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我那自行車就像老相聲里說的,除了鈴不響,渾身上下都叮當亂響。這玩意兒也不能光靠耳朵聽,你得瞧是吧?我這破車子上眼瞧的話,更不招人稀罕。我都不知道它高齡多少了,原來長啥樣我也不記得了。要是哪一天它丟了,警察讓我描繪一下它的模樣,我指定會像個二傻子愣那兒了。當然這是個假設。沒人偷它,偷它干嗎呢?誰家還缺垃圾咋的?如果真有人看上它了,那也由他去,我不會給警察找麻煩。
我倒是從來沒有找不到它。不管是隨便放哪兒,哪怕混在成片的車陣里,我打眼一瞧,一眼就能“叨”住,不用二眼。也是怪,是吧?
前兩天騎不動了,看了看,鏈子沒問題,是軸的事兒,鋼珠碎了。推到路口自行車攤兒,修車師傅我認識,這老小子又黑又瘦,整天油漬麻花。他把著這個路口有小二十年了。從前他還沒這么黑呢,眼下我看他的臉掉地上都找不到了,真黑。可他不給修,說是沒零件。這我就納了悶兒了,你個修自行車的,這常用的零件都不準備嗎?他從前可不是這樣,沒啥他不能修的,都能修。這老小子是自動升級了,開始干巧活兒,臟累活兒不干了。
人家不給修也是沒轍,怎么辦呢?看看還有沒有賣自行車零件的吧。還真不好說,這年頭兒變化大,老年人也得學著用智能手機掃碼,是不是變化大了去了?你順著這條道兒想,能不能買到配套的小鋼珠?懸。
結果還行,真找到了一處。也是個老頭兒開的鋪子。門面不大,貨架子上大多是電動車零件,自行車零件好像也就捎帶著賣。按他的話說,也沒多少修自行車的了。人家很爽快,六塊錢,包括修理費。
他就在鋪子外忙乎起來。門臉前有幾把破椅子,我就坐下來等,跟他閑聊。還真是找對了,人家可不是對付混飯的主兒,人家是有專業(yè)技術的,早前在國營自行車廠當技工。畢竟也是年紀大了,看起來他那動作也不是特別利索。這我不管,利不利索能咋的?利索的卻不給你修,白搭不是?老頭兒也說:“現(xiàn)在修自行車的,都不樂意干這些活兒,掙不著啥錢。”我說:“你真是說著了。我家那路口修自行車的,我和他小二十年的交情了,他都不給我修。”這老頭兒就哈哈地笑起來了,我聽著他好像挺高興,好像還挺自豪的吧。我心想他就應當自豪,就得有人干這些活兒,是不是?看起來沒啥用似的,不見錢不見利的,可是如果沒人干,就會讓一些用得著的人覺得不方便,憋屈。
我這老眼也是不夠用,沒注意什么時候有個老頭兒——這老頭兒一看就不大對勁兒,瘦得邪乎,滿頭就幾根白發(fā),支棱著,臉窄得成了一條兒。他窩在椅子上,像一只蝦米似的。那樣子就不只是瘦,是弱,病懨懨的。
修車老頭兒正忙乎著呢,一抬頭哈哈地笑了,好像很開心。他也沒起身,還蹲著,說:“你這是啥時候來的呀?”那瘦弱老頭兒窩在椅子上,沒說話,兩只手都放在腿上,就稍稍地動了動手指頭。
也就坐那兒有四五分鐘吧,絕沒出五分鐘,那瘦弱老頭兒顫巍巍地站起來,說了聲:“我回去了?!毙捃嚨睦项^兒沒留他,他停下手里的活兒,也沒動地方,張著雙手就是看。我看他看得很仔細,有人推車過道,擋了他的視線,他偏過身子,左右晃動著看。一直看著那瘦弱老頭兒慢慢地走過馬路,轉了個彎兒,背影消失了,他才重新蹲下來。
我說:“他走路太費勁兒了,腦血栓吧?”
修車老頭兒“嗐”了一聲,說:“是!他是我的老兄弟,我們是一個師傅帶出來的。從年輕時在廠里,到后來下崗自找活路,一直都在一起,這得多少年了?五十來年了吧。說句不好聽的,比親兄弟都親。”
我沒搭腔,點點頭,懂。
老頭兒沉默了一會兒,沒憋住,說:“他得腦血栓之后就廢了,兒子接他一起住,搬江南去了。兒子不讓他出來,他這是偷著出來的?!?/p>
我說:“那不容易呀,江南江北遠著呢,坐公交單程就得一個小時?!?/p>
他說:“是!他到我這兒待不上幾分鐘就得馬上回去。來回兩個小時,他得抓緊趕路,不然兒子就發(fā)現(xiàn)了。”
“可憐哪!”我的聲音可能有點兒大,老頭兒停下活兒,轉頭看著我,說:“我倆一年就能見四面。六月天暖和了,他來看看我。八月立秋之后涼爽了,他來看看我。今天是今年最后一次了,十月一過馬上變天,他就出不來了。你知道吧,就是兒子讓他來,他那個身體,冬天也出不來?!?/p>
我說:“那還有一次呢?”
這回他低下頭又去干活兒了,說:“春節(jié)我放假三天,就算天崩地陷,也去看他一回。”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