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期

錢幸

一、現(xiàn)場

孫彤扭頭看了眼唐本草，手肘碰著方向盤，車擰身旋轉(zhuǎn)，車輪輕盈地擦離路面。孫彤和唐東坡也許意識到：車失控了，但完全反應(yīng)不過來——車在二車道和三車道間打滑似的旋轉(zhuǎn)。旋轉(zhuǎn)一圈后，唐東坡從車窗瞥見后面洶涌的來車，但也只來得及喊出：“小心——車！”汽車的鳴笛聲如一節(jié)車廂滾滾碾壓過來。唐東坡伸手抓住方向盤，拼命往回擰，車從二三車道撤退至四車道，迎面沖向筆直挺立的天橋欄桿。那個瞬間，唐東坡從時間的夾縫里被扔出去。安全氣囊撞擊他的臉，但并不痛，也許痛覺已經(jīng)從他身上剝離掉了，像剝離掉一場渾然不覺的夢。在漫長到無邊的瞬間，他聽見孫彤的聲音：“本草呢？我這樣看不見她，本草沒事吧？”

他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焦煳味，唐東坡拽車門，開不了。孫彤也拽，開不了。唐東坡努力斜著身子猛拉后車門，同樣。斷電了，車窗無法打開。他感覺心臟已經(jīng)從胸腔爬到了太陽穴。許多詛咒的語句涌上來，他想把世上最骯臟最惡心的詞都贈送給孫彤。要是他手里有錘子，他會舉起來，在燒死之前把她砸得粉碎，碎到骨頭掉渣。他是那么恨她，但，他又是那么留戀她——因為她正是他日常的、平淡的、健康的生活——這生活就在彌漫的焦煳味里離他越來越遠了。

二、半年前

唐東坡坐在審判席上，距離孫彤最近一次跟他提起離婚議題已經(jīng)過去21個小時了。原告一把撩起起球的紅線衣，袒露結(jié)了疤的肚子，如一只巨型蜈蚣靜趴著。原告抹著淚，控訴被告拿水果刀刺完了蘋果就刺她，還在外面跟別的女人過夜。唐東坡用手按著太陽穴，有證據(jù)嗎？女人說我還不是證據(jù)嘛，法官你看你看，繼續(xù)掀衣服露肚子。被告說，胡扯，那是你自己拿刀子刺的，要威脅我！既然這樣就離婚好了！原告就地撂倒，四肢展開，嚎啕大哭：我偏不要你得逞，你這個……書記員按著鼠標(biāo)。唐東坡敲法槌：注意法庭紀(jì)律。

庭審后，他兜著法袍回到辦公室。他的助理是個年輕小伙兒，把新案卷抱來，高高的一摞。助理毛毛躁躁，腳下像踩著火爐子，邊走邊道：1728號還有半個月到期，系統(tǒng)上已經(jīng)黃臉了，1890號明天開庭，調(diào)解不成呢。他們的分案系統(tǒng)在莊重里透著一股調(diào)皮：超過審理期限是一張嘴角下扯的紅臉;接近審限則為嘴角拉平的黃臉;正常是上揚的綠臉。他點開系統(tǒng)，就見到一排紅綠燈，問，1887號判決書送達了嗎？

還說呢，唐庭長，快把我鬧死了。非說她男人勾連那女的騙她，要巨額賠償款，可沒證據(jù)，空口無憑啊。得，明天上午還有四個案子。年底結(jié)案率壓著呢。嘴里都是泡，急的！助理小伙子挺能勸解自己，喝了口水，又抱著卷宗跑出去了。

唐東坡開了窗，院門口女人聲嘶力竭的辱罵聲就貼上來了。前段時間他碰上兩個當(dāng)事人，對判決滿腔不服，一個化為門口罵他的粗嗓子，一個化為他辦公室沙發(fā)的黏屁股。今天剛送走他辦公室里的那個信訪釘子戶。真實的事實與法律的事實存在一條看不到的溝壑。而所有的當(dāng)事人都略過溝壑，以為法官們能穿越時間和空間，抵達現(xiàn)場，但“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早就從百年前漂過來，給了家事糾紛一個古老的注解。

不過，唐東坡滿意自己。優(yōu)秀法官和合格法官區(qū)別為：前者能自主延伸職能。比方有一回，女方受了家暴，但不同意離婚，唐東坡判離了。按說這就結(jié)案了，到這結(jié)束就是一個合格的法官。不過，休庭后，他對女人說，我知道你是因為沒有收入來源，怕孩子過不好，你放心離，撫養(yǎng)費我?guī)湍銧幦?，孩子入托我給你申請相關(guān)部門幫助——看，優(yōu)秀法官現(xiàn)身了。他延伸職能，延伸自己。他太懂婚姻了，那些河畔相依，那些彎彎繞繞，那些家長里短，流暢地滑過他手心。

對桌給當(dāng)事人打了一個電話，勸解、告慰、疏導(dǎo)，像念經(jīng)的和尚。只不過念的是和經(jīng)、散經(jīng)、法經(jīng)——恰好是出家人不存在的煩惱。所以佛門就是清凈，佛門沒婚姻，沒婚姻就少了很多麻煩，但婚姻也有婚姻的好處，比如男人、女人、孩子就構(gòu)成了一個三角形。三角形具備穩(wěn)定性。

唐東坡的耳朵已習(xí)慣性過濾了，他想象有一天被發(fā)散著酸牛皮紙味兒的厚厚卷宗掩埋，最后一份離婚判決書就是他的墓志銘。掩埋之前，他可能死于心肌梗死或其他，誰知道呢。一個月前，老同學(xué)在家用電話線拴門把手，勒死了自己。人死之前是沒有體面的，滿屋里都是屎尿味兒。老同學(xué)是最早的獨身主義者，死之前把家里的貓埋枕頭底下悶死了。唐東坡幫著葬貓，貓的尸體又僵又硬，不像是拎著死去的生命，像拎著下墜的黑洞。

