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歲不發(fā)

考古隊到鑾鈴村那年，狄狄十五歲。一個清瘦的少年，性情有點孤僻，每日在鎮(zhèn)上的學(xué)校用功讀書。早起上學(xué)，傍晚歸家。一路上，一年年，身后唯一變幻的背景，只有那平疇上的四季莊稼。歲月于他，總是單調(diào)素樸的，而認(rèn)識南玉，是未曾想到的奇遇。

那天，節(jié)氣近驚蟄，村莊仍是景物蕭索，唯有一畦畦小麥苗，為干冷的土地勉強覆上了薄薄綠意。狄狄從學(xué)校回來，經(jīng)過隔壁鄰居家，這家人早已搬走，平日大門緊鎖，此時院子卻站滿了人。他在門口伸頭往里看，見地上擺著一堆行李箱，還有畫板、毛刷、鐵鏟之類的物件，那些人里面他只認(rèn)得一位村干部，另外的都很面生，其中有一個身形苗條的女子，手上扶著一只大箱子，正在和眾人說著些什么。

狄狄想起，這幾日聽附近的人說，村頭的古墓群近來被盜得厲害，公安局已經(jīng)抓了一批人，那片地也被嚴(yán)格保護(hù)起來了，國家就要派考古隊來正式發(fā)掘。那么，莫非就是這些人？如果是，到時要去看看他們究竟怎么考的古才好。這樣想著，剛走到家里，村干部就推門進(jìn)來了，后面跟著的，正是狄狄看到的那個女子。狄狄的媽媽尤琴正在廚房做飯，見有客來，趕忙迎上招呼。

村干部介紹：“這是社科院考古隊的南老師，要在我們村里工作一段時間?！?/p>

那女子大概三十多歲的年紀(jì)，氣質(zhì)嫻雅，穿一件暗紅色大衣，系著寶藍(lán)色圍巾，濃密的頭發(fā)挽在后面，露出一張清秀的臉，一雙鳳眼笑盈盈的，對尤琴和狄狄說：“你們好，我叫南玉，可能要給你們添些麻煩了?！?/p>

原來考古隊來的人多，之前租下的隔壁家，住起來有點局促。村干部想起了狄狄家，狄狄爸出去幾年了，家中只母子兩人，屋子也有閑余，便來和尤琴商量能不能讓南玉住在這里。

能有這樣一位體面的女房客，尤琴自然百般愿意。南玉也悄悄打量了這戶人家，窗明幾凈，擺設(shè)利落，女主人樣貌端正，性情和善，她的兒子長著黑黑的頭發(fā)和明澈的眼睛，看上去斯斯文文，不似一般的鄉(xiāng)野孩子。忽又聞到一股奇香，轉(zhuǎn)眼去找，源頭在灶臺上的兩只鍋里，一只里面正燒著小河魚，配著艷紅的辣椒；另一只的熱氣哧哧頂著鍋蓋，想是里面的胖饅頭快要熟了，她立即覺出腹中饑餓。尤琴親熱地挽著她的手：“來得正好，晚上和我們一起吃飯。”南玉沒想到能遇見如此合意的人家，心里十分歡喜。

尤琴當(dāng)下就把東廂房收拾了，狄狄喘著粗氣把南玉的大箱子從隔壁運了過來。南玉謝過他，說：“我的行李大部分是書，有很多好看的，狄狄你要是喜歡讀書就到我這里來拿?！?/p>

狄狄的心在歡騰雀躍。自打聽說南玉要住在自己家里，狄狄的心就在歡騰雀躍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竟會有一個如此高貴的人從天而降。他幫南玉把東西放下，走到院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面前有棵棗樹，他就一次次縱起身來，伸手去抓那高枝上的樹葉。

鑾鈴村以前也有考古隊來過，這村子悠久的歷史，起源于村前那條古老的河，它叫辛河。史前時期，不知從何處的山林里，走出幾個古人類，他們一路探尋適宜的居處。當(dāng)來到辛河邊時，看到河水開闊，兩岸土地豐美，便停留下來，擇了一處高地，捕魚耕種，繁衍生息。

早年，省考古隊曾派人來進(jìn)行文物普查，在辛河周邊發(fā)現(xiàn)了石頭打造的斧、鏟、鐮、磨盤、紡輪、漁網(wǎng)墜之類的工具，還有大量的蚌器、骨器和陶器。經(jīng)放射性同位素碳14測定，年代大概在七千多年前，屬于新石器時代母系氏族社會，是一種新的文化類型，遂將其命名為辛河文化。辛河在考古界一時名聲大噪。隨后，五六千年前的大汶口文化、四五千年前的龍山和岳石文化，再到商周春秋戰(zhàn)國文化，各個時期的遺址和墓葬陸續(xù)被探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在這里不曾中斷。辛河里流淌著的，全是歷史的印記。

夏朝時，這里是古辛國，第一任國君是一位發(fā)明車的巧匠。他為大禹造的車又標(biāo)準(zhǔn)又堅固，駕駛起來非常便利，大禹便將辛河一帶的封地獎賞給他，后人把他奉為造車業(yè)的始祖。

古辛國一直延續(xù)了千年，在最為繁盛的戰(zhàn)國時期，此地是十萬人家的大都會。經(jīng)考古隊勘探認(rèn)定，古辛國城址的位置就在包括鑾鈴村在內(nèi)的附近十幾個村莊。有一年，北京幾個研究車文化的專家，來尋訪造車始祖的故地。專家說，德國奔馳集團很崇拜這位始祖，專門在汽車展覽館里塑了他的像供奉。專家還說，鑾鈴村的村名也是有由頭的，為始祖造車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證，因為鑾鈴就是古代帝王諸侯們車上裝飾的鈴鐺。陪同的縣領(lǐng)導(dǎo)聽了，覺得人家德國人都那么重視我們的歷史名人，我們自己應(yīng)該也要做點什么才好。于是在縣博物館里辟了一個造車文化的展廳，里面也供上始祖的像；又讓人研究設(shè)計了一個鑾鈴的雕塑，立在了鑾鈴村口。村里人看了都覺得新奇，因為那鑾鈴看上去就像一個風(fēng)扇頭，和他們所認(rèn)為的鈴鐺是不一樣的。

這一帶的村子里，因為守著豐富的地下資源，很自然就出了諸多盜墓的人。尤其是鑾鈴村，下面層層疊疊埋著商周時期的辛國貴族墓地，有些家學(xué)深厚的，幾代都做著這個營生。虧本買賣無人干，殺頭生意有人做。被抓了，只要沒殺頭，牢里蹲幾年出來，經(jīng)驗也有了，膽子也更大了，再操舊業(yè)。所以村里的人對于盜墓這樁事并不陌生，對考古隊的工作則不太懂，總以為實質(zhì)一樣，都是挖墳掘墓，不同之處只在于挖出寶之后，一個自己去賣，一個交給公家而已。

狄狄先前也是這樣想的，認(rèn)識南玉以后，他才大致明白考古是一套多么復(fù)雜精細(xì)的工作。比如，一個工地開張，并不能直接就去把地下的死人挖出來，而是先要和活人打些交道。

鑾鈴村墓地曾被嚴(yán)重盜掘，公安局后來追繳了一批青銅器，好幾件被鑒定為一級文物，案子引起了國家文物局的重視，批準(zhǔn)由社科院考古隊對墓地進(jìn)行全部發(fā)掘。前期經(jīng)過調(diào)查，墓地區(qū)域面積內(nèi)很大一部分都是村民的耕地，工作進(jìn)行起來勢必要耽誤幾季莊稼?？脊抨犑紫纫鉀Q的，就是一家家去談?wù)嫉刭r償?shù)膯栴}。若是遇到那省事的人，覺得價格也合理，往后又少了些種植收割的麻煩，滿口就答應(yīng)了；也有心思多的，性子潑的，想借機多訛一點錢，那就要費很多口舌。幸好有鎮(zhèn)文化站的人幫著說服，再加上村干部施壓，好說歹說地把這一關(guān)算是過去了。

接著，又要與當(dāng)?shù)毓膊块T協(xié)商發(fā)掘期間的文物安全問題，又要雇傭挖土的民工，這樁事不難———每天領(lǐng)工錢，活不算累，眾人在一起說說笑笑很熱鬧，墓里挖出來寶貝還能跟著開眼，村里的閑人都愿意來。甚至一位八十多歲的渠大爺也來報名，身體倒真是壯實，大家還是把他勸回去了。還有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也想來，因為有時考古工地雇傭民工，其實也等于是培訓(xùn)了一期盜墓學(xué)習(xí)班學(xué)員。

考古隊本有個年長的人主持工作，因臨時有事去了別的地方，南玉就接了領(lǐng)隊的任務(wù)。她將前期工作安排妥當(dāng)后，便帶著隊員開始布方鉆探。狄狄有一回去工地，遠(yuǎn)遠(yuǎn)望見她正拿著一根長長的洛陽鏟往地下探。洛陽鏟本是盜墓人發(fā)明使用的工具，探起墓來最是方便靈巧，考古學(xué)家后來也就引進(jìn)來用。狄狄走到跟前，見南玉將那鋒利的鏟口戳進(jìn)地里，旋轉(zhuǎn)一圈，再往上一提，撈起了一鏟U形土，用眼一瞄，混濁松散，夾雜著不明的碎屑，便知是曾被翻動過的熟土，下面肯定有墓或是有古人曾經(jīng)活動過的遺址。相反，如果撈上來的土是純凈細(xì)密又緊實的，那就是未被擾亂過的生土，表示此處無事發(fā)生。

由于盜墓的早就光臨過，地上已留下了很多探孔，他們探的時候是急躁的，沒有章法的，考古隊操作起來，卻要按照準(zhǔn)則，每平方米必須打五個孔，打成梅花樁的樣式，連續(xù)打，打很多，然后把帶有墓葬信息的孔結(jié)合起來，就約略知道了一個墓的方位。狄狄看著好玩，悄悄問南玉自己能不能也試試，南玉笑著允了，給他指了位置，遞給他一根鏟。他拿在手里往下打時，才知不像看別人做那么輕巧，費了力打下去了，那底下的土黏黏的，撈也不好撈，才打了幾下，胳膊酸了。想想考古隊一天光是探孔就要打那么多，狄狄才稍稍知道了這工作的不易。

春季少雨，正是考古發(fā)掘的好時節(jié)。鉆探過后，測出墓壙，民工們開始挖填土。黃昏時南玉站在地頭，放眼望去，緋霞滿天，將這一片大地照映得燦爛無比。大地是大墓的大幕，揭開之后，她將會與一些新的古人在另一空間相會，將與歷史長河中的一段進(jìn)行連接?？脊殴ぷ魇强嗪屠鄣?，但又是最浪漫和最奇幻的。她熱愛極了自己的工作。

接下來，她每天早出晚歸，極為繁忙。好心的尤琴知道她中午在工地上吃的粗糙，便邀請她晚飯一定回家一起吃。南玉不愿給她增添負(fù)擔(dān)，但又思念她的廚藝，也就應(yīng)下了，暗暗決定最后再給她多加房錢。在塵土飛揚的工地干一天活，晚上回來收拾干凈，和那母子倆坐在一起，邊吃邊說著些閑話，南玉很滿足：“琴姐，我這次能住到你家里，運氣真是太好啦?！庇惹俳o她添一碗甜糯的紅薯粥，說：“南老師，你來是我們的福氣，狄狄跟著你也能見些世面，你要多教教他，讓他以后也往有出息的路上走?！?/p>

南玉在尤琴心里，是神仙一樣的人物。她敬她，愛她，更羨她。羨她的學(xué)識和見識，羨她在這個世界上有自己的身份與位置，相形之下，自己的生命卻是那么糊涂和潦草。糊涂潦草的出生，糊涂潦草的嫁了個男人，又早早當(dāng)了母親。往后的日子，若是能這樣平平淡淡過下去還好，萬一真到了連平淡也難以保全的那一天，希望自己的下輩子，或者下下輩子，能去投一個好胎，也過一回南玉那樣的人生。

