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無葬身之地

童樹梅

林正清大學畢業(yè)后進了機關(guān)，工作勤奮又認真，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可時間一長他就有些迷茫了，因為他漸漸發(fā)現(xiàn)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他想象的那樣。一年一度的清明節(jié)要到了，在迷茫之外林正清又增添了一絲煩躁，因為，長這么大他從沒上過爸爸的墳。

林正清剛出生沒多久爸爸就死了，媽媽說爸是病死的，但奇怪的是，家中沒有一張爸爸的照片，對爸爸的樣子林正清一絲一毫的印象也沒有。還有，林正清家的親戚只有媽媽家這邊的，外公外婆舅舅啥的，而爸爸家的親戚一個也沒有。這兩點還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每當清明節(jié)這天媽媽都要消失一天，回來后眼睛都紅腫著，林正清猜測媽媽是給爸爸上墳去了，可是，媽媽從不帶他去，以至于爸爸的墳在哪兒林正清都不知道。

林正清問過媽媽這些疑問，但都被媽媽嚴厲地呵斥了回去。媽媽是個教師，對學生對他要求都十分嚴格，林正清很怕媽媽。

這天，林正清走進一家小飯館，他想弄兩杯解解悶，把心情好好捋一捋。正沒滋沒味地吃喝著，對面有人小心翼翼地開口了：“請問，你姓林吧？”

林正清抬頭一看，只見對面桌子旁坐著一位大叔，林正清心說我不認識你啊，但還是點點頭。那人又問了一句：“你媽媽是不是姓趙？是位老師？”林正清又點點頭，說：“是的，請問您是誰？”

那人一下子興奮起來，端著飯菜坐過來，一臉的親切，說：“哈，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你跟你爸長得太像了?！?/p>

就這句話，林正清差點驚跳起來，對方認識自個的爸爸？要知道關(guān)于爸爸的情況他實在太想知道了。林正清急切地說：“這么說大叔您認識我爸？”

那人說：“你爸他做過我們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哩……”大叔突然不說了，頓了頓，又生硬地笑笑，說：“我就知道這么多。我吃完了，得先走了?！?/p>

林正清急得還要問，可那人已急匆匆走了。這下弄得林正清也無心吃喝了，立即起身回家。

一回到家，林正清就氣呼呼地問道：“媽，我爸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媽正看書，一聽林正清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么一句，便抬起頭摘下眼鏡，生氣地說：“跟媽怎么說話呢？嗬，還喝酒了？”

林正清酒入肚，膽也大了，大聲嚷道：“今天我在飯館碰到一個人，那人說我爸曾當過鄉(xiāng)長。媽，我爸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您為什么不告訴我？小時候我就沒爸，憑什么？您為什么清明時候從不帶我上墳？”

媽身體晃了晃，臉色有點白，眼神也有些恍惚。

林正清正后悔自己說話語氣重傷了媽。媽定了定神，開口說道：“你都工作了，成人了，我還把你當小孩子。是啊，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好吧，明天是清明節(jié)，我?guī)憬o你爸上墳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林正清眼睛腫了，整整一夜他都沒合眼，關(guān)于爸爸的重重疑云馬上就要解開了，他能睡得著嗎？再看媽媽，眼睛都腫得像個桃子了，顯然也是一夜沒睡好。媽并不多言，只說了一句：“去車站！”

在車站媽媽買了兩張票，終點站是一個外縣，相當遠，林正清只是聽說過，從沒去過。

近兩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后到了縣城，媽媽又買了兩張票，是去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不長工夫就到了，一下車，雙腳剛踏上堅實的大地，媽就神情異樣地說：“正清，這兒才是你的故鄉(xiāng)?！?/p>

林正清一聽心里翻江倒海，可憐自己二十多歲的人了才知道根在哪兒，為什么?。×终甯锌脽o以復(fù)加，他貪婪地打量著一切，他要記住眼前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娘兒倆這一路上，不住有人一臉驚喜地跟媽打招呼：“趙老師是您？多久沒回來了？”“趙老師，您辛苦了！”

然后打招呼的人又會用一種復(fù)雜又感慨的眼光看著林正清，說：“趙老師，這是你兒子？長這么大了，跟他爸簡直是一模一樣。趙老師，這么多年可苦了你了……”