擰開門，女兒唐本草按動一架粉色的“照相機”的快門，一圈輕盈的泡泡泛出來。孫彤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他們坐下，例行吃飯。結(jié)婚久了，吃飯都是靜的，只有手機屏幕亮著，也不知道嘴里吃的什么。上一次鬧離婚是結(jié)婚兩年后，那天是孫彤生日，備忘是千萬別忘買花。唐東坡下午加了一個庭，也是兩個老人鬧離婚，老頭在廣場舞上認識一個中年寡婦。庭審中，老太太說，老頭那東西都皺得像只鵪鶉了——還想操新人。這句話通過庭審筆錄自動撰寫系統(tǒng)出現(xiàn)在屏幕上，唐東坡站起來下腰對書記員呵斥，刪掉。但這句話卻保存進了腦袋。

他當(dāng)天晚上加了會班，準(zhǔn)確地說，是發(fā)了會呆，把判決書后半部分寫完?；丶視r，忘了買花，這也是上了年紀(jì)副作用的一種，孫彤就很不高興了。

唐東坡前妻在老家摘山楂，跟鄰居說話呢，扭頭重心偏移，從梯子高處掉下來，腦勺磕鐵锨上，死了。三年后，唐東坡娶了新人，孫彤是他的書記員，比他小13歲。原先唐東坡并不在意13歲，反正是她小他，不是他小她。近些年不行，吃力，做什么都吃力。幸而女兒本草是他黃金時代顯赫的戰(zhàn)功。他上一場婚姻中沒收獲孩子?，F(xiàn)在孫彤給他添了一件棉襖，是錦上添花的襖，他在非常喜愛本草的同時，也感到年齡對自己寸步不讓的屠殺。孫彤嫁給他之后辭職了，兩個人在一個單位不好，唐東坡這樣說的。反正孫彤只是個聘任制，這是他的潛臺詞。孫彤就在那段時間緊要地生了孩子。

現(xiàn)在，本草八歲了。

他常在加班時，用法律目鏡分析自己的婚姻，前妻就像是法律條文，冗長、干凈、籠統(tǒng)而無趣;現(xiàn)任就像司法解釋，精細、有趣（穿插案例），但充斥著對事不對人的味道。前妻讓他覺得自己是個體面而有本事的男人，必須要往上走，但往上走，就會把她甩得更遠;而現(xiàn)任讓他覺得自己跟真正有本事的男人之間隔著一條肉眼可見的鴻溝，他不得不往上走，但往上走，他真的走不動了。到底女人要的婚姻對象是什么？一個完美的神話？一群超能陸戰(zhàn)隊？一只掙錢養(yǎng)家的機器？

昨天晚上，兩個人聊得不是很順暢，她已經(jīng)第二次提起這件事，她的理由不能讓他信服。何況他太熟悉個中情理，有一種后天養(yǎng)成的置身事外。比如孫彤說這些年辛苦拉扯孩子，唐東坡想，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誰;她說她是在他除了有編制，其他一無所有下跟他貸款買了房，唐東坡警惕，夫妻共有財產(chǎn)分割問題;孫彤說，你怎么想。他怎么想？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zhǔn)繩，他……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他問，怎么回事？孫彤說，沒什么，厭倦了。

民法典中，厭倦不是離婚的要件。他問，那個人是誰？

孫彤說，你別侮辱人，沒有別人的事兒，就是咱倆的事兒。

咱倆能有什么事兒？

我都說了，厭倦，就這么簡單！

他問孫彤，到底怎么了？

孫彤說，我沒怎么，就是不想過了，協(xié)議書——你是專家你起草吧。

一張A4紙遞交到手里。唐東坡雙手干燥起來，幻想把它一分兩半撕掉的場面不斷地在頭腦里翻涌。他看了看孫彤抿緊的嘴唇，這不是離婚的理由，我不同意離婚，我就不信那人能一直等你！

沒有那人，沒有別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孫彤直挺挺向后退去，退到門邊，啪嗒，撞在墻邊，把燈開關(guān)摁滅了：我就是不想跟你過了。黑暗里，只有月光多事地扒窗而來，孫彤的眼神陰森得可怖，那眼神撲上來撕咬他，剿滅他，似乎有了不共戴天的仇，可這還曾有過休戚與共的情，哪怕是瞬間激情。他繞過她，摔了門，走出去。

冷風(fēng)沒頭沒腦地刮起來，城里十點還明著燈。一群人在街邊擼串。一對年輕人躲在羽絨服里側(cè)耳交談。有個跟本草差不多大的小孩滑著輪滑，像一枚鋼炮飛向黑暗。他坐在冰涼的大理石臺階上，努力回憶各種離婚案件。一個男人的妻子離開他，那男人很有藝術(shù)天分，他寫：女人都是雞。法官，她們只有有谷子吃才跟著你。可你別以為你只有谷子就行了，你掙不來更多谷子，她會拿尖爪子撓你。這份訴狀很過分，但也很可憐。男人拿著訴狀在庭審中哭得一盒紙巾都空了。兩人結(jié)婚十五年，婚內(nèi)無出軌和其他不端行為。而女人啞著嗓子喊：他就這樣想我，這樣看我，我們能有什么共同語言！唐東坡不為所動：哭是女人的拿手好戲，就像撒謊是男人的拿手好戲，但是如果有一天換過來了，人開始做不拿手的事情，男人哭，女人撒謊，這婚姻就快要到頭了。

孫彤沒哭，他想哭，孫彤在騙他?？墒菫槭裁?？

是因為錢嗎？他是寒酸。可她早知道這點。世界上只有一半光鮮的生活，另一半是真實的平庸。他就是平庸中的平庸。要是以為離婚能嫁個有錢人，那她也想錯了。他不會讓她丟開他，就像扔掉一件過時的衣服。就算不為自己，還有孩子呢？謝天謝地有孩子這個借口，讓他能拿出來光明正大地壯聲勢。