晚飯后，狄狄做作業(yè)，南玉回房寫工作日志，尤琴幫鎮(zhèn)上的制衣廠加工衣服。嗒嗒，嗒嗒，嗒嗒，她的腳輕輕踩著縫紉機，手里給一件燈芯絨的童裝鎖著邊，心里想著此時不知在何處的丈夫。平日在外人面前，她只說他在東北跟人做生意，路程太遠(yuǎn)，太忙，回家不便。在狄狄面前，也從未流露出任何異樣。這會兒，無人看見她緊緊蹙起的眉頭，她的心里，自有一段無法告人的隱情。

狄狄做完作業(yè)，若時間尚早，會來輕輕敲南玉的門。這個少年，與南玉有著天然的親近，她也從不嫌他打擾。在這夜色深沉的小村里，一盞黃瑩瑩的燈下，對著安靜又好奇的狄狄，她很有講述身世的興致，雖然回顧過往的故事，不算曲折，更稱不上悲壯。一個人在世間走過，歷經(jīng)的種種遭際，旁人聽了，也只是聽個熱鬧，或者覺得并不夠熱鬧，但當(dāng)事者卻都曾以肉身與命運相搏，再拿血淚攢成勇氣，才挨過一重一重的劫難，其中的酸辛，自己知道罷了。

她的父親，是考古界知名的專家，一座博物館的館長，常帶她去看各地的博物館，去看一處處遺址和古墓，讓她很早就將那些商周重器、秦磚漢石、陶瓷銅鏡、古玉字畫，都一一過了眼。大學(xué)考入名校，讀了全國最好的考古系，父女兩人都很滿意。她與父親的情意，比天高比地厚，他不只是她的父，還是師，是友，是今生今世至親至愛的人。而在父親眼里，一輩子見過的無數(shù)奇珍異寶，都不如南玉這夜明珠一樣的女兒美麗和貴重，他想看著她繼承衣缽，想陪她走好人生每一個重要的路口。可惜天總是不遂人愿的，她剛參加工作那年，父親突然撒手人寰。那種感覺有多痛？是一想起來，胸中就似有熾熱的巖漿狂烈涌動，要把五臟六腑都燒上一遍。然后，再燒一遍。是任憑你呼天搶地，捶胸頓足，天不聽你，地不理你，哪怕你一頭撞死，也換不回親人的復(fù)生。原來“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人生絕境，不要著急，每個人都有機會體驗。這時才知寄身于世的無力與渺小。

父親走后的前兩年，她聽任一顆心沉淪在無邊無際的哀慟之中。后來有一回，在某個工地，看到墓里躺著的一個骷髏，之前她見過無數(shù)骷髏，但這個骷髏看上去格外年輕，骨骼潔白，身形高大，牙齒整整齊齊，閃著暗銀般的光澤。她陡然想到，自己曾經(jīng)進(jìn)過不知多少有名的無名的墓，不知多少次與歷朝歷代死去的人打過照面，也知道那一具具骷髏，曾經(jīng)都是熱騰騰活潑潑的血肉之軀，在自己的時代里真真切切活過一場，他們的愛恨情仇與今人無異，人生中也有過宏大的念想和抱負(fù)。一生短暫，皆如流星。

口上都說，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生前還是在為死后成算，懷著一個永生之妄念，盼望到另一世界繼續(xù)享有富貴榮華。于是建高陵，于是筑美墓，將寶物帶走，甚至把活的女人和奴仆也帶走。不料這邊墳?zāi)箘偡馔?，那邊盜墓人就到了，毀墓砸棺，取走珍寶，這墓主人躺在那里，眼睜睜看著，又能如何。

縱使齊桓公、秦始皇這樣的豪杰，臨死卻死得草草又不堪；縱使苻堅、多爾袞這等人物，死后卻又被挖出鞭尸辱墳。一生為生前名、身后事、子孫福，建功立業(yè)，處心積慮，心血終是空費。帝王將相尚且如此，微塵般的平民百姓，后世里，誰又知道你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正如《紅樓夢》里所說：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她又想，人，怎么能只對別人的生死看得稀松平常，面對別人的白骨無動于衷，輪到自己身上卻如天塌地陷，像個無知的孩子一樣只管撒潑哭喊，不肯承認(rèn)現(xiàn)實，這不是一個智者所為。

從今日起，時刻記得，人來這個世界只是短短時日，何必虛偽，何必恐懼，何必為難。因為不能永生，所以不能憂愁。要喜樂，也要安忍；要勇敢，也要臣服。

反復(fù)思想之后，她心地釋然，超脫許多，不過超脫有時亦是另一種心灰。有過刻骨相愛的人，終不能結(jié)合，之后對婚姻之事也看得極淡。她外表雖柔弱，骨子里有豪氣，對事業(yè)的鉆研，比身邊的男人都要優(yōu)秀。如今母親身體康健，不用牽掛，她便聽從工作的安排，四海為家，隨遇而安，與古人為友，與古物相親。雖是孤身一人，比起每日操持俗務(wù)的同齡人，身心不知道有多自在。

狄狄靜靜聽著南玉的故事，自己像是隨著她也活過了一回，對人間事也領(lǐng)悟了許多。聽到她說現(xiàn)在身心自在，不由點頭：“是啊，南阿姨，你這樣的生活真是太灑脫了，我媽媽不知道多羨慕你呢，像她那種人，是永遠(yuǎn)沒有辦法活成你這種狀態(tài)的。雖然她不跟我說，可我知道，她心里是常常很不自在的?！?/p>

說到這里，他忽然想起了爸爸。狄狄一直隱約知道爸爸在外邊做些什么，以前并不愿細(xì)想這件事，因想了也沒用。此時看著面前的南玉，他的心瞬間一沉，一叢陰影罩了上來。

南玉沒注意到他暗淡下來的神情，她挑了幾本書，有《太平廣記》《述異錄》《山海經(jīng)》《搜神記》，都是些好看的、怪力亂神的故事，是她讀古籍和論文之余的消遣，正餐后的小甜食。她知道狄狄一定愛讀，但讓他只能閑暇時讀，切不可耽誤了功課，又叮囑他以后要好好體貼媽媽。

谷雨過后，鑾鈴村變得好看起來，家家院里開著各式各色的小草花，門前籬笆上爬著小扁豆小葫蘆小絲瓜。熏風(fēng)吹過路邊的老梧桐，枝上幾朵淡紫的桐花被吹得飛了起來，其中有一朵，飛進(jìn)了工地上一座剛打開的墓里，輕輕落在一位漢代人的身邊。

這是一個周末的中午，尤琴在家里惦記南玉的飲食，想讓她吃些可口的飯菜。于是催著狄狄早早吃完，另炒了一盤筍干肉絲，燒了一碗冬瓜蝦皮湯，再用南瓜面捏了幾朵月季花形，花蕊處嵌上一顆紅棗，香香甜甜地蒸熟了，用袋子穩(wěn)穩(wěn)地裝扎好，交給狄狄?guī)Я私o南玉送去。

工地上正一派忙碌。狄狄走過，看到隊員們有拍照的，有指揮民工挖填土的，有拿著尺子測量墓室的，有坐在墓里抱著畫板繪平面圖的，還有一個人，正在用細(xì)竹簽將一件露出半個身子的銅鼎從土里一點一點剝離出來。他們看見狄狄，大聲和他打著招呼。對這個懂事寡言的房東家孩子，大家沒有設(shè)防，他被允許在這考古重地自由出入。

死人的墓就像活人的屋一樣，既然要住進(jìn)去，總想要弄出一點花樣出來。狄狄尋找南玉，一路經(jīng)過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墓，有的是刀把型，有的是“甲”字形，有單室的，有多室的。他在一座大墓邊上看到了南玉，她蹲在底下，拿著小手鏟和軟刷清理著墓室。那墓離地面有數(shù)米深，狄狄站在上邊喊：“南阿姨，我媽讓我來給你送飯了。”南玉抬起身子，舒展了一下腰肢，仰起頭說：“狄狄來了啊，我這就上去?！钡业覅s又想看看那墓，不等她上來，先順著墓道下去了。

原來在這片商周貴族墓群里，還夾雜著許多其他朝代的墓，它們之間互相疊壓，互相打破，其中有一部分是漢代家族墓，狄狄看到的就是一座東漢石室墓。漢代建墓流行用雕刻有祥瑞圖像的石材壘砌墓室，后代金石家將這些石頭稱為“漢畫像石”。兩漢時期推崇厚葬，盜墓之風(fēng)也更加猖獗，漢墓通常是十墓九空，只有漢畫像石囿于重量難以拿走，歷代的盜墓人都也看不上它。鑾鈴村一帶在漢朝時是一個經(jīng)濟文化繁榮的小區(qū)域，與漢高祖劉邦的故鄉(xiāng)距離僅百里，深受其禮制葬俗的影響，再加上附近山上多產(chǎn)青石，因而地下埋有大量的漢畫像石墓。近代以來，建筑工程增多，導(dǎo)致許多漢畫像石暴露在地表，農(nóng)村人不知何物，拿來或壘豬圈，或鋪路砌橋。前幾年，有個香港藏家與鑾鈴村的盜墓人聯(lián)系訂貨，愿出百萬港幣購兩塊圖像精美的漢畫像石，這才引起當(dāng)?shù)乇I墓界的高度重視。有幾個人當(dāng)真搜尋了兩塊，一塊“樂舞百戲圖”，一塊“伏羲女媧交尾圖”，打包裝車，一路偷偷向南運送，眼看百萬港幣就要到手，在過海關(guān)時被查獲了。

狄狄看到的這座墓，形制與地上房屋設(shè)計相同。下去墓道，先是兩扇墓門，上面各刻一獸頭，瞪著大大的眼睛，嘴里銜著一個圓環(huán)，很像大門上的門環(huán)，南玉說這叫“鋪首銜環(huán)”，有鎮(zhèn)墓驅(qū)邪之用。狄狄又抬頭看門楣石上的圖像，左側(cè)有兩條龍，龍身相互纏繞，緊緊盤旋一起，右側(cè)像是兩只老虎，身上卻長著翅膀，中間刻了兩只交頸的鳳鳥，線條飄逸，姿態(tài)靈動。再俯身進(jìn)到前室，這里相當(dāng)于主人生前的會客廳，兩側(cè)兩個耳室是放置陪葬品的儲物間，繼續(xù)往里，是停放靈柩的后室，被石柱分隔為三個空間，不知是夫妻妾合葬還是家人合葬。盜墓人在墓室最上面的蓋板上砸出了盜洞，進(jìn)來后很是擾亂了一番，陪葬物僅余幾件陶器，葬具無存，地上散落著零碎的人骨。

南玉喚狄狄轉(zhuǎn)回身來，引著他依次觀看前室墻壁上的幾幅圖像。它們仿如一千八百年前的一組照片，古老又神秘。主角是墓室的男主人，峨冠博帶，形象威儀。先是，他在家門前的子母闕前迎接賓客，與眾人拱手致禮，而后，轉(zhuǎn)入廳堂內(nèi)，主客對坐交談。室外，一只鳳鳥昂首站立于房頂之上，尾羽高高豎起，兩只猴子在垂脊上攀爬。接著，場景換成了一座兩層的樓閣，二樓上站立幾位頭梳高髻的女子，應(yīng)是他的妻妾，觀望著樓下的他。他正在和朋友玩六博游戲，兩人中間有一棋盤，他揚起右手，左手指著棋盤，氣勢逼人，對面那人看著他，雙手向前伸，表情復(fù)雜，像在分辨什么。然后，場景變成亭臺水榭，他手持魚竿悠閑垂釣，那竿上有三只魚鉤，水里三條大魚同時上了鉤。另一邊，仆人正在廚房里為他的宴會忙碌，一人燒灶炊煮，一人在爐前烤肉串，一人舉刀殺案板上的魚，一人正欲取下墻上懸掛的火腿，還有兩人合力抬著一壇酒走過，好不熱鬧。接下來，場景又切換到筵席上，樂師們演奏著琴、瑟、塤、排簫；兩個寬袖長袍的男子擊鼓而舞，腰細(xì)如絲的女子翹袖折腰，將那長袖舞得繞頭翻卷；表演雜技者在五層案子上面倒立著，嘴里銜著劍，腳上蹬著燈，旁邊一人則是雙手同時拋起了十二枚彈丸。他與客人們一邊舉觴痛飲，一邊欣賞著眼前精彩的樂舞百戲。晝短苦夜長，為樂當(dāng)及時，一個東漢貴族的人間生活盡皆呈現(xiàn)。

