永遠保持一個觀者的距離。
電影是奇妙的藝術(shù),如果是從未看過的電影,它便適合投入。如果是一部大家都看過的電影,它就成了絕佳的背景音,以及絕佳的話題制造器。一個人可以從影片里引申出任何他想要談?wù)摰臇|西,不論它是哪種類型的電影。
除了表弟和溫繪,在場所有人都看過《最好的時光》,大家更多只是借電影來閑聊,以此抒發(fā)在日常生活中積累的苦悶與無聊。每個人都自稱年輕人,也都自覺是年輕人,但聊起天來,話題還是不免陷入了生活與工作的泥沼,交換的每一個句子都有一種拖泥帶水的沉重感。
“照我看,現(xiàn)在的工作大都如此,不是做螺絲釘,就是被螺絲刀擰,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意義。大家名義上是打發(fā)工作,其實是被工作打發(fā)。打發(fā)來打發(fā)去,打發(fā)到最后,自己反而不見了蹤影。就拿我來說,我今天是某公司策劃專員,明天是某部門視頻運營。我可以是任何一個工作職位,但就是不能只是李九元?!崩罹旁獓@了口氣,抬高聲音,舉起手中的杯子說,“不過算了,打工人還能奢求什么呢,為打工人干杯吧?!?/p>
大家紛紛舉杯,不過沒有碰在一起,打工人這三個字本身就自帶著“丁零當啷”的聲調(diào)。
許青嶼應(yīng)景地喝了一口杯中的酒,威士忌兌了冰紅茶,顏色像是化開的糖漿。她對喝酒沒有太大興趣,但她享受微醺的體驗,因為那和曖昧是同樣一種情調(diào)。她抬眼,稍稍側(cè)過視線,向表弟的方向看去。她在沙發(fā)的最左側(cè),表弟在最右側(cè),從她的視角望去,能看到他正專注地盯著電影屏幕。表弟的長相談不上出眾,勝在側(cè)臉線條流暢,昏暗的光影中,顯出一種電影的質(zhì)感。
許青嶼收回視線,拿著酒杯,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整個身體陷進沙發(fā)里。
“表弟還不是打工人吧,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怎么能摻和。”李九元做出一副倚老賣老的姿態(tài)。
“封嶼遲早會是,下學期就得開始找工作了?!比f嘉雯說。
除了萬嘉雯,大家都把封嶼叫作表弟,就好像他是他們共同的表弟。表弟沒說話,只是笑了一下,或許是喝酒的緣故,笑容中帶著些靦腆。這種靦腆不是一個孩子什么都不懂的靦腆,而是業(yè)已長大的成年人沒想到還會被當成小孩子對待而產(chǎn)生的靦腆。
“這么說,真的還從來沒有工作過?”李九元問。
“實習過一段時間,在一家電子科技公司,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電路圖打交道。當時覺得無聊,就繼續(xù)念了本校的研究生。其實讀研也一樣,給老板打工換成了給導師打工,累就算了,還沒有錢?!北淼軣o奈地說,“這么看,還不如早點工作呢?!?/p>
“不會一分錢都沒有吧,你們導師也太黑了?!睖乩L忽然開口,為表弟不平。
“有,一個月二百。”萬嘉雯代替表弟回答,“不夠塞牙縫的?!?/p>
“錢是少了點,但還是上學好,你看除了你,還有誰不想繼續(xù)上學?”李九元說。
“但大家上學的時候好像也都不怎么努力吧。”表弟笑著搖搖頭。
“因為學生永遠不會珍惜自己是學生的身份?!崩罹旁獢[出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不過這也可以理解,人在一種身份里待久了就會想要換一種身份,以為下一個更好,但其實只是從一個套子鉆進了另一個套子。本質(zhì)改變不了什么,依然是套子里的人。相比之下,學生的套子還是比社會人的套子好,因為前者葬送理想,后者葬送人生。”