他點了顆煙，在家里，孫彤不讓他抽煙，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五十歲的人，不抽煙不喝酒，日子就清醒得令人發(fā)指。他把煙交替在手指頭上，煙波一層一層旋起來。他回憶他們的日子。孫彤從一開始滿腔兒女情長到鍋碗瓢盆的轉(zhuǎn)變，是婚后的每一個日子共同完成的裂變。未婚的時候，她柔軟而天真，結(jié)了婚就像一條原本在浴室的白毛巾放進了廚房——油膩、有氣味、腌臜。這些還不算。她另一方面的轉(zhuǎn)變似乎也是婚后的歲月合謀導(dǎo)致的。剛結(jié)婚時，她似乎有崇拜唐東坡的傾向，雖然他掙錢不多，但學(xué)問有余，雖然清高，但清高得率真。結(jié)婚后，這些都變了。孫彤說過，她覺得他的學(xué)問就像一頂帽子，可戴可不戴，只是起到裝點作用;清高就像領(lǐng)帶，天天打著讓人產(chǎn)生距離。她說她瞅著唐東坡，仿佛他是戴著帽子、打著領(lǐng)帶的唐老鴨。從她把唐東坡跟唐老鴨掛鉤開始，她就不再崇拜他了。不崇拜就開始斜視、睥睨。他們的婚姻生活也從一鍋滾燙的沸水逐漸變得溫冷。按說溫冷更適宜人，所以大多數(shù)人的婚姻都要走到這一步，到了這一步，要么偶爾加點柴保持住，要么干脆冷掉。唐東坡想要前者，可孫彤想要后者。

這不是他的錯，畢竟他有過上段婚姻的檢驗。他前妻可蓋棺定論為一個溫順的好女人。她沒了后一個月，孫彤招聘進來?；橐鼍拖袷巧L的莊稼一茬一茬。有一回開完了庭，晚上八點鐘，司機把他們從派出法庭拉回來，他在辦公室換衣服，月光明晃晃，如一把刀鋒沿著隔壁的高墻削過來。門沒鎖，大樓里一片漆黑的靜默。孫彤走入這片靜默，坐在他的辦公桌上。她說，唐庭長，明天的材料準(zhǔn)備好了。唐東坡說，哦，我還沒換完衣服。你先放那吧，你住哪？孫彤就站起來了，兩只胳膊拉開，兜成一個網(wǎng)，把他圈里面了。

天變冷了，唐東坡凍透了，站起身來往回走。唐本草早上床了，孫彤在黑暗的客廳坐著，唐東坡明白，孫彤終究要給他發(fā)射一個千鈞重的炮彈，讓他潰散。那么，就是現(xiàn)在了。唐東坡輕手輕腳地挪進來坐一邊。兩個人分居沙發(fā)兩側(cè)，像坐落兩個山頭。唐東坡說，孩子睡了嗎？孫彤說，睡不睡反正你也沒管過。唐東坡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兩個人互相吞著沉悶。

唐東坡說，你累了，離婚了你會更累，你怎么生活？

孫彤說，不用你管，我甘愿。

唐東坡嘴里有些苦麻麻的，他斜過身子，從桌上拿了一只小豬佩奇包裝的糖，剝了，放嘴里，甜得沒滋味。他想起孫彤上一回說她甘愿的這句話。他們在辦公室地板上，他滿頭大汗，像一道光籠在她身上。完事后，找出一包茶味紙巾，兩個人擦。滿屋子又甜又腥的氣味兒緊裹著兩人。孫彤鉆進唐東坡懷里，他看到自己多層褶皺的肚子被孫彤的小手安撫。唐東坡說，我送你回家。他們一前一后，他看她進了家門。然后他折回辦公室把房間收拾好，敞開窗戶。主要是收拾那種近似于年輕人放縱的氣息。第二天他們?nèi)绯ｉ_庭、調(diào)查、調(diào)解。在辦公室撰寫文書時，他拿起茶味紙巾擦汗，又聞到了那個味道，他概括為那是年輕女人的柔腸。是年輕女人的柔腸給了他一種從尾巴根升起來的力量，他一個鰥夫，得以在這條尾巴骨上生肉發(fā)筋。

唐東坡坐到孫彤旁邊，試圖摟她。孫彤把肩膀一甩，兩個人硬邦邦地坐著。唐東坡說，周末帶你們散散心去。孫彤說，我不想去。唐東坡臉沉了一沉，干嗎呀，值得嗎？孫彤說，我累了。唐東坡絞著手說，別鬧了，咱們還沒走到離婚那一步，我又沒做錯什么。孫彤說，我就瞧不上你這一點，你覺得只要雙方都沒錯，就該捆綁一輩子，不是這樣的。唐東坡說，可我真沒做錯什么。孫彤說，怎么還是錯不錯，沒有錯。你沒錯我也沒錯。唐東坡說，那什么出了錯？孫彤說，婚姻有錯。唐東坡不說話了，反正他受了她許多的氣，該撒。但一個撒，一個受，這氣卻依舊消化不良。在兩個人之間形成了一層淡漠的、薄薄的屏障。

客廳暖黃色的吊燈籠著孫彤，像是把她關(guān)在一個金色巨型罩里。孫彤說，你還記得有一回一個案子，那女的跟瘋了似的大呼小叫在地上打滾非要離婚嗎？我當(dāng)時特別不明白為什么，沒出軌沒貧賤沒暴力干嗎好好一樁婚姻不要了呢，那女人說，我就像裝進一個盒子里。

當(dāng)時我背上毛茸茸地爬了一層雞皮疙瘩。我到現(xiàn)在想起來都是這種感覺，有些人活著，但她已經(jīng)死了。我現(xiàn)在就在盒子里。

唐東坡說，什么案子，什么盒子，我怎么沒印象？

孫彤深深看了他一眼，說，算了，你再不寫協(xié)議書，我就去法院起訴，都是你同事，你看著辦吧。

孫彤進屋了，那個背影像是跋涉泥路似的，一步一步慢得很。唐東坡坐到書房里，給孩子丟棄的大頭娃娃絆了一跤。他找出一張信紙，開始寫：

唐東坡，男，漢族，1975年10月10日生，住址：童安鎮(zhèn)豐城路183號。身份證號……又寫孫彤的詳細信息。男方與女方認識后，于2012年5月11日在童安市豐城區(qū)民政局登記結(jié)婚，婚后于2013年6月9日育有一女，名唐本草。因女方提出對婚姻形式和婚姻內(nèi)容的厭倦，男方雖不認可，但無可奈何，現(xiàn)經(jīng)夫妻雙方協(xié)商，達成一致意見。簽訂離婚協(xié)議如下：一、男女雙方自愿離婚。二、子女撫養(yǎng)、撫養(yǎng)費及探望權(quán)。臺燈猛然滅了。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瞎了。他向上直沖起來，把椅子帶倒了，又猛地原地蹲下，抱住頭，這時候黑暗慢慢顯形了，唐本草的夜光表咔咔走針。他才意識到：停電了。似乎前幾天孫彤說過小區(qū)計劃停電，說起這事在說離婚之前。怎么就說到了離婚呢？女人真是沒頭沒腦沒計劃性。他和衣躺下來，沿著自己的影子。地板硌著他的后背，他想，原來是這樣的感覺，當(dāng)孫彤躺在地上就是這種感覺。一種任人擺布的，一無所有又心甘情愿的感覺。