場景再次切換時，已是另一個世界，另一重時空。一位頭戴玉勝的雍容女子端坐于畫面中間，她就是漢代人最崇拜的女神西王母。圍繞在她身邊的有九頭開明獸、九尾狐、三青鳥、兩只搗藥的玉兔和兩只煉丹的蟾蜍。西王母居住在連接仙界的昆侖神山，凡人死后，都要前去拜見，經(jīng)她允許，方能榮登仙界。在最后一幅圖像上，那位墓主人享盡人間富貴后，正乘著駟馬車前往昆侖山西王母座下報道。畫面不再多言，只看另起一行處，他的身上生出了一雙羽翼，馬車變成了龍車，周邊祥鳥云集，瑞獸起舞，便知他已獲得了永生。

南玉為狄狄一一講解完畫中深意，又說：“這樣一座畫像石墓，要經(jīng)過采石，運送，打磨，畫工起草，石匠雕刻，再筑成墓室，在當(dāng)時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漢代的王公貴族們，很早就開始為自己建墓，古人將這種活著時建的墓稱為‘壽藏’。他們自己會參與到設(shè)計中，把所愛的所用的，所求的所盼的都寄托其間。陪葬的器物畢竟是有限的，刻在石上的畫像卻能隨心所欲，包羅萬象，更何況金石之質(zhì)，可以不朽。只是，不曾料到，它們最終成了后世研究者眼中的漢代圖像史?！?/p>

狄狄聽著，凝神細(xì)看著，那石上的人、神、鳥、獸，明明是定格的，他卻似乎看到他們正在走動跳躍，正在起舞飛天，一時間，仿佛萬物顯靈，各行其是。他看得驚異，呆呆說道：“漢朝時鑾鈴村的人太厲害了，能在石頭上刻這么好看的畫，還會編神話故事。那些有錢人活著的時候真會享福，死了以后住的墓室比我們現(xiàn)在的屋子還美?！?/p>

“因為漢代人有奉死如生的觀念啊，所以要把陰冷幽暗的墓穴，裝點成溫暖繁華的新世界，而且葬得好了，也是對子孫后代有利的。”南玉耐心地向他傳授著知識：“漢代有個叫張衡的，就是發(fā)明了地動儀的那個人，他寫過一篇《冢賦》，里面說‘幽墓既美，鬼神既寧，降之以福，于以之平?！馑季褪?，墓室建得美了，葬在里面的鬼神也安寧了，然后就能為兒孫降福?！?/p>

說罷，她見狄狄還在盯著那些畫像發(fā)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快上去吧，以后好看的東西多著呢，有你看呆的時候?！钡业疫@才想起自己是來送飯的，趕快拉著南玉從墓里上來，找了塊干凈的空地，鋪上報紙，把飯擺好，才發(fā)現(xiàn)旁邊是一座與地面平齊的石槨墓，且剛剛打開棺蓋。南玉毫不在意，長年在野外工作，生理和心理早已沒有任何忌諱，當(dāng)下就坐在墓邊吃了起來。那墓里躺著一個男子，頭骨身形都很完整，黑幽幽的眼洞，咧著大大的嘴巴，怎么看都是一幅愉快的模樣。這時，忽然一陣風(fēng)吹來，將一朵淡紫的桐花輕輕吹落到他身邊，新鮮的花與骷髏的他，兩相對照，美極，也凄極。

他的腰間藏了一串“大泉五十”的銅錢，南玉告訴狄狄：“石槨是東漢之前的葬具，漢代一般也都會用當(dāng)時流通的錢幣下葬，所以這個人是生活在王莽時代的。”

狄狄在歷史課上學(xué)到過王莽篡漢，卻從沒想到能親眼見到一個王莽時代的人，盡管是一具骷髏。他興奮地叫道：“我忽然有一種與歷史連接上了的感覺，太神奇了?！?/p>

南玉頷首微笑：“你說的這種感覺我每天都有，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考古可能是所有職業(yè)中最浪漫有趣的。比如史書上記載的人，我雖無緣在當(dāng)時見到他，但卻有可能會在他的墓里見到他。他在千百年前存在，我在此時存在，我們在這一刻會面，不知是他在做夢，還是我在做夢，仿佛是莊生曉夢迷蝴蝶的意境。”

“可是，挖人家的墓總是不太好的吧？”狄狄對這個問題已疑惑了許久。

南玉指了指那人石槨蓋板上的盜洞：“你瞧這里的墓，哪個沒有盜洞？一座古墓從下葬到現(xiàn)在，不知要被盜多少次。我們從不主動發(fā)掘沒被破壞的墓，因為發(fā)掘就等于破壞，可是古墓被盜墓賊盜過后，如果棄置不顧，只會對文物產(chǎn)生更大的破壞。世人對考古工作都有極大的誤解，他們不懂我們不是在挖墓，而是保護(hù)性的發(fā)掘?！?/p>

“那，文物以后會放到博物館里，這些人骨怎么辦呢？”

“考古發(fā)掘的每一個墓都有自己的編號，每一位墓主都會被記錄在檔案中。他們的遺骸收集整理后，拿到實驗室去研究，用同位素檢測可以知道這個人的年齡、相貌特征、得過什么病，還能測出他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與周邊葬的人是什么關(guān)系。再教你一個小知識，人耳朵后面有一塊骨頭是最厚的，多少年都不會腐爛，拿來做檢測是最準(zhǔn)確的?！蹦嫌裾f著，故意伸出手去摸了摸狄狄耳后的部位?！斑?，就是這里?！钡业液芘掳W，嘻嘻笑著躲開。

那人墓里的陪葬品幾乎都被盜空，除了那串銅錢，其余只剩下兩三只陶罐和陶鼎，狄狄有些遺憾：“可惜沒有什么寶貝了，這座墓應(yīng)該也沒什么價值了吧。”

南玉沉吟了一下，說：“不是這樣的，狄狄。墓里能發(fā)現(xiàn)珍寶當(dāng)然好，但我們不能只希望挖出珍寶來引人注目，那樣與盜墓者所為也相差無幾了。其實考古工作是要恢復(fù)歷史，尋找歷史的真相，雖然永遠(yuǎn)不會完全抵達(dá)它，但盡可能去無限接近它。這里埋著的人都是你的祖先，你今天能看到他們當(dāng)時用過的物品和留下的遺跡，一些歷史之謎就被破解了，這就是價值，是最有意義的啊?！?/p>

話雖如此，她自己卻又痛惜起來：“這里都是貴族墓，應(yīng)該陪葬了很多好物，都被偷走了，可恨的盜墓賊。”

后來，狄狄也成了一個盜墓賊。他有時會憶起這樣的場景，每當(dāng)南玉看到盜洞，看到被擾亂的一團糟的墓室，都會狠狠說一句：可恨的盜墓賊。她平日笑盈盈的眼睛里，這個時候，全是憤恨。

那天狄狄臨走時，看到一個編號56的墓，墓壙的形狀已經(jīng)劃出來，正在等待發(fā)掘。他隨口說道：“這個墓里不知都有些什么呢。”

南玉掃了一眼，心中早已有了清晰的圖像。她想要逗逗狄狄，就對著什么也看不見的地面，高深莫測地指點起了方位：“這里是槨室，墓主人頭朝南躺在里面，身上可能會有些玉器。槨室下面有一個腰坑，擺著一只殉葬的小狗，小狗頸上系著一個銅鈴。這里是器物箱，放的是陪葬的鼎、爵、簋之類的青銅器，應(yīng)該還會有一兩件彩繪的陶器。槨室周圍還有殉人，多則五個，少則兩個?！?/p>

狄狄看著南玉憑空比畫著，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南玉忍住笑，說：“我算了算，下下個周末，這個墓差不多能清理出來，你到時來看看我說的究竟對不對?！?/p>

到了下下個周末的早晨，狄狄起來晚了些，見南玉已經(jīng)走了，立刻慌慌張張地往工地跑去。56號墓已經(jīng)敞開在天光之下，是一座難得未被盜過的商代貴族墓，里面的擺設(shè)與南玉所說絲毫不差。墓主人頭朝南躺在槨室里，身上有玉蟬、玉魚、玉龍，玉鳥，西側(cè)有兩個殉人，器物箱里露出來一堆青銅器，其中夾雜著一只彩繪陶壺，而那只腰坑里的小狗，脖頸處也真有一個銅鈴。

“南阿姨，你怎么能說得那么準(zhǔn)??？”狄狄驚呼，“莫非你有陰陽眼，能穿透地面，看見地下的東西？”

“笨狄狄，我哪里有什么陰陽眼。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墓葬形制，這里已發(fā)掘了那么多座商墓，都是相同的樣式，所以不用看也知道了?！?/p>

狄狄不好意思的傻笑了一下，轉(zhuǎn)身湊近去看那只殉葬的小狗。它骨骼完整，臉型略長，側(cè)臥著的樣子很乖，像在熟睡。旁邊的兩個殉人則沒有那么安詳，均是雙手反剪，姿勢扭曲，腰骨上有刀痕，想是最后那刻，不甘心這樣的結(jié)局，拼命掙扎反抗過，被一刀砍死了結(jié)。兩人的頭朝向槨室里的主人，一副面目絕望的樣子，仿佛對他在說：“你這惡主啊，生前服侍你，死后還要給你陪葬。罷了，罷了，此生休矣，此生休矣?！?/p>

在這位墓主的主墓附近還有一個陪葬的車馬坑，里面埋了一輛單轅車。兩匹馬分別側(cè)臥在車轅的兩邊，背對著背，后腿壓在車廂前側(cè)下面。馬是被打扮過的，長串的海貝項鏈，從嘴里繞進(jìn)鼻孔再在頭上纏一圈，額部有貼著金箔的當(dāng)盧。泥土吸凈了它們的血肉，留下一身骨架，潔白晶瑩，根根分明。讓狄狄更觸目驚心的是，在馬車后部還有一個殉葬的車夫，他俯著身子，面朝下，身體的中間部分被壓在車廂后側(cè)下面，頭頸和腿腳從兩邊露出，倒像是一個車禍現(xiàn)場。

“拿活人殉葬，真是殘酷的制度啊?！钡业铱粗鴰讉€殉人的樣子，不由有一點膽戰(zhàn)。

“很快他們就會平等了。主人和奴隸的人骨都會被帶走，用同樣的盒子保存在同一處，在實驗室里，他們就沒有等級之分了?！蹦嫌竦脑拵е稽c安慰他的意思，狄狄聽了卻想到，即使是同樣的盒子，那盒子上也會分別貼上標(biāo)簽吧，仍會注明是“墓主的人骨”和“殉人的人骨”，身份是再也改變不了的。

那天，狄狄在車馬坑里還看到了一個特別眼熟的物件，它的樣子像極了村口那座風(fēng)扇頭雕塑。一問南玉，果然就是車上的鑾鈴。馬車的木質(zhì)部分已與泥土凝結(jié)成一體，那件綠幽幽的青銅鑾鈴從白骨與黃土中露出來，為蒼涼的古墓平添了一抹艷麗。

跟著南玉上過幾次現(xiàn)場考古課后，狄狄對看墓完全癡迷起來，有空就往工地里去。對他來說，目睹一座墓的發(fā)掘，就像看著一個封藏已久的寶盒被打開，那期待、猜測、亮相、驚喜的過程，令他無比興奮。盡管這寶盒開了后，雖能看到奇珍異寶，但也不得不看常人都不愿見的累累白骨?？墒堑业覍俭t們也是越看越順眼，覺得他們比活人要可愛很多。那段時間發(fā)掘的墓也都爭氣，陸續(xù)出了許多好物。他對青銅器尤其有興趣，用自己的方式在心里記錄著：匜是洗手用的，形狀像水缸里舀水的瓢；鼎和鬲都是三條腿，一個細(xì)長，一個粗短；提梁卣像家里用的保溫壺；圓形罍像媽媽腌雞蛋的罐子；簋像水盂；觚像一只喇叭；斝是一個叉著腰的人，頭上還長了兩只角；甗的下面是鬲，用來煮熱水，上面是甑，也就是鍋，中間隔一個鏤空的箅子，下面的熱氣可以將上面的食物煮熟，現(xiàn)在蒸饅頭的原理就是從它這兒來的。還有觶、瓿，爵……狄狄都有辦法記下它們生僻難寫的名字和令人眼花繚亂的器形。

