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風(fēng)吹

河上鎮(zhèn)魏鎮(zhèn)長剛從區(qū)政府開會回來，摩托車突然在路上打了個滑，他不禁停下車看天，天陰得嚇人，烏云就像聽到了上帝的集合令，密密麻麻俯沖下來，人仿佛一踮腳就能被烏云擒住一樣，看著心慌。他本想先回鎮(zhèn)政府一趟，看天色如此嚇人，索性直奔河上大堤察看汛情，剛接近大堤，遠遠就聽見一男一女在吵架，風(fēng)大，兩人吵什么他根本聽不清，只看到兩人的脖頸子都紅了，一個像大公雞一個像老母雞，他急奔幾步到了跟前才聽清了他們吵架的內(nèi)容，這一男一女在距堤壩不遠的地方分別開了塊荒地，男方的地勢高，女方的地勢低。

魏鎮(zhèn)長突然出現(xiàn)在兩個人的跟前，兩個男女便有點手忙腳亂，都想搶白吵架的理由，魏鄉(xiāng)長示意男的先說。

男人瞟了女人一眼說：“我在下邊揚場呢，她在上邊栽蔥?！?/p>

女人搶著說：“他說我的蔥擋他的風(fēng)。”

……

魏鎮(zhèn)長忽然想笑，哪有蔥擋風(fēng)的，蔥才多高呀，能擋住風(fēng)？“我看你們真是吃飽了撐的，莫不是兩人都寂寞想找閑話說打疙瘩牙吧？”

女人忽然板起了臉，“誰找他打疙瘩牙呀？有女不嫁西梗郎，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個的窮德性?！蹦腥苏f：“我西梗人的德性不好也沒給你東梗人看呀，你咋知道我德性不好呢？你要是偷看我們西梗郎，那還得給看錢呢?！?/p>

魏鎮(zhèn)長不耐煩地指指天上的烏云說：“你們兩個別扯淡了，這天水都要潑下來了，哪還有工夫扯淡呀？”女人往天上瞟了一眼，立刻唬了臉說：“哎呀，我真得趕緊回去了，我家被子還在外邊曬著呢。”男人跟著說：“我也得趕緊回去，有一包稻子還在院里扔著呢。”

魏鎮(zhèn)長忽然攔住他倆說：“馬上抗洪了，抗洪救災(zāi)你們倆都得上堤當(dāng)骨干，什么東梗西梗的，就差這一條河，河?xùn)|就是東梗，河西就是西梗，你們倆都是梗上人，就留在這守堤吧。”剛邁出腳步的女人突然轉(zhuǎn)過身問：“守堤有沒有錢呀？”魏鎮(zhèn)長沉下臉說：“大水都要沖龍王廟了，你還想錢呢，真是鉆進錢眼去了?！迸艘娢烘?zhèn)長說話語氣生硬，便不屑地說：“這年頭不給錢誰干事呀？連挖棵樹、搬幾塊磚都要錢，更何況守堤了?！闭f罷轉(zhuǎn)身就走。

魏鎮(zhèn)長翻了翻白眼想說什么，話到嘴邊時卻往天上吹了一口氣，把想說的話吹到天上去了。

男人湊到魏鎮(zhèn)長跟前說：“鎮(zhèn)長，你別跟這女人一般見識，特別是東梗的女人，這女人是村里有名的潑婦，一肚子壞水，大伙兒背地里都喊她‘高級村民’?！蔽烘?zhèn)長忽然像被馬蜂蜇了一下，立刻問：“原來這高級村民就是她呀？！”聽說搞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的工程隊，進村鋪管網(wǎng)，讓一幫老婦女給打了，領(lǐng)頭的就叫高級村民。男人一臉壞笑地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呀，工程隊都來過好幾回了，不光鋪管網(wǎng)，還搞下水道，但來一回村民就打一回，特別是東梗的一幫老婦女，高級村民是領(lǐng)頭的。”魏鎮(zhèn)長不解地繼續(xù)問：“搞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是美化農(nóng)村環(huán)境，這是大好事，村民為啥還反對呢？”男人打量了一眼魏鎮(zhèn)長，試試探探地說：“我們村年年淹水，又離鎮(zhèn)上太遠，大伙都不愿意在這里住了，鎮(zhèn)里還費那些事干啥？有那錢還不如把我們都搬到鎮(zhèn)上去住呢?！蔽烘?zhèn)長接著問：“聽說全村聯(lián)名往區(qū)里的政風(fēng)熱線告狀，要求集體搬遷，你也簽名了吧？”

男人低下頭嗯了一聲。魏鎮(zhèn)長接著說：“你們村的情況鄉(xiāng)里都清楚，村支書和村主任都反映過多少回了，但一個村莊整體搬遷恐怕不那么容易，等忙過抗洪救災(zāi)這陣子，看看再說吧?！蹦腥苏f：“那我先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p>