第二天匆忙開了六個庭，頭昏腦漲爬下審判席，累得不想說話了。

助理說，今天您快把法槌敲斷了，雙方還這么鬧，該判他們個擾亂法庭秩序罪。唐庭長，天天是這些事，出軌、家暴、冷戰(zhàn)、性格不合，我都不想結(jié)婚了，我這屬于工傷！

唐東坡愣愣地開口說，你比別人透徹，知道怎么規(guī)避，相當(dāng)于掃雷專家，怎么還會踩雷呢？

信訪人常坐在他沙發(fā)上，那人走時說，唐庭長，我就是不服，我跟你說說話心里敞亮點。全世界女人都造反了嗎？怎么開始流行起了離婚？我反對！我抗議！唐東坡啞著嗓子說，你反對你抗議你去上訴，上訴不成還能申請再審，再審之前還會給你聯(lián)調(diào)聯(lián)審，放心，通往離婚的路不止一條。

孫彤拉著他去民政局協(xié)議離婚。工作人員說，冷靜期一個月。這一個月，你們倆都冷靜冷靜，這期間不辦離婚手續(xù);冷靜期過了，你們要堅持離，就抓緊來，別拖，再給你們一個月辦證期限，要是一個月內(nèi)不辦，就視為撤回離婚申請。

孫彤說，是不是你搞的鬼？

唐東坡說這是民法典規(guī)定的。老天都說不該離，倫理說不該離，法律說不該離。

孫彤說，我現(xiàn)在就很冷靜，我說了我該離。

唐東坡說，我們又沒什么大問題。是不是因為我，他咽了口唾沫，是因為我老了嗎？

孫彤說，不是年齡問題，不是其他問題。就是厭倦，厭倦就是大問題，法律解決不了，倫理解決不了，老天也解決不了。

冷靜期一個月。唐東坡把截止時間寫在日歷表上，跟他的開庭日期密密麻麻列在一起。對桌把跟當(dāng)事人打電話叫“話療”，這會兒，他又“話療”上了：對，你們倆又不是什么大事，夫妻之間互相體諒行嗎？多想想對方的好?；橐鲆粓鼍拖褚黄饎澊?，生命共同體，她不劃了你就得下力，何必呢，跟誰結(jié)婚都一樣的，這個的毛病那個沒有，但那個有的毛病這個也沒有，對對，對，你考慮考慮。話語不是說給他的，但現(xiàn)在他是磁石，關(guān)于婚姻的一切都真正沖著他來了。助理敲門進來說，唐庭長，1913號得抓緊出了，倆當(dāng)事人都找好下家了，等著離婚判決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了。唐東坡寫好了文書發(fā)給助理。他分層的肚皮往上涌出一股又一股的恍惚：離婚就這樣嗎？簽個協(xié)議或者一份判決，證件一分為二，兩個人彼此粘連、盤根錯節(jié)，都分離、扒開，各歸各的家庭，各歸各的人，就這樣嗎？

很快，到那天了，這一個月孫彤跟沒事人似的，該怎樣怎樣。夜里還并排睡在一起。兩個人倆被窩，兩張脊背跟書立似的與床保持垂直，彼此平行。唐東坡很久沒有感覺到身邊這個女人了。他在日?；橐龅膽T性中下垂著，一如他柔軟的下體。他伸出胳膊，把睡夢中的孫彤摟到懷里，她皮膚摸起來粗糙而非光滑。她的肚子貼近床的一邊耷下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也老了，他連她老了也沒有注意到。

唐東坡不是沒跟蹤過她，發(fā)現(xiàn)她的生活不過“超市—學(xué)?！摇比c一線。這“三點一線”是屬于他的，不該屬于別的人。可恥啊，“被”離婚，太可恥了，同事會怎么想？他還怎么再去重新經(jīng)營一段婚姻？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日常，這日常就是他寶貴的躲避屋。他怎么能離開這樁婚姻呢？而且離了后，難道就好找嗎？他憑什么呢？金錢與地位都不曾沾染過他，倒是頸椎病、腰椎病、脂肪肝、高血壓一樣兒不少，誰會愿意收拾一個殘局呢？

他不能離婚，他就是不能。

康德認為婚姻關(guān)系是性的共同體，是契約。黑格爾認為婚姻是精神的統(tǒng)一。馬克思表示從人類雜亂性交關(guān)系到血緣婚姻、對偶婚姻等，都不是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而是以方便和需要為基礎(chǔ)。恩格斯說，與階級社會同步產(chǎn)生的一夫一妻制， 不是以自然條件為基礎(chǔ)，而是以經(jīng)濟條件為基礎(chǔ)的，它是適應(yīng)私有財產(chǎn)的集中和繼承經(jīng)濟需要而產(chǎn)生的。亞當(dāng)說，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

廢話。唐東坡想，他是婚姻專家呀，多少婚姻從他眼底下滑過去，他當(dāng)然知道。再說了，前妻走前，還說他是個好男人呢。一個蓋棺定論為好女人的人評定他好，他怎么可能不稱職？適應(yīng)一場婚姻就像適應(yīng)一種生活。他才學(xué)會了跟比自己年輕的妻子生活，如今要重啟就是把前半生再一次轟隆隆碾壓過去。他難道要像那只死去的貓嗎？像那個死去的同學(xué)？屎尿失禁……

書記員跑來說，1899號裁定駁回，1878號呢？

1878號怎么了？

1878號男方要求離婚，女方不同意。夫妻關(guān)系顯著破裂了，女方總算松口，結(jié)果男方家里變故，那男的認為他一無所有了，在家喝農(nóng)藥了，這不剛洗胃回來，身子不行了。已經(jīng)給他申請訴訟費減免和司法救助了。太可憐了，屎尿失禁，一進去他家全是大糞味兒。

