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事

一

“老牛老馬富三家?！卑职终f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充滿了愛憐。

爸爸很喜歡牛，因為在那個年月里，牛是我家最值錢的東西，牛是我家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我爺爺在世的時候，家里通常每年都要養(yǎng)三四頭牛。村里把專職放牛的人稱作“牛歌頭”，我的爺爺就是“牛歌頭”。

牛是一家人的希望，一家人的米油鹽都巴望著它。全家人都期望著牛長得肥，長得壯，指望著每年都能賣個好價錢。

爸爸對牛很關(guān)心，母牛產(chǎn)仔的時候，他整夜都要守在牛圈旁。

因為我們一家對牛歷來很在意，所以我家的牛長得很壯實。有一頭紫紅色的公牛，是村里的“大力士”，地犁得最快最多，還溫順聽話。牛販子多次出高價想購買，爸爸都舍不得賣，對牛販子說：“它是家里的好幫手哩！”

有一天，夕陽的余輝正灑向村莊，爺爺卻慌慌張張地跑回家來，不時地抹著眼淚，他來到爸爸面前帶著哭腔說：“大紅牛跌到山溝里去了?！痹瓉?，我家的“大力士”在山坡上吃草的時候，踩落了石頭，跌到山溝去了。

爸爸媽媽頓時慌了神，首先鎮(zhèn)定下來的是爸爸，他和爺爺急急忙忙跑到了山上。這時我看見殘陽從西邊山坳里射過來，昏昏黃黃的。

那個晚上，我們坐在火塘邊等著爺爺和爸爸回來。很長時間，誰也沒說話，空氣就像凝固了一般，滿屋子充塞著透不過氣來的壓抑，只偶爾聽見火塘里 “剝剝”的木柴爆裂的聲音。我擔心著爺爺和爸爸，幾次想開口問一問，但是看見奶奶愁眉緊鎖，一直不說話，又不敢開口了。媽媽也紅著臉，緊閉雙唇，只是時不時向火塘里添些木柴。只有妹妹在媽媽的懷里沒有憂愁地熟睡著。

爸爸和爺爺一個晚上都沒有回家。

第二天，太陽剛剛冒出山頭的時候，爺爺和爸爸才回到家里。他們的頭上和身上都粘著茅草。媽媽急匆匆地上前去問爸爸：“怎樣了？”爸爸無奈地回答：“腿可能跌斷了。”爺爺一回到家里，就慌慌亂亂地從這個屋進去，又從那個屋出來，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更像一只無頭的蒼蠅，沒有目的地亂竄著。

媽媽請來了村里的獸醫(yī)，爸爸領(lǐng)著他到山里去查看。

中午，爸爸和獸醫(yī)回到了家里。媽媽趕緊忙上前去問情況。獸醫(yī)搖著頭說：“骨頭傷得太重，治不了了?！眿寢屆芍祀S即小聲哭了起來。奶奶趕緊上前去，雙手扶住媽媽的肩膀，小聲罵道：“沒出息?！蔽铱匆娔棠套约阂擦飨铝搜蹨I。

本家的兩個堂叔，聽到這件事后也來到了我家。爸爸、爺爺和兩個堂叔在堂屋里商量了半天，做出了一個無奈的決定——既然無法醫(yī)治了，就只好殺了“大力士”。

吃過晚飯后，爸爸、媽媽和兩個堂叔，挑上桶拿上刀，向山上走去。爺爺背著我，走在最后。我感受到了爺爺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息聲。

走到山溝時，天黑了。我們點起了火把。爸爸用砍柴刀使勁砍掉擋在路中的樹枝和雜草。到溝底時，我看到“大力士”臥在一棵小樹旁，眼睛亮亮地望著我們，眼角似乎還有淚跡。我知道“大力士”現(xiàn)在一定很疼，它多么希望我們?yōu)樗獬纯?，但是我們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一條生命就要逝去而無能為力。令人無法相信，智慧的人類有時也會在動物面前變得如此無能為力。

殺牛的是本家的一個堂叔。當他把刀子刺向“大力士”的一瞬間，爺爺抱緊了我，蒙住了我的雙眼?！斑琛钡囊宦晳K叫，“大力士”走完了它的一生。沙啞的慘叫聲，撞向山谷又反彈回來，砸向我們的身體，雖然時值七月，但是我也感到了一絲寒意。

媽媽小聲抽泣起來，爸爸不斷安慰著：“財去人安樂，財去人安樂！”

