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馬塞爾·埃梅
◎李玉民 譯
蒙馬特住著一個可憐的人,名叫馬爾丹,他每兩天只在世上存在一天。在一天二十四小時中,從午夜到午夜,他像我們一樣正常生活,在隨后二十四小時里,他的肉體和靈魂會返回虛無。為此他很煩惱,覺得生命短促,越短促,他越覺得生活了無生趣。他竭力掩飾,不讓他隔天會消失的秘密泄露出去,而他恍若過了五年的十年間,他完全守住了這個秘密。
馬爾丹無須謀生,他叔父阿爾弗雷德留給他的遺產(chǎn),足夠他的生存所需。他住在托洛澤街的一座老房子里。他是個安靜的房客,從不接待任何人,在樓梯上也避免同人說話。
馬爾丹存在的日子,天一亮就起床,為免虛度光陰,他急忙穿好衣裳便上街了。他避開巴黎市中心,那里花花綠綠的街景,甚至?xí)恋K他窺探時光的流逝。
中午時分是馬爾丹僅有的樂觀時刻。他在勒皮克街市場買些食物,回到家中。游逛了一上午,他還真餓了,吃著牛排或者苦苣菜的時候,他憂傷的心情才多少能得到一點安慰。夜晚,他還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長時間地散步,直到十一點鐘才回家,上床幾乎馬上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午夜十二點整,他就忽然消失,二十四小時之后,他又在原地出現(xiàn),繼續(xù)做中斷了的夢。出于好奇,馬爾丹經(jīng)常熬夜,等待自己化為烏有的時刻??墒撬麖膩頉]有觀察或者捕捉到什么,甚至連瞬間的情景也沒見到。既然消失的瞬間沒有任何感覺,他就決定在午夜之前睡覺,以便避免無謂等待所產(chǎn)生的惶恐不安。
九月的一天,馬爾丹愛上一個人,這是他最害怕的一件事。那天早晨,在勒皮克街的一家肉鋪里,他忽聽身后一個有著金嗓子的人說道:“切一小塊肉,二十到二十五蘇的?!彼剡^頭去,看見一個目光溫柔的年輕女子——具備引起一個每兩天只存在一天的可憐男人相思的全部條件。年輕女子也被他那熾熱的目光,被他手上拎的一份單身漢吃的牛排所打動,便有意讓他看出她臉紅了。
每兩天,馬爾丹都在勒皮克街市場遇見那個女子,他們還眉來眼去。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為自己不能像平常人那樣生活感到遺憾。他不敢與那個年輕女子搭話,唯恐這場相遇的后果變得不堪設(shè)想。
然而,一個下雨的早晨,馬爾丹邀請她到他傘下避雨,她接受了,同時笑得那么甜美,馬爾丹再也控制不住,向她表白了。他隨即咬住嘴唇,可是太遲了,她已經(jīng)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愛您,”她說道,“從見您拎著那份牛排的那天起,我就愛上您了。我叫亨利埃特,住在杜朗丹街?!?/p>
“我呢,”馬爾丹說道,“我叫馬爾丹,住在托洛澤街。我非常高興。”
走到杜朗丹街要分手的時候,馬爾丹心想怎么也得跟她定個約會的時間。
“如果您愿意的話,”亨利埃特說道,“明天全天我都有空兒?!?/p>
“不行,”馬爾丹臉一紅,答道,“明天我不在家。后天怎么樣?”
