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

王匯寧

閉上眼睛，仰起頭，深吸一口氣。窗外草木的清香似乎帶著淡淡的灼燒味，悄然進入鼻腔。這樣的氣味讓我忍不住想起家鄉(xiāng)的老宅。那里常年帶著老房子常有的朽氣和厚重感，窗外小橋流水，栽種著柳樹和桂花樹，它們隨著清風(fēng)搖曳身姿，不覺間展示著自己的魅力。家鄉(xiāng)那股帶著生機的清香味混著神灶臺上未滅的那炷香，似乎也是這樣的味道。

這樣的味道讓人忍不住沉靜下來，也沉浸進去……

大學(xué)圖書館閉館的鈴聲總是那么輕柔。我一邊收拾手頭的資料，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廣播里的《土耳其進行曲》。它那樣溫柔，似乎是不太愿意打擾在這里埋頭苦學(xué)的學(xué)子，抑或是為了舒緩?fù)瑢W(xué)們緊繃的神經(jīng)，不像我們高三級長手中的鈴聲那樣霸道，不容置疑地響徹整層樓。那一個個被鈴聲催促的晚自習(xí)，是高三重要的一筆色彩。印象中的傍晚大多已被墨色暈染，級長會在他覺得該出現(xiàn)的時候拿著鈴鐺，催促還在聊天的同學(xué)們恢復(fù)冷靜——或者變得緊張起來，匆忙和暮色告別，回到燈火通明的教室，拿起筆，又是一個晚上的奮斗。

趕回教室的路上，鼻尖縈繞有蘋果和橘子的清香，是高三學(xué)長們?yōu)榱斯?jié)約時間而選擇的食物。如果選擇吃水果，那就可以一邊吃一邊做題。如果是下樓排隊買飯，那又要花費一點兒“不必要的”時光。那段忙碌又堅定而充實的日子，似乎正是有了水果的加持而顯得不那么雞飛狗跳。在走廊上高聲喧嘩的同學(xué)們，速食面的辛辣氣味、熟食的噴香，構(gòu)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圖景。而蘋果，氣味不出眾卻又淡淡地飄浮在眾多氣味之上，構(gòu)成我對高三最美好的想念。循著它，我似乎能找到迷茫中前進的燈塔，能更耐心地和眼前的題目搏斗，能更堅定地知道自己可以到達自己想要去的遠方。

循著氣味，不僅可以回憶起青春的那些時光，還可以想起構(gòu)成那段回憶的人。我算不上對氣味有深切的了解和偏好，但是我切切實實對某些味道情有獨鐘。大抵人們都喜歡干干凈凈的人吧，對帶著好聞氣味的人，我有的時候都分不清我到底是喜歡他這個人還是喜歡他身上的味道。許多年后，我或許會忘了喜歡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但是我不會忘記那個陽光溫柔的下午，他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帶起的一絲微風(fēng)，帶著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笑容和薰衣草柔順劑的味道?；蛟S我有一天會和朋友聯(lián)絡(luò)漸疏，但我永遠記得在肯德基和她分享生活瑣事的時候，空氣中溫暖的炸雞味道縈繞著她溫柔的發(fā)絲。想起媽媽，我不記得她在那個讓我崩潰的下午穿了什么衣服來宿舍樓下安慰我，但是我會記得趴在她懷里哭得泣不成聲的自己和媽媽耐心的有節(jié)奏的拍撫……可能是沒洗干凈的洗衣液，可能是洗發(fā)水的殘留，可能是護膚品的味道……只是以后再去直接聞那些化學(xué)試劑調(diào)劑出來的味道時，卻又沒有了那份歡喜。如果沒有陽光在你的衣服上駐足，如果沒有微笑在你臉上加持，如果沒有關(guān)心帶給我的溫暖，單純只是化學(xué)試劑的話，或許是沒有辦法給予我感動的吧。

之前看到一本專門收集奇奇怪怪事件的書，其中收錄了不同的人的一些怪癖，其中就包括了有人喜歡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味道。很多你覺得不怎么樣的氣味是被一部分人認可的，這的確開拓了我的想象。比如指甲油的味道、油漆的味道、風(fēng)油精的味道、汽油的味道，或許你覺得奇怪，但總有人把它當(dāng)作好聞的味道。就像我，喜歡停車場的味道——不是汽油的味道，也不是灰塵的味道，就是只有停車場才有的味道，聽起來也很奇怪，不是嗎？

