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惠是一家在市中心開了二十年的餐廳,專門做粵菜。
粵菜在上海人心目中一向有地位,其他菜系走馬燈似的此起彼落,粵菜始終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人氣榜前三甲。廣東人到底會吃,而懂經(jīng)的上海人到底也多。和它并列冠軍的是川菜,本邦菜只能是探花。說起本邦菜,上海人的叫法也有意思,魯、川、粵、蘇、閩、浙、湘、徽八大菜系都明確說出地名,唯獨上海菜,偏偏不叫“滬菜”,叫作“本邦菜”。說什么在上海話里“本邦”就是“本地”的意思,其實多少透出了大上海各省交匯、八面來風的派頭。各菜系都是前輩,名聲也響,但畢竟都少不了到上海灘來爭一席之地,而上海菜,就在家門口做大做強,“本邦”二字,表面上本分低調,但這份氣定神閑好整以暇,不經(jīng)意間就襯出了別家的勞師襲遠。
正因為上海灘是這樣各菜系兵家必爭之地,加上上海市中心高昂的店鋪租金,一家餐廳開了二十年,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了解一家餐廳的口碑,要到手機里“大眾點評”之類的App上查看?老上海人可不是這樣做的。在老上海人心目中,即使是陌生的餐廳,只消把它的地段和開了多少年頭說出來,就已經(jīng)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了。若不是菜式、服務、環(huán)境俱佳,有一批老客人追捧,新客人也不斷慕名而來,是很難做到屹立二十年不倒的。
所以,蘭亭惠這樣的餐廳當然可信。當然也有缺點,就是價格的門檻。訂餐軟件上顯示:人均四百五十元,那大概是家族聚餐或者比較隨便的同事聚餐吧,實際上,如果是請客,人均五百元至六百元才夠像樣。要是上燕鮑翅參,人均就會很輕松過千。
就這樣,蘭亭惠的十個包房還經(jīng)常是滿的,不預訂很難坐進去。顧新銘和汪雅君事先訂了一個小包房,等他們五點一刻到了蘭亭惠,跟著服務員來到包房門口,一抬頭,見這個小包房名字叫作“鴻運當頭”,不約而同地站住了,汪雅君說:“不好意思,能不能換一個包房?”服務員有點奇怪,對講機和不知道什么人商量了一下,說:“其他包房客人還沒有到,我們調整一下,可以的?!庇谑欠諉T帶他們到另一間,他們一看,這間叫作“清風明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顧新銘說:“就這間?!?/p>
于是,這對五十多歲的上海夫妻,就在頗有名氣,頗有門檻的蘭亭惠里的一個叫作“清風明月”的小包間坐了下來。包間里的布置自然是中式的格調,紅木或者仿紅木的桌椅,青綠山水瓷餐具,同款的瓷筷擱上整整齊齊地排著兩雙筷子,一雙是紅漆木筷,一雙是黑檀木的。旁邊有沙發(fā)、茶幾和衣帽架。難得的是,這里的沙發(fā)坐上去有足夠的硬度,不顫顫悠悠,靠墊也夠飽滿,很得力地支撐起整個腰部,不露聲色地讓人坐得既松弛又不累腰。這才是真的讓人坐的,而不是擺出來讓人看的沙發(fā)。真正好的餐廳和過得去的餐廳,差距往往就在這些細節(jié)上。
服務員先送上來兩個放在影青蘭花瓷托里的熱毛巾,然后給每人斟了一杯茶,看湯色,應該是普洱。然后把一大本黑緞封面沉甸甸的菜單遞了過來,含笑說了聲:“兩位先看看,需要點菜的時候按一下呼叫鈴,我們馬上來為你們服務?!本拖瘸鋈チ?。
好餐館就是這樣,不急,總是給客人留余地。這個余地,既是心理上的禮遇,也是做生意的技巧。尋常日子難免忙碌,進了餐廳,先讓人休整和放松一下,從容之后才能進入“吃飯”的狀態(tài),在對的狀態(tài)下再點菜,點菜的人也愉快,餐廳也愉快——因為心情好的人往往會點更講究的菜。另外,經(jīng)過二十分鐘以上的等待和喝茶——尤其是消食去膩的普洱茶,再看那些撩人食欲的照片,食欲更容易旺盛起來。過去有個口號叫作“多快好省”,那么這時候點菜,容易點得多、點得快、點得好,唯獨不省。
喝了一盞茶,汪雅君略帶愁容地說:“我們要不要先點菜?”
“先點。等她來了好說話,你說呢?”
“也是??墒恰?/p>
“你擔心什么?”