尤琴也好奇的去看過一回，她喜歡的是漢墓里出的陶器。微縮了的陶樓、陶倉、陶磨、陶灶、陶井、陶廁，逼真可愛，件件看著都親切。她特別注意到有一個上了綠釉的陶豬圈，里面待著兩只憨憨的小豬，與她小時家里養(yǎng)的那兩只相貌無異。南玉說：“對啊，這就是兩千年前你們村里的豬，現(xiàn)在的豬都是它的后代呢?！甭犃诉@話，尤琴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宏大的感覺，但因為太宏大，好像是與時間和宇宙相關(guān)的，她一時理不清楚，也就丟開不去想了。

又一日，在77號春秋大墓里，南玉慢慢地把一件青銅簠從器物箱中取出。打開簠的盒蓋，她看到排列著滿滿一盒已經(jīng)炭化了的月牙形食物，用小竹簽輕輕撥動，里面現(xiàn)出一些餡狀的東西來。她疑心，莫非這是水餃？她確定，這是水餃。隨后便意識到這東西是不能見風(fēng)的，立即讓同事拿相機拍下照片后，將其送到縣博物館存放。幾天后，在另一座編號為102的商代大墓里，一位考古隊員取出了六件青銅酒器，里面密封著三千年前辛國人釀造的酒。

這兩件事都是罕見的考古發(fā)現(xiàn)，很快成為新聞熱點，不斷有記者前來采訪，各級領(lǐng)導(dǎo)也紛紛親自視察，為考古隊帶來許多麻煩。南玉工作時習(xí)慣了面對沉默乖巧的死人，忽然要接見那么多聒噪的活人，不堪其擾，能躲則躲。又是一個周末，她見工地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便在家中整理近期幾個墓葬的平面圖，狄狄坐在她對面翻看著桌上的一本《考古學(xué)通論》。他從小也喜歡畫畫，這會兒見南玉手上的那些圖，自己也有些手癢，便拋下書，取了一張繪圖紙，片刻涂抹出來一幅小畫，遞給南玉看。畫的是空中一輪圓月，下面一片稀疏的玉米地，幾個鬼祟的人影站在地里，有的握著洛陽鏟低頭探墓，有的拿著鐵锨彎腰挖土，旁邊堆了幾個青銅器和小陶罐，地上還有一個骷髏頭，正拿眼睛瞪著那幾個人。南玉看了不禁發(fā)笑，夸贊道：“畫得好，好一幅《鑾鈴村盜墓圖》，雖然是簡潔的筆法，但畫出了深意，很有趣?！彼砸凰尖猓骸拔也輸M了一首詩，顧不得再修改了，給你題畫用吧，我們倆今天效仿一次古人的風(fēng)雅?！闭f罷，拿起筆，在那幅畫的上角空白處寫下：

題狄狄鑾鈴村盜墓圖

鑾鈴村里故人驚，盜者頻來擾墓塋。

已入幽冥魂寂靜，又聞塵世語喧聲。

青銅黯黯猶陪主，白骨嶙嶙不識名。

可嘆浮生如幻夢，誰知當(dāng)日亦豪英。

最后落款：南玉一九九九年秋

卻又恍然意識到，自己初春時來，今是深秋，在村里已住了半年多，真是歲華如箭，人生匆促。不覺心有所動，憶起一樁舊事來，遂講與狄狄聽。

是在西北某地，考古隊發(fā)現(xiàn)了一座金代的墓葬。墓中修筑精美，周壁是磚雕出的立柱、斗拱、門窗，還有家具擺設(shè)、生活用品、人物花卉，也雕刻的一應(yīng)俱全，看上去與生前宅第毫無差別。在正對墓門的白粉主壁上，有一幅彩繪的墓主夫婦畫像，畫中二人服飾華貴，盛年模樣，都有一張富態(tài)的圓形臉，含笑對坐。主人白袍，旁邊是一位穿綠袍持青壺的男仆，夫人紫裙，旁邊是一位端紅盒穿粉裙的女仆，色彩搭配極為雅麗。面前長桌上擺著酒注、茶碗、果品，背后的卷簾和屏風(fēng)，均是細(xì)細(xì)描畫，連屏風(fēng)上的花鳥詩文也清晰可見。主壁兩側(cè)的墻壁上刻的則是雜劇與樂舞表演，供主人飲酒時觀賞。這畫的主題正是當(dāng)時夫婦之間盛行的“開芳宴”，因二人恩愛情好才會如此，所以也成為宋金時期夫妻合葬墓中常繪的圖像。

南玉當(dāng)時被抽調(diào)在這個考古隊，是她在墓的門壁上發(fā)現(xiàn)了那四句朱砂題詩。依著詩的內(nèi)容斷定，不是建墓者所寫，而是盜墓者所留。她猜測，不知何年何日，一群人舉著火把闖入此墓，攫取了主人的財物。內(nèi)有一人，并非天生的惡徒，也讀過些書，有一分詩才，臨走前，這人望了一眼棺內(nèi)兩具枯骨，又望了一眼墻上的開芳宴圖，霎時生起巨大的蒼涼感，有幾個句子浮上心頭，不吐不快，于是伸手蘸了棺床旁的朱砂，往那門壁上寫道：

良辰多盛宴，轉(zhuǎn)瞬赴黃泉。

墓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南玉念出這幾句詩時，狄狄也在心里跟著念了一遍，只是，這字句緣何這般熟悉？竟像久遠(yuǎn)之前就曾經(jīng)知道。然后，好像接通了什么神秘的感應(yīng)，他眼前幻化出了一幕逼真的影像。他看到了自己，是的，比現(xiàn)在的自己年歲要大，但他確定那就是自己。自己正在那座美麗的幽墓里，身邊還有三四個人，正在墓室各處瘋狂翻找，眼看陪葬物已差不多被搜羅一空，他卻還有一件事想要去做。走到棺床前，左手抓起一把辟邪的朱砂，用右手食指蘸著，他竟在墻上一筆一筆地寫起字來。身后，兩具骷髏早已被拉扯得七零八落。夫人的頭發(fā)耳朵沒有了，金釵和金耳環(huán)空蕩蕩的落在腦袋下面，一個同伙看到，趕緊上前，一腳將那光溜溜的骷髏頭踢開，拾起首飾塞在懷里。眾人都在催促他快點離開，而他還在寫著，寫的正是：良辰多盛宴，轉(zhuǎn)瞬赴黃泉。墓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影像在此處消失，狄狄回過神來，突然想到，難道那人，那個盜墓題詩的人，他就是前世的自己？他被這不知由何而來的荒唐念頭嚇住了，身子劇烈顫抖了一下。

南玉見他面色有異，問他怎么了。他掩飾著笑笑，低聲說：“我覺得這個人不太壞，我甚至有點喜歡他。”

“是啊，他也是我唯一不討厭的盜墓賊。”南玉回憶，她在看到這詩的時候，想著題詩那人也早已成了枯骨，心里有些感傷。他是個有趣的人，全然不想自己的盜賊身份，作案后賦詩一首，或許反而自覺有一種名士風(fēng)流。他也并非無情，詩中有悲憫之心。但他又有一點厚臉皮，說什么墓有重開日，像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對于自己的盜墓行徑，他沒有羞慚與不安。

南玉繼續(xù)說道，狄狄，你知道嗎，古代將盜墓稱為發(fā)冢，我曾進(jìn)到一座漢墓里，見那墓壁的題記中寫有“千歲不發(fā)”四個字，翻譯成白話就是永遠(yuǎn)不被盜。說起來，那些厚葬者們，為了能逃過盜墓賊的擾亂，也是煞費了苦心。有的在墓里設(shè)置暗器、灌滿水銀，有的造多處虛冢假墓，有的甚至將知道墓址的人都滅了口。而沒有條件做這些的，只好使用觀念防盜法，以詛咒的文字來阻止盜賊進(jìn)入。埃及一位法老的墓中就寫著：誰擾亂法老的寧靜，死神之翼就會降臨到他的頭上。這位法老說話算是比較文雅的，不像某個毫不客氣的西漢人，他在墓前的石碑上惡狠狠地寫道，凡是敢盜我墓的人，讓他斷子絕孫，即使不是故意的破壞，也同樣斷子絕孫。還有隋朝一個九歲女孩李靜訓(xùn)，墓中陪葬寶物甚多，她的外祖母在她的石槨上刻了簡潔明快的四個字：開者即死。

但是也知道詛咒是最無力的威脅，于是有的墓主轉(zhuǎn)而選擇了哀求與哄騙。比如一座東漢墓的題記里連說了兩遍：愿毋毀傷，愿毋毀傷。可憐巴巴的句式，令人心酸。另一個東漢人墓前的祠堂題記上是一番甜言蜜語：牧馬牛羊的小童們，你們都是善良人家的孩子，不要破壞我的祠堂和陵墓，我會保佑你們長壽的。最好玩的是西漢第六代楚王劉注，陵墓建在一座大山之中，他命人在墓道的一塊塞石上寫了一段話，說自己雖然身為一代楚王，但敢向上天發(fā)誓，墓中除了棺槨尸骨之外，既沒有華貴服飾，也沒有金玉青銅，后世的賢人們?nèi)绻吹竭@段文字，也會生出同情，為我難過的啊?？墒沁@此地?zé)o銀的說辭，并沒有騙得住誰，不光照舊多次被盜，還使他成了盜墓界的笑柄……

屋外，天色近晚，一道金色的斜陽灑在窗欞上，村莊里的每一天都是悠長的安穩(wěn)的。狄狄在南玉娓娓道來的聲音中，心也慢慢安穩(wěn)下來。那些被講述的、久遠(yuǎn)的物事與人心，早就在光陰流轉(zhuǎn)里歸于了塵土，可是死亡、離別、無常，這些遲早會發(fā)生的事情，對于此時此地正在閑話青史的女子與少年來說，似乎還很遙遠(yuǎn)。南玉在這一堂考古課的最后，總結(jié)了一句很有詩意的話。她說：“所以，千歲不發(fā)，是死者對自己墳?zāi)沟淖８??！蓖Ａ似蹋治⑿χa充了一句：“也是考古人對所有墳?zāi)沟淖８??！?/p>

次年初夏，南玉辭別了鑾鈴村。

尤琴心中不舍，南玉走了好久，她想起來還要掉淚，狄狄面上看起來倒是平靜如水。一天，他經(jīng)過工地，看到墓群早已回填，恢復(fù)了農(nóng)耕，蓬勃的玉米地抹殺了與南玉有關(guān)的所有痕跡，似乎此處從沒來過什么考古隊。狄狄被一種如夢如幻的虛空感擊中，失魂落魄回到家。站在棗樹下，他憶起南玉初來那晚，也在這棗樹下，心里曾是何等喜悅?？粗辉倭翢舻臇|廂房，想起燈盞下的數(shù)次聊天，南玉像是老天派來為他講故事的仙女，滋養(yǎng)了他貧瘠單調(diào)的心靈?？上f事有始便有終，美好的日子已經(jīng)永遠(yuǎn)過去了，想到這里，他滿面熱淚。

之后，鑾鈴墓群評上了全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很快又被公布為國家級文物保護(hù)單位。一個春日，狄狄收到南玉的來信。

狄狄：

你還好嗎？離開鑾鈴村不久，我便趕往新的地方開始工作。此時正在長江之南的一座城市里給你寫信，這里寶劍光寒，青瓷似玉，出土器物精巧別致，比起鑾鈴的鐘鼎重器，又是另外一種風(fēng)貌。

白天很忙，夜晚閑下時，常想起在你家的時光，感念琴姐對我的照料，留戀你在我身邊的溫暖陪伴。我沒有當(dāng)過母親，有時看著你安靜溫順的聽我說著那些古老舊事，心里會覺得你像我的孩子。我想，我對你講過的，以及你在墓里見過的，應(yīng)當(dāng)是啟蒙了你對考古的興趣。如今你就要高考，功課一定要勤勉，力爭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若能選擇讀考古系，那對我將是極大的好消息。