男人剛走，一輛小車迎面開了過來，魏鎮(zhèn)長立刻迎了上去，李浩良副區(qū)長推開車門說：“想不到魏鎮(zhèn)長在這兒，真是巧了?！蔽烘?zhèn)長說：“我開完會就直奔堤上來了，抗洪搶險可不是鬧著玩的?！闭f著就陪李浩良在堤上轉(zhuǎn)悠。李浩良看看天色說：“要動員村里的青壯年上堤呀，沙袋沙包要多少運多少。”魏鎮(zhèn)長笑笑，“只怕沒人扛呀，青壯年都在城里打工，有幾個壯勞力還是刺頭，剩下的就是“3860部隊”了?！崩詈屏纪蝗煌Ｏ聛?，不解地問：“什么意思？”魏鎮(zhèn)長笑笑說：“這您還不明白嗎？3周歲小孩、8周歲留守兒童，60歲老人……這是老百姓自個總結(jié)的。”李浩良一下子被逗笑了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皇沁€有幾個壯勞力嗎？要調(diào)動他們的積極性啊?！蔽烘?zhèn)長強調(diào)說：“村里窮成這個樣子，年年淹水，村人哪還有什么積極性啊，恨不能都把地拋了，搬到鎮(zhèn)上去住呢?！?/p>

李浩良往前走了幾步，轉(zhuǎn)身朝村莊望去，一片浩浩蕩蕩的蘆葦盡收眼底，不由說：“這里打造成濕地公園還是很不錯的?！蔽烘?zhèn)長接話說：“如果鎮(zhèn)里有意把這年年淹水的地方打造成濕地公園，我們鎮(zhèn)一定大力點贊?！崩詈屏颊f：“我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不過，這事咱回頭好好琢磨琢磨?！蔽烘?zhèn)長臉上突然露出了喜色，“反正鎮(zhèn)里聽區(qū)里的，區(qū)里說什么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嘛?！?/p>

李浩良停下步子打量天空越積越厚的黑云，有點摸不準(zhǔn)地問：“你看這云往哪邊走??？魏鎮(zhèn)長往天上瞟了一眼，往北走，不錯，就是往北?！崩詈屏嫉拿碱^突然皺了起來，嘀咕道：“云彩往北發(fā)大水，趕快去村里找人上堤吧?！蔽烘?zhèn)長渾身激靈了一下說：“我這就去?！?/p>

雨在后半夜下出了氣勢，入夏以來一直未怎么流淚的老天爺仿佛憋足了氣，哭起來就是沒完沒了地長嚎。

抗洪搶險緊急動員大會結(jié)束后，河上鄉(xiāng)的男女老少已全部上堤，大河水高出地面4米，像一條危險的瀑布隨時可能沖卷起堤內(nèi)的村莊。這是一個百里長的堤壩，大河從上游直瀉而下，堤壩將河水?dāng)r在固定的河道內(nèi)，以它的堅韌護衛(wèi)著堤外的萬千氣象。眼下這堤正被洶涌的洪水吞噬，數(shù)小時之間就超過了水位警戒線。

魏鎮(zhèn)長的嗓子已經(jīng)喊啞了，見到李浩良，魏鎮(zhèn)長急忙擼一把臉說：“石頭和麻袋都是群眾自己從家里帶來的，老村長把兒子結(jié)婚準(zhǔn)備蓋房的石頭和檁木都運來了，只要能保住大堤，要啥群眾給啥?！闭f時，雨又大起來，如一根根繩子在半空中擰成結(jié)，張牙舞爪鞭打著大地。李副區(qū)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無論如何要守住堤壩，不能讓洪水沖毀堤壩，救援物資很快就到了?！?/p>

嘩啦———一聲驚心動魄的巨響，李浩良尋聲望去，前方不遠處一段大堤已被肆虐的洪水撕開了一條缺口，湍急的河水如一群猛獸撲向豁口。大堤決口啦！魏鎮(zhèn)長一聲高喊，隨后如一匹脫韁野馬往決口的地方狂奔，李浩良隨著他的喊聲疾步奔跑，在他們奔跑的時候，堤上的群眾也相繼跟隨。人們迅速把石頭、檁木、裝滿土塊的草包和編織袋投向豁口，洪水就像張大嘴的怪獸，輕而易舉就把這些東西吞噬了。十萬火急，千鈞一發(fā)！

“共產(chǎn)黨員給我站出來！拉起手，跳下去，用人擋！”魏鎮(zhèn)長振臂一呼，立刻有十幾個黨員圍在了他的身旁，他們?nèi)缑突憧v身跳入滾滾的洪水之中，洪水瞬間淹沒了他們的臂膀。

李浩良隨之也跳了下去，他站在水里，雨和洪水已把他淋泡得面目皆非了。人們手挽著手，胸貼著胸，用身軀筑成人墻，阻擋猛獸般的洪水。跟著又有一批人跳進水中，搭成人梯舉錘打樁。后半夜，缺口總算被堵住了。李浩良一直未下堤，聽那嚇人的洪水拍打堤壩。嘩一聲巨響，再嘩一聲巨響，無窮無盡的巨響，好像堤壩隨時都可能成為洪水的俘虜。他一夜未眠，不時跟鎮(zhèn)干部們?nèi)サ躺涎策墸M管他已經(jīng)困得睜不開眼睛了，但仍要強打精神，當(dāng)干部的身體真要好，否則關(guān)鍵時刻怎么頂?shù)米拍亍?/p>