“太消極了,聽上去就像是在給自己預(yù)演出殯儀式?!睖乩L說,她的注意力似乎在電影上,又似乎不在。
“是不是很藝術(shù)?”李九元討好地問。
“是很反社會?!睖乩L答。
這個回答有點冷幽默,大家都笑了。電影正播到打桌球的部分,音響里傳出球與球相撞的聲音,一聲又一聲,清脆動人。
“溫藝術(shù)家喜歡看電影嗎?”李九元繼續(xù)問。
“造夢的東西沒有人不喜歡吧?!睖乩L語氣淡淡的。
“表弟呢?”李九元問。
“平時看科幻片多一些,不怎么看文藝片。”
“我也不喜歡文藝片,當時看《刺客聶隱娘》,我睡過去三次。除了路德和青嶼,應(yīng)該沒人喜歡這種電影吧,大家都是為了來喝酒的?!崩罹旁拖裾业搅苏J同感。
“還有聽你廢話?!比f嘉雯補充。
“那還要感謝諸位愿意當我的聽眾了?!崩罹旁谌f嘉雯面前,總是活潑得過了頭。
“這種感覺我還蠻喜歡的?!北淼苷f。
獨自坐在沙發(fā)單人位的路德笑了,是欣慰的笑。當一個人的審美獲得肯定與贊許時,就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仿佛喜歡的東西是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樣,有種“與有榮焉”的認同感。
許青嶼一直沒有加入對話,她在看電影。她喜歡隱身于朋友之間,安閑,舒適,像窩在待了十年的舊沙發(fā)里,沒有任何顧忌。她很喜歡電影的第一部分,每一分鐘都彌漫著氤氳的水汽,仿佛濃縮了夏日雨季中綿長與潮濕的綠意,以及草葉般從中生發(fā)的細微情感。她因此喜歡了很長一段時間《Rain and Tears》,這首歌再度響起時,她又一次沉浸在故事的氛圍中,就像空氣融化在空氣里。
第一部分結(jié)束時,表弟忽然說:“我明白電影為什么叫最好的時光了。”
“為什么?”李九元率先發(fā)問。
“這兩個人互相愛慕,但并沒有進入戀愛關(guān)系,將愛未愛時,就是最好的時光?!北淼苷f,“其實就是一種曖昧狀態(tài),我心里有你,你心里有我,但誰都沒有說破。”
許青嶼心里一動,面上閃過一絲酡紅。
“拜托,這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臺灣,現(xiàn)在哪還有這樣的愛情?太累了,我都替他們累?!睖乩L發(fā)表自己的意見。
“我同意,時代不同了,我喜歡輕松的愛情?!比f嘉雯附和,“最好能夠直奔主題,別整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p>
因為電影,大家又都爭辯了一會兒,誰也沒有說服誰,誰也沒想要說服誰。說到最后,李九元建議每個人都喝一杯,為了電影、為了生活、為了友誼,也為了愛情。這一次大家碰了杯,許青嶼伸出手,表弟站起身,像越過一座橋,將手中的酒杯橫跨到她面前。杯子與杯子碰在一起,許青嶼的心也像被碰了一下。
她裝作對電影投入的樣子,但注意力已經(jīng)分散。她無意識地傾聽周圍人的談話,只傾聽話語本身,而不是話語代表的含義,聽不出意義的句子在空氣中四處飄蕩。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世上的很多東西都難以均分,財富、美貌、才華,連閑聊也是如此。就像天下之才曹子建獨占八斗,李九元也獨占了整個聚會八斗的對話量。他周到地在話語與話語之間穿針引線,將其中的空隙填得滿滿當當,于是一件事就像華爾茲舞曲一樣毫無阻礙地滑向另一件事,如同劃一個完美的圓。
