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鄰里噪音中的人

周思雅

“咣當——”一聲刺耳的挪椅子聲敲醒了鄭云的睡眠。

凌晨五點，窗外還是朦朧的昏暗?！芭榕榕椤恰?，腳步聲和開窗聲接踵而至，聲音透過樓層隔板清晰地傳入耳中，鄭云只能從床上坐起，直到五點半，鄭云起身下樓到車里繼續(xù)休息。

鄭云今年50歲，居住在昆山的一個小區(qū)。離異后，鄭云習慣了一個人居住。“周末在家里一個人聽聽音樂，刷刷微博看看電視，生活上也沒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p>

只是在噪音每日打卡般一天不落地出現(xiàn)后，這樣的生活好似斷了片，原本舒適的家如今成為了鄭云最抗拒的地方。她成為了公司里最早到也是最晚離開的那個人。下班后，她選擇躲進一切能躲藏的地方：酒吧、公園、咖啡店。開車回家途中，擔心疲勞駕駛的她，把車停在回家路上的廠房旁，蜷縮在駕駛座上小憩，驚醒后，鄭云常常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像鄭云這樣被噪音所擾的人不在少數(shù)。

困在噪音里

在長期租房的城市青年李林靜（化名）眼里，她對自己的第一個家充滿了期待。

2017年3月，27歲的李林靜和男友在沈陽市區(qū)買下一套100平方米的新房，大大小小的設計、裝修事宜李林靜都親自參與，前后花了一年時間將新房裝修成自己心儀的“工業(yè)風格”。

2018年6月搬入新家后，透過樓板，李林靜能清楚地聽到早晨5點多，樓上老人在客廳砸核桃的聲音，而樓上小孩的跑跳撞擊地板的聲音也如影隨形，“像一個沖擊波，你能感覺到不停的嗡嗡聲，樓板一直在震。就像你在一個鼓里邊，他們在上面一直敲你?！?/p>

多次溝通無果后，李林靜和男友一度與樓上鄰居起了肢體沖突，而在沖突過后，噪音依舊。

李林靜也曾求助過物業(yè)，而物業(yè)表示，他們無權明令禁止樓上停止活動。

“那段時間我覺得之前一年裝修期間的那種期待和快樂，看起來像個笑話。”李林靜說。

另一邊，35歲的傅岳在蘇州一家外貿(mào)公司從事銷售工作。2019年，樓上鄰居的噪音劃破了傅岳原本平靜的生活。

傅岳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說話細聲溫和。為了方便女兒上小學，傅岳買下蘇州市姑蘇區(qū)一套一百平方米的學區(qū)房，從蘇州鄉(xiāng)下搬進了這套商品房里，開車上班的時間也從兩個小時縮減到了半個小時。樓上過去住著一對生活規(guī)律的老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傅岳的生活除了柴米油鹽，幾乎沒有波瀾。

直到2019年初，房子搬進了新的鄰居：一家六口，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和兩位老人。

傅岳說，樓上新搬入的鄰居作息和自己完全相反：晚上十一點本是自己入睡的時間，但卻是樓上夫婦剛下班到家的時間。當自己睡意正朦朧時，樓上卻出現(xiàn)了拖拉桌椅、小孩跑跳、收拾房間、搗鼓東西的聲音。好不容易熬到入睡，早上六點多樓上老人買菜的拖車滾輪“咕嚕咕?！?，緊接著小孩奔跑——“咚咚咚”，平日里八個小時左右的睡眠，傅岳只能睡到三四個小時。

傅岳記得，自己時隔一個月才鼓起勇氣第一次和鄰居溝通。小心敲開對方家門后，傅岳得到了一句“知道了”的簡單回復后，門隨即被關上。傅岳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噪音絲毫未減。

溝通次數(shù)多了，傅岳再去敲門便不見開門，“他們在屋子里說‘知道了你走吧，不要再來了?！?/p>

傅岳說，在長時間缺少睡眠的情況下，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出了問題，也變得越來越?jīng)]有耐心。最沖動的一次，他沖進廚房，拔出一把菜刀，希望上樓和對方拼個“你死我活”。

“冷靜下來后，就覺得自己挺可笑的?！备翟阑貞洠苍a(chǎn)生過購買震樓器來反擊對方的想法，但這種想法只是轉念而逝：這種方式只會讓雙方關系惡化，“噪音問題仍然無法真正解決”。

此后，傅岳搬回了鄉(xiāng)下居住，原本半小時的上班路程拉長到了兩個小時。即便如此，傅岳覺得，相比忍受噪音侵擾和睡眠不足的問題，兩個小時的車程已經(jīng)不值一提。

安靜之家

2019年底，由于女兒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傅岳只能選擇搬回市區(qū)的房子，直面噪音問題。他先是花了上萬元在家里安裝了隔音吊頂，又特地買了隔音墊送到鄰居家門口，稱是家里用剩下多余的，盡管鄰居拒絕了隔音墊，但傅岳覺得對方的態(tài)度在好轉。

借著和物業(yè)一起巡樓的機會，傅岳進到樓上鄰居家，發(fā)現(xiàn)鄰居在桌椅板凳底下安裝了隔音墊，晚上十一點過后的噪音也逐漸消失。

2019年底，傅岳開始在網(wǎng)上發(fā)布噪音科普的文章。傅岳覺得，自己經(jīng)歷了解決噪音的過程，可以在工作之余將這些深受噪音困擾的人們聚集起來，共同討論解決噪音的方法，他將自己公眾號的名稱改為了“反噪音聯(lián)盟”，希望更多人找到解決鄰里噪音的辦法。