狄狄，你天資聰敏，心地純良，我希望你前途光明。如遇到什么困難，與我聯(lián)系，我會盡力幫你。今后不管你去到哪里讀書，我都會去看你。期待與你在校園相見。

南玉

二零零一春

隨信寄來的是一本她執(zhí)筆的《鑾鈴墓群》考古報告，在后記里，她提到了鑾鈴村的少年狄狄，并且附上了他畫的那幅盜墓圖。

接到這封信后不久，狄狄又接到了爸爸的消息。消息極壞。

鑾鈴村是個出盜墓賊的地方，狄狄爸生長在這里，打小耳濡目染，他又是個骨子里不安分的，心里有很大的夢想，早就想往那條路上試探了。尤琴與他結(jié)婚時，他在縣城里打工，人長得漂亮強壯，看上去并無不妥，后來才知曉他暗藏的抱負(fù)。他機靈好學(xué)，喜歡研究方志和史書，也跟著老手踩過古墓遺址，懂了風(fēng)水堪輿。他還有最重要的優(yōu)勢，就是膽量極大，是在天地間無拘無懼的一個人。這樣的人才，單等著一個驚天動地的時機來尋找他了。

該遇見的人總會遇見。東北某省有個老板，明里做著正當(dāng)生意，私下卻在組織團伙盜墓，老板通過這條線上的朋友找到了狄狄爸。他正如臥龍遇到賢主，是時候一飛沖天了。對家里，他只說去朋友的公司做管理，尤琴心里有些明白，但無法阻止。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嫁的丈夫是個天性涼薄的浪子，夫婦情意，可愛稚子，全都拴不住他的腳。外頭海闊天空，他一走幾年，并不回家。

團伙里個個都掌握大量的考古知識，科技發(fā)達(dá)了，盜墓的手段也更加高明。老板既有財力支持，也有深廣的關(guān)系網(wǎng)保護(hù)，他們走私盜賣，順風(fēng)順?biāo)Ｗ詈筮@一回，眾人找到了還未被文物保護(hù)部門發(fā)現(xiàn)的紅山文化古墓和遺址，挖出許多寶貝，玉器里面就有數(shù)件玉豬龍、玉蠶、玉人、勾云玉佩、馬蹄玉箍。也是老板氣數(shù)將盡，這幾年得意忘形，漸漸失去警惕心，將玉器毫無顧忌地拿到黑市去估價。這些東西太珍貴太罕見，突然大量出現(xiàn)在市面上，引起了線人的注目，悄悄報了案。公安局早就盯上了這個可疑的公司，立即鎖定了嫌疑人。此案結(jié)案后，當(dāng)?shù)毓簿中麄骺埔浴?·15特大盜掘紅山文化古墓案紀(jì)實》為題寫了一篇長長的報道，其中寫到追蹤犯罪嫌疑人狄某某，由于他太狡詐，幾次抓捕都撲空，為了他，專案組的成員犧牲了好幾個節(jié)假日，過年都沒能回家與親人團聚。但正所謂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他們偷盜的文物中，光是國家一級文物就有數(shù)百件，堪稱新中國成立以來數(shù)量之最。作為主犯之一，狄狄爸被判死刑。

這期間，又有一個法制節(jié)目為了警示世人，拍攝了此案的紀(jì)錄片，讓狄狄后來得以在電視上看到了爸爸最后的樣子。從記事起，他們相處的時日就不多，爸爸這個角色于他一直是疏離的，缺失的?，F(xiàn)在，他從另一視角重新認(rèn)識了狄某某。在牢里提審，爸爸恬靜放松的樣子，如同在朋友家做客，回答問題時頭腦清晰富有邏輯，既不辯解亦不服軟，辦案人員都評價他心理素質(zhì)極強。到了法庭上，法官敲槌，眾人領(lǐng)刑時或神色絕望，或低聲啜泣，而在宣布判處狄某某死刑那一刻，給了被告席上的他一個長鏡頭，只見他坦然自若，隨即微微一笑。

患了抑郁癥的尤琴，在一個夏夜，來到了辛河邊上。彼時，天上星辰如斗，草間小蟲鳴動。那河萬年來見慣不驚，默默接納了這個內(nèi)心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量的女人，流水載著她布滿塵埃的魂魄，一路滌蕩，送入中國北方最大的一個淡水湖中。她的死，苦澀，輕淺，無人作證，只有湖面浮動著的萬畝荷花，齊齊為她做了個清香的祭奠。

狄狄被遺棄在世間，獨自迎接厄運。

大難降臨，心神俱裂。唯一慶幸的是，這一切發(fā)生之前，命運曾安排他遇到一個南玉。她的經(jīng)歷和智慧，她對人世的通透和豁達(dá)，或多或少影響了他的認(rèn)知，開發(fā)了他某一方面的心智。從她那里，他明白時間與空間的廣大，與之相對的是肉身的不堪和輕微，這是非常重要的體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這活也活不得死也死不得之際，決心將自己這條慘淡的生命活下去。

所以，比起思念媽媽，他會更多地思念南玉。曾無數(shù)次幻想，在某個大學(xué)校園里，看著她遠(yuǎn)遠(yuǎn)地向自己走來，他歡快的朝她招手，迎上去，與她擁抱，兩人并肩走在校園小道上，南玉的眼睛還是那樣好看，那樣的笑盈盈，認(rèn)真聽他講著大學(xué)里的生活，講好看的女生，講今后前途的設(shè)想，講學(xué)校周邊好吃的小館子。如若能實現(xiàn)這一幕，人生何等心滿意足?？墒牵氐嚼淇岬默F(xiàn)實里，即使真的相見，說什么呢？說爸爸是盜墓的死刑犯？說媽媽抑郁癥投水自盡？說自己對人生充滿憎恨與厭惡？不，他永遠(yuǎn)不要和她以這樣的話題交談，不要看到她的驚訝與憐憫。這一生，都不愿再與她見面。

狄狄心里有一股悲壯，有一股叛逆，更有數(shù)不清的委屈。他難道是帶了什么原罪生到人間，究竟為何要背負(fù)這樣的滅頂之災(zāi)。他的人生本可以去往一條光明溫暖的道路，但終究只能邁向另外的險峻小道。有時，對這個世界，他賭著一口氣，想起南玉，也莫名的賭著氣。仿佛被下墜的力量牽引著，愈是想到她的為人高潔，他就愈是想要把自己跌到最爛的爛泥里去。

他拒絕了親戚們的同情，堅決不接受資助他繼續(xù)學(xué)業(yè)的好意。這一兩年中，他經(jīng)歷的種種，豈是那些天真稚嫩的同齡人所能理解的。他沒有辦法再回到學(xué)校里，滿面滄桑地坐在一群孩子中間。他是被生活迅速催熟的果子，現(xiàn)在，變成了不再對命運撒嬌抱怨的大人。又一個不眠之夜后的清晨，他鎖上家門，離開了鑾鈴村。

狄狄向來不太交朋友，同村的崗崗勉強算是他的一個發(fā)小。兩人祖輩上有點牽系，家里互相也有走動。崗崗比狄狄大個三四歲，天生的自來熟，性格豪放，帶著一股俠義之氣。有一年春節(jié)，跟著大人去狄狄家拜年，一見到黑頭發(fā)亮眼睛的文弱男孩狄狄，油然產(chǎn)生了兄長的保護(hù)欲和友愛心，當(dāng)即拉著他到小賣部去買奶糖和彈珠。狄狄本能的感覺與這個肥壯的紅臉蛋的人氣場不合，對他倒不是討厭，但也喜歡不起來，就表現(xiàn)的淡淡的，希望他能知難而退，不要來煩自己?？蓫弽從睦锸嵌貌煅杂^色的人，只覺得這孩子莫不是性格有什么缺陷吧，對他又多添了些憐愛。他決心要讓他快樂起來，之后更是一團火似的對待狄狄，送他禮物，約他出去游玩。狄狄有時不理睬他，時間長了，又習(xí)慣了他的熱情，有時也就理睬他。

崗崗湊合著讀完了初中，上學(xué)既扼殺他的天性又浪費他的天賦，他決定到外面去混一混。狄狄記得他來道別時，臉上是一種要去征服世界的神情。他走后傳回來的消息，一時說在學(xué)美發(fā)，一時又在賣保險，地址也在祖國各地離奇變換。狄狄接到他的最后一封信，地址是中原的一座城市，崗崗說他正跟著一個老板采礦，這里資源好，老板器重他，委以重任，他很快就會成為富人了。

狄狄想來想去，茫茫世間，他能毫無顧慮去投奔的人，只有崗崗了。

這是他第一次出遠(yuǎn)門，在路上奔波了兩三天，轉(zhuǎn)了幾次火車和汽車，才來到地方。崗崗留的地址只寫到街的名字，他就從街頭開始打聽。分別幾年，他描述的還是記憶中崗崗的相貌，不過他好像沒有什么變化，因為一個小店的大媽聽了馬上說他每天都會過來買煙，就在對面那幾排樓里住。狄狄又到那樓里打聽，當(dāng)崗崗開門看到狄狄時，著實嚇了一跳，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孩子會跑到這里來。及至聽完事情的原委，也很替他難過，但狄狄眼下的處境又讓崗崗吃了一粒定心丸，令他有底氣向狄狄說出自己這些年的真實情況。

離家后，輾轉(zhuǎn)數(shù)個城市，沒有學(xué)歷和特長，做的都是挨累多掙錢少的工。艱難的時候，一天只敢吃一頓飯，走到哪里沒有人瞧得起，受盡冷眼和斥責(zé)。這樣熬了兩年，流落到了中原，暫時找不到工作，棲身之處旁邊是個古玩市場，每天就去閑逛散心。時間一長，與其中一家店的杜老板混得頗熟。杜老板五十多歲，是個白凈的胖子，生得慈眉善目，不過人一旦白和胖，無論長相如何，看上去總是慈眉善目的。一身的行頭極有職業(yè)辨識度，手上戴著個碧綠水潤的翡翠扳指，腕上密密麻麻纏了好幾圈不同材質(zhì)的手串，腰帶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掛著四五塊玉佩。杜老板見多識廣，癡迷歷史和考古，店里擺了大量的專業(yè)書籍，他還常年訂閱《考古》《文物》之類的學(xué)術(shù)期刊，通過它們來了解考古學(xué)最前沿的信息。

有一回崗崗說起自己的老家，杜老板眼睛一亮，說那里是出青銅器的好地方，接著又將辛國的歷史講了一遍。崗崗佩服的很，連道杜老板真是高人。杜老板看崗崗身材魁梧，氣血旺盛，脾氣很爽快，又一心想找門路發(fā)財，便想著此人倒是可以為我所用。一日關(guān)了店門后，備下酒菜，請崗崗過來吃飯。喝到臉熱之際，問：“想不想賺錢？”

“當(dāng)然想，想瘋了?！?/p>

“挑不挑活？”

“不挑，什么都能干。”

“有沒有膽？”

“我打小愛看水滸，覺得自己最像里面的李逵，你說我有沒有膽?！?/p>

“今晚說的話，要保證守口如瓶。”

“知道，我又不傻?！?/p>

原來杜老板并不單是慈眉善目的古玩商，其另一重身份是一個盜墓組織的高層人物。狄狄爸當(dāng)年參加的就是這種組織。與民間的散兵游勇不同，這里分工明確，有四個等級。杜老板的上面，有一位更大的金主老板全盤操控，黑話稱這種人為“掌眼”，杜老板技術(shù)好，能鑒定，團隊就由他來帶，稱為“支鍋”，下面有經(jīng)驗豐富的“腿子”，負(fù)責(zé)踩點定位爆破等工作，最底層是“下苦”，出力干活，扛包挖洞。盜出來的東西，當(dāng)然不會放在自己店里，多一層轉(zhuǎn)手，就少一層危險。金主老板有極為成熟的運輸、倒賣、走私的鏈條，有的推向北京上海的市場，有的被個人藏家收藏，有的從廣州轉(zhuǎn)到香港，通過香港流入境外，境外商人再倒手后，到達(dá)大古董商手中，至此，這件文物身上的危險信息已被完全清除干凈，可以任意拍賣，價格比最初翻上萬倍，最終會被頂級藏家收藏，再也追不回。而當(dāng)初盜出它們的人，無事一般，清清白白。