約會的地點定在克利林蔭大道的一家咖啡館,兩個人都準時赴約。彼此客套話講完了,馬爾丹便長嘆一聲,這種形勢他早已思之再三,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講了:“亨利埃特,有一件事我得向您坦白。我每兩天只存在一天?!彼麖暮嗬L氐难凵窨闯鏊龥]聽明白,便把事情整個向她解釋了一遍。
“就是這樣,”最后他惴惴不安地說道,“我愿意讓您了解這種情況。顯而易見,每兩天存在一天,這不算多……”
“哪里,”亨利埃特不以為然,“這已經(jīng)不錯了。當(dāng)然了,天天都在一起最好,尤其是開頭的日子。然而生活就是這樣,人不可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小時之后,亨利埃特離開她在杜朗丹街的住所,搬到托洛澤街去了。這天晚上,他們草草吃了兩口晚飯。兩個人的目光都移不開了,每時每刻都更加肯定地發(fā)現(xiàn),他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他們誰都沒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亨利埃特驚叫了一聲。馬爾丹本來摟著她,卻突然在她的面前消失了。亨利埃特感到一陣失望——他一下子就不見了,甚至都沒留下一縷青煙;可是她隨即由失望轉(zhuǎn)為擔(dān)心,怕他不回來了。
早晨,亨利埃特在這新屋里醒來,想到馬爾丹,心里如刀絞般疼痛。她懷著愛情可憐他,乃至潸然淚下,但是同時又懼怕他,把他視為她覺察不到,卻時刻關(guān)注著她的一種存在。她梳洗的時候特別當(dāng)心,絕不傷害一個見證者的羞恥心,因為像他這種情況的人極容易產(chǎn)生敵意,會變得愛吹毛求疵,甚至?xí)C捉弄人。
上午她哭了好幾場,下午情緒才好一些。她深情而焦急地等待他,如同等待一個在思念抵達不到的遙遠國度久久逗留之后終于踏上歸途的游子。
午夜十二點,馬爾丹又出現(xiàn)了,仍在他昨夜離開的床上。開頭,毫無跡象警示他,亨利埃特獨自過了二十四小時。他緊緊摟住她,過了一會兒,他看了鬧鐘的時間,才明白自己消失了一整天。亨利埃特像安慰他似的撫摩他,而他的眼神則顯露出不安,同樣的問題來到他們嘴邊:“怎么回事?”還是馬爾丹聳了聳肩膀,頭一個回答:
“怎么回事?就是這樣!沒什么……你明白嗎?沒什么。昨天一整天,對我來說是消失的時間……而對你來說呢,亨利埃特,只不過是過去的時間,你還記得。跟我講講昨天吧,講講一整天的情況。你講一講吧……”
“今天早晨,”亨利埃特說道,“我八點鐘起床……”
“對,可是那之前呢……從我消失的時候講起……”
“我也說不上來你是怎么消失的……忽然間,你就不見了,我還能感覺到你的熱氣、你雙手的撫摩,可是你已經(jīng)走了。我事先知道情況,并不害怕,只是驚訝了一會兒。我還不由自主傻乎乎地抬頭滿屋子尋找你。有一只麗蠅圍著燈飛旋。你也不要說我,當(dāng)時我還真在尋思那是不是你……”
“噯!不是,當(dāng)然不是了,”馬爾丹說道,“如果變成麗蠅,我倒覺得挺幸福。”
亨利埃特很快就習(xí)慣了馬爾丹消失的日子。她這種處境的女人,就跟丈夫每兩天有一天外出干事一樣。說到底,馬爾丹也不見得多么值得可憐。他消失的時候,亨利埃特確信他沒遭一點罪。總而言之,這樣也許要好些,若是干那種乏味的,或者累死人的工作,豈不更糟。況且,自從有了家庭生活,馬爾丹感到更幸福了。他不再像原先那樣,總苦于追回失去的時間。他有時甚至這樣想,每兩天只存在一天是不是一種奢侈,他還多少產(chǎn)生一點幻想,自己優(yōu)化了生活的時間。