李林靜在一個偶然機會下進入了反噪音聯(lián)盟。她發(fā)現(xiàn)雖然群里關于噪音的抱怨聲不斷，但關于噪音的解決辦法也開始變得多元。

按照群友們推薦的攻略，李林靜也嘗試了不同的方法。安裝隔音吊頂?shù)姆椒ú⒉贿m用于她的家，她解釋，自家樓上的噪音級別很重，若要完全隔掉噪音，需要非常厚的吊頂，“做好以后這個屋也沒法住人了。”李林靜決定和樓上鄰居再度溝通，說服鄰居花了一千元購買了減震墊，“但是效果并不好，而且墊子鋪了一兩年后，已經(jīng)壓實了，現(xiàn)在是起不到任何效果的。”李林靜也嘗試給鄰居送過軟底拖鞋，效果仍舊不明顯。

李林靜又嘗試和鄰居的6歲孩子成為朋友，趁著孩子在小區(qū)樓下玩耍時帶上玩具和孩子打成一片。這被李林靜稱作是最有效的方式：“他們的孩子和我們混熟以后，就會說‘樓下的叔叔阿姨，以后我們會輕點蹦?！?/p>

鄭云則在群友的鼓勵下選擇了鼓起勇氣反擊。

自認為性格軟弱的鄭云，曾在與樓上鄰居調(diào)解噪音問題時送過雞、粽子，也送過各式各樣的零食，她希望能用友好溝通的方式解決噪音問題。但鄰居的我行我素，讓這一切成了徒勞。

鄭云通過以最大音量播放電視節(jié)目的方式表達憤怒?！耙云淙酥肋€治其人之身”。

也有人嘗試以暴力反擊噪音。傅岳記得，2020年年初，一個25歲左右的男生因為反復和樓上租戶溝通無果，在群里表達了自己要拿鐵棍上樓報復對方的想法。有不少群友在群里勸解他，“哪怕深夜去敲門提醒，也不要以暴力的方式解決問題?！蹦猩敃r聽不進勸解，一度退群，冷靜下來以后又主動加入群聊。

傅岳通過和男生私聊后，了解到男生在遭遇噪音問題時恰逢生活上也有諸多煩惱，情緒已經(jīng)處于崩潰的臨界點，于是產(chǎn)生了極端的想法。在傅岳給男生提供了幾條解決辦法后，男生通過和樓上房東溝通的方式，最終把噪音問題控制在了可接受范圍內(nèi)。

2020年底，傅岳將聯(lián)盟的名稱改成了“安靜之家”。他希望加入聯(lián)盟的人能夠理性維權，反對以暴制暴。“遇到有人想用暴力解決問題時，群里都會有人勸解：犯不著去打架斗毆，最后自己的生活反而被毀了，還要承擔刑事責任?！?/p>

安靜之家的群公告里，列著幾項傅岳制定的群聊公約：“可以吐槽抱怨，但是不要發(fā)布詛咒、侮辱視頻”、“不得宣傳暴力手段?！?h3>期待有法可依

近幾年關于噪音擾民的討論越來越多。據(jù)媒體報道，2019年4月，青海一名男子因無法忍受樓上鄰居家的“噪音”，持刀沖入住戶家中，砍傷了四人，造成兩人重傷。2019年11月16日晚，鄭州一男子因鄰里噪音糾紛殺害樓上三名女孩。

據(jù)我國《環(huán)境噪聲污染防治法》第六章第四十六條規(guī)定，使用家用電器、樂器或者進行其他家庭室內(nèi)娛樂活動時，應當控制音量或者采取其他有效措施，避免對周圍居民造成環(huán)境噪聲污染。此外，據(jù)《民用建筑隔聲設計規(guī)范》規(guī)定，對于住宅臥室、起居室允許的噪音級別為：臥室白天小于等于40分貝，夜晚小于等于30分貝;起居室全天小于等于40分貝。超過此標準即為建筑隔音不達標。

傅岳說，物權法中有對鄰里關系需要和睦的一個定義，《環(huán)境噪聲污染防治法》中也只有應當避免對周圍居民造成環(huán)境噪聲污染的說法，但上述法規(guī)都沒有針對鄰里噪聲如何判罰的定義。

正是因為目前無法可依，在現(xiàn)實情況中，居委會、派出所等機構也常對噪音糾紛束手無策。而在訴訟層面，常常存在噪音取證困難的問題，無法直接證明噪音來源，大多數(shù)人不會選擇通過訴訟的方式解決問題。“在走到復雜的法律訴訟這一步之前，人們往往選擇搬家?！?/p>

傅岳說，正因如此，他們對正在提請修改的《環(huán)境噪聲污染防治法》充滿了期待。

全國人大官網(wǎng)數(shù)據(jù)顯示，2021年，共有33項法律草案完成面向社會公眾征求意見，其中《噪聲污染防治法（草案）》意見條數(shù)排名第三，意見條數(shù)達到3068條。

2021年11月19日這天，鄭云依舊在早上五點醒來。這天早上和以往有些不同——鄭云只數(shù)到了七次噪音，聲音也比以往都要輕微?！耙欢ㄊ亲蛱煊米罡咭袅坎シ烹娨暪?jié)目反擊他們的作用?！?/p>

下午五點，在咖啡館喝完一杯咖啡后，鄭云打算提前回家。鄭云說，自己已經(jīng)半年沒心思逛超市，這兩天噪音輕了，“心情好多了，今晚回家前去買些好吃的。”

（王心思薦自《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