所以必須要有婚姻，婚姻——是人跟社會的鏈接。不能沒有，不是女人不能沒有，時代變了，是孤獨逼迫得人不得不有。唐東坡頭點著床板，他想起那只死無葬身之地的貓，他不要變成那只沉溺屎尿的貓，他不要在沒人知道的地方無聲無息死掉，他已經(jīng)四五十歲了，跟這個世界的締結(jié)越來越少了，他要拼命抓住他的婚姻，這是他最擅長的東西。窗外一只貓踱著步，往里探頭。是他而不是貓彈跳起來，他感到自己身體僵硬得很，看見了嗎？他指著貓，眼睛驚恐地看著對桌，看見了嗎？一只貓。對桌說，沒有啊，唐東坡站起來，來回踱步，步子也開始像那只貓，他捋自己并不多的頭發(fā)，往后捋。直到對桌放下電話說，怎么了你？他探過身子問他，你明白嗎？那些人為什么結(jié)婚，為什么離婚？對桌新婚四年，還不痛不癢呢，說，你咋了，開庭開暈了？咱們不就是搞這個的嗎？唐東坡緩慢而持續(xù)地搖頭，直到對桌把他的臉扳正，看著他說，喂，受刺激了？

他有整整兩天庭審不正常，書記員和助理也說不出什么，他也是在按照庭審提綱說話，但是說得相當(dāng)不對勁，像一個體驗派演員，聲嘶力竭地跟著當(dāng)事人一起回憶婚姻，一場庭審下來，往往延長個把小時，他反復(fù)質(zhì)問，你們?yōu)槭裁呆[離婚，有什么好離婚的呢。他平時不這樣。庭長找到唐東坡，庭長還年輕，正處在上升期，聲音里有的是如虹的氣勢和從容的風(fēng)度。庭長說，老唐你今年辦了100多個案子了吧，歇歇吧，回家放松放松，不是還沒休假嗎？把假休了，調(diào)整調(diào)整。唐東坡說，我不需要調(diào)整，我現(xiàn)在看得很透。庭長拍著他肩膀的手減慢兩拍。唐東坡說，我對婚姻的本質(zhì)看得很透，真的真的，我可以避免的。我能避免許多不該走的路。

他比平時更早坐在家里。他看見孫彤扒著蒜皮。本草進屋“學(xué)習(xí)”前看了他一眼，女兒望著他的眼神，似乎他是剛剛長出來的一顆陌生的毒蘑菇。瞧呀！她們已經(jīng)開始跟他疏遠了！

唐東坡哆嗦著攥緊了褲子，溫吞吞地說，我不想死。孫彤說，誰也沒要你死呀！你怎么聽不懂人話呢。唐東坡說，我不是養(yǎng)不了你，我又沒有出軌，我沒有家暴，該規(guī)避的我一樣不少規(guī)避了，我不同意離婚。你很快就會明白，我們倆又不是什么大事，夫妻之間互相體諒行嗎？多想想對方的好。婚姻一場就像一起劃船呢，生命共同體，我不劃了你就得下力，何必呢，跟誰結(jié)婚都一樣的，這個的毛病那個沒有，但那個有的毛病這個也沒有，對，你考慮考慮。

孫彤沒理他，他站起來，像站在庭審上，你考慮考慮吧，他揮舞著手，俯視著孫彤，孫彤說夠了夠了，你瘋了。唐東坡又站上了餐桌，他說，孫彤女士，你好，請你陳述，到底為什么要離婚。

孫彤站起來，一只腳壓著另一只，她看看女兒的房間，走過去把房門關(guān)上。她說你下來，唐東坡不理她，這是他的權(quán)利，只要他站在高處他就能看到遠處。

孫彤上去扳他的腳，害得他只好爬下。他看著孫彤的背影，說，為什么要離婚，我懂婚姻的呀，我比任何人都懂。而我們倆又不是什么大事，夫妻之間互相體諒行嗎？多想想對方的好。婚姻一場就像一起劃船呢，生命共同體，我不劃了你就得下力，何必呢，跟誰結(jié)婚都一樣的，這個的毛病那個沒有，但那個有的毛病這個也沒有。孫彤說，你大概是瘋了。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唐東坡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我沒瘋，你瘋了。

孫彤說，你瘋了，要不就是你搞什么貓膩，你真讓我惡心！

唐東坡看著她，就像她也是剛剛從這里生根發(fā)芽立起來。他說，好啊，你不是想離婚嗎？我就是不同意。

三十天剛滿，一大早，孫彤把孩子送到了學(xué)校，身穿壓在衣柜底的旗袍，臉上也搽了粉，像去結(jié)婚似的，拉了拉唐東坡，走啊，簽協(xié)議去。

唐東坡看了她一眼，今天沒空，今天有庭。鬧呢，三個離婚案呢。

孫彤說，得，自己的離婚不上心，倒挺上心別人離婚的。

唐東坡說，你知道的，這是我的手藝，還得糊口，沒事，不還有一個月呢。

第二天，唐東坡把幾件換洗衣褲裝進行李箱，假說要出個遠差。以前也不是沒出過差，孫彤大意了。唐東坡就住進了那間辦公室。一住就是半個多月。孫彤反應(yīng)過來了，打電話給他，他以“在車上呢，不方便”“正忙呢，回頭說”搪塞，數(shù)著日子，挨刀似的，總算快挨過了。那天，孫彤跑到他單位了。他開完庭正灰頭土臉往辦公室拱。對桌已經(jīng)伺候她坐在了他的沙發(fā)上。她看著他，隱而不發(fā)的慍怒已經(jīng)撐在臉上了，像氣球爆破前的張致。他看見她從桌底踢出來行李箱，沒扣上的箱蓋翻出了牙刷拖鞋內(nèi)衣等私物。

你到底什么意思？躲我？

我剛回來，唐東坡掛起法袍，給自己倒了杯水，我很忙，我真的沒空。

你這個月“格外”忙，她說。

我這個月的確“格外”忙，唐東坡看了看窗外，那只貓不見了。

孫彤說，今天最后一天，你還想躲！你跟我走，我們怎么也得把協(xié)議簽了！

唐東坡說，你等會我，我外面有個信訪老戶，你等我跟他把話說完。

那個信訪戶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解決的?，F(xiàn)在只是一下午。唐東坡引他去調(diào)解室坐好，對方扒著他胳膊，開始瑣碎又絮叨的漫長控訴，他聞到他口腔里酸澀的氣味，那是陳年累月對婚姻的無望。孫彤在門外張牙舞爪時，隔著玻璃，唐東坡微笑。門鎖了，她打不開。現(xiàn)在，民政局下班了——他的離婚申請撤銷了。