天亮的時候，魏鎮(zhèn)長跟李浩良說：“您先回吧，這里有我們呢，您的左眼睛都紅了，上醫(yī)院看看吧，小病不瞧，別鬧大發(fā)了?！崩詈屏紵o所謂地說：“沒事，睡一覺就好了，我已經(jīng)幾天沒睡過囫圇覺了?！?/p>

李浩良在堤上守了七天七夜，雨時停時下，到了第八天，突然有一條蛇從帳篷里鉆了出來，李浩良一驚，立刻用棍子挑著蛇走出帳篷喊，“看看吧，這叫紅山根蛇，從我的帳篷里捉到的。”

魏鎮(zhèn)長急忙奔過來問：“沒咬著您吧？蛇毒大著呢?！崩詈屏颊f：“沒咬著。”說著將蛇一下子甩了出去。魏鄉(xiāng)長想攔沒攔住，便有點遺憾地說：“別丟它好了，剝皮煮了吃?！崩詈屏纪@進草叢的蛇說：“蛇是野生動物，有靈性，要保護喲?！蔽烘?zhèn)長一下子紅了臉。

說話間就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陸續(xù)回來了幾個人，饅頭、花生米、咸鴨蛋依次擺在一把方形的木凳上。政府辦秘書從挎包里摸出一瓶二鍋頭酒。李浩良說：“工作時間是不允許飲酒的，不過現(xiàn)在是傍晚了，又守在堤上，喝點酒也算是驅(qū)寒了?！闭k秘書笑著接話，“這酒是我自己掏腰包買的，九塊五毛一瓶，應(yīng)該不算腐敗吧？”李浩良笑笑。

一位年紀(jì)稍大的鎮(zhèn)干部見機說，有酒有菜，還有區(qū)里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這會兒雨也停了，今天要好好喝兩杯。說著擰開瓶蓋，嘩嘩啦啦將酒瀉進每個人的碗里，并率先端起一只碗說：“酒，看著像水，喝到肚里鬧鬼，走起路來絆腿，老婆見了吵嘴?！贝蠡飪毫⒖毯逍ζ饋?。

李浩良不笑，他借著笑聲把話題引申開去，他說那時的老百姓與干部沒什么區(qū)別，老百姓怕干部、尊重干部。如今的老百姓可不同了，敢指著干部的鼻子罵娘，為啥？明嘉靖三年，無極有個姓郭的知縣說過這樣一段話：“吏不畏吾嚴(yán)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則吏不敢慢，公則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蹦阕敲春廊A的轎車，老百姓就對你有看法；你頓頓喝得臉通紅，老百姓就覺著你不對他們的心思。

魏鎮(zhèn)長急忙接話，您這話說得有道理。不過，現(xiàn)在的老百姓心思也重，不像過去那么簡單了。

其他幾個人一起隨聲附和，就是就是。接著就舉了諸多的例子。

李浩良說：“老百姓不服氣，是因為地方官沒把地方治理好，真若大伙有錢拿了，還有什么話抱怨呢？”

大伙兒一下子沉默起來，魏鎮(zhèn)長用筷子戳著咸鴨蛋對李浩良說：“您要是能來我們這里扶貧就好了?！?/p>

李浩良望望天上散開的黑云說，也真說不定呢。

吃罷飯，天漸漸黑下來了，李浩良跟鎮(zhèn)干部到堤上繼續(xù)巡邏。雨時下時停，陰云一會兒飄散一會兒又聚攏。

李浩良正看著，手機突然響起來，竟是他多年未見的老同學(xué)。正好區(qū)里明天有個會，李浩良就回返了。

老同學(xué)在開酒吧，離李浩良的區(qū)機關(guān)不遠，門口高懸的各式彩燈給人迷離的幻覺。老同學(xué)見了李浩良，徑自將他領(lǐng)到一個小型的雅座，又招呼了酒菜，就一盅一盅與他對飲起來。開始李浩良頭腦還清醒，喝到興處，說話就沒了分寸，先說宇宙飛碟，再說撲朔迷離的官場，最后又說男人和女人……老同學(xué)見狀急忙喚了兩位小姐一前一后伺候。醉了的李浩良看兩位小姐就像兩朵鮮嫩的玫瑰，美麗、絢爛、芳香沁人，他已經(jīng)多日沒聞到花香了。李浩良迷迷糊糊笑著，他笑了一夜，笑到東方發(fā)白。

幾個月后，李浩良因違反中央八項規(guī)定，背上個黨內(nèi)嚴(yán)重警告、降級降職的處分，一下子從副處級跌到了原始位子副科，上上下下的白眼如六月的毒日頭灼燒著他的臉，什么叫沒臉見人，現(xiàn)在他總算明白這句成語的滋味了。老婆更不給他好臉色，一雙眼睛又陰又冷，目光掃在他身上就像冰雹砸在皮膚上一樣，還伴著潛臺詞：“給臉不要！”

李浩良感覺不論在區(qū)機關(guān)還是在家里都待不下去了，沒有人能容下他。他便申請到最基層上何鄉(xiāng)去，哪怕是村里，只要離開這處處遭白眼的地方就行。