一天午夜,他返回現(xiàn)實,發(fā)覺自己躺在黑暗中,要講完頭天夜里在消失的當(dāng)兒開始講的一句話。由于亨利埃特遲遲不應(yīng)聲,他就摸索著伸出手去,卻發(fā)現(xiàn)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點燈的手都發(fā)抖了。鬧鐘的時針指到午夜十二點,可是亨利埃特不在房間里。亨利埃特外出,他覺得才兩分鐘,可是在另一個世界,卻已經(jīng)持續(xù)了幾個小時。馬爾丹不禁一陣眩暈,差一點要高聲呼救。他下了床,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確認她沒有拿走行李,便又上床躺下了。約莫十二點一刻,亨利埃特回來了,她微笑著平靜地說道:“親愛的,請你原諒,我去看電影了,沒想到這么晚才散場?!?/p>
馬爾丹只是點點頭,沒敢再說什么,唯恐自己忍不住發(fā)火。怪亨利埃特去看電影,就等于指責(zé)她過正常的生活。亨利埃特看出他心里難受,憋著一股火,便用雙手抓住他的手。這種慈母般的親熱動作,還真讓馬爾丹惱火。他心想,亨利埃特這是感到慚愧,就好像健康的人在要死的病人身邊所能表現(xiàn)的那樣。亨利埃特把臉貼在他的臉上。她的臉蛋和嘴唇,因為午夜前在街上奔波而變得涼絲絲的。
“你怪我去看電影了?”她溫柔地說道,“我向你保證,早知道回來這么晚……”
“哪里,”馬爾丹否定道,“干嗎怪你呢?我想,你完全有權(quán)利去看電影,甚至去任何你喜歡去的地方。我消失的時候,你做什么只關(guān)你的事,跟我毫無關(guān)系。你的生活是屬于你的,不能因為時而和我的生活重合……”
“你干嗎說‘時而’?”亨利埃特截口說道,“我們倆的生活每兩天重合一天?!?/p>
“嗯!我完全清楚,這不是你的過錯,”最后馬爾丹冷笑道,“你盡力而為了?!?/p>
亨利埃特放開他的手,噘起嘴,搖著頭離開床鋪。在她脫衣服的工夫,馬爾丹佯裝睡著了,卻偷偷觀察她。她默默地脫衣服,沒有想過他可能在窺視她。她的姿態(tài)、她的表情,流露出某種不同尋常的、相隔遙遠的東西;一種無情無緒,一種馳心旁騖,也許還有一絲遺憾,馬爾丹想道,她仿佛還沉浸在她剛離開的另一個世界的回憶中。馬爾丹這一夜沒怎么睡覺。他聽著亨利埃特平靜的鼻息,就聯(lián)想到這一天打擾他伴侶的那些幽靈。
偶爾發(fā)生的情況變成了一種習(xí)慣,每周至少有一次,亨利埃特要過了午夜才回家。她遲遲不回家使馬爾丹火冒三丈,但又不能成為其大發(fā)雷霆的借口。他變得沉默寡言,終于有一天,他忽然萌生忌妒的念頭。他自言自語道,一個每兩天只存在一天的男人,除非他妻子的性情沉悶到極點,沒人敢打主意,才可能始終忠于他。馬爾丹這樣想還不算,還要盤問他的女人,殊不知每句問話都是指責(zé)。
“算了,算了,”亨利埃特反駁道,“你現(xiàn)在胡思亂想起來了?!?/p>
她不急不躁的態(tài)度讓馬爾丹心頭火起。他咬牙切齒,又是嘿嘿冷笑,又是失聲痛哭,滿懷激情地緊緊摟住她,接著又向她提出同樣的問題。亨利埃特覺得他變了,變得讓人無法忍受,不過,她仍能耐住性子,心想,每兩天她起碼能清靜一天,這種命運還是令人羨慕的。直到有一天馬爾丹對她說,她除非愚蠢透頂,才可能沒有情夫,她忠于愛情的決心才稍稍動搖了。就在馬爾丹消失的一天,亨利埃特遇見一個容易動感情,名叫得得的金發(fā)手風(fēng)琴手。得得有一種狂熱的方式:直逼亨利埃特的目光,這便把她的幾分猶豫席卷而去。
“我知道你有個情夫,”馬爾丹說道,“你對我發(fā)誓沒有情夫。”
“當(dāng)然了,我親愛的,”亨利埃特回答,“我發(fā)誓。”