爺爺去世后，我家缺少了勞動力，就沒有再養(yǎng)牛。直到現(xiàn)在，我家也沒有再養(yǎng)過牛。

二

所有的家畜中，與我關(guān)系最大的要算是豬了。因為我在下關(guān)讀書期間的費用，大多是賣豬所得。

天還未大亮，就聽到爸爸媽媽整理農(nóng)具的聲音。爸爸媽媽雖然讀書不多，但是他們都懂得“天道酬勤”的道理。爸爸常說：“人不哄地皮，地皮就不哄肚皮?！卑职謰寢屍鹪缲澓谙碌馗苫?，為的是多打點糧食。有了糧食，除了填飽肚子，就是想著多養(yǎng)幾頭豬，多賣點錢，好讓我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

奶奶很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煮豬食。我家的廚房很逼仄，很多時候滿屋子的火煙就像濃霧，患有氣管炎的奶奶被嗆得咳嗽不止。有的豬吃口不好，老是不好好吃食。奶奶每天都要像哄小孩一樣，嘴里“來、來、來”地叫著，伺候小孩一樣伺候幾頭挑嘴的豬吃食。

等妹妹放學(xué)后，奶奶還要領(lǐng)上妹妹到地里割些豬食菜。妹妹比我小六歲，我在下關(guān)讀書的時候，妹妹在村里讀小學(xué)。我的妹妹活潑可愛，腦子也很靈。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可是我的妹妹從小身體健康。爸爸媽媽也常說：“這姑娘比她哥哥強?！蔽乙蚕Ｍ妹脤砟芎臀乙粯涌忌现袑＃觥稗r(nóng)門”吃上公家飯。我放假回家的時候經(jīng)常給她買幾本課外書，但是課余時間，妹妹要幫著家里做些家務(wù)，沒有時間看書，成績不是很好。有一天，淡淡的夕陽覆蓋著小村莊的時候，妹妹和奶奶每個人背著一籃豬食菜回家來，妹妹仰起稚嫩的臉蛋，憨憨地笑著對我說：“阿哥，你好好讀書。我和奶奶養(yǎng)豬供你?！蔽衣牶笮睦锼崴岬?，眼睛里涌出了淚水。

我終于參加工作了，終于有能力孝敬奶奶了，可是奶奶卻駕鶴西去，永遠和我們陰陽兩隔，留給我的只有深深的思念。妹妹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高中就出門打工了，幾年后遠嫁他鄉(xiāng)，我們一年四季各自忙碌，相聚甚少，那段貧困而快樂的日子只有永存在我的心底。

我如愿跳出了“農(nóng)門”，有幸成為“公家人”，除了自己的努力外，更是因為全家人對我的鼎力支持。為了把我培養(yǎng)成才，全家人為我犧牲了很多。

三

我家養(yǎng)羊的時間很短，只在我去下關(guān)讀書的那幾年有過短暫的飼養(yǎng)經(jīng)歷，而且所養(yǎng)的羊是爺爺?shù)摹八椒控洝薄?/p>

自從我到下關(guān)讀書，爺爺就感到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陡然增加了，爸爸媽媽只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沒有別的技術(shù)，遇上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景，家里才會寬裕些。爺爺為了增加點“額外”收入，除了放牛外又買回來兩只小羊來放。我說：“爺爺，你腳不行，不能養(yǎng)羊的?！睜敔斣缒瓯蛔ミ^壯丁，在那個年月里他的腳受過傷。爺爺笑瞇瞇地說：“沒事，我吃得消。”

羊和牛通常是不合群的。羊跑得快，牛走得慢。羊喜歡到懸崖上吃樹葉，牛喜歡在平坦的地方吃草。爺爺既要爬上山崖看管調(diào)皮好動的山羊，又要招呼在平地上吃草的黃牛，一天到晚需要這樣來來回回地跑上幾趟。爺爺更瘦了，臉上的骨頭更突出了，似乎也已經(jīng)沒什么肉了，只是覆蓋著一張黑黑的皮。他的風(fēng)濕病也發(fā)作了好幾次，有時候膝蓋腫得像饅頭。

只要我一放假回家，爺爺就非常高興，笑哈哈地“小發(fā)，小發(fā)”地叫著我的小名，絮絮叨叨地和我講些話。他認為我能到下關(guān)讀書，是為家里人爭了光，家里人為我多苦多累都是值得的。

第二學(xué)期差不多要開學(xué)的時候，爺爺?shù)男⊙蜷L成了大羊，可以出欄了。他就專門用一天時間到街上，請羊販子來家里買羊。爺爺年紀大了，是沒有辦法把羊趕到街上去賣的。

因為羊販子是爺爺“請”來的，所以常常價格是要往低處壓的。這時爺爺就央求著羊販子，哪怕是再多給一塊兩塊。看著爺爺?shù)腿滤牡臉幼?，我心里盛滿了無法表達的酸楚，只能努力將自己的眼淚控制住。