行動之前，李浩良準(zhǔn)備回家鄉(xiāng)看一眼老娘，他是老娘在村里的“膽與識”，因為兒子的一官半職，老娘在村人面前說話豪橫，凡事?lián)尲猓幪庯@得比別人有見識，哪怕她說得有錯，也沒人敢糾正。李浩良在區(qū)里的風(fēng)吹草動，也就有鄉(xiāng)鄰高度重視，自李浩良落草為寇，他老娘的威風(fēng)立刻如秋風(fēng)落葉，嘩嘩啦啦就喪失殆盡了。

李浩良剛一露頭，老娘就在院子里喊：“你還有臉回來？看我不揍死你！……”老娘手里拿了半截木棍子，照準(zhǔn)李浩良的屁股就是幾棍子，李浩良痛得哎呀媽呀怪叫，聲大如雷，驚動了左鄰右居，大伙兒紛紛跑出來看熱鬧，老娘就一邊打李浩良一邊拉著他的胳膊往外走，邊走邊嚷：“今天老娘要拉你到你爸的墳頭上，讓他看看你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你這不孝的逆子，拿什么敬你老子？”

左鄰右居邊看熱鬧邊議論：“喲，還是個副科長呢，沒全捋掉！”

李浩良被老娘拉到老爸的墳頭上，看到荒草凄凄，原來種的一棵松樹只剩了半截禿樹干，兩側(cè)的兩棵小松樹倒挺立如初。老娘未發(fā)話，李浩良就撲通跪下了，一聲老爸未喊出口，聲音竟哽咽起來。

李浩良知道，爸是為了給他交學(xué)費，上山挖藥材摔死的。他在爸的墳前嗑著頭，一把鼻涕一把淚，直哭得老娘心都碎了。

日頭把人腦袋都曬出油來的時候，老娘拉起李浩良說：“人不怕悖興就怕淡興。你不還是個副科長嗎？你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吧?！?/p>

李浩良給老娘連叩三個頭，額頭上都叩出血了。然后，他就奔了河上鎮(zhèn)，見到魏鎮(zhèn)長，魏鎮(zhèn)長難為情地說，本來你是我的上級，如今竟成了我的下級了，你說咱倆誰領(lǐng)導(dǎo)誰呀？

李浩良說，廢話少說，我現(xiàn)在馬上到梗村，是你送我過去，還是我自己過去。魏鎮(zhèn)長打量了李浩良一眼說，要我看，還是你自己過去吧，那個高級村民當(dāng)著我面說你幾句難聽話，你我都尷尬。李浩良二話沒說，轉(zhuǎn)身就奔了西梗村。

高級村民正在村口一棵樹下跟村人擺劃：“你們聽說了沒有，區(qū)里那個叫李浩良的副區(qū)長，下放到梗村當(dāng)干部了?！?/p>

“不會吧？”村民議論道，“人家是區(qū)里的干部，怎么會到村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呢。莫不是來扶貧吧？”

高級村民抿嘴一笑說：“這叫發(fā)落?！?/p>

“因為啥呀？”又有人問。

高級村民神秘地說：“聽說是為色，招來一場空啊。”話剛落地，李浩良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

高級村民媽呀叫了一聲，急忙說：“我飯還在鍋里蒸著呢，沒關(guān)火?！闭f罷趿拉著鞋匆匆跑了。聚在一起的幾個村民也紛紛散去，但他們打量李浩良的眼光都不善。

李浩良表情尷尬地奔了村主任家。

村主任正在灶間燒飯，屋里除了床和衣柜，還有兩把木椅子，其余再沒有可看的東西了，床周圍的墻壁上糊了幾張報紙。李浩良嗅到一股腥臭味，便皺了皺鼻子。這時村主任從灶間奔出來，李浩良就勢奔過去，兩人就在灶間聊起來。

村主任說：“東梗西梗其實就是一個村，以前東梗村富裕些，西梗村窮些，兩村之間隔著一條河，河上有座石板橋，東梗人嫌西梗窮，就把石板橋砸斷了一截，揚言說有女不嫁西梗郎。如今村里修了水泥路，東梗與西梗只是路東路西的界限了，東梗人腳一偏就踩了西梗的地盤，西梗人頭一仰脖子就伸到東梗來了，但東梗人還是看不起西梗人。這個村窮不說，村民也刁鉆，一心想遷到鎮(zhèn)上住，鎮(zhèn)政府給村子出新環(huán)境，施工隊都進不來，剛到村口就被村民打跑了，為首的是個老婦女，外號高級村民。說話好使管用，村里的婦女們都聽她話。哪怕是無理取鬧，你都拿她沒辦法，動不動就捅到網(wǎng)上，說村干部打罵群眾。哎，我心都煩透了?！?/p>

李浩良笑笑，如今誰心都煩，我要是心不煩，就不會到這里來了。

李浩良的自貶，讓村主任一時沒了話說，看著灶間燒開的鍋，順手拿起一把掛面說：“你吃飯沒有??？要不在我這里湊合一頓？清水煮掛面?！崩詈屏脊恍Γ拔揖褪遣滹垇砹??！?/p>

