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

阿基米花

看山是守護(hù)山的意思，這里要讀第一聲。

一

我小時候，有幾樣?xùn)|西是需要“看”的?？撮T，因為家里養(yǎng)著雞，擔(dān)心貓啊、狗啊、黃鼠狼啊、老鷹啊把小雞叼走。看日頭，因為路邊籬笆上、溪灘石頭上、明堂架子上曬著衣服、糧食或者干菜，擔(dān)心被雨濯濕?？磁＃驗槲覀儾辉诓菰?，一不小心，牛就會吃了地里的莊稼——那畜生完全糧、草不分?？绰罚驗橐獧z查有沒有人私自盜伐林木。至于看山，那完全就像一次長途旅行、野外生存，或者更有趣點說是夏令營。

山上種著金貴的中藥材和西瓜。用我爺爺?shù)脑捳f，山里頭遍地是銅鈿，不看怎么行！一定要看！還要帶著土銃看！

那一年，爺爺在松水山山頂上開了一大塊山地，種了大半座山的西瓜。暑假，瓜藤開始結(jié)瓜時，爺爺就帶我上山去看山了。

爺爺用鋤頭挑著水桶、棉被和一袋米，背上挎著一支比我還高的土銃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水桶里有斧頭、鋸子、砍柴刀、菜刀、白鐵罐、手電筒、半只火腿、一包干菜等物什。

去松水山的路很遠(yuǎn)，都是上坡，一路上，我時不時向爺爺要土銃讓我背一背，可他一次都沒答應(yīng)。爺爺說土銃會走火，很危險，小屁孩摸不得。

我們爺孫倆走走歇歇，用了大半個上午，終于爬到了山頂。

山頂上天空清澈，陽光刺眼，滾滾的山風(fēng)卷起一陣陣排山倒海的松濤聲，一眼望不到底的西瓜藤鋪攤在整面山坡上，好比一張典型的傳統(tǒng)繡花地毯。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西瓜藤、西瓜葉子，還有小西瓜。我沒想到西瓜是長在藤上、躺在地上的，也沒想到它的葉子是這么支離破碎、布滿小缺口，更沒想到西瓜小時候只有雞蛋那么大。

頭一回來看山，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沿著山坡繞著西瓜地從上到下仔細(xì)察看了一整圈。我提醒自己，可要把這西瓜山看好嘍！

回到爺爺那里時，他已經(jīng)開始燒中飯。

我問爺爺：“這西瓜怎么都種在南邊的山坡上，不種在西邊山坡上？你保證種的是西瓜而不是南瓜？”

爺爺哈哈笑著說：“你個塌鼻子招風(fēng)耳的小娃頭，真是屁都不懂！西瓜要靠日頭孵，南邊日頭多啊！”

爺爺蹲在剛挖好的一個土坑前燒火。土坑里有幾塊大石頭，把火堆一分為二，一邊用來燒飯，一邊用來燉菜。米飯放在竹筒里燒，叫作“竹筒飯”。燒飯用的竹筒取自爺爺剛砍來的新鮮大毛竹。把大毛竹鋸成一個個兩端帶節(jié)的竹筒，然后在其中一端開個小孔，放入米和水就可以燒飯，吃飯的時候得把竹筒剖開，它是一次性的。中午的菜是火腿燉干菜，在白鐵罐里頭，撲哧撲哧正冒著熱氣。筷子是用山楂樹樹枝削的，爺爺說山上的筷子可不能隨便亂用，有的植物有劇毒。

