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牽手放手，更懂“中國味道

程蔚

“愛一個人意味著什么？為他（她）的幸福而高興，為使他（她）能夠更幸福而去做需要做的一切，并從這當(dāng)中得到快樂。”

當(dāng)你讀懂車爾尼雪夫斯基這段愛的格言，一定能明白，為何一段浪漫揪心的愛情悲劇，在奧地利作曲家弗朗茲·萊哈爾的筆下，竟然是一部情趣盎然的輕歌劇，也會豁然領(lǐng)悟，為何中國王子蘇城在悵然送別愛人時還會露出寬厚的微笑。

2月25日-26日晚，上海歌劇院帶來三幕輕歌劇《微笑王國》，讓人們在輕松愉悅中感知愛的真諦。西方的音樂語言、東方的人物形象，通過一段20世紀初的異國戀故事巧妙聯(lián)系起來，飽含著幸福的甜蜜和分離的沉重，貫穿著文化的沖突和理性的抉擇……當(dāng)然，最舒心的還是西方大調(diào)式與中國五聲調(diào)式交相輝映的美妙音樂。

很悲情的輕歌劇，更具中國情調(diào)

西方歌劇史上，與中國聯(lián)系最緊密的歌劇“姊妹花”，一部是普契尼的《圖蘭朵》，一部就是萊哈爾的《微笑王國》知名度上，《圖蘭朵》可謂“婦孺皆知”，一曲“今夜無人入睡”傳唱度極高。但我認為，在展現(xiàn)中國情調(diào)方面，《微笑王國》更深入細致，尤其是對人物心理的刻畫，簡直“入木三分”。很難想象，一生從未來過中國的作曲家萊哈爾，竟能深刻洞悉中國儒家“克己復(fù)禮”的思想內(nèi)核，并用西方的音樂語言進行靈活自如的表達——因愛牽手，為我們的幸福而微笑;因愛放手，為她的幸福而微笑。《微笑王國》有兩條鮮明的愛情主副線。主線是中國王子蘇城與奧地利伯爵之女麗薩的愛情，一個帥氣又紳士，一個美麗又剛烈，他們之間的愛情真摯動人，卻橫亙一條中西方文化差異的鴻溝，難以逾越他們的愛情是深沉而痛苦。副線是蘇城的妹妹梅和奧地利古斯塔夫伯爵的愛情，一個可愛而俏皮，一個風(fēng)趣而多情，他們的相遇和相戀充滿喜喜樂樂的趣味浪漫，縱然有分離的不舍，但很快又會在各自的生活中找到新的快樂—他們的愛情是追逐的風(fēng)花雪月。

男一號”中國王子蘇城的身上，集中了百年前歐洲音樂家對于東方人的想象，最動人也最深刻地表達了對于“愛意味著什么”的理解。第一幕維也納的麗薩生日舞會上，蘇城是全場最有教養(yǎng)、最顯品位的“大暖男”，光彩奪目;第二幕“黃袍加身”回到中國后，雖深愛麗薩卻不得不迎娶四位滿族妾室，蘇城是接受了西方自由思想?yún)s在行動上深受中國封建禮教約束的“套中人”，無奈掙扎;第三幕，麗薩在痛苦和鄉(xiāng)愁中執(zhí)意離去，蘇城深深理解她對于“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的精神追求，是寧愿內(nèi)心哭泣也要呈現(xiàn)微笑的“雙面人”，隱忍克制……正如全劇結(jié)尾的點題：“我們所秉持的，保持微笑，永遠快樂;即使痛苦，仍然微笑?！?/p>

輕歌劇一般以喜歌劇為主，富有生活氣息和較強娛樂性，主角大多是開心的、逗趣的，而《微笑王國》恐怕算是一部最悲情的輕歌劇，是惆悵的、苦澀的。令人意外的“喜中帶悲”，不僅帶來更強烈的戲劇沖突，也讓作品的藝術(shù)感染力大大地上了一個臺階。

人物是所有戲劇作品的靈魂。雖然《微笑王國》的故事完全是虛構(gòu)的，但將主人公蘇城的復(fù)雜心理刻畫得真實又深刻，既符合20世紀初中國和歐洲擴大交往后不斷滋生的異國戀社會現(xiàn)象，又揭示了東西方人在面對文化差異和沖突時無法解脫的心理困境。即便跨過百年，經(jīng)歷了廣泛的全球化浪潮，來到21世紀的當(dāng)下，誰又能說類似的文化沖突沒有加劇或大大減弱呢？也許，只是表現(xiàn)形式和覆蓋領(lǐng)域有所不同吧！