外面忽然有人喊：“村主任在家嗎？”

村主任朝外望了一眼說，是老村長來了。隨口道，在家，有事嗎？

老村長一腳跨進門說：“東梗村的人真是不像話，仗著有幾個臭錢，總是欺負西梗人?！?/p>

村主任問：“怎么回事？”

剛才來了個老女人，說是西梗的狗咬了她家的鴨子，要西梗賠，還要找村主任，被我臭罵回去了。

村主任說：“啥話也甭說，歷史上留下的后遺癥，誰讓西梗窮呢，財不大氣不粗?！?/p>

“東梗西梗早就合并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梗村了，都在一個地盤上了?！崩洗彘L說。

“區(qū)劃是這樣分了，可村里人的觀念還沒徹底改變，腦瓜筋要一點一點扭過來?！贝逯魅握f。

老村長這才看見端著碗吃掛面的李浩良，疑惑地問：“你不是李區(qū)長嗎？怎么到村主任家吃掛面來了？”

李浩良尷尬地笑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村主任急忙打圓場說：“我正準(zhǔn)備召集大伙開個會呢，李副區(qū)長到咱梗村扶貧來了?！?/p>

老村長就勢坐在一張木凳上，接過村主任遞來的一碗掛面說，肚子里早就叫喚了。

三人圍桌吃掛面，彼此一下子就沒了距離，話匣子也就自動打開了。

村主任說：“梗村這地界種小麥長得膝蓋高，種水稻洪水淹，茅草齊腰深，路上全是坑，特別是西梗，都怪東梗人瞧不起西梗人。”

李浩良忽然問：“那種什么肯長呢？”

老村長說：“種藕肯長，東梗就是靠種藕發(fā)起來的?！?/p>

“那為什么西梗不種呢？”李浩良接著問。

村主任說：“西梗人好吃懶做，恨人有笑人無。那年，有個承包商來租西梗的田想種藕，村民一夜之間發(fā)動男女老幼種樹苗，想訛人家一馬，把承包商嚇跑了。”

老村長接著說：“這里的田適合種藕，種出來的藕又白又嫩還有產(chǎn)量，只是老百姓不肯下辛苦，都想遷到城里住安置房，圖省心了?！?/p>

李浩良說：“那咱們能不能先動員村里的黨員把地拿出來種藕？”

村主任說：“先用荒地種，賺了錢再動員老百姓土地集中，老百姓只認(rèn)實惠。蓮藕不怕水，不用抽水，水電費可節(jié)約，成本低。”

李浩良的一碗掛面已經(jīng)吃完了，起身去水龍頭下沖洗碗筷。村主任一把搶過碗說：“在我家還用書記洗碗嗎？”

李浩良又將碗搶在手里說：“我要從頭做起，從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見村主任咧著嘴笑，李浩良又接著說：“那我們要不要給全村開一個動員會，動員大伙兒種藕？”

村主任急忙說：“你干脆別找這麻煩，這會一開就得炸鍋，如今村里人想的不是在這里致富，而是遷到鎮(zhèn)上去住安置房，圖快活?！?/p>

李浩良說：“炸鍋也得開會，聽聽老百姓怎么說，這叫了解民意體察民情?！?/p>

李浩良笑笑，打量著村主任和老村長問：“你們看何時開會妥當(dāng)？”

村主任說：“明天一早就開，晌午散會，免得夜長夢多。”

梗村村部在西梗，村部是幾間舊房子，墻皮剝落，沒有吊頂，一眼就可望見房梁和四周掛著的蜘蛛網(wǎng)，屋里有幾條長板凳，開會來了幾十個人，都擠坐在板凳上，板凳少而人屁股大，有人只坐了半個屁股，另半個屁股懸空翹起，不時地跟坐在里邊的人說，再往里擠擠，我屁股還未坐穩(wěn)呢。

里邊坐穩(wěn)的人就說，屁股翹著好，要不別人怎么會知道你屁股上的肉多呢。

大伙兒就哧哧笑起來。這時，高級村民一步跨了進來，大伙兒立刻止了笑，看她往哪里坐。

高級村民用眼睛四處掃了一下，一把拉起身邊翹著半個屁股的中年男子說：“女士優(yōu)先你不知道咋的？起來，趕緊給女士讓地方?！蔽吹戎心昴凶诱f話，高級村民推開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身邊的另一個男子猛地站起來說：“你屁股太大，擠得我都坐不住了?！?/p>

大伙兒哄一聲笑起來。

高級村民說：“那你就站著，我一個人坐兩個位子正合適?！?/p>

剛站起身的中年男子嘀咕道，“上次在河邊打嘴架還沒完咋的？有本事跟新來的那位理論，把咱全村都遷到鎮(zhèn)上去住，那你真算是高級了。”