二

吃完中飯，爺爺開始搭茅屋，不然晚上就得睡在野豬窠。茅屋的位置，爺爺選在一處地勢平坦、視野良好，還有兩棵松樹的地方。

爺爺先把那兩株松樹的旁枝側(cè)干砍掉，當(dāng)作茅屋正面的兩根天然立柱。然后，又就近砍了兩根大小合適的松樹，修直了分別固定好支架栽進(jìn)泥土里，當(dāng)作茅屋背面的兩根立柱。第二步，爺爺用長竹竿在四根立柱的上、中、下三個部位，用葛藤結(jié)結(jié)實實圍出三個水平方向的正方形，這樣茅屋的基礎(chǔ)框架就搭成了。第三步，爺爺根據(jù)茅屋的寬度，用細(xì)長的松樹交叉扎出兩個X，一個搭在茅屋正面屋頂，一個搭在背面屋頂。兩個X之間再放一根橫梁，用葛藤捆扎牢固，這樣茅屋屋頂?shù)目蚣芤簿屯瓿闪恕５谒牟?，留好門洞之后，爺爺在茅屋框架的四面和屋頂捆扎上密密匝匝的不帶葉子的小樹枝、細(xì)竹枝、灌木條等。

最后，爺爺又砍來幾根大毛竹，剖出一根根長竹片，再割來一大堆蘆葦。我?guī)椭鵂敔斢瞄L竹片把蘆葦夾成一片一片的蘆葦墻，然后把蘆葦墻一片一片掛到茅屋框架的四面，捆扎結(jié)實。就這樣，我們把茅屋的四面和屋頂都鋪上了厚厚的蘆葦墻。爺爺說，蘆葦?shù)娜~子就像瓦片一樣，會讓雨水順著流到屋檐。接下來，爺爺又用那些砍下來的小松樹枝把茅屋四面和屋頂加蓋一遍。爺爺說，山上風(fēng)大，蓋厚重一點才不會被風(fēng)吹走，這樣的茅屋不會漏雨也不會漏風(fēng)，白天涼快，晚上暖和。

看著我們自己親手搭建的綠意盎然的新茅屋，我巴不得天早點黑下來，好進(jìn)去睡覺。

爺爺繼續(xù)加緊干活，他用厚厚的竹片編出一張粗糙的床板，擱到茅屋里面的三排半米高木樁上。我抱來一捆一捆的蘆葦、松針，把它們均勻地鋪到床板上，再放上墊褥和棉被，我們的床也順利完成。

我迫不及待地試睡起來，在床上打滾，一切都太刺激、太新鮮了。

爺爺給茅屋裝了一扇帶鎖的門，那鎖就是一根結(jié)實的葛藤。我在茅屋周圍插上灌木枝條作為簡易籬笆?；h笆的外面，我還挖了一圈迷你護(hù)城河，用來防止那些可怕的爬行動物靠近。

爺爺鄭重地把他的土銃掛到門口立柱松樹的一根枝丫上，一拍手掌，他宣布看山正式開始。

三

白天，山上的太陽是灼人的;晚上，山上的月亮卻是寒氣逼人的，山風(fēng)林濤海浪般無休止地在嘶吼著。興奮之余，我只能說看山的頭一晚讓人毛骨悚然。一會兒有嗚嗚啊啊的鳥獸叫聲，一會兒有嘰嘰吱吱的蟲叫聲，時不時還有屋頂、墻壁、床底下發(fā)出的窸窸窣窣聲。雖然我們都很累，我還是纏著爺爺說話，說到我困了為止。

那天晚上，我總算搞清楚看山就是看山里的西瓜，看著野豬、野兔、豪豬，不讓它們偷吃西瓜。

接下來一個星期，我慢慢適應(yīng)了山上的生活。爺爺每天早上都要去半山腰的水凼里舀一桶水。有時候我?guī)退?，抬水時水桶總是放在離爺爺手很近的地方。

西瓜長得很快，眼看就像氣球一樣一天天被吹大，遠(yuǎn)遠(yuǎn)望去都能看到一個個圓滾滾的小臉蛋了。這成片的西瓜，我看著心里高興，可爺爺卻越來越緊張。

爺爺說：“西瓜大了，野豬就要出沒了。今天晚上起，我們要比野豬睡得晚，比野豬起得早，好好看山！”