杜老板向崗崗介紹了組織的詳情，又將風(fēng)險和收益也都與他細(xì)細(xì)分析了，最后問他可愿入伙。崗崗聽了并沒有吃驚，這城市曾是數(shù)朝的古都，地下埋著無數(shù)王侯將相的大墓，在這塊國內(nèi)最盛產(chǎn)盜墓賊的風(fēng)水寶地上，一個古玩店老板暗中參與盜墓，真是再正常不過了。他略微想了一想，自己眼下正是走投無路，杜老板也許就是命中的貴人。何況他是鑾鈴村的孩子，從小沒少聽過見過盜墓的事，對這一行當(dāng)有莫名的親切。這會兒聽杜老板說得天花亂墜，讓他堅信暴富只在早晚之間，不由躍躍欲試，當(dāng)下表明心跡，愿意立刻入伙。又想到自己不缺力氣，缺的是知識，當(dāng)晚就在杜老板那里拿了幾本青銅器和玉器的圖錄回去研究。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兩三年下來，崗崗成了杜老板身邊的得力助手。

“狄狄，你來得正好，我多了個兄弟和幫手，我們以后一起干?！?/p>

見狄狄面色蒼白，目光呆滯，崗崗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勸慰他：“我知道你想起了你爸爸，他是運氣不好，我們絕不會像他那樣。今天你既然能找到我這里，也是天趕地催，鬼使神差，可能這就是你的命吧?！?/p>

聽了崗崗的一番話，狄狄的內(nèi)心世界又一次轟然坍塌。他努力想要分辨明白這一切，先是，認(rèn)識了南玉，從她那里懂得考古，迷戀上了古老的文物，幻想今后與她做同樣的工作。后來，自己突然成了盜墓死刑犯的兒子，成為一生撕不掉的恥辱標(biāo)簽?，F(xiàn)在，他逃離故鄉(xiāng)，想要開始新的人生，找到唯一能投奔的朋友，卻發(fā)現(xiàn)他干的正是盜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這一生，注定要與那生死連接處的墓穴結(jié)下不解的孽緣？狄狄絕望的抱著頭，感覺自己陷入了無法擺脫的怪圈。

兩天后，崗崗把狄狄?guī)У搅硕爬习迕媲?。無須多說，爸爸的事跡，就是他一張很好的入伙投名狀。在這個圈子里，那備感恥辱的身份反倒變成了一種榮耀，大家待他好像他不是罪犯的兒子，而是先烈的后代。逐漸的，他感覺到自己在發(fā)生著變化，以前的脾性像媽媽，善良，溫和，甚至有點懦弱，然而，他骨子里流的到底是狄某某的血，爸爸的影子一直在前方等著他走近，與其重疊。過了十八歲的狄狄，一番冷暖遭際后，父系基因開始在身上顯現(xiàn)，但之前形成的品質(zhì)也并沒有消失。這兩種迥異的人格碰撞交匯，加上環(huán)境的巨變，使他成為另外一個新的人。這個人，既不好，也不壞，既不善，也不惡，只是一個沒有期望也沒有恐懼的空心人。他知道眼前的路無疑是通往地獄的路，但他也不愿再找別的路。他決定把自己的命交給命運，交給天地，甚至就交給崗崗，也很好。他決定不審判自己，因為遲早會有人或神來審判，現(xiàn)在自己何必費這個心力。而且，還有一點令他不那么抗拒入伙的原因，那就是，要說他還有一點什么興趣愛好，荒煙斜陽，神秘古冢，他懷念在鑾鈴村工地上，每一次目睹寶盒打開時的驚艷和興奮。這一生，想學(xué)考古，命運卻安排去盜墓。多么荒唐，多么真實。

他的相貌也在改變，臉形本來是柔和圓潤的，現(xiàn)在變得棱角分明了。原先那雙明澈的眼睛里，也有了許多凌厲之氣，有時又變成空洞與茫然，再往深里看，能看出悲傷的底色。他長成了一個英俊陰郁的男人。

盜墓這一行，據(jù)說最早有條行規(guī)是父不傳子。原因一說是古代律法對盜墓尤其嚴(yán)厲，抓到就是處死，為了留存后代，父親不會讓兒子也干這行；另有一說是因為偷盜是不光彩的，盜墓又是偷盜里面最不光彩的一件，再卑瑣的父親，在兒子面前，也希望維持一點長輩的尊嚴(yán)，所以父親不明示給兒子，兒子即使知道也要裝作糊涂。

然而，盜墓又是最易產(chǎn)生內(nèi)訌的行當(dāng)，面對挖出的稀世寶物，誰都不愿與別人分羹，同伙間時常反戈一擊。洞外的人把東西吊上來，將繩子一抽，將洞口填埋，下面的朋友就與墓主做伴去了。有了防備之心后，甥舅、叔侄、兄弟的組合紛紛出現(xiàn)，但事實證明，這樣的血親關(guān)系也并不牢靠。那么，就只能父子組合了。即使是父子，也發(fā)生過兒子把親爹扔在墓坑里的事情。唯有兒子下去取貨，父親在上面拉繩，這種分工最妥當(dāng)，悲劇再也不會發(fā)生。虎毒不食子，一個人哪怕是干了盜墓，對自己的兒子也不會有一點壞心眼啊，這人性中唯一無私高尚的情感，從不太有人性的盜墓者身上體現(xiàn)出來，更顯得可貴，如此想來，倒讓人眼眶發(fā)熱。以上有些話是眾人無事時的閑聊，狄狄聽了也感慨，很自然地想起了爸爸，腦海里還浮現(xiàn)了一幕父子聯(lián)手時，爸爸將自己拉出洞口的畫面，可這畫面令他嫌惡。

現(xiàn)在，狄狄下去拿東西時，在上面等著他的是崗崗。團隊的工作流程，是由杜老板先確定一個新項目開始，他親自帶著羅盤和金屬探測儀去踩點，一般能將墓地的挖掘位置縮小在十平方米左右，其他人再用探針定位。探針是比洛陽鏟性能更好的工具，一根一根的接起來可以無限加長，一般三五根下去，就能確定墓室的位置。人工挖掘已經(jīng)很少用了，爆破的方式也很先進(jìn)，不像過去的同行們，只會蠻干，掌握不好用法與用量的炸藥，爆破時聲音巨響，所以大都選擇在除夕夜動手，用周圍人家放鞭炮的聲音來掩護(hù)?，F(xiàn)在他們采用的擠壓式爆破法，在探針扎出的小洞中倒上精準(zhǔn)劑量的炸藥，只低悶的一聲，就能擠出一條小巧玲瓏的通道。洞口外小內(nèi)大，一通到底，現(xiàn)場干凈，沒有多少積土。這時就輪到狄狄登場了，下墓取貨的人要有一定的技能，而且還要獲得老板的信任。崗崗肥碩，一般不愿下，狄狄高瘦的身子與鍋蓋大的洞口十分契合。正是夜闌人靜，輕云蔽月，他著一身黑色束身運動衣，戴上面罩和頭燈，崗崗幫他把蟒蛇般的繩子綁在腰間，自己緊緊地抓住繩身。他跳入那十幾米深的細(xì)長洞口，身子隨著繩子向下放的節(jié)奏，輕盈地向著黑漆漆的地下降落。

墓主正在安睡，或者之前已多次被吵醒，現(xiàn)在又在睡；屋頂忽然破了個洞，或者之前別的位置已破過幾個洞。此時，又一位不速之客從天而至，掀開棺蓋，動手動腳的開始找東西。但狄狄是溫和的盜墓賊，來到陌生主人家里，曉得一些尊重，面相沒有窮兇極惡，在主人身上翻檢時，手腳也盡量輕。的確很多墓都是被前人盜過的熟坑，好寶貝早被拿走了，偶爾他們也會遺留下一些東西。狄狄在漢墓里看到過一只宋代的青瓷碗，在五代墓里撿到了一枚康熙通寶，他覺得這些信息很有趣，能讓他產(chǎn)生諸多想象。還有一次在宋墓里發(fā)現(xiàn)一個紅色塑料桶，這就沒意思了，也說明這墓里的貨物基本已被翻干凈了。

他喜歡一個人獨自在墓里作業(yè)，但有些墓環(huán)境很差，有大量積土或積水，需要清理，通常都是兩三個人一起下去。同伴們可不像他，一邊當(dāng)盜賊一邊還要有禮貌。有一回，幾個人進(jìn)入一座磚室墓一陣亂翻，東西拿的差不多時，他抬起身子，用強光手電照了照四壁，發(fā)現(xiàn)上面有幾幅彩繪畫像。他看到正中的一幅畫的是夫妻對坐飲酒，又看到地上并排的兩具漆棺已經(jīng)腐朽，露出兩具人骨，一個同伴正在把骷髏頭撥弄到一邊，撿起落在下面的一支金釵。他心里忽然一驚，這情境為何很熟悉？待他想起緣由，出了一身冷汗，來不及再多想，眾人已招呼著快些離開。

回到地面，有兩個人過來把洞口迅速填埋了，再從別處挖幾塊草皮拿來覆蓋住，崗崗臨走前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草種子，灑在上面。一場雨后，花兒草兒長出來，不會有人看出這里發(fā)生過什么。

第二天，狄狄在家中回想南玉講的那個故事。當(dāng)時，他好像覺得寫下墓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的盜墓賊是前世的自己，而昨夜墓中的情形與故事何其相似，如果那人真的是前世的自己，誰能料到今生又走了同樣的路。他堅信這是輪回是因果，對眼前的際遇，更是心如死灰，沒有一點抗拒的力量。嘆了口氣，為排遣這難以言說的情緒，拿起筆，在紙上隨手胡畫起來。過了一會，崗崗進(jìn)來，伸頭看他在干什么，只見那紙上畫的是磚雕墓，穹隆頂，八角墓室，正中臥著兩具骷髏。不由大吃一驚，問：“你這是畫的什么？”

答：“昨晚的那座墓?！?/p>

崗崗一把扯過來揉成一團，大罵：“你腦子進(jìn)水了嗎？你以為你是考古隊的啊，畫這玩意是想將來讓人當(dāng)證據(jù)嗎？”他指著桌上狄狄從杜老板那里拿來的一摞《考古》《文物》，“你是不是還想寫個發(fā)掘報告給這些玩意投稿呢，這么有才當(dāng)初應(yīng)該去考大學(xué)啊，去學(xué)考古啊，上個北京大學(xué)，西北大學(xué)，說不定現(xiàn)在都成教授了呢?！?/p>

這些話句句都刺心，狄狄知道他直性子，懶得與他計較，只是不想看他暴躁的樣子，恰好桌上有一本《太平廣記》，他像哄小孩子一樣說：“好了好了，不要鬧了，我給你講一個這本書里的盜墓故事吧?！?/p>

崗崗平時除了鉆研一下業(yè)務(wù)，看過的書也就只有《盜墓筆記》《鬼吹燈》這類。狄狄平常無聊了，會給他講些好玩的故事，他也喜歡聽。這會兒也早把剛才的火消了，給狄狄嘴里點上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說快講快講。

故事很短。說的是唐朝時有一對盜墓的夫妻，每次進(jìn)到人家墓里，先打開棺蓋，把死去的主人露出來，然后坐下，取出一壺酒，三個杯，要與主人共同喝酒。男的先端起一杯飲了，說：“客人先飲一杯?！庇侄似鸬诙?，灑到死者的口中，說：“主人也請飲一杯?！庇纸o女人送上一杯，說：“夫人也飲一杯?！迸艘诧嬃?。然后男人問：“酒錢誰拿？”女人回答：“酒錢主人拿。”這話說罷，夫妻倆便開始拿墓里的寶物，每次照這套程序進(jìn)行，沒有出過差錯。這一回，盜一座墓時，看到棺中人紫衣玉帶，神色如生。依照老辦法，將一套說辭說完之后，那死人忽然笑了，兩人有些驚慌，但還是將其扶起來，想取下他身上的玉腰帶，不料死人大呼：“慢點，我腰疼。”嚇得他們急忙跑了出去，從此神情恍惚，預(yù)感不妙，后來果然被人告發(fā)緝捕了。