這時，李浩良和村主任還有幾個老黨員走了進來，坐在一個長條木桌子前，算是主席臺了。

高級村民仰著脖子，一副不屑的表情望著李浩良。

李浩良恰恰這時正往這邊看，一下子與高級村民的表情碰撞了，于是禁不住開口道：“梗村的村民都認(rèn)識我吧？我過去是副區(qū)長，現(xiàn)在到你們村來工作，為什么跌得這么慘？我不想解釋，網(wǎng)上都有，大伙兒自己上網(wǎng)看就是了。不過呢，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想改變梗村貧困落后的面貌，大伙兒如果瞧得起我，今天就給我出出主意，咱梗村人干什么才能脫貧致富?！?/p>

村主任接著說：“對，李書記見多識廣，能來我們梗村是咱們的福分，今天請大伙兒來就是想議一議，梗村如何才能脫貧致富？”

坐在木板凳上的男女老少相互望望，誰也不想先開口，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高級村民，高級村民得意地揚了一下脖子說：“關(guān)鍵時刻你們都當(dāng)縮頭烏龜了，求著我說，那我就說吧，為什么我們世世代代要住在梗村，是老天爺這么規(guī)定的嗎？梗村年年淹水，離鎮(zhèn)上和城里都遠，是個兔子都不屙屎的地方，青壯勞力都進城打工去了，我們也想到鎮(zhèn)上住安置房，以我們的土地和房屋置換，李書記你要是把這個事給大伙兒辦了，我保證梗村的百姓都擁護你?！?/p>

“對，高級村民說得對，我們都不想住這里了，雖說通公交車了，可一個小時才來一班，去鎮(zhèn)上一趟就要半天時間?？慈思易≡阪?zhèn)上的人，生活多自在，我們?yōu)槭裁匆惠呑幼≡谵r(nóng)村？我們想搬遷，拿地換……”大伙兒七嘴八舌嚷起來，會議室一下子就炸鍋了。

村主任拍了拍桌子說：“你們想遷出梗村到鎮(zhèn)上住的事情我都往上邊打了多少回報告了，上邊不批我有啥辦法？今天不議論這事，只議論梗村脫貧致富的路子怎么走？”

高級村民搶著說：“梗村人都不想在梗村脫貧致富了，還議論個啥呀，趕快散會，啥時候李科長把我們梗村的人都遷到鎮(zhèn)上住了，我們再來聽你擺劃?！闭f罷忽地站起身，一溜煙似的跑出屋去了。緊跟著就有群眾陸續(xù)往外跑。

村主任啪啪拍著桌子嚷：“太不像話了，你們怎么能跟著高級村民跑呢……”

李浩良未吭聲，見會議室的人都跑沒影了，只剩下他和村主任還有三個老黨員，便尷尬地笑笑說：“哥幾個也別發(fā)呆了，就勢成立梗村勞動致富協(xié)會吧，先把自家地拿出來種藕，看看哪里的藕種好，我認(rèn)捐一部分藕種，春節(jié)前下種。老百姓見到實惠才會鼓掌，咱現(xiàn)在不能勉強他們。”

村主任說：“現(xiàn)在的梗村人真難管，過去自帶干糧上堤抗洪，積極得很呢。如今給錢還得哄著……哎，人心不足蛇吞象呀?！?/p>

李浩良笑說：“莫急，慢慢來?！?/p>

老村長說：“等有錢了一定辦個村民大課堂，三天兩頭給村民上上課，講點做人的道理。”

另一位黨員說：“沒錢都是空想，有錢啥都好辦。”

李浩良起身說：“那今天咱就到田里看看，盤算一下哪些田可種藕?！?/p>

村主任應(yīng)道：“走，看看去?！?/p>

幾個人腳前腳后出了屋，一下子就曬在太陽地里了。長江邊的深秋，晌午的太陽一會兒就把人的額頭曬出油來，李浩良跟著村主任和三位老黨員在村里轉(zhuǎn)著，分別看了幾個人的田，共盤下400畝，而且都是西梗的。幾個人回到村部簽合同時，李浩良身體有點打飄，村主任一眼就看出來了問，李書記你身子骨沒問題吧？李浩良笑笑：“沒問題，曬太陽補鈣。”

晚上，村子里的嘈雜聲漸漸沉寂下來，夜風(fēng)拂動著黑蒙蒙的樹葉，發(fā)出嘩嘩啦啦的聲響，偶爾夾雜著一兩聲犬吠。李浩良就住在村部里，將最里間的屋子簡單收拾了一下，村部離村民的住地較遠，夜晚的風(fēng)聲就顯得格外入耳，還有田里的蛙鳴。聽到蛙鳴，李浩良心里忽然悲凄起來，想當(dāng)年，他是多么意氣風(fēng)發(fā)，他能把毛澤東詩詞倒背如流，“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今朝”是他給自己的生命定下的目標(biāo)，縱使這一生沒有驚天偉業(yè)，也要在工作崗位上干出一番成就，可自己竟然……李浩良似聽見自己的心在深深地嘆息，伴著窗外風(fēng)的節(jié)奏。他索性走出屋外，站在漆黑的夜空下，體會大自然的風(fēng)聲，他看到濃密的云霧遮住了滿天的星斗，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風(fēng)在云前頭，雷在雨前頭，要下大雨了。深秋的蚊子嘴毒，不一會兒就將李浩良的大腿肚子上咬了好幾個疙瘩，癢得他不停地用手抓，想起白天開會時高級村民的咄咄逼人，不由暗想人倒霉時就是要被欺負的，不光被人欺負，還要被蚊子欺負……好啊，那你們就都來吧，我就是一條破船，也要在暴風(fēng)雨中撐住。

