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怪力亂神大合集

鄭晶心

袁枚是清代文學(xué)巨擘，從小“好聽長者談古事”，特別是他的姑媽沈氏經(jīng)常給他講各種故事和野史。少年時代，他喜讀各種雜書。成年后，愛好遠游，足跡遍及東南各處佳山秀水，所到之處，必不忘“廣采游心駭耳之事”，是一個孜孜不倦的采風(fēng)者。后來，他寫就了《子不語》一書，書名取自儒學(xué)經(jīng)典《論語》中“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句，意即他所述皆是圣人所諱言的怪異、強力、變亂、鬼神之事。但他在序言也說了，書中所志所述，多是子虛烏有，切勿信以為真而為其所惑。

《子不語》雖為虛構(gòu)，但想象力豐富，所構(gòu)建的鬼神世界，“街巷店鋪，與人間無異”。鬼的種類也很多：餓鬼、空心鬼、精明能干之鬼、算命先生鬼、瘟鬼、瘧鬼、冒失鬼、迂鬼、糊涂鬼、相思鬼、勢利鬼……形態(tài)各異，精怪有趣。

空心鬼實則有心

有個杭州人叫周豹先，他有個兒子十四歲，病在床上。一天夜里，周家兒子聽見兩個小鬼侍從跟上司大鬼商量說：“有什么辦法能取這個孩子的性命呢？”大鬼身穿紅袍，頭戴烏紗，留著長須，四方臉孔，從胸以下到腹部，空心透明，像水晶一般。

小鬼們說：“這樣行不行？等他明天喝藥的時候，我們兩個變成藥渣藏到碗里，他喝完藥，我們就進到他肚里，去抽他的腸和肺?！?/p>

周家兒子把這話全聽進去了，第二天怎么也不肯喝藥。家人擔心，他就把前一晚聽到的話說了。家人買來一幅鐘馗畫掛在廳堂上。小鬼們佯笑說：“這鐘馗先生是個近視眼，有什么可怕的？”原來畫畫的人畫鐘馗時，畫了一個小鬼正替鐘馗采耳，鐘馗微微閉起了眼。

小鬼只敢說大話，有鐘馗在，還是沒敢動手腳。過了一個月，一個小鬼說：“這樣鬧下去沒什么意思了?！贝蠊碚f：“今年是豬年，咱們找個屬豬的人替代一下吧?！?/p>

沒幾天，周家果然有個屬豬的老奴仆生急病死了，周家兒子的病卻好了。周家上下都把那個大鬼稱為“空心鬼”。

看到這里，我很疑心這個空心鬼是有意的。他有取周家兒子性命的職責(zé)，但周家兒子才十四歲，他于心不忍。小鬼侍從在，他不能明目張膽地放過周家兒子，只好任由小鬼們想辦法，在小鬼們實施計謀受阻的時候，再提出替代方案。這樣，他既執(zhí)行了任務(wù)，又實現(xiàn)了他“救人”的目的。空心鬼實則有心。

調(diào)皮的小瘧鬼

上元縣知縣陳齊東有一回和朋友張某住在太平府的關(guān)帝廟中。當時，張某得了瘧疾，但陳齊東沒有在意，仍然和他住在同一間屋里。中午休息時，陳齊東看見屋外有個小孩，長得白白凈凈，穿著一身深青色衣服。陳齊東以為小孩是廟里的人，也沒問他。這時，張某的瘧疾發(fā)作起來，又咳又喘。那個小孩一走，張某的瘧疾就好了。

又有一天，陳齊東睡覺了，忽然聽見張某大咳大喘起來，瘧疾又發(fā)作了。陳齊東被驚醒，睜眼一看，那個小孩正站在張某的床前，手舞足蹈、喜笑顏開，樣子非常得意。陳齊東知道了，這小孩是瘧鬼，即刻直撲上去。他的雙手一碰到那小孩，就冷得受不了。小孩跑了出去，陳齊東追到院子中，小孩卻不見了。張某的瘧疾好了，陳齊東的手上卻留下了一塊黑斑，像被煙火熏過的一樣，好幾天后才褪盡。

這調(diào)皮的小鬼真是讓人忍俊不禁。好容易施展了法術(shù)，令人生了病，卻又得意忘形，沒有守住職責(zé)，遭人追打，逃之夭夭。不過，也正因為它的調(diào)皮疏忽，使人遠離疾病，恢復(fù)了健康。

獨眼鬼的原則

浙中一帶有五個很奇特的餓鬼，其中四個鬼都是瞎子，只有一個鬼有一只眼睛，這個鬼被稱為獨眼鬼。群鬼就靠獨眼鬼的獨眼來看東西，五鬼被叫作“一目五先生”。

有一年，遇上瘟疫流行，五鬼約好一起出去覓食。等到人們熟睡以后，它們就用鼻子去嗅。如果有誰被一個鬼嗅過，那他一定會生病;如果有誰被五個鬼一起嗅過，那這個人就死定了。