每隔一天,亨利埃特都去加布里埃爾街,到那名手風(fēng)琴手家中相會。她發(fā)狂地愛他,但又不放棄愛馬爾丹。得得自有其“正當(dāng)”的傲氣,聲稱不受專一義務(wù)的約束。時過不久,亨利埃特也嘗到了忌妒產(chǎn)生的惶恐心情。她更加理解馬爾丹的痛苦,向他表示了更多的同感?,F(xiàn)在,她再向馬爾丹發(fā)誓永遠相愛時,聲調(diào)就含有一種感人的熱誠了。
然而,頭腦里并存雙重愛的女人,幾乎從來不夠理智。手風(fēng)琴手有一天對亨利埃特說,他不能在家中接待她了,他謊稱他剛剛接來老母親,其實是要維護他自由采蜜的權(quán)利。
“那好,你就去我家吧?!焙嗬L貙λf道。
她求了好半天,得得才算接受了。一天的傍晚時分,得得來到托洛澤街,同亨利埃特在房間里用晚餐。他一心在考慮走時要講什么話好斷絕關(guān)系,女主人也心事重重,害怕聽到絕情的話,二人各懷心事,誰也沒有注意鬧鐘走到十點一刻停了。到了午夜,馬爾丹回到世間,在床上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一個穿著短褲的男人,背對著他站在屋子中央,以低沉的聲音說話,亨利埃特則雙手捂住臉,一邊哭泣一邊聽著。
馬爾丹覺得不必再聽下去了,他要將這對情侶趕出門。房間里忽然出現(xiàn)一個人,手風(fēng)琴手大驚失色,連衣服也顧不上拿就跑掉了。馬爾丹拿了他的衣服連同亨利埃特的衣裙,從窗口扔下去了,然后回到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
第二天,他試著恢復(fù)獨身時的生活習(xí)慣:跑到里凱街,觀看晨霧鋪展、籠罩小教堂街區(qū)褐色的平川。然而,他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永遠也到不了中午。表針緩慢地旋轉(zhuǎn),他看什么東西都沒有興趣。
有了上午的經(jīng)驗,他下午就去看電影,散場出來還買了一本偵探小說,可是怎么也排遣不了他的煩悶。他生存的每一天,都過得同樣緩慢,有時干脆祝自己每周只生活一天,甚至每月只生活一天。
一天晚上,馬爾丹竟然緬懷起消失的時間,夢想永遠逃進那種狀態(tài),不過他還不甘心,決定過一過冒險的生活。晚飯后他出了門,遇見一個人就照臉給人家一拳。
那人捂著鼻子趕緊跑開,站到托洛澤街高處的臺階上破口大罵。馬爾丹聽了一會兒,明白時間并未因此過得快一些,就放棄了這場爭斗。他抱著艷遇的希望進了電影院,座位恰巧挨著一個年輕女子。他便開始有意親近人家,但是沒有投入多大熱情,也沒有得到回應(yīng)。最后,那個女子起身走了,陪伴她的是右鄰座的男子。
馬爾丹出了電影院,在林蔭大道上散步。在要消失的時刻,他決定正視所有人的目光。突然,他望見亨利埃特在馬路對面,由一個老者陪同,坐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馬爾丹不顧來往的車,亂跑過街。這時,一輛出租車飛駛而至,來不及剎車了。嚴格說來,并沒有發(fā)生車禍。滾到車頭下面的當(dāng)兒,馬爾丹已經(jīng)化為烏有了。但是后來,他再也沒出現(xiàn)在蒙馬特,因此有理由相信,他剛巧挨了一下致命的撞擊。
亨利埃特已經(jīng)認出了可憐的馬爾丹,就對她的新相好說道:“咦,已經(jīng)午夜十二點了?!?/p>
(金 鏡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我會在六月六十日回來》一書,本刊節(jié)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