普契尼的《圖蘭朵》于1926年在米蘭斯卡拉歌劇院首演，萊哈爾的《微笑王國》于1929年在柏林梅特羅波爾劇院首演，兩位作曲家其實是好朋友。據(jù)說，《微笑王國》首演后，萊哈爾問普契尼感覺怎么樣。普契尼回答說：“這部作品只有一個遺憾。那就是，它不是我寫的?！?/p>

普契尼大師此番話或有恭維之意。在我看來，《圖蘭朵》里的愛恨情仇是普世的情感，像帶刺和滴血的玫瑰;《微笑王國》里為愛牽手放手的回轉(zhuǎn)更有“中國味道”，倒像清新芬芳的茉莉花呢！它“舉重若輕”于意趣盎然間，更貼近生活，真實自然。

有儒家思想的中國王子，更動情入心

疫情的日子里，每一場完整版歌劇都是極其難得的饕餮盛宴。上海的觀眾們都很“懂經(jīng)”，早早搶購演出票，更有不少樂迷沖著國內(nèi)一流的輕型抒情男高音歌唱家石倚潔而踴躍“二刷”。

2018年11月，上海歌劇院版《微笑王國》在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首演大獲成功后，“石頭版”（注：“石頭”是樂迷們對石倚潔的昵稱）詠嘆調(diào)“你是我心中的摯愛”早已成為大家心中的“標準版”——優(yōu)美動聽的旋律，抒情奔瀉的情感，配上“石頭”明亮通透的音色，松弛自如的演唱，樂迷們笑稱“余音繞梁，三年不絕”！

時隔三年多，當(dāng)石倚潔再次站在東藝舞臺上，帶來熟悉親切的詠嘆調(diào)“你是我心中的摯愛”時，一些觀眾情不自禁地隨之哼唱起來。這一次，石倚潔的演唱更動情、更入心了！

首場演出前，我問石倚潔：“這是你第二次飾演蘇城王子，和三年前會有什么不同？”石倚潔想了想說，2018年是自己第一次演出《微笑王國》這部歌劇，時間上不夠充分，主要還是抱著學(xué)習(xí)的心態(tài)。在這三年半中，他有時還會拿出劇本和譜子來看，從中思考和感悟，因此在角色的理解上會更深入些，比如蘇城的身上明顯帶有中國儒家思想的特點，事業(yè)上有“兼濟天下”的抱負，愛情上有“仁者愛人”的寬容，表現(xiàn)得更為內(nèi)斂隱忍，與外國人敢愛敢恨的風(fēng)格大不相同。演唱時，雖然完全用的是西方歌劇音樂語言、美聲唱法的發(fā)音方法，但唱的是中國故事、演的是中國人物，帶著傳播中國文化的自豪感，也倍感親切。

果然，閱歷更豐富、思考更深入后，舞臺上的石倚潔也更得心應(yīng)手。他在演唱時充分發(fā)揮音色純凈的優(yōu)勢，聲音明亮而致遠，松弛而圓潤，高音時如金色陽光般燦爛，低音時似銀色月光般柔和。他在劇中兩次演唱“你是我心中的摯愛”詠嘆調(diào)，第一次情感醇厚，深情中帶著奔放，第二次情感苦澀，呢喃中透著失意。在兩次的起音、呈示段和結(jié)束句，他的處理有所不同，演唱的力度、速度和起伏上也刻意調(diào)整，音色的層次細膩，線條的結(jié)構(gòu)連貫，將同一角色在不同情境下的心理變化，進行精湛而嚴謹?shù)陌芽亍?/p>

表演上，經(jīng)常在國外演出、如今回到中國工作的石倚潔，也是刻畫“中西合璧”蘇城的理想人選。身著全套白色西裝時，他顯得步履輕盈;身著厚重的宮廷官服時，他流露黯然神傷作為同一人物形象的不同側(cè)面，從外形、動作、眼神等方面，石倚潔的表演能力亦可圈可點。

音樂的語言是相通的。一個熟練唱著德語的“中國王子”，美妙的聲音打動了中國觀眾，自然也會打動世界各地的觀眾。

很獨立的本土化制作，更細致打磨

猶記得2018年第一次觀看《微笑王國》時，我對于上海歌劇院制作團隊水乳交融的“中外混搭”頗為贊賞，例如當(dāng)時扮演“男一號”蘇城是中國演員，“女一號”麗薩是外國演員;導(dǎo)演和舞美以外方為主，配角與合唱以中方為主，中西合璧，駕輕就熟。