沒過幾天，爺爺帶我巡邏西瓜地時，他指著地上的兩串小窟窿眼說，那就是野豬的腳印。我看了看附近的西瓜藤，果然有幾個小西瓜被咬開了，白花花的。我都還沒嘗過鮮，它們就來偷瓜，我開始痛恨這些可惡的野豬，我要想辦法收拾它們。

爺爺說，過幾天就會有成群的野豬來吃西瓜，這是一頭偵察野豬而已。爺爺把子彈裝進(jìn)土銃里，他準(zhǔn)備開始晚上巡邏了。

一想到成群的野豬大軍就要來西瓜山掃蕩，我就氣得渾身發(fā)抖。那野豬和鬼子進(jìn)村沒什么差別，吃的吃，踩的踩，滾的滾，到時候西瓜就沒我們的份了！

我著急地跟爺爺說：“要不在野豬走的路上挖幾個陷阱吧，讓它們來一只掉進(jìn)去一只，來一雙逮它們一對！”

“喲嚯，你個小娃頭還是知道點的嘛！”爺爺居然同意了。

四

爺爺說，其實一桿土銃是斗不過一群野豬的，最多是給自己壯壯膽而已。最理想的辦法就是一次性圍剿野豬，否則這整片西瓜保不定都進(jìn)了野豬肚子里。

我向爺爺仔細(xì)講了我的陷阱結(jié)構(gòu)和機(jī)關(guān)布置，爺爺覺得很是巧妙。我的陷阱是水平式結(jié)構(gòu)，由一條狹窄通道加一個大坑組成。通道從平地緩慢向下挖開，通道的寬度不到半米，只能容下一只成年野豬單向通行。通道的末端和大土坑相連。圓形大土坑有一米多深，直徑兩米多長。通道和大土坑之間裝兩扇只能單向打開的小門，小門的背面，也就是朝大土坑的一側(cè)，插上粗壯的荊棘。我交代爺爺，這兩扇門的門軸一定要傾斜向外，一定要在通道一側(cè)掛上兩塊小石頭，這樣野豬撞開門進(jìn)入大土坑之后，門就會自動關(guān)上。

爺爺花了三個上午，在西瓜地外圍野豬出沒的地方，根據(jù)我的設(shè)計方案挖出了三個一模一樣的“請君入甕”式陷阱。

我信心十足地往三條通道里扔進(jìn)幾個上好的西瓜作為誘餌。

看著碎成一地的淡紅西瓜瓤，我說：“爺爺，現(xiàn)在我們可以高枕無憂了?！?/p>

爺爺見我扔西瓜，苦笑著說：“扔了這么多西瓜，我都心疼死了，哪里還能高枕無憂哦，簡直就是肉包子打狗?。　?/p>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起來去察看三個陷阱，但是一無所獲。我垂頭喪氣地回到茅屋準(zhǔn)備吃早飯。

爺爺安慰我說：“別著急，這幾天挖陷阱這么大的動靜，難道野豬比家豬還笨嗎？它們最近是不會來的！再等等。”

我繼續(xù)每天扔幾個大西瓜到陷阱通道里。爺爺?shù)难劬υ降稍酱?。我?guī)缀蹩梢愿杏X到，再這么扔西瓜，爺爺很快就要把我趕下山了。

“爺爺你放心，請野豬吃幾個大西瓜，能保住整片西瓜地，別小氣！這叫丟了西瓜，還撿西瓜?！蔽疫B忙跟爺爺解釋。

接下來幾天，西瓜噌噌大起來。我和爺爺開始翻理西瓜藤，將西瓜一個個擺放穩(wěn)固，因為有的西瓜長著長著就滾下山去了。

這段時間，我和爺爺開始有西瓜吃，也有蔬菜吃了，就是西瓜皮。早上我們會挑幾個好瓜放到茅屋里當(dāng)天吃，剩下的西瓜皮削整齊、洗干凈，我們炒著、燉著當(dāng)菜吃。