層出疊見的言語里,許青嶼總是能輕易地捕捉到表弟的聲音。但聽不分明,就像在水里聽到的,既遙遠又親切,讓她覺得自己像一條魚。當她回過神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談起了路德的男生朋友。最近幾個星期,路德和一個男孩子走得比較近,大家紛紛開他倆玩笑,說他們關(guān)系非同尋常。路德矢口否認,不過被調(diào)侃時也從不生氣。
“馬丁,你不妨考慮考慮我,我這么令人快樂的人,錯過了打著燈籠也難找?!崩罹旁龀鲆槐菊?jīng)的樣子毛遂自薦。
因為姓名,路德的綽號就有了馬丁·路德和馬丁·路德金。時間久了,大家就只叫他馬丁。
“只是朋友而已,一個男生朋友?!甭返略俅沃厣?,臉上掛著笑,顯得很有涵養(yǎng)。
“與其寄希望于馬丁,我看你還是在另外幾棵歪脖子樹上的機會更多一點。”許青嶼收回心神,打趣起了李九元。
“當然,歪脖子樹嘛,自然是多多益善了?!崩罹旁贿呎f,一邊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其實如果不那么糾結(jié)喜不喜歡,戀愛這種事情只要想談,隨時隨地都可以談?!睖乩L談起了自己的戀愛觀。
“聽上去像小孩子過家家?!崩罹旁f。
“本來就是小孩子過家家。”溫繪說。
“如果糾結(jié)喜歡呢?”這次提問的是表弟。
“糾結(jié)的話,會復雜一點,但也不會太復雜?!睖乩L在空氣中比劃了一個半圓,像是隨手畫了一彎月亮,“不過即使是喜歡,和愛也是有區(qū)別的。打個比方,喜歡是兔子見了草,沒有一刻不想蹦到那個人身邊。而愛是瞬間的事,也只屬于那個瞬間。只是這一瞬間可以停滯,完全無視時間那樣停滯。它沒有過去與未來,只有現(xiàn)在,因此某種程度上,它獲得了永恒?!?/p>
“我不能理解,這也太復雜了?!崩罹旁裨诿鎸σ粋€解不出來的方程。
“這的確有點抽象,不過這種東西就像鬼打墻,見過的人說自己見過了,沒見過的人則永遠都不會相信?!睖乩L說。
“那我不會相信。”萬嘉雯盯著手機,她正在為大家點今晚的外賣,“男人其實是很簡單的生物,他們的心可以分成很多塊,每一塊他們都很難忘。他們會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隨機想起不同的一塊,然后感慨道,啊,這就是我錯過的真愛了?!?/p>
“結(jié)論呢?”李九元問。
“結(jié)論就是,他們沒有真愛,他們只愛自己?!比f嘉雯頭也不抬。
“我贊成?!痹S青嶼舉起手,她笑出了聲,身體靠在溫繪的肩膀上。她的笑聲仿佛扇子,遮去了臉上一半的神情,也掩飾了她一半的心不在焉。
“果然不應(yīng)該和女生討論愛情話題,她們只會貶低我們?!崩罹旁乜绰返?,“馬丁,你認為呢?”
“一種漸進關(guān)系吧。”路德的回答干巴巴得像是放了一夜的饅頭,“喜歡在積累很多之后,就會變成愛。”
“量變與質(zhì)變規(guī)律?!崩罹旁h首,“果然還是我們男生理性?!?/p>
“沒辦法,我的思路就是中規(guī)中矩?!甭返碌恼Z氣有些失落,他總是嘆息自己缺乏關(guān)鍵的想象力,使他與夢想的距離遙不可及。
“表弟,現(xiàn)在就看你能不能扳回一局了?!崩罹旁Z重心長。
表弟抬頭看了眼窗戶,仿佛在思考。窗簾沒有拉嚴,一絲陽光從縫隙中透進來,形成一道細細的金線,在空氣中搖曳?!拔矣X得,它是一種回憶?!北淼苷f。
“回憶?”