交易結(jié)束后，爺爺長吁一口氣，從羊販子手中接過錢，表現(xiàn)出滿滿的成就感，趕快跑到我面前將賣羊所得的錢塞到我手里，說：“需要什么就買點，別讓別人笑話我們農(nóng)村人?！蔽冶M力推辭，可是爺爺生氣了：“我老了，就只有這點能耐了，盡量為家里做點事，我心里舒服些啊。”我接過帶有爺爺體溫的鈔票，徜徉在家和親情的溫暖里。

我畢業(yè)前夕，爺爺卻不幸去世了。他苦了一輩子，眼看就將要到我孝敬他的日子了，但是上天卻把他帶走了，讓我嘗盡了“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哀傷。

四

妹妹和我都喜歡狗，放學(xué)后在鄉(xiāng)間的田野里割豬食菜的時候，幾個小時都只能獨自一個人面對著默默無語的大山，沒有一個說話的伴，多么寂寞和無聊。假若有一條狗相伴，就會有趣得多?？墒牵职植幌矚g狗。他認為狗在夜里很吵，影響休息。而且還要給他飯吃，在缺衣少食的年月，爸爸在能節(jié)省的地方都盡力節(jié)省著。

一天，大伯來到我家，抱來了一條小白狗。爸爸嗔怪地說：“拿狗來做什么，家里不養(yǎng)狗的?！泵妹煤臀覅s喜歡得不得了，抱著小白狗就舍不得放下。

不久，大伯在一次干活時，意外摔傷了，脖子以下失去了知覺。大伯一家人到處尋醫(yī)問藥，爺爺奶奶也急得睡不著覺。這樣折騰了三個多月，癱瘓在床的大伯還是去世了。爸爸非常傷心。大伯和爸爸感情很好。爸爸十四歲時，村里就派他和大伯到外村的水庫工地干活。當時還年幼的爸爸，處處得到大伯的照料。正因為倚仗著自己的大哥，我的爸爸才順利熬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

大伯去世后，爸爸對白狗的態(tài)度突然好起來，經(jīng)常給它喂飯。干活回來后，他也經(jīng)常摸一摸白狗的頭，有時還拿上一根小棍子，為白狗梳理身上的毛。

兩年后，小白狗長成了一條威風(fēng)的大白狗。兩年后，大媽也改嫁到了外地，比我大一歲的堂姐也跟著大媽走了。

從此，大伯家房門緊鎖，屋子里的燈就從來沒有亮起來過。太陽落山，黑夜降臨小山村的時候，家家戶戶都閃出了燈光，只有大伯的家黯淡一片，就像一個黑洞。每當這個時候，爺爺奶奶就望著被黑暗包裹的大伯的家，傷心落淚。

爸爸更加喜歡大白狗，多次重復(fù)它的優(yōu)點——懂事，不亂咬人，不欺負小孩，還認識自己的親戚。

有一學(xué)期放假回家，爸爸一臉難過的對我說：“大白狗死了，死在了房后的蓖麻樹下?！蔽野参恐职郑骸按蟀坠芬呀?jīng)十多歲了，也算是‘壽終正寢’了。喜歡狗就再養(yǎng)一個吧?！?/p>

“不會再有這么好的狗了！”爸爸一臉傷感地說。

夕陽正從山尖上飄下來，大伯家依然房門緊閉，院內(nèi)枯萎的荒草在冬日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聽了爸爸的話，我的心里也涌起了說不出的難過。

五

有一年村里流行雞瘟，家里的雞一只接一只死去，最后只剩下一只剛出殼不久的小雞。爸爸媽媽望著這只可憐的小雞，對它不抱任何希望。只有妹妹和我對小雞很上心，拿出家里存了好久的碎米給它吃。課余時間領(lǐng)著妹妹去學(xué)校后面的小山上捉些螞蚱和蛐蛐來喂它。晚上把它裝在小紙盒里，放在爺爺?shù)幕鹛吝?。奶奶見狀，笑著對我說：“小雞做你媳婦算了?！?/p>

這只可憐的小雞居然活了下來，并且漸漸長大，長成了一只漂亮的大公雞。

這只大公雞成了我的另一個玩伴。我只要一開房門，大公雞以為我要給它喂食，就會飛快地跑到我的面前。當然，不管學(xué)習(xí)有多忙，我都不會忘記給它捉些蟲來吃。奶奶好幾回都笑著對我說：“小發(fā)，你這么愛雞，夜里也摟著它睡吧?！?/p>

有一天晚上，媽媽跟我商量，要把大公雞賣了。我立即漲紅了臉大聲說：“不行！”