崗崗聽了大笑：“我的媽啊，盜都盜了，還要讓自己占理，整這一套來糊弄死人，我一個盜墓的都覺得這兩口子太雞賊了?！?/p>

不過這個故事突然勾起了他進(jìn)墓的興致，下一次，又找到一座墓時，他一定也要跟著下去，為此爆破手不得不把洞口搞得更寬一點。這是一座東漢墓，剛進(jìn)去的時候都這樣以為。尤其是狄狄，那砌墓石材的模樣，石上刻的交龍、對頭鳳、鋪首銜環(huán)之類的畫像，他再熟悉不過了。然而進(jìn)到棺室，頭燈一照，赫然看到四壁的彩繪壁畫上，幾位宴飲游樂的人物，皆是宋人的服飾裝扮，再看耳室內(nèi)的陪葬物，亦是宋代用具，棺內(nèi)還有一串熙寧通寶的銅錢。現(xiàn)在明白了，這位北宋的墓主，拆了漢代人的墓，用人家的石材，給自己建了墓。

崗崗小聲念叨著，還有這種事，這位大哥做人真是不講究。說著就往大哥身下亂摸，在大哥腰部摸到了兩件小東西，瞄了一眼，立刻攥在手心，不動聲色放進(jìn)了衣兜。出來后，將墓里找到的瓷器硯臺銅鏡裝了一包，送到杜老板處交差?；氐阶√?，他才掏出寶貝給狄狄看，問他可認(rèn)得是什么。狄狄托在掌中觀看，卻是兩枚小方柱形的玉，長不過兩厘米，寬只一厘米，上下都有一孔貫通，四面刻著些文字，因在地下埋得久了，周身溫潤透亮，內(nèi)里飄著絲絲血紅色的玉沁。狄狄當(dāng)然知道，它們一個叫剛卯，一個叫嚴(yán)卯，出現(xiàn)時總是成對，是漢代獨有的一種祥瑞佩玉，目前存世量稀少。剛卯上銘文的開頭是“正月剛卯”，嚴(yán)卯上銘文的開頭是“疾日嚴(yán)卯”，內(nèi)容是一篇驅(qū)鬼除疫之辭，漢代的諸侯王公無不佩戴，以辟邪求福。顯然，北宋大哥不止拆了人家的墓，還把人家的寶貝也據(jù)為己有。

狄狄眼中放光，驚嘆：“行啊你，平時不進(jìn)墓，偶爾進(jìn)一回，竟然有這么好的手氣，剛卯嚴(yán)卯是難得一見的奇物，至少能賣幾十萬。不過，你怎么沒交給杜老板？”

“是啊狄狄，你也知道，這是難得一見的奇物，我查了資料，近代只有袁世凱的二兒子收藏了一對，現(xiàn)在我有幸能遇到一對，這是天賜給我的啊。跟杜老板干了那么多年，從沒私自留過東西，這回我是真喜歡它們。”崗崗眨了眨小眼睛，露出一個油滑的表情，“既然北宋大哥也是偷別人的，那我留下也不算掠奪，至于杜老板那邊，我們?nèi)サ氖撬文?，宋代的東西反正都交給他了，這倆是漢代的，我不說也不算騙他?！?/p>

“喲，喲，你也跟那唐朝的盜墓賊一樣會強行講道理了?！?/p>

崗崗得意洋洋：“這不是跟著你長的學(xué)問嘛。跟你說吧，我留下不是為了賣錢，昨天拿到手時我就想好了，咱倆一人一個戴著當(dāng)護(hù)身符，畢竟干咱們這行的，陰氣重，最需要辟邪?！?/p>

狄狄聽了這話卻有點莫名的酸楚，他想的是，從小時到現(xiàn)在，崗崗對他一直倒是真心的好，人世間也只有這一個人真心待自己了。他心里感動，嘴上卻嘲諷：“你不是總說你八字硬嗎，還怕什么邪?！?/p>

“對啊，本來命就硬，戴上這個更厲害，說不定哪天能去把秦始皇的陵墓炸個洞呢。我看司馬遷說秦陵里面用水銀澆灌了百川江河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還有用人魚膏做的蠟燭，照得整個地宮亮如白晝，永久都不熄滅，真想進(jìn)去親眼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狄狄沒想到他還知道司馬遷，稱贊他越來越有學(xué)識了，以后對他真要刮目相看了。崗崗也覺得自己今天說了很多聰明話，心情極為愉快。

崗崗說剛與崗?fù)簦匀灰鲃偯?，把?yán)卯給了狄狄，用紅繩穿起來，兩人從此貼身戴著。

杜老板病了，病情來勢兇猛。聽到醫(yī)生的判決后，他想起以前常跟人說的，關(guān)于無常的一個比喻：就像一場宴會上，大家正在開開心心地吃著喝著，死神突然推門進(jìn)來，指著其中一個人說，你，該走了。此時，無論多么留戀席間的歡聲笑語，那人都毫無辦法，只能起身離場。

不過這一次，被死神點名的是自己。

他家里有老婆孩子，外面還養(yǎng)著幾個相好的女人，也都生了孩子。與老婆早就疏離了，她恨他無情無恥。外面的女人圖的是錢，更何況知道他還有其他女人，沒必要真心對他。所以那么熱鬧風(fēng)光的一個人，生命最后的時日，身邊并沒有家里人看顧。反倒是崗崗和狄狄，這些年杜老板對他倆有很多教導(dǎo)，生活上也關(guān)照，彼此建立了還算深厚的情分，兩人日夜在病床前守著他。

一天，忽然聽到床上的人幽幽地嘆了一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崗崗狄狄不知他要說什么，趕忙湊近了去聽。往日白白胖胖的杜老板，現(xiàn)在形容枯槁，整個人脫了相，被子蓋在他身上，像蓋在一張紙片上。他已經(jīng)很久沒怎么言語過了，今天似乎精神很好，兩只眼睛也格外的閃亮，對著崗崗和狄狄的臉說：“盜墓，有違人倫。歷朝歷代對掘墳盜墓之人，皆視為大逆不道，要處以酷刑。我從入行，錢賺了無數(shù)，但卻沒有一天是心安的，無時不在擔(dān)憂自己的下場。我小心謹(jǐn)慎，結(jié)交權(quán)貴，借助人力財力，幾次躲過了牢獄之災(zāi)?？墒?，沒想到會有今天，眼下得的這惡病，我只當(dāng)作是報應(yīng)吧，如果能贖清罪過，我也認(rèn)了。你們二人做的事，還沒有到罪惡滔天的地步，及時抽身，或者還能免遭天譴。我現(xiàn)在只求速死，可死也難啊?！闭f著，護(hù)士進(jìn)來打針，拿起他雞爪般的手，手背上已布滿了針眼，反復(fù)看了一會才找到個空隙把針頭扎進(jìn)去，又問他今天身上疼得可厲害，要不要再準(zhǔn)備一支杜冷丁。他閉上眼，厭倦地說：“人，來世上幾十年，終究是苦。”

崗崗和狄狄聽了他這番肺腑之言，真是椎心泣血，說不出的悲涼。杜老板當(dāng)天晚上斷了氣，終于得到解脫，身后留下一堆麻煩的女人孩子和財產(chǎn)。好在大家都明白他的錢來源不正，不敢驚動官司，多次悄悄商議后，將此事和平了結(jié)。

團隊里的人也都各奔前程去了，有的另投明主，有的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崗崗和狄狄暫時沒有去路，每日在家里閑著喝悶酒。狄狄每次喝醉睡去都做同一個夢，夢里成千上萬個骷髏頭向他滾滾涌來，個個張著大嘴，似笑非笑，他想逃跑，很快被它們團團圍住，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慢慢消失了，他也變成了一個骷髏頭，融入眾骷髏中，大家一齊在地上滾動玩耍。醒來后，站在窗前，望著外頭來往的路人，每個人的表情與腳步都很堅定，他們似乎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而狄狄在屋子里，就像在一座毫無希望的墳?zāi)估铮钪c死去沒有分別。

半月后，有個穿著體面的人找到了他們，說是馮先生派他來談一樁業(yè)務(wù)。原來馮先生正是杜老板的那位最高上司，其人行蹤神秘，不輕易露面。前些天，馮先生接到一筆海外訂單，客戶是一個在法國經(jīng)營酒莊的華人富商，富商除了做生意，最大的愛好是收藏文物。他在酒莊里建了一座私人博物館，因平日里接觸的都是頂級人物，財富難以再被圈內(nèi)人稱奇，而自己的博物館里展出的上萬件古物，這才是令人驚嘆的奢華。富商對漢代文物尤為癡迷，想要收購一批精品來充實館藏，于他而言，價格是最不重要的，唯一怕的是萬一買了贗品，擺出來讓懂行的人笑話。外頭轉(zhuǎn)手的那些，他都覺得不可靠，于是輾轉(zhuǎn)找到了馮先生，想請他幫忙直接去漢墓現(xiàn)場采集，這樣得來的才能放心。

來人說馮先生知道崗崗和狄狄活干得好，又是杜老板最信賴的人，特地邀請他們加入這個項目，一定會有豐厚的回報。崗崗正閑得發(fā)慌，他又沒有別的想法，一心只是愛錢，聽后立刻就應(yīng)承下來，早將杜老板的勸告忘記了。狄狄對發(fā)財沒有欲望，這幾年得來的錢，從未沾手，全給崗崗，自己只要一日三餐和住處就行了。但崗崗喜歡賭博，常常輸多贏少，錢也沒有余下。狄狄想起荒誕夢境的纏繞，想起杜老板死時的樣子，想起爸爸，難料自己與崗崗將來的下場又會如何。他猶豫不安，卻經(jīng)不住崗崗的勸說，何況眼下仍是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被巨大的慣性牽引著，畢竟向下沉是不用費力的。干完這回再說吧，他心里想。

來人說明了規(guī)則，采集的過程馮先生一概不管，任由他們?nèi)プ觯綍r只要把東西拿來，他會以高出市場兩倍的價格收下，并且保證這些東西會全部洗白，事后沒有任何麻煩。

崗崗有點懵，之前一直跟著杜老板干，有人引領(lǐng)，現(xiàn)在要自己找路子，一時不知從何入手。送走來人，狄狄猛然想起杜老板曾經(jīng)提到過，距離此地不到一百公里的鄰市，有一片小山群，名為繡球山，山間埋葬著漢朝時分封在這一帶的諸侯王墓。崗崗一聽大喜，兩人隨即去翻明清民國的府志，狄狄又找了《水經(jīng)注》來對照，果然都有相同記載。次日他們就驅(qū)車到了繡球山踩點，接下來又去了兩三次，最后一次去踩時，天上飄著細(xì)細(xì)的春雨，兩人登上一座最高的山頭向下俯視，只見山下有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在古代時應(yīng)是更為寬闊的河道，周圍是廣袤的平原，墓群枕山面水，正符合漢代藏風(fēng)聚氣的選址觀念。雖說一兩千年間，來此的盜墓者一定不少，可是好在這里的墓也多，除了諸侯王和王后，還有王室成員和寵臣的墓，一些主墓旁又有從葬坑，況且漢代都是厚葬，王侯級別的墓里，陪葬品經(jīng)常豪華到難以想象的程度。前幾年，也是在中原的一個地方，發(fā)掘了一個王侯墓，別的不說，單說那墓道內(nèi)的路，都是以錢鋪就，最后清理出來的錢幣竟有兩百多萬枚，重達(dá)三噸。如果遇到這樣的墓，運氣不是太差的話，總能撿到幾件前輩們指縫里漏下的東西，那就足夠換來半生的富貴了。

下山時，因為任務(wù)目標(biāo)已經(jīng)鎖定，崗崗心中波瀾壯闊，嘴里也念念有詞：尋龍千萬看纏山，一重纏是一重關(guān)。關(guān)門若有千重鎖，定有王侯居此間。