他扳過孫彤的背，想跟她再一次“親密親密”。孫彤眉頭皺著，起開。唐東坡說，憑什么，我們還沒離婚。孫彤說，婚內(nèi)強奸，小心我告你！

唐東坡覺得自己被推上絕路了，絕處逢生，意識里好像有一個閥門開了，在閥門外，木訥、清高和孤僻都成了不堪一擊的面具，露出狡猾、市儈和思慮深重的內(nèi)核。他指著孫彤的鼻子，我告訴你，跟我離婚沒有好處的。你想要孩子對吧？我告訴你，你沒有收入來源，離婚的話，你可要不著孩子！

孫彤說，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淺薄，我尊重孩子的意愿。

唐東坡咬著牙，那你是想分割財產(chǎn)嗎？我告訴你——咱們沒有什么財產(chǎn)，除了房貸。

孫彤說，你不用嚇唬我。你也不用找問題，有時候就是沒有什么問題，有時候就是一個女人厭倦了一個男人，不需要什么理由。男人不是很容易厭倦女人嗎？難道女人就不能厭倦男人了？

唐東坡說，世界上不存在沒有理由的厭倦。

孫彤說，那我要讓你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對了，我準(zhǔn)備提交起訴狀。

唐東坡說，我不同意，我未重婚或跟別人有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從來沒打過你虐待你，我不抽煙不喝酒無不良惡習(xí)，我們婚姻沒有破裂，我對你還有感情。綜上所述，裁定駁回你的離婚請求！

孫彤呸了一口，吐在他西褲上，無恥！

他去客廳抽根煙，在沉重中感到一種輕松，好像壁虎斷掉自己的一截尾巴。原先的自尊都輕松成為泥湯里的泡泡。為了不孤獨去死，他都做了什么??！人墮落真是容易得很，像是順桿溜溜地往下滑。

這時候，唐本草從屋里冒了一個頭。那一瞬間，他收回了笑，一種痛在他下滑的過程中，木刺樣兒扎了他一下，全身的血液背離了他下滑的方向，往上爬。

他走過去，看見孫彤給孩子戴的聽英語音頻的耳機掉落在地，他撿起來吹了吹，又塞進本草的耳朵里，蹲下來摟緊她。要是離婚了，他保不準(zhǔn)本草會不會跟他。即便跟著他，他又怎么照顧好她？難道給她找一個后媽嗎？他該怎么再去費盡心力迎合一個女人？就算他能夠迎合，可是，他怎么能確保他不會再次“被離婚”，假設(shè)，他再次“被離婚”，那么他一定無法再重蹈覆轍，他會像那個獨居的老同學(xué)那樣——他可不想用電話線。也許，不用再次離婚，他就會自行了斷。

有一天，他會被散發(fā)著牛皮紙味道的厚厚卷宗掩埋，最后一份離婚判決書就是他的墓志銘。

他讓唐本草上床睡覺。自己進了屋，看著孫彤，一種沖動想狠狠揍她，一種沖動想跪下來求她。他坐立不安中還存著一絲僥幸，幻想某日醒來，他和孫彤，依舊同彼時一樣——同天底下所有老夫老妻一樣——雖各看各的手機，但能待在一個空間，任憑空氣在四周攪動，一種寧靜感彌漫著。他就喜歡這彌漫?，F(xiàn)在，彌漫沒有了，他們在婚姻中獨自飄零。

漆黑中，他聆聽孫彤的呼吸聲，這是結(jié)婚以來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對方的呼吸聲。那些呼吸聲像海濤攀上海岸線，呼呼呼——然后是輕輕的嗬嗬嗬。越來越規(guī)律。此時此刻正酣睡著多少重啟人生的人，也驚醒著多少被生活推上槍膛的人。唐東坡搓著臉，直到整個臉都扭曲在巴掌里，他忽然手撐床沿一把越過去，越到孫彤身邊，掀開她的被子。

啊——干什么！孫彤差點掉下床，她攀著床沿。

他緊緊吸了一口氣，吸到整個胸腔鼓起來，幾乎是輕輕地將那口氣運出來，上牙咬緊了些微痙攣的嘴唇，話是從唇齒間竄出來的：非離婚不可嗎？什么理由呢？

她把屁股挪到床邊，抱緊了膝蓋，一字一頓，沒有理由。

他問，我的原因嗎？

不是誰的原因，唉，什么原因都有，林林總總的，我說不清楚。

他低三下四地，他原先可從沒這么低三下四過，他跪下來，頭磕在床板上，眼淚鼻涕胡亂擦著，別胡鬧了，你回來，我既往不咎。

孫彤說，你別這樣，老唐。

你到底怎么了？唐東坡說，我沒做錯什么。孫彤不耐煩起來，別說了，別歸因了，很多事情是沒有因果關(guān)系的，我就是想離婚。我看到你就很煩，你的呼嚕聲很響，很煩;你穿衣服很古板我很煩;你吃飯會嚼飯粒嘩啦嘩啦的，很煩;你襪子在屋子里這一雙那一雙，很煩;你還總是提起婚姻、摻和別人婚姻頭頭是道，看見你那個樣兒，很煩！

毀了。他想，他一直來的幻想、狂妄、失落，此刻正如黃昏后的沙灘，被她的話語沖刷得干干凈凈，他變成了一片貧瘠而寂寞的沙漠。窗外的月亮異常明亮，樓宇間的起重機嗡嗡地抬起放下，將月光一把一把地掄過來，唐東坡想哭，他緊咬住下牙，你別說了，我就是不同意！