說到這里對方就不說了。

很快娘兒倆走到了一塊墳地前，媽在一排高大氣派的墳前立住了腳，林正清哆嗦著問道：“我爸的墳是哪座？”

媽卻搖搖頭：“你爸的墳不在這，這是你林家的祖墳，你行個禮吧?！?/p>

林正清象征性地鞠了個躬，媽厲聲說：“這是你歷代祖宗，鞠躬就行了？磕頭！”

林正清見媽這么鄭重，頓時收起輕慢之心，忙恭恭敬敬地向各座墳挨個磕頭，嘴里說：“剛才失禮了，不肖子孫林正清這就向您磕頭賠罪了，可不要怪我哦，我怕！”

媽原本緊繃著的臉一下子放松了，撲哧一笑，罵道：“上班時間不長，別的沒學會，油腔滑調(diào)的倒會了，以后不許了！”

媽的笑容一閃即逝，隨后低聲說：“走，跟我上你爸的墳去?！?/p>

媽的神情怪怪的，有些哀傷，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楚的復(fù)雜情緒，林正清受了感染，端端正正地跟著媽走，不一會兒媽停下了腳步，說：“正清，你爸的墳在這?！?/p>

林正清一看，只見眼前出現(xiàn)的這個墳包，又小又破，墳前雜草叢生，看上去荒涼破敗得不得了，并且連個碑都沒有，更甭說照片了。

媽早已彎下腰拔起雜草來，林正清有一肚子疑問要問，但還是先跟著媽拔雜草，拔了一氣，手都疼了，媽卻還在拔著，難道媽的手就不疼嗎？轉(zhuǎn)臉一看，卻見媽滿手鮮血，顯然是被雜草枯樹枝劃破了。林正清驚恐地喊道：“媽、媽，停下來，你手破了！”

可媽還是拔，咬牙狠命地拔，手上血流得更多了。林正清撲過去，一把拉住媽，媽突然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媽這一哭直哭得聲嘶力竭、泣不成聲，心肺都要吐出來了，好像哭出了心中積壓多年的委屈。林正清好容易才勸住媽，問道：“媽，我爸為什么孤零零地葬在這兒?。繛槭裁床辉嵩谧鎵?zāi)?？為什么連塊石碑都不立？”

媽頭發(fā)凌亂、神情凄涼、聲音沙啞，但分外堅定地說：“因為，你爸不配，他是個貪官！”

就這一聲，就好像在林正清頭上炸響了一個驚雷！媽神情悲楚地繼續(xù)說：“你爸曾是這兒的鄉(xiāng)長，但他不是個好官，當時你還小，他收了人家好多錢，結(jié)果主抓的一座橋塌了，當場砸死兩個人，事發(fā)后他畏罪跳樓自殺了……所以他沒有資格進祖墳，他丟了林家的臉，林家人不讓他葬進祖墳，差一點點你爸就死無葬身之地?。∥抑缓媒o他找了這么個小地方，更不敢給他立碑，我怕人家看到他的名字和照片罵他……”

林正清腦子里一片空白，心都涼透了。媽又說：“我在家鄉(xiāng)實在沒臉待下去了，只得帶著你跑得遠遠的，從此就跟這兒斷了聯(lián)系，也從不帶你來，我怕你知道真相后會生活在你爸的陰影里，那樣對你成長不利。現(xiàn)在你長大了，可以面對這些事了?！?/p>

媽最后抹去臉上的淚水，痛楚但分外堅定地說：“我們娘兒倆喝過的苦水能用船裝，這一切全是你爸害的，所以媽這輩子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千千萬萬不要走你爸的老路，否則既害了別人，也害了你的媳婦和孩子。兒子，你現(xiàn)在懂我為什么要給你取這名字了吧？我希望你做人做事既正又清，永不糊涂！”

林正清混沌的心漸漸清晰起來，對著那座小小的墳包，一字一板用力說道：“爸，我來看您了，以后也會來看您的，可您害了我和我媽，害了別人，也害了您自己，所以我不要走您的老路，一定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做人！”4B140BBE-AD6C-4AEA-B0B1-D18313697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