狄狄聽到這風(fēng)水口訣，正要問他是在古書上看到的，還是看網(wǎng)絡(luò)小說知道的，這時忽然從山腳的岔路上飛快地閃過來一輛面包車，從他們身旁開過去，在幾米外停下。車?yán)锵聛韼讉€人，為首的是個精壯的中年人，崗崗和狄狄認(rèn)得，都喊他老韓，是當(dāng)?shù)厝?，以前也跟著杜老板混過，后來不知為何鬧了別扭，自己就另起爐灶去了。

兩人上前和老韓打了招呼。老韓的臉生得有些黑，此刻更是顯得陰沉沉的，他問：“兄弟，怎么有空到這里來了？”

崗崗說：“閑著沒事，聽說這山上空氣好，我們來踏踏青?！?/p>

老韓看了看狄狄手里提著的東西，其中有個黑色長袋，輪廓看上去像一把探鏟的形狀，他冷笑了一下：“我看你們不像踏青，倒像尋寶，說實話吧，是為了馮先生的訂單來的吧？”

“什么馮先生？不認(rèn)識啊。”崗崗佯裝不懂。

“真不認(rèn)識最好，就怕你認(rèn)識了會倒霉。這繡球山，說是我的地盤一點也不夸張，我家就在山下的大韓村，打小我就在這些山頭上跑著玩，每一塊石頭我都認(rèn)得。今天先提醒二位兄弟，要是想發(fā)財，還是請到別處去吧，別在這里打主意。這山上已經(jīng)埋了那么多人，再多兩個也不多?！崩享n說罷，狠狠瞅了他們一眼，轉(zhuǎn)身上車，將那車門狠狠一關(guān)。

崗崗與狄狄對視一眼，心里明白了，馮先生不止找了他們，也找了老韓，很可能還找了別的人，他四處懸賞，就看誰的本領(lǐng)高，能拿出好東西來。這任憑鷸蚌相爭，只管漁翁得利的做法，有點讓人不舒坦，但又說不出什么，因大家都是自愿。崗崗狄狄并沒有把老韓的話很當(dāng)一回事，既然要盜墓，一定是既不怕王法，也不怕鬼神，又怎會被幾句威脅嚇退，同是賊，他還能喊人捉賊不成。他們決定按原計劃進(jìn)行。

崗崗聯(lián)系到了幾個以前相熟的兄弟，臨時組建了一支隊伍。繡球山其實很早就被定為文保單位，不過平時只有兩個人負(fù)責(zé)巡查，都是在附近村子里找的臨時工，年紀(jì)也都有五六十歲了，每月領(lǐng)一點很少的工資。崗崗暗地里約了這兩人見面，說不會讓他們?yōu)殡y，不需要做什么冒風(fēng)險的事，唯一要做的就是，如果看到什么只當(dāng)作沒看到。兩人很容易就被買通了。

前幾回踩點時給幾處墓址做了標(biāo)記，看中的是位置比較隱蔽，下手便利，至于墓里有沒有好物，誰也無法預(yù)測。先去了兩次，第一次進(jìn)去的那個，并不是主墓，而是主墓的叢葬坑，且被盜擾的嚴(yán)重，忙了半夜，只帶上來幾個陶俑和幾塊陶餅。陶餅是明器，在墓里可以象征著金餅，不過拿到人間就無法象征了，很不值錢。進(jìn)第二個墓時，他們在上面找到了一個舊的盜洞，大概是民國時的人挖的，重新處理了一下，省時省力的進(jìn)去了。這個洞很標(biāo)準(zhǔn)，直接通到了主墓室，一路上撿到了兩枚昭明鏡，一枚銅印章，殘損的玉璜和幾十枚西漢早期的半兩錢幣，可是真正希望看到的，大的青銅器和貴重的玉器，仍是沒有。

現(xiàn)在，是第三次來了。幾個人登上了繡球山尾部的一座小山頭，春夜，夜色濃黑，山色濃黑，人的身影立在光禿的山頭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剛栽下的幾棵小樹。之前他們觀察地形，用羅盤和探測儀找到了這座豎穴崖洞墓。當(dāng)初修建此墓時，是從山頂豎直向下開鑿，把山的身體內(nèi)部掏空，營造了墓室。三天前，他們從第二個墓里出來后，就跑到這兒先炸出了一個洞，山上風(fēng)大，里面有什么臟氣毒氣也應(yīng)該都散盡了。狄狄向山腳下看了看，那里不遠(yuǎn)處就是一片村莊，時而能聽到傳來幾聲犬吠。他想到兩個文保員今天告訴他，老韓也去找了他們，問最近有沒有生人到山上來，若是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一定要及時通報。文保員讓狄狄趕緊見好就收，那個年齡大的還說，他最近眼皮老是在跳，總預(yù)感要出什么大事。

狄狄用腳尖輕輕踢了踢腳下的小山，他覺得這位主人為自己設(shè)計的墓室很有趣，像把小山挖成了一個盒子，將自己和喜歡的玩具一起裝了進(jìn)去，安全，牢固。平日里看山和登山的人哪里會想到，山的身體里竟然藏了個人。狄狄很想把這個山形的小盒子拿起來，晃一晃，聽一聽里面，有沒有清清脆脆的青銅的聲音，有沒有叮叮咚咚的白玉的聲音。但不管里面有沒有什么，今晚都是最后一次，他們必須要收手了。

人手也少了，這次除了他和崗崗，另外只來了兩個人，他安排他們?nèi)ド较虏煌穆范翁幫L(fēng)。然后，還是如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他穿著束身的黑色運動衣，崗崗幫他把繩子在腰間系好。他將身子垂在洞內(nèi)，雙手扒住洞口邊緣，先保持幾秒這個姿勢，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幾口外面的新鮮空氣，想著今后不會再做這些事了，心里有一股輕松澄靜。他松開一只手，再松開另一只手，人像從懸崖邊向下飛去。崗崗緊緊抓住繩身，將繩子緩慢向下放，放，一直將他的兄弟放到黃泉深處。

洞口打在了墓道上，他落下去的瞬間，積聚千年的塵土撲面而來。戴上氧氣面罩，頭燈照著漆黑窄小的通道，身子只能匍匐而行。行過數(shù)米，來到墓室前，發(fā)現(xiàn)兩扇墓門已被推倒，看來已經(jīng)有人進(jìn)來過這個盒子，是一個熟坑，不禁有點失落。他越過前室，直接進(jìn)到棺室，打開手電往地上照，只見棺木腐朽，一位墓主躺在那里，骨架還算完整。再向四處照照，卻看到了從未看到過的事情：在墻角處，坐著一具高大雪白的骷髏，上身倚在壁上，旁邊扔著一把鋤頭。他的身份一望便知道，是狄狄的同行。此時此地，與這位骷髏前輩相遇，令狄狄非常不安。無疑，他死于一場內(nèi)訌。可是，他是哪個時代的人，當(dāng)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們在這墓里找到了什么樣的奇珍異寶，才讓人心生如此惡念，決心對一同進(jìn)來的伙伴施以毒手？

狄狄竭力穩(wěn)住心神，暫且不去亂想，他返回墓道，開始逐處尋找。墓道兩側(cè)的小龕內(nèi)半埋著數(shù)十件彩繪陶俑，前室角落的積土中有幾塊谷紋白玉璧，還有龍形玉佩和玉環(huán)，兩個耳室里遺留下兩盞青銅雁魚燈，兩只銅豹，一個鎏金博山爐和鎏金銅盤。他又回到棺室，找到一對金帶鉤，墓主的玉蟬口含也還在。收獲不算少，由此也可以推想之前被盜走的好物更多。地上散落著一堆破碎的陶器，狄狄撿起一塊陶片，抹干凈灰塵，看到上面刻著“司空”的字樣。原來這墓主生前是一位司空大人。

前輩同行坐在墻角，狄狄感覺自己一直在被他盯著，此情此景著實詭異。他將東西胡亂裝在袋中，無心戀戰(zhàn)，想著要迅速離開。匍匐著回到洞口處，繩子懸在那里，他抓起來想往身上系。按照以往的情形，崗崗在上面應(yīng)該是一直握著繩子的，但此時，那繩子被他一抓，卻嘩啦一下全掉了下來。他抬頭向上仰望，什么也看不見，剛想呼喊，隱隱聽到上面一陣雜亂的聲音，有急促的腳步聲，有崗崗的怒罵聲，有其他人的撕扯吼叫聲，其中一個聲音，他有點熟悉，知道那是老韓。突然又傳過來一聲慘叫，能聽出是崗崗發(fā)出的。然后，他就看到了崗崗，肥碩的崗崗是被人從窄小的洞口里硬塞下來的，眼看就要落地了。狄狄急忙向旁邊閃躲，幾乎是同一時間，崗崗重重地掉在了地上。狄狄扶起他的上半身，看到他瞪著眼睛，頭上和臉上血肉模糊，胸口還在起伏，只是說不出話，他貼身戴著的那枚剛卯從衣服里露出來，沾了血，微微顫動著。

狄狄輕輕將他放下，又回到棺室，拿了同行的那把鋤頭回來。木頭鋤身朽了，鐵制的頭還能用，他在洞壁左右刨出了幾層腳窩，想一直刨著攀上去。剛攀了兩層，就有一筐夾著石子草皮的黃土劈頭蓋臉的潑下來，接著，那土一筐一筐劈頭蓋臉的從洞口潑下來。

狄狄艱難的將崗崗?fù)献У焦资依?，靠在墻角，與前輩同行坐在一起。崗崗似已昏迷過去，呼吸比剛才又微弱了些，狄狄撕下衣服，把他頭上出血的地方包住，又想起袋子里還有個氧氣面罩，拿出給他戴上。而后自己也筋疲力盡地靠著墻坐下，三個人并排坐著，那位司空大人在中間躺著。

四個人里，三個是無思無想的，狄狄也希望頭腦能像他們一樣空洞，但很難。他早已不許自己想起南玉，可在這荒誕的地方，荒誕的時刻，心里唯一愿意回望的，還是與她一起度過的時光。他開始在記憶深處打撈往事，然而這些年歷經(jīng)的種種，每一天的卑瑣與不堪，以及愈來愈晦暗冷漠的心靈，早就讓那一點美好的回憶不斷縮小和沉潛。想要細(xì)細(xì)回想時，卻發(fā)現(xiàn)已遙遠(yuǎn)的不像今生之事，似乎早過了幾生幾世。能在眼前清晰涌現(xiàn)，并徐徐放大的，只有其中一個片段，正是那個悠長安靜的午后，鑾鈴村家中的小屋里，他與南玉相對而坐，畫畫，題詩，聽她講舊事。彼時，還要再過很多日子，不幸才會發(fā)生，自己仍是快樂的、一腔純真的少年。他記起，那天南玉最后說的一句話是：千歲不發(fā)，是死者對自己墳?zāi)沟淖８?，也是考古人對所有墳?zāi)沟淖８！，F(xiàn)在，他忽然也想到了一句話來回應(yīng)，如果她能聽到，也許會贊美和贊同：墳?zāi)故撬腥说臍w宿，盜墓者的歸宿是別人的墳?zāi)埂?/p>

墳?zāi)辜澎o。他閉上眼，輕緩呼吸，想停止思想，借助睡眠讓心也能寂靜下來。漸漸的，恍惚之中，他像看到了自己的靈魂，他正在體內(nèi)掙扎，想要離開這具自出生起就在受困的身體。片刻后，他看到靈魂竟然真的脫離出來了，從頭頂直直向上升騰，穿透了厚硬的地面，之后倏然生出一雙羽翼，拍打著，飛至蒼穹之上，自由逍遙的在云朵中起舞，縱情地呼吸著空氣，那些清爽的，無比珍貴的空氣。靈魂又自云間向下俯視，看見了那個裝著自己肉身的山形小盒子，它正在變幻，變成了一塊金字塔形的水晶，通體純凈，發(fā)散著金色光芒，那金光能量超絕，不止消融了人間一切罪愆，也消融了時間和古今。如果要創(chuàng)立一個新的世界，此時正是時候。

濃黑的夜色在緩緩變淡，褪盡，山間露出了天光，該醒的都醒了。晨風(fēng)蕩過山村時，路上警笛大作。

作者簡介：

燕燕燕，姓燕，名燕燕。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從事文物工作。作品散見《天涯》等刊物，主要著作有《夢里燃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