孫彤說，從明天開始，我要跟你分居。我還能好心和你說話，已經(jīng)很仁慈了。你不要逼我。

唐東坡說，你以為兩年分居就能嚇唬我？我不怕。你能去哪？

孫彤拿了唐本草散落地上的粉筆，從臥室走到房門，從房門畫線一直到兩個臥室中間。

唐東坡說，好，你不怕，那我拖死你！

他們分居，在同一個屋的不同房間，本草單數(shù)跟唐東坡睡，雙數(shù)找媽媽。有一回，唐本草問，爸爸，你們倆是要離婚嗎？唐東坡說，誰說的？你媽胡謅八扯。他摟住孩子，你媽不要你爸了，你媽是不是很壞！唐本草噘小嘴，搖著頭。唐東坡嘆口氣，爸爸都老了，要是你跟著媽媽，以后可就見不到爸爸了。他等著這句話在孩子身上起到效果，結(jié)果作用只是唐本草呼呼睡著了。小孩子還真是無憂無慮。

他料定孫彤無處可去，她娘家早就把她當(dāng)潑出的水了。但沒想到孫彤打的是萬無一失之仗。為了證明確實“分居”，孫彤在房間里裝了攝像頭，為了留住被唐東坡拿小孩彈弓打爛的第三只攝像頭，她隱藏了攝像頭，唐東坡找了幾天都沒找到。與此同時，她還換了B級房間鎖，還給自己找了超市銷售的活兒干，那超市的塑料袋在家里越堆越多。

唐東坡依舊在辦他的離婚案子?；姨彀档匾呀?jīng)過去，他現(xiàn)在變得有計劃、有手段。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屑與俗世和瑣碎為伍。但這段時間他那自尊總隱隱發(fā)痛，好像一直在給誰撥弄著。自尊這個東西，你用清高將它喂飽了，它卻越來越脆弱，越來越敏銳，時時要伸長尖刺扎你。你最好不要它了，扔掉它，像把闌尾切除，才能痛快地活。

孫彤鬼，他也很鬼。有一天孫彤陪客戶喝了酒，回來在客廳里哭。孩子還沒放學(xué)，唐東坡湊上前去，軟言相勸，繼而兩個人就輕車熟路來了一回。他們隱忍地滾到地上，孫彤洗過的頭發(fā)散發(fā)著幽香，他就在香味中勃起，壯大，然后奔到山頂，像太陽一樣噴發(fā)，而孫彤就是迎接太陽的山谷，他是跌落的太陽，她承接著，孫彤輕微地嘆息，他簡直愛這嘆息，嘆得甜蜜又憂傷，好像山谷深夜的回聲?，F(xiàn)在——他又聽到了嘆息聲——然后孫彤站起來，掩上內(nèi)衣，進屋，關(guān)門。

第二天，唐東坡就請人拆掉了孫彤的B級鎖。

孫彤回來喊，你干什么！唐東坡說，一起過呀。孫彤說，請你滾蛋，滾出去！

唐東坡說，好吧，不過你的“兩年”可能又要重新起算了。你最好堅強一點，因為要是你再有任何“閃失”，我們還是要一起過日子的。

孫彤說，你太無恥了！你連昨天那樣的事情都計算在內(nèi)。你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啊。唐東坡說，哦，跟你學(xué)的。孫彤氣得把門關(guān)了，狠狠夾住了扒在門縫上唐東坡的手——他到醫(yī)院，包扎了一周才好，那一周，他的裁判文書全靠智能語音輸入。

對桌打聽他怎么了。唐東坡說，噢，騎自行車摔的。他已經(jīng)學(xué)會控制自己了，他不能瘋，因為瘋狂的人是弱者。他要做強者。首先，先要打贏自己的婚姻持久戰(zhàn)。

有一天，孫彤快活地在客廳轉(zhuǎn)悠。唐東坡說有什么好事？孫彤說，我買車了。唐東坡拔起屁股，手啪地拍在桌子上，哪兒來的錢？

孫彤把唐本草的玩具收拾到筐里，頭也不抬，我告訴你吧，你不是不想離婚嗎？你再不離婚，你就欠一屁股債了。你猜怎么著？這兩個月我跟我表弟借錢買了車，我還給咱家買了各種各樣的保險，你猜怎么著——都是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支出。我告訴你，你再不同意，我能一個月讓你背上一身債，你拖我多久，我讓你多付出多少！你不是攢著你老媽的治病錢嘛，我告訴你，我都給你嚯嚯了。

唐東坡愣在那，只是一分鐘。他反應(yīng)過來——我操你的。他上前，三個巴掌精準(zhǔn)地響起，孫彤身子一歪，撞倒了臺燈，臉紅腫著，她披頭散發(fā)，壓低了聲兒詭異地笑，陰森森的，似乎冷風(fēng)從牙縫里流瀉，她說，好啊，家暴，來啊，你打我虐待我，快來啊，再打我呀！

她的笑聲低垂在房間里。唐東坡往后退，你沒有證據(jù)！我告訴你，這種程度不會留下任何證據(jù)。

孫彤拔起那截臺燈，上前一跨，跳起來咣當(dāng)咣當(dāng)用臺燈座連敲唐東坡頭，你不是不要離婚嗎？那我打你是可以了？我“虐待”你是可以了？她一面敲一面氣勢洶洶，唐東坡拼命抓了她的手，往下一扯，把她摁在地上。兩個人就在地面上無聲搏斗。曾經(jīng)同一個地方，兩個人是那樣膠著和熱烈，今天，同樣的膠著和熱烈，而兩種搏斗是那么背道而馳。

終于，空氣停止了，一切都是熱氣騰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他的手從熱乎乎變得冰涼涼，他放開了她。房間從靜止走向靜止。轟隆一聲，對面老樓最后一座主體建筑終于隆隆倒塌了，如龐然大物被攔腰斬斷，哐當(dāng)一聲跪在地上。

三、現(xiàn)場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那時，兩個人從熱戰(zhàn)轉(zhuǎn)向冷戰(zhàn)，從地下轉(zhuǎn)到地上。

唐本草的同學(xué)跟著她來家做作業(yè)。孫彤盡職張羅了一桌。唐東坡給孩子夾菜。兩個人跟兩個孩子對坐，筷子嗒嗒響碰。唐東坡問女孩話。孫彤再問話。唐本草和同學(xué)嘰嘰喳喳，再分別回答她爸媽的話。碗筷磕碰的響聲大得駭人。吃完飯，總要送人家回去的，孫彤就取了車鑰匙，出門的時候，唐本草扒著門框看他，爸爸，你要不要一塊？小轎車可舒服了。后來，唐東坡覺得，那一刻是鬼使神差。