眼看第一批西瓜馬上就要成熟可以采摘，爺爺卻開始整天提心吊膽起來。他擔(dān)心下雨，更害怕野豬。

爺爺說種在高山上的西瓜，由于晝夜溫差大，糖分足，特別甜、特別脆。這一點我深有體會，我只能說爺爺種的西瓜不是一般的西瓜，好吃得只能用“云西瓜”“風(fēng)西瓜”或者“哈密西瓜”來形容。

五

有一天早上，爺爺沖進(jìn)茅屋喊我：“小強(qiáng)頭，你快聽聽！”

“什么??？你開槍啦？沒聽到??！”我迷迷糊糊地回答。

“是野豬！”爺爺說。

“野豬大清早來掃蕩西瓜山啦？”我連忙鉆出被窩。

“是野豬入甕啦！三頭！”爺爺拍著大腿心花怒放地說。

我連滾帶爬地跑出茅屋，把三個陷阱都看了個遍，真是土地公顯靈了，每個陷阱里都有一頭野豬，有大有小。野豬在陷阱里“吼吼吼”地咆哮著。

終于逮到野豬了！它們看起來兇巴巴的，尖尖的長嘴巴，瞇著毛茸茸的三角眼，兩只耳朵就像被風(fēng)吹得一直朝后上方豎著，一身灰了吧唧的毛。

“爺爺，快喂西瓜給它們吃！”我跟爺爺說。

“逮到野豬了，還要喂西瓜？豬頭腦啊！”爺爺生氣地回答。

“我自有妙計，爺爺你只管好吃好喝招待這三頭野豬！”我調(diào)皮道。

拗不過我，爺爺極不情愿地往三個大土坑里又扔了幾個西瓜。

第二天，場面就有點失控了，陷阱里擠滿了野豬，吼吼吼、吁吁吁，叫叫嚷嚷的。

我仔細(xì)數(shù)了三遍，三個陷阱里大大小小一共有十八頭野豬。

“這次這山里的幾窠野豬全來了?！睜敔斀K于放下心來。

“那是當(dāng)然，昨天讓你好好招待三頭野豬，沒錯吧！”我得意極了。

“你這是什么鬼點子呢？”爺爺問我。

“這叫像野豬一樣思考！”我頓了頓說，“三頭野豬好吃好喝以后，一定會向同伴發(fā)出信號，叫它們傾巢出動來好吃好喝！哈哈！”

“哼哼！我把你養(yǎng)在山上好吃好喝的，沒想到你請來十八頭野豬，每天還要扔西瓜給它們好吃好喝！”一想到十八頭野豬和扔西瓜，爺爺又皺起了眉頭。

“有西瓜皮就給它們吃西瓜皮，沒西瓜皮我去割草喂它們！”我主動提出幫爺爺解決這個頭痛的問題。

現(xiàn)在，我們看山的目標(biāo)就被我們圍困在了眼皮底下，對我來說，看山的任務(wù)也就變成了喂豬——十八頭野豬。

而爺爺則組織人員開始分批摘西瓜、挑西瓜、賣西瓜。前前后后摘了三茬好西瓜。

那一年爺爺?shù)奈鞴洗筘S收，賣的價錢也很好，爺爺看到我和十八頭野豬就笑得合不攏嘴。

撤下山之前，爺爺把十八頭野豬從陷阱里放了出來，喲吼喲吼把它們趕進(jìn)西瓜地里。

爺爺朝十八頭野豬喊著：“地里的殘瓜敗藤就交給你們了！放開肚皮吃吧，明年再會！”

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山，一個多月的野外生存，一個多月的風(fēng)餐露宿，吃了一個多月的西瓜和西瓜皮，養(yǎng)了將近一個月的野豬，過了一個多月神仙般的日子。

下山路上，爺爺把土銃交給我扛。

爺爺說：“這礙事的家伙我已經(jīng)卸了點火器和子彈，就給你當(dāng)玩具吧?！?/p>

回到村里，大人們都說我看山看成了小兵張嘎。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