雨還在下，李浩良帶著村主任和老村長出發(fā)到山東買藕種，綠皮火車坐了一天一夜，到了山東，雨已經(jīng)連成片了，山東的雨更大，下了火車還要坐大巴到賣藕種的地界。三人到了汽車站，大巴車因雨太大暫時停運了，眼看天色已暮，村主任建議就近尋家旅館住下，明晨再動身前往。李浩良掏出手機看了看賣藕的地方，大約要坐六七個小時的大巴車，不如趕夜路，明晨就到地方了，這樣也能節(jié)省一筆住宿的費用。

村主任打趣道，想不到一個副區(qū)長比我們還能吃苦。

李浩良笑說：“我是農(nóng)村娃子出身，再說現(xiàn)在不是區(qū)里的副區(qū)長了，人到啥時候就要說啥話?！?/p>

兩人談笑間，老村長就近租了一輛私車。

司機看看天說：“雨挺大的，這樣的雨天我一般是不出車的，但你們硬要租車，我也只好主隨客便了，一旦有什么閃失，可不能全怪我?！?/p>

李浩良笑道：“你慢點開，天明到地方就行了，我們?nèi)ベI藕種”。

三人上了車，司機開了雨刮器，車就奔跑起來。許是路上太奔波了，不一會兒村主任和老村長就打起了呼嚕，李浩良的上下眼皮早打架了，但他始終不敢閉眼，生怕司機有什么閃失，還不時跟司機搭訕一兩句，免得司機犯困。雨中車行了三個多小時，快下高速路的時候，車突然打滑，一下子翻到路邊的深溝里去了。

李浩良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他看到車?yán)锏膸讉€人橫七豎八臥著，臉上身上都是血，壞了，出車禍了。他用力地拔出自己的雙腿，然后就一個挨一個地推他們，村主任和老村長一推就醒了，司機臉上劃了幾道口子，一推也醒了，幾個人從車?yán)镢@出來，伸伸胳膊腿都在，不約而同笑起來。司機說：“哥幾個命真大，來，幫我把車扶正，看這家伙能不能再載你們跑了?！?/p>

李浩良率先上前，村主任和老村長的手和胳膊都掛花了，顯然沒有李浩良有力氣，但四個大男人還是嘿嘿喲喲把車扶正了，司機拉開車門試了試，車往前跑了幾步，司機將車停下回頭喊：“哥幾個趕快上車吧，趕到目的地吃早飯去?！?/p>

幾個人重新坐進車?yán)铮緳C開了車說：“也不知道雨是啥時候停的，翻車讓哥幾個在數(shù)小時內(nèi)都失去記憶了?！?/p>

李浩良笑笑，“這算不算大難不死呀？”

村主任說：“當(dāng)然算了，你要是不叫醒我，我可能就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我感到身體都飛起來了，啪噠一下又落在地上了?！?/p>

老村長笑道：“哪兒也沒有家好，閻王爺那里的飯不合我們胃口?！?/p>

司機插話說：“哥幾個挺浪漫的嘛，跑到這么遠的地方買藕種是為公為私呀？”

老村長說：“為公唄?！?/p>

“喲，為公還冒著這么大的雨走夜路，真不如在城里尋個酒店住下，天亮了雨停了再出發(fā)，要是昨晚那場車禍真發(fā)威，哥幾個就沒命了?！彼緳C說。

村主任說：“這不老天開眼了嘛?！?/p>

司機說：“幸虧老天開眼，不然連我的小命都搭上了。”又說：“如今的大小官員都往好了變呢，善心感動天和地，你們到了那里一定會買到上等的藕種，回去大豐收，老百姓都擁護你們?！?/p>

李浩良接話說：“借你的吉言吧?！?/p>

藕種真不錯，買回來就將400畝田都下了種。李浩良從此有營生干了，每天到地頭上轉(zhuǎn)悠，觀察藕種的生長情況。

這天，他正在田里轉(zhuǎn)悠，高級村民匆匆趕過來喊：李書記又在看小孩呢。

李浩良一愣，尚未完全理解高級村民話里的意思。待高級村民走到跟前，李浩良不由問：“你剛才說的話我沒聽太清?！?/p>

高級村民嬉笑道：“我是說你把藕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看著呢，其實藕這東西是賤種，你越盼它發(fā)芽它越不發(fā)芽，你越盼它快長它越不快長?！?/p>

“有這么邪乎？”李浩良不禁問。

高級村民說：“春節(jié)前都發(fā)不了芽，不信你問著我?！闭f罷轉(zhuǎn)身欲走。

李浩良抬高聲音說：“那是為什么呢？”

高級村民說：“你這個人違背了全村人的愿望，全村人都想從村梗遷出去，這里是河上鄉(xiāng)的西伯利亞，你不幫大伙兒辦這事，卻戕著人心種藕，連神鬼都不會幫你?！?/p>

