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朗
中國話中的有許多詞兒本來都與吃喝有關(guān)系。
比如說“酋”,本意是陳年老酒,只不過把酒字左邊的三點水改成兩點,移到上面去了。這是東漢許慎老先生在《說文解字》中的看法?!扒酢焙髞碛忠虼顺蔀楣芫浦恕9艜r的“大酋”,就是酒官。而太平洋島嶼上土著酋長的一項職責(zé),就是在族人聚餐時負(fù)責(zé)分配食物,包括酒水。由此看來,幾千年前的領(lǐng)導(dǎo),其實就是掌管百姓嘴巴的。
“酋”字下面再加上幾筆,就成了“尊”?!白稹痹瓰橐环N酒器,容量要比爵大。古人請客,喝酒時多使用爵,而且禮節(jié)繁縟,講究嘗、獻、酬、酢?!皣L”就是眾人先把斟好的酒品嘗一下,“獻”就是主人向客人敬酒,“酬”就是客人接受主人的敬意把酒飲下,“酢”就是客人回敬主人酒。如果主人對賓客十分重視,便會以尊來敬酒,這就是“尊敬”。尊敬后來成了場面上的客套話,但原來卻有著實質(zhì)性的意思,就是讓你足吃海喝。李白詩云:“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彪m然用詞不免夸張,卻是抓住了豐盛宴席的特點,要用尊來喝酒。
有資格被“尊敬”一下的,多是有權(quán)有勢者,也有李白這樣的文人,但只是陪襯而已。接受“尊敬”級別最高者,自然是萬人之上的君主,于是,“至尊”便逐漸成為帝王專用的代名詞。賈誼《過秦論》中描述秦始皇,“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撲而鞭笞天下”,何等威風(fēng)?!爸磷稹奔热槐毁x予了這樣的政治意義,? “尊”字便不能再為酒器冠名,否則“至尊”便成了大號酒碗,未免不成體統(tǒng)。于是,只好在“尊”的旁邊另加上一個“木”字。
伴隨著“酋”和“尊”字義的演變,當(dāng)權(quán)者吃喝的內(nèi)容也大大改觀。過去的酋長,雖然掌握分發(fā)食物的權(quán)力,刀下給自己多留一塊肉在所難免,但想自己單吃一套,恐怕族人不會答應(yīng)。弄不好就會被族人廢掉,連多吃多占的機會都沒了。所以還是得老實從政,當(dāng)好公仆——盡管當(dāng)時還沒有“公仆”這個詞。但一旦成為天下至尊,情況就不同了?!奥释林疄I,莫非王臣”,幾人敢議論皇帝的飲食起居?如不識相,惹得龍顏震怒,打你幾下屁股算是輕的,砍掉腦袋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歷朝歷代,盡管也有君王在飲食上靠著自律能稍加檢點,但多數(shù)還是可勁造。
宋人陳世崇在《隨隱漫錄》中記載,他曾經(jīng)看到皇帝每天賜給太子吃喝的記錄,有酒醋白腰子,三鮮筍炒鵪子,烙潤鳩子……七七八八好幾十樣菜。不但數(shù)目繁多,而且用料考究:羊頭簽只取羊頭之兩翼;土步魚做羹,只用兩腮之上的那一小塊肉;海螃蟹只吃兩個鉗子,其余部位,全都棄之不用。宋人菜譜中很有些個“簽”,什么羊頭簽,羊舌簽,奶房簽,蓮花鴨簽,不一而足。從用料和“簽”的字義來看,大概是用尖頭小竹木棍將原料穿在一起再做加工的一類吃食,類似今天的羊肉串。土步魚又名塘鱧魚,至今蘇滬一帶仍視為美味,可燒炸可汆湯。不過只取兩腮之肉的吃法,少!一般人家縱然吃得起,也會覺得暴殄天物。
宋朝皇帝吃得精致,大臣更有甚之。宋真宗時,宰相呂蒙正每天早上要殺雞喝湯。這湯可非同一般,一雞之中只用雞舌。一碗湯要殺多少只雞可想而知,搞得家中的雞毛堆成了山。宋徽宗時的權(quán)相蔡京,愛吃鵪鶉羹,? “一羹數(shù)百命,下箸猶未足”。一次他召集下屬議事,會后管飯,光是一道蟹黃饅頭,就花費一千三百余緡。生活如此奢靡,光靠那點兒俸祿顯然不夠,出路自然是搜刮。
比較起來,今人吃喝要簡單得多?!敦敻弧啡蛘搲谙愀壅匍_時,高官宮賈云集,場面十分熱鬧。但網(wǎng)上發(fā)表的正式宴會的菜譜也不過如此。計有:南北特式拼盆:京式素烤麩,川式四季豆,上海燒素鱔,上海油爆蝦,廣東乳豬件,榆耳蜜豆;炒金銀帶子,燕窩鷓鴣羹,福祿花菇網(wǎng)鮑片,松子糖醋銀鱈魚,金華玉樹雞;飄香荷葉飯,上湯煎粉果;美點雙輝:蓮蓉水晶餅,奶黃水晶包。不但沒有金樽清酒,玉盤珍羞,而且謝絕文人,沒有記者的份兒。
憑與會者的官位財力,來點雞舌湯、鵪鶉羹、蟹黃饅頭之類,在過去還不是小菜一碟?但在今天卻少有可能,因為時代不同了。
【選自《衣食大義》】
插圖 / 四菜一湯 / 朱慧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