四個瞎鬼畏畏縮縮、歪歪斜斜地往前摸索，因為看不見，所以不敢亂嗅人，只有聽從獨眼鬼的號令。

這天夜里，有個姓錢的人住在一家旅店里，所有的旅客都睡著了，只有他還醒著。錢某看見燭光忽然暗了下去，有五個鬼列成一排，一蹦一跳地進來了。四個瞎鬼圍住一個旅客正要嗅，獨眼鬼說：“這是個大善人，不可以嗅他。”四個瞎鬼就準備去嗅旁邊的一個旅客，獨眼鬼說：“這是位有福氣的人，也不可以嗅?！彼膫€瞎鬼只得去嗅另一個旅客，獨眼鬼又說：“這是個大惡人，更加不可以嗅了。”四個瞎鬼齊聲抱怨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們吃什么呢？”獨眼鬼指著另外兩個旅客說：“這些人不善不惡、無福無祿，不吃他們還等什么？”錢某就看見四個瞎鬼立即圍上去使勁地嗅，那兩個旅客的呼吸漸漸衰弱，而五個鬼的肚皮也漸漸鼓脹了起來。

雖然作為吃人的餓鬼很討厭，但這群餓鬼的領(lǐng)頭鬼“獨眼鬼”卻很有原則。行善的人不吃，有福的人不吃，太惡的人不吃（估計是怕大惡之人死了之后變?yōu)榇髳汗?，它們搞不定），最后選擇吃的是平庸的人。這原則到底是鬼創(chuàng)造的，還是講故事的人錢某捏造的，或是這本書的作者袁枚胡亂編的呢？

“豁達先生”降鬼記

袁枚還寫過糊涂鬼，找人報仇找錯了人;寫過相思鬼，一個鬼愛上人間的女子，但那女子的屋里掛有鐘馗畫像，它近不得身，在女子所住的屋后嚶嚶地哭;還寫過勢利鬼，每當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去富貴人家生有爐火的溫暖屋子里串門，不愛去那些貧寒人家冰冷的屋里，俗語說“窮得鬼都不上門”，真的是這樣，鬼也很勢利。

通常人們“聞鬼變色”，會害怕鬼，其實鬼也害怕人。袁枚寫“鬼避人如人避煙”，鬼一聞到人的氣味，嚇得趕緊躲避，如果不及時躲避，就會被急匆匆趕路的人沖撞成數(shù)段，需要一杯熱茶的時間，才能重新慢慢聚成鬼形，非常吃力。

除了怕人，鬼還怕雞鳴。雞叫一聲，鬼就縮短一尺;雞叫三四聲，鬼就連著縮短了三四次，越縮越短，漸漸地，鬼戴的紗帽上的兩只帽翅，也擦著地面消失不見了。

鬼害怕的東西太多了，有鐘馗畫像的地方鬼不敢進，道符、咒語、桃枝也能把鬼克住。

鬼其實沒多大本領(lǐng)，花招就三樣：一是迷惑人，二是阻攔人，三是嚇唬人。但就這“三板斧”也被一位人稱“豁達先生”的呂秀才識破了，告知了天下人。

有一回，呂秀才走夜路，看見有個婦人，臉上涂脂抹粉，手上拿著一根繩子，看見呂秀才就慌慌張張地躲到了一棵大樹后，繩子掉到了地上。呂秀才撿起繩子，用鼻子聞了一下，有股陰濕晦氣，知道遇上了吊死鬼，就將繩子藏在懷中，繼續(xù)往前走。那婦人從樹后走出來，攔住了呂秀才的去路，呂秀才往左走，她就往左攔;呂秀才往右走，她就往右攔。呂秀才知道這是“鬼打墻”，索性向前直沖而過。那鬼無奈，尖叫一聲，變出一副披頭散發(fā)、血流滿面的模樣，伸著長長的舌頭，迎著呂秀才跳來跳去。呂秀才說：“你開始是描眉畫眼，想迷惑我;后來‘鬼打墻，想阻攔我;現(xiàn)在弄出一副可怕的樣子，想嚇唬我。你的三招都已用光，我仍然不怕。你也沒有別的招式可施展了，你可知我是那個大號叫作‘豁達先生的嗎？”

于是，鬼現(xiàn)出原形，向呂秀才求饒，請呂秀才在家做一次道場，請高僧念咒為它超生。呂秀才笑著說：“我就是高僧，現(xiàn)在就可以為你念咒。”當即高聲唱誦道，“好大世界，無遮無礙，死去生來，有何替代！要走便走，豈不爽快！”鬼聽了，恍然大悟，當即伏在地上，拜了又拜，急急忙忙跑掉了。當?shù)厝苏f，這一帶原先一直不太平，自從“豁達先生”到過以后，就再也沒有鬧過鬼。

（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