他是第一次見這輛“共同債務(wù)”。真是開了眼，一輛二手寶馬。孫彤坐進駕駛室，把同學(xué)送回家后，唐本草喊，媽媽我要兜風(fēng)。

孫彤說，別吵，天都黑了。唐東坡看了一眼后視鏡，回頭喊唐本草，你怎么不系安全帶？唐本草嘟嘟囔囔不情不愿系了，手又伸出窗外抓風(fēng)。

風(fēng)很大，呼哧呼哧打著唐本草的手。孫彤低聲說，你是個男人就跟我離婚。唐東坡說，今兒不是兜風(fēng)嗎？本草還在后面呢！孫彤說，孩子不是傻子，她也有朋友，今天來的那小朋友也是單親媽媽帶著。她們都懂。

唐東坡沉默片刻，然后說，哦，就是因為這個所以請她來，就為了知會我一聲，別拿孩子做幌子。

孫彤看后視鏡順便看他一眼，對，算你聰明。

唐東坡說，你還是起訴唄。孫彤說，我知道你搞的什么，你答應(yīng)得好好的，到了庭上，就裝受害者……

唐東坡說，我還用裝嗎？孫彤說，你躲開點，我看不見后視鏡。

唐東坡往后欠欠身子，覺得嘴里一陣苦味。孫彤說，我就煩你這個磨嘰勁，真煩，真不像男人，有什么不能離的呢，你非拽著我干嗎？唐東坡說，行啊，你不就是想離嗎，我告訴你我也欠錢了，我欠得可比你多。要是離婚了，你可能也得還不少。共同債務(wù)的法條我比你清楚！

孫彤哐當(dāng)一聲踩了剎車。唐東坡往前一蕩，干嘛！

孫彤說，你厲害，人不要臉就厲害了。你就是法律渣子，我就這么跟你說吧，你要是明天不跟我去離婚，我就一頭撞到前面那欄桿，你看見沒？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給你好過。

前面是一架長長的天橋。路上車燈漂浮著，風(fēng)呼呼刮，車流稀少。她說完，車身發(fā)起抖來。唐東坡說，孫彤，你到底干嗎？你玩命是吧？孩子還在呢！孫彤說，你說，離不離！

不離！死就死去！

后座的唐本草像是一口氣給掐住了似的哇地哭起來。

唐東坡望了望后面，唐本草渾身顫抖，抓住安全帶。唐東坡說，沒事，你沒事吧？孫彤也只來得及說了句：沒事。然后孫彤解開唐本草的安全帶，把她從后座上拉過來，摟在一起。煙漫進來了，唐本草的裙子掛住了駕駛座。唐東坡的所有理智只供他哆哆嗦嗦地打119。但他們夠快嗎？

孫彤瘋了似的，非要把裙子扯出來，拔起了頭枕，露出兩根銀晃晃的金屬架。唐東坡扔了電話（“喂喂！不要驚慌！我們馬上就到！”），抓了頭枕的金屬架，狠狠地擊打車窗。一下，又一下。

一邊錘，一邊喊：你這個婊子×的，你媽的個×的，傻×傻×……

火光把黑暗撕開一道口子。他們從窗戶爬出來，他把本草抱到更遠的地方。他讓她抱緊護欄。火越燒越大，車輪噼啪爆炸，黑暗里像鬼火似的磷磷閃著。風(fēng)把煙撩得越來越猖狂，孫彤動不了，她的腿被窗玻璃劃開又深又長的口子，目瞪口呆地望著竄升的火苗。唐東坡拖住她，往后拽。風(fēng)斜撲起來，一陣紅浪舔著地，孫彤扯著唐東坡的胳膊像是僵死了。

他們一家人終于偎在一起，他們?nèi)褙炞⒌啬禽v車，望著這架鋼鐵巨獸在短短十幾秒兇猛燃燒，火苗越來越旺，像一個差點降臨到他們身上、踩著他們身體跳舞的魔鬼。

再望過去——前面的高樓大廈里，萬家燈火有著那么平凡的寧靜，那么瑣碎的溫馨。火光跟無數(shù)路燈跳躍在無數(shù)人一如既往的夜晚，還以為自己也是這平凡而瑣碎的萬家燈火的一部分。

四、一個月后

那也是一個刮風(fēng)的天氣。唐東坡坐車里仔細看著路，助理碎嘴說，唐庭長，倆消息——好消息是咱這個月結(jié)案數(shù)沖第一了;壞消息是上個月咱才結(jié)了23件，結(jié)案均衡度要完蛋！

唐東坡心不在焉，得，怪我嘍。他沒來得及換制服，上午有個調(diào)查取證，他算順道過來，他望了一眼民政局的大樓，把卷宗丟到助理腿上，我就在這下吧。

助理說，得，我嘴里又起泡了。唐庭長，我這職業(yè)病太多了，再這么搞，我真沒時間找媳婦了。我現(xiàn)在都領(lǐng)養(yǎng)上野貓了。

唐東坡說，是窗戶外頭那只貓？我說老久不見了，扶著車門，他又說，你呀，小子，知道婚姻是什么嗎？

助理笑嘻嘻的，嗨，天天見豬跑，早晚進豬圈。養(yǎng)一堆豬仔，再娶個豬八戒！我回去整卷去啦，唐庭長，咱們第一呀！

唐東坡看著孫彤拉著唐本草的手從公交車走下來，他們一塊進了大樓，過會兒，又一塊出來。

孫彤把證塞進挎包，說，你還那么忙？敬業(yè)啊。唐東坡笑笑，他抱起唐本草，親了她的臉，冰涼涼的，怪可人的。孫彤說，別這樣，又不是不見了。唐東坡一本正經(jīng)地對唐本草說，爸爸還是爸爸，媽媽還是媽媽。

孫彤問，你一會兒干嗎去？

唐東坡說，回去開庭，給群眾裁判到底該不該離婚。

風(fēng)刮起來，似乎刮來了那天的焦煳味。他們走到了車站口。唐東坡放下唐本草，伸出手，要跟孫彤握握。她愣了一下，然后粲然一笑。

抱一抱吧，她說。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