李浩良聽罷，突然信心滿懷說，早晚有一天，全村人都不想遷出梗村，出去務(wù)工的人爭著要回來，城里人也想來梗村落戶。

高級村民哈哈大笑，你這個大書記就做美夢吧，看咱倆誰說的話正確。

這天開始，李浩良盼藕出芽的心更切了。他找來書本盯著看，集中思想，對思想實行軍事訓(xùn)練，讓思想按他的口令前進、立定、后退，就像給思想下了進軍令，艱難跋涉在蓮藕種植的艱辛之路上。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世間萬事萬物皆學(xué)問，不懂就會出差錯，就會事與愿違。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滿目的蓮花盛開，他在蓮花中吟誦《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初春四月的一天，李浩良與村主任在塘邊行走，一只飛鳥在他們頭頂喳喳了兩聲，村主任仰頭望望說：“是喜鵲報喜來了嗎？”

李浩良說：“你我心里現(xiàn)在最盼的喜事就是蓮藕發(fā)芽，別的喜事我都不想了?！?/p>

村主任接話，“說的是呢，這400畝荷塘怎么就沒有一朵小荷露尖呢？”說著貓下腰，使勁往塘的深處看，嘴上嘀咕著：“有首詩說小荷才露尖尖角，你倒是露一露呀，難道我們西梗真的沒有詩意嗎？”

李浩良也隨著村主任貓下腰去往塘里的縱深處看，他忽然看到了一朵小荷，不由喊叫起來：“村主任您快看，小荷露尖了，露尖了！”

村主任奔到李浩良手指的地方，索性趴在地上往塘里看，“真出荷了，真出荷了呀！這回咱可沒白辛苦！”

村主任突然抱住李浩良，兩人興高采烈滾在地上，手和腳都往天上伸，村主任哈哈笑道：“這回西梗可真要一步登天了??！”說著竟哭了起來，李浩良感覺自己的眼角也發(fā)燙了，以往的委屈和辛苦就要隨著眼淚涌出來了，他急忙拉起村主任，讓眼淚瞬間回流。他們圍著荷塘走著轉(zhuǎn)著說著笑著，做著未來的種種設(shè)想和打算。

村主任說：“到了六七月份，蓮藕長勢好，市場上平均可劃到2元一斤，一畝地可賺3000元。”

李浩良接話說：“明年咱們再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爭取5年打個翻身仗。屆時配合觀光旅游，讓村里的老百姓參與“農(nóng)家樂”項目。如果想得再遠一些，將來可以在村里建一個蓮文化館，蓮花自古就被視為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潔之花，因其氣質(zhì)高雅，又名君子之花、凌波仙子、水宮仙子。歷代文人對蓮花多有吟誦，最著名的當(dāng)屬《愛蓮說》了?！?/p>

村主任忽然問：“這蓮花到底是從印度來的，還是起根就在中國？”

李浩良說：“這方面我查過資料，地球上作物的起源分為8個區(qū)域，其中屬中國地區(qū)起源的有24種，蓮花就是其中之一。1973年，漸江余姚縣羅江村‘河姆渡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有荷花的花粉化石，距今7000年。同年，在河南鄭州大河村“仰韶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兩粒碳化蓮子，距今5000年?！?/p>

村主任感慨：“李書記，您真是有學(xué)問啊，您這樣有學(xué)問的人落腳到我們村，是梗村的福氣呀。”

“哪里，我也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在書上看到的?！崩詈屏颊f這話的時候，感覺一陣清風(fēng)吹過來，胸臆間豁然開朗。

第二天早晨，百畝荷塘好像被兩個男人的激動和眼淚喚醒了，齊刷刷露出真容。

高級村民出來遛狗，一眼看到露出尖角的小荷，忍不住說：“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她順勢伸手掐了一朵小荷，邊嗅邊嘀咕，你咋這么給村干部長臉呢？你若不出荷，西梗人就遷進城了，你這荷一出，這輩子我們都要待在這鬼地方了，你出淤泥而不染，我們卻要一頂草帽兩腳泥了……”

一個中年男人突然從荷塘里鉆了出來，他穿著厚厚的防雨衣，對著高級村民喊：“西梗馬上富裕起來了，想嫁西梗郎，那要顏值高呢?！?/p>

高級村民嚇得一愣怔，隨后嚷道：“你跑到塘里干什么？”

中年男人笑嘻嘻說：“村干部讓我到塘里摸摸情況，咋的？這回你栽多大的蔥也擋不了我的風(fēng)了。哈哈，我們西梗開始刮荷風(fēng)了。”

高級村民用力甩出手里的小荷，翻著白眼說：“我借荷風(fēng)力，種片大辣蔥?！?/p>

“哈哈哈……哈哈哈……”一男一女兩個人的笑聲，引來了兩只喜鵲，喜鵲的叫聲像是伴奏，喳喳喳……喳喳喳……

作者簡介：

雪靜，本名高晶，滿族，現(xiàn)居南京。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長篇小說《旗袍》《夫人們》《天墨》等十六部，并有若干中短長篇小說刊于《當(dāng)代》《北京文學(xué)》《大家》等雜志，有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等權(quán)威雜志轉(zhuǎn)載或編入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