“嗯?!北淼茳c頭,“是可能在很久之后回想起,原來那天的天空,藍得讓人死而無憾。”
天空,是那片藍色的天空。許青嶼失重了,心像懸到了最高處,不得不墜落,又像是秋千蕩到了最高點,想要跳下來。她緊握著酒杯,機械地灌下一口又一口液體。
“在座每一位都說得頭頭是道,但就我所知,在座的每一位目前都是單身?!崩罹旁ξ刈隽私Y(jié)語,“所以,大家的看法全部無效?!?/p>
最后一次碰杯,許青嶼低著頭,將所有情緒掩蓋在了垂下的眼簾里。杯中的酒水和汽水一搖一擺地晃動,氣泡窸窣輕響,聲音有如落雪。
電影放完,瓶中的酒也都見了底,大家在沙發(fā)上躺得東倒西歪。路德?lián)Q了一部希區(qū)柯克的電影,不過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認真看。李九元說了一下午話,此時也沒了活力,他像抱西瓜一樣抱著抱枕,呆呆地盯著電影畫面。
溫繪起身去便利店買煙,問大家要不要帶。萬嘉雯倚著沙發(fā)靠背,答應(yīng)了一聲。李九元回頭看萬嘉雯,說她也不怕帶壞小孩子,萬嘉雯不客氣地向他翻了一個白眼。溫繪出門后,萬嘉雯的手機也響了。外賣送到了,她打著呵欠,叫表弟去取,順便再買幾瓶水。表弟點點頭,跟著也出了門。
合起的窗簾打開了,入夜時分,玻璃引入空曠的夜色,星星點點的燈光全部落進窗戶。高空障礙燈在樓頂一閃一閃,攪擾著許青嶼的注意力,她無端感到煩悶。屋子里好像缺了氧,讓她呼吸不暢,于是借著醒酒的名義下了樓。
夜晚的空氣濕潤清新,路燈昏暗地亮著,陷在將要入夢的前奏里。燈光下,夜色透明而輕盈,如一片澄澈的海。一切都是安寧的,只有晚風例外,風中盡是嫵媚的春意,讓人心里平靜不下來。
小區(qū)花園里建有一座中式的六角涼亭,其中的木結(jié)構(gòu)由混凝土模仿而成,拙劣而呆板,充滿矯揉造作的嫌疑。但在春天的夜晚,一切像施加了幻術(shù),它顯出了白日沒有的古典韻味。
許青嶼坐在亭子里,像坐在一架微微搖晃的秋千上。四周是流水一樣的微風,她什么也不想,放任自己沉溺在搖漾的醉意之中。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剛好看到天上的月亮。這一刻,她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穿越到了遙遠的古代,在等一個遠行歸來的游子。遠行人不是別人,正是表弟。因為這點奇怪的聯(lián)想,她感到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無法被旁人打擾的聯(lián)系,像是橫跨了古與今的時間,搭上了“永恒”的字眼。她有一種沖動,想走出亭子,去擁抱這個遠行歸來的人。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但她還是站了起來,準備去迎接他。
遠處的路燈下出現(xiàn)了表弟和溫繪的身影,一高一低,他們并排走在一起,靠得很近,兩側(cè)的袖子在不經(jīng)意中相互摩擦。走到一半,兩個人停了下來,溫繪從煙盒抽出兩支煙,表弟接過一支,俯下身子,帶著笑意傾聽她的低語?;鸸馕㈤W后,夜色中驀地燃起兩團游蕩的青煙。煙霧在半空交織,等它消散的時候,兩個人吻在了一起。
許青嶼一動不動地站著,心就像被拍死的魚一樣沉入湖底。她想今天的酒實在是喝多了,以至于腦子里裝滿多情的幻想,對藍色的天空和愛情的解讀全部會錯了意。她一廂情愿地以為自己和表弟正陷在“最好的時光”里呢,沒想到只是她一個人的錯覺。沉默中,她為方才的遐想感到無地自容,就像一個拙劣的詩人,本想寫出一首絕妙詩篇,結(jié)果還未動筆,就被墨水潑了一身狼狽。她慶幸亭子里沒有燈,不會被發(fā)現(xiàn),但還是下意識后退了幾步,仿佛這樣就能和這個愚蠢的亭子融為一體。
看著表弟和溫繪一前一后進了單元門,許青嶼這才緩緩走出亭子。她狠狠拽了一把亭子旁的柳枝,柳枝沒有斷,整株柳樹朝她俯去,仿佛傾身擁抱她的樣子。其實誰都沒有錯,她沒有資格怨責任何人,除了自己。想到這兒,她倏地松開手,柳枝像風一樣離開,在空中搖晃了很久,就像落了一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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