陽光鮮少涉足之地，靠著進進出出往返的車輛帶來的風(fēng)攪動空氣。停車場的味道常常與一天游玩之后爸爸帶著我們回家掛鉤，或者和哥哥在小區(qū)里玩捉迷藏怕被發(fā)現(xiàn)時的緊張氣氛相聯(lián)系，要么就是和閨密在滑滑板的時候穿過停車場的刺激。無論是哪一種，是玩了一天之后的精疲力盡，還是生怕被發(fā)現(xiàn)的屏氣凝神，或是像個野孩子一樣在停車場里穿梭，穿過停車場的時候，它似乎是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著我們跑來跑去。每一輛車都帶著從外面游玩歸家之后的興奮和疲憊，微微喘息著歇息。車燈看似熄滅了，實則半瞇著眼睛還在偷偷打量這個世界，觀察著我，看看這個小毛孩還能躲到哪里去才不會被哥哥發(fā)現(xiàn)。

發(fā)現(xiàn)停車場味道并不是廣義上好聞的味道，在于有一次和媽媽想走近路而穿過停車場。媽媽拉著我，捂著鼻子說：“快走，少呼吸幾口，這里好大灰塵味?！毖哉Z間透露出對停車場難以抑制的回避。我雖不解，但還是隱約可見幾輛車聽了這話難過地垂下了它們的頭——這可是它們生活的家呀，卻被嫌棄是臭臭屋。我心里和媽媽唱起了反調(diào)，偷偷安慰它們：“沒關(guān)系?！比缓蟀档乩锒嗪粑藥卓凇Ｔ匍L大一點，我也知道了停車場的味道確實不是廣義上會被大家認可的氣味，但或許是它承載了太多我童年的回憶，或許是它是我兒時的玩伴，那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在我看來總是清新的。不過這個觀點我只告訴了那些車，卻不會告訴媽媽。

當(dāng)然，生活中的味道也不全是美好溫柔的，菜市場的魚腥味，小吃街臭豆腐的“鶴立雞群”，很久沒曬導(dǎo)致濕氣發(fā)酵的抹布的味道，失意的煙味，血的腥味……我們當(dāng)然會避之不及，但也正是有這些不那么美妙的味道，才反襯出清新好聞味道的可貴。俗話說得好，禍福相依，香臭又怎么不能相依呢？更何況，不那么“悅鼻”的味道同樣也是你我生活體驗的重要一部分。

之前看到美食博主做視頻，彈幕有人開玩笑說：“等我有錢了一定要買一個能聞得到味道的手機?！弊屓巳炭〔唤?。信息時代，我們每個人都在各種各樣的電子設(shè)備中透過音頻、文字圍觀他人的生活，可以聽見聲音，可以看見圖像，但沒有一種設(shè)備可以帶我們真正體驗對面的生活——我們只能聞到自己生活中的味道，而每一個生活化的場景，都是伴隨著氣味的?；旌现鴼馕?，我們體驗著自己的生活，封存著我們自己的記憶，體驗著自己的感悟。當(dāng)我們生活得越來越扁平單一化的時候，當(dāng)我們越來越忽視自己周圍的生活的時候，那些或深或淺的氣味也就消散了。我們不曾留意被子曬過陽光的味道，也就不知道陽光撫在臉上的滋味。沒聞過煙花爆竹的味道，或許也就缺失了新年的一份熱鬧。夏日里風(fēng)油精的味道和清涼的風(fēng)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新書油墨的味道是和開學(xué)的喜悅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中藥的味道是沉靜的，火柴劃燃的味道是跳脫的，剛烹飪出的美食的味道是幸福的……

帶著香爐氣息的家鄉(xiāng)，帶著蘋果香氣的青春，帶著柔順劑的溫暖，帶著停車場灰塵的童年……總有一些氣味會讓你我想起一些事、一些人，是這些氣味豐富了我們的感知，讓那份回憶更加生動立體。讓那份情感珍重在心尖，讓這些氣味也成為熱愛生活的理由。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雨水和泥土的味道又會將哪一段回憶帶到我眼前呢？或者不僅僅是回憶，它又會創(chuàng)作出什么樣的故事呢？

選自《鴨綠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