受疫情因素影響，這次演出有點像“從中外‘牽手’到外方‘放手’”，幾乎要靠中方獨挑大梁了，能否“拷貝不走樣”？上海歌劇院獨立自主的本土化制作，不僅保持了首演版本的優(yōu)點，還進行了更細致打磨，此次制作頗有些亮點值得稱道。

舞美設(shè)計和服裝編舞等變化不大，皮影戲、水墨畫、花鳥圖、木偶、變臉、迎親轎等中國傳統(tǒng)元素依然沿用。尤其一開場的皮影戲，巧妙概括劇情，極具“中國特色”，依然是吸睛亮點。

變化較大的是女主角麗薩“由外轉(zhuǎn)內(nèi)”，改由上海歌劇院女高音歌唱家宋倩擔(dān)綱。中國人演外國女郎，外形上自然“吃了虧”，好在宋倩憑借實力，演唱方面“扳回局”，受到好評。

畢業(yè)于上海音樂學(xué)院，后赴意大利米蘭音樂研究學(xué)院聲樂專業(yè)深造的宋倩坦言，意大利歌劇唱過不少，卻是第一次接手《微笑王國》，也是第一次演唱完整版的德語歌劇，加上這部歌劇除了演唱的段落多，還有大量的德語對白，因此德語的學(xué)習(xí)掌握是最大的難點。更何況，其他演員大多參加過2018年的演出，這次主要是復(fù)排和打磨，而她是第一次上陣，必須加快速度與其他演員的融合。

執(zhí)棒此次復(fù)排的青年指揮張誠杰曾在德國萊比錫門德爾松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xí)。他和宋倩一起琢磨德語對白的音節(jié)、語法、語氣、語感，不僅要唱得合乎吐字規(guī)范，還要讓對白如日常生活中的交流，表現(xiàn)出語言的節(jié)奏律動。舞臺上的宋倩，較為順利地闖過了語言關(guān)，演唱上更突出戲劇性的情緒起伏，陷入愛戀時柔情似水，放棄婚姻時“火力全開”，大開大合間，生動展現(xiàn)出一個愛得洶涌、恨得慘烈的異國女性形象。

男女配角于浩磊和熊郁菲，主要承擔(dān)了這部作品的“喜劇色彩”，除了音樂上的輕快喜感，在表演方面也狠下功夫，表演細節(jié)動人出光彩。于浩磊扮演的古斯塔夫伯爵，動作略帶夸張，表情豐富多彩，十分詼諧可愛，誰能想到他還是原創(chuàng)歌劇《晨鐘》中李大釗的扮演者？但好的演員，就該跟著角色“因變而變”，還要帶著角色“熠熠發(fā)光”。女高音熊郁菲扮演的梅，年輕單純，冒點傻氣。熊郁菲有些舞蹈功底，在臺步走位、動作細節(jié)方面認真琢磨，俏皮靈巧，令人喜愛。

這次的舞蹈表演少而精，基本“不搶戲”，且與音樂的匹配契合比以往更佳。第一幕的宮廷舞第二幕的臉譜舞等，舞蹈動作與音樂節(jié)奏的節(jié)點保持高度一致。例如音樂節(jié)奏強烈時，舞蹈動作力度強、幅度大，音樂節(jié)奏舒緩時，舞蹈動作力度弱、幅度小，不僅視覺和聽覺上“步調(diào)一致”，也強化了音樂語言和舞蹈語言共振共鳴的美感。

對于這次演出，復(fù)排導(dǎo)演張慶新既有壓力又顯自信。他的底氣來自這些年來，上海歌劇院一直在學(xué)習(xí)、借鑒和吸收國外制作團隊的優(yōu)秀經(jīng)驗，通過一部部作品的演練和實戰(zhàn)，鍛煉隊伍，提升實力。這次的《微笑王國》，從“中外混搭”到“獨立作戰(zhàn)”，看似受到外界疫情因素影響而不得已為之，實則也是應(yīng)該走也必須走的發(fā)展之路。

如果說，《微笑王國》里中國王子蘇城最后露出微笑意在成人之美，觀眾們帶著微笑離開劇場出于愜意滿足，那么再添良好口碑的上海歌劇院制作團隊，也將帶著微笑，繼續(xù)向獨立自強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