媽媽感到奇怪：“它就是只雞，怎么就不行？”

我哭著說：“不行就是不行！”

媽媽和我展開了“拉鋸戰(zhàn)”，而且火藥味越來越濃。

爸爸看到我這么固執(zhí)，和我講了一堆道理：“這只大公雞已經(jīng)長定了，再養(yǎng)下去只能是浪費糧食了?！卑职趾攘艘豢谒又f：“你已經(jīng)學(xué)過數(shù)學(xué)，這種不劃算的事是不能做的?！?/p>

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大聲說：“不行！”我從小就怕爸爸，從來就不敢對爸爸大聲說話，但是今天我卻橫下了心。

爸爸看到我還是這樣堅持，轉(zhuǎn)過臉跟媽媽商量：“要不，就別賣了。”

媽媽說：“不行啊，家里已經(jīng)沒有可賣的東西了。張大媽這次病得肯定不輕，都住院了。我們不能裝作不知道?！?/p>

爸爸也說：“是應(yīng)該去看望一趟的?！?/p>

張大媽就是我家鄰居，媽媽生我的時候，我家極度困難，是張大媽把留著準備過年吃的紅糖送給了媽媽。媽媽特別告誡過我，不能忘記張大媽的恩情。

我們一家三口僵持了好長時間，夜很深了，連村里的狗叫聲都停止了。最后媽媽向我承諾，過年給我買一頂綠軍帽，還允許我再養(yǎng)一只小雞。我才勉強答應(yīng)把家里的大公雞賣了。

之后，因為讀書，我一步一步遠離了故鄉(xiāng)，沒有機會再去養(yǎng)雞。但是，故鄉(xiāng)的雞啼卻永遠都無法讓我忘記。

編輯手記：

在《大哥病了》里，作者金國泉講述了大哥在饑荒年代逃難逃荒的坎坷經(jīng)歷，以及不斷身患疾病的波折命運。然而這些困難不僅沒能打倒他，反而溫養(yǎng)出他的“玉性”，他以自身的“玉性”對抗著命運，在疾病面前展現(xiàn)著人類的抗爭精神?！坝裥浴保髡呓忉尀椤皽貪櫲缬瘛?，溫和潤澤散發(fā)著光芒，是對大哥品性的最好注解。大哥他不僅通過自身努力上學(xué)、工作、娶妻，改變命運，并且能以坦然樂觀的態(tài)度笑對人生。他不慕名利，不尚浮華，熱愛生活，忠于土地，重情重義，堅守著人類最美好的品質(zhì)，用如玉的光芒默默溫潤著周圍的人。

安羽的《烤月亮》記錄了作者參加運水小隊撲滅山火的經(jīng)歷?！翱驹铝痢边@個極富浪漫主義的詩意的標題，也充滿著隱喻意味。作者在文中反復(fù)提到被烤過的月亮這個意象，將其固化為一個恒久的、具有意義的象征物。作者多處暗示“烤”和“月亮”的聯(lián)系，一處是“山高月低，我甚至好像聞到月亮被烤焦的氣味”，山火之大，讓原本凄冷慘白的月亮也仿佛被燒焦一般，突出火勢之大，暗示撲火的艱險;第二處是隊友說著：“削一根尖木棒，把月亮戳下來，架在火上烤?！边@句天真俏皮的話表現(xiàn)了隊友苦中作樂的心態(tài)，似乎只有抬頭望月才能慰藉孤獨與凄冷;第三處是在結(jié)尾：“加之勞累寒冷，居然就再也沒有關(guān)注那個在山巔之上被烤過的月亮。”全文到此戛然而止，卻預(yù)示著一個美好的結(jié)局——三天三夜的撲火經(jīng)歷讓大家忘卻了身處的環(huán)境，山火將滅，天空也歸于平靜。冷眼看世界的月亮代表著神秘的大自然，與天空之下渺小的人類形成鮮明的對比，人類在為自身的存在與延續(xù)不斷努力，不斷向自然索取、償還，不斷尋求一種與自然最和諧、最舒適的相處方式。

自紹堯的《那些年，那些事》講述的是人與動物的故事。對農(nóng)人而言，牛、豬、羊、狗、雞等是最重要也是最親近的動物了;而對作者而言，其價值遠超過物質(zhì)財富——它們是長輩、親人對自己的愛，是在最艱難時期的幫助與陪伴，是童年時期的歡樂與溫情……人與動物之間不單是馴服與被馴服的關(guān)系，還存在一種復(fù)雜、奇妙卻又珍貴的情感，這種情感是超越物種之別的愛，與人世間所有的愛一樣，溫暖著世界，也溫暖著人類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