“不要我們菜點好了,結果她不來喲?!?/p>
顧新銘停了幾秒鐘,說:“不會,她會來的?!?/p>
顧新銘就按了呼叫鈴,這回進來了一個領班模樣的人,態(tài)度更加殷勤得體,見多識廣的樣子。于是雙方有商有量,顧新銘一口氣點好了冷菜、按位上的湯、小炒、主菜,汪雅君剛想問“是不是差不多了”,只聽領班說:“再加一個蔬菜,差不多了。你們才三位?!鳖櫺裸懻f:“好,要不要甜品?”汪雅君說:“我不要了,胖?!鳖櫺裸懢驼f:“那就先這樣,等一下客人到了,再讓她看看要什么甜品?!鳖I班說:“這樣最好了?!本统鋈チ?。
靜了一會兒,汪雅君說:“現(xiàn)在是五點四十,時間還早……約好是六點。不過幸虧我們到得早,不然只能坐那間包房,就蠻尷尬。”
顧新銘說:“這種時候,請客的人一定要早到的。事先電話里、微信里再怎么說,總不如自己來看看,七七八八、邊邊角角有什么問題,到了才能發(fā)現(xiàn),也才來得及調整?!?/p>
汪雅君說:“還是你有經(jīng)驗。這些地方,聽你的總沒錯!”
顧新銘看了妻子一眼,心里覺得舒坦多了。在這種時候,如果只是說一句“對呀”或者“還真是這樣”,卻忘了贊美男主人,那只是及格。大部分上海女人都不會只是及格,她們會明確歸功于丈夫——不過,大概率,她們只會說前一句,但是他顧新銘的太太還會加后面一句。一個“總”字,與其說是在一個很長的時間跨度中認可和抬舉丈夫,不如說更多的是顯出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欣賞和信賴是長期的,近乎“始終不渝”的意思了。
不管怎么說,自己選人的眼光比兒子強多了。
服務員輕輕敲了兩下包房的門,然后打開,司馬笑鷗到了。
司馬笑鷗長得眉清目秀,小巧白皙,介于職業(yè)和休閑之間的米色套裝顯得她身材苗條且氣質大方。城市里白領女郎從大學畢業(yè)到三十五歲是看不出年齡的,要不是顧家夫婦知道她今年二十九歲了,猜測她的年齡是困難的。
顧新銘和汪雅君都站起來迎接她,態(tài)度熱情而有輕微的不自然。不自然并不是因為熱情是假的,而是因為想充分地把熱情表現(xiàn)出來,卻要把熱情背后的愧疚藏起來,可是彼此都知道這愧疚就是熱情的一部分來源,所以很難藏得天衣無縫。而且,似乎也不應該把這份愧疚藏得天衣無縫?不好拿捏。畢竟面對這種局面,他們也沒有經(jīng)驗。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
司馬笑鷗的臉色比想象中的要好,她似乎不是來赴這樣一個滋味復雜、注定不會輕松愉快的宴會,而是參加一個商談合同具體條款的工作晚餐。表情的主調是禮貌,還有著理智的清醒和一點不那么在意的清淡,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似乎在防范談判對方在表面友善之下的算計。
“小鷗來了,快坐,快坐!”
“路上順利嗎?服務員,倒茶!”
“顧伯伯好,汪阿姨好?!彼抉R笑鷗說,表情和聲調都很正常。
三個人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喝了幾口茶,這時候冷菜上來了,汪雅君說:“冷菜上來了,我們邊吃邊聊?”
顧新銘讓汪雅君坐了主位,然后自己和司馬笑鷗分坐在她的兩邊。這個他們事先沒有商量過,就自然而然這樣坐了——因為這樣,便于汪雅君就近給客人布菜和倒飲料。
桌上的冷盤有四個:一個凍花蟹;一個鹵水小拼盤;一個四喜烤麩——這是本邦菜,蘭亭惠也有幾個融合菜,多少有幾個本邦菜和川菜的菜式,四喜烤麩是上海家常菜,本來上海人下館子不會點這個,但是做起來挺麻煩,現(xiàn)在許多人也都偷懶在餐廳里吃了;一個桂花山藥泥——山藥泥自然不成形,為了好看,用模子壓出了一朵朵花的形狀,上面澆了糖桂花和蜂蜜,雪白的花朵上面有兩種深淺不同的黃色點綴,看上去精致討喜。鹵水拼盤是在六種里面自己選的,他們選了鹵水掌翼和豬利——廣東人真有趣,為了討口彩,豬舌永遠叫作豬利,因為“舌”諧音是“蝕本”的“蝕”,而“利”就是“一本萬利”的“利”了。
汪雅君看著豬舌,心想:名字叫得好聽有什么用?有些事情,蝕就是蝕,虧就是虧。就拿小鷗來說,戀愛了兩年,然后分手,兩年的青春,傷透的心,怎么看都是女孩子蝕本呀。
上海話豬舌也不叫豬舌,而叫門腔。顧新銘心想:如果真是吃什么補什么,那今天自己和汪雅君確實應該多吃門腔,變得會說話一些,才好。
世界上,人和人的關系不但最復雜,也最難以預料。就說眼前的司馬笑鷗吧,和他們是什么關系呢?兩年零一個月之前,他們就是陌生人。兩年前,她成了他們的兒子顧輕舟的女朋友。一年半前,她和他們正式見了面,他們也都認可和喜歡這個女孩子。半年前,他們已經(jīng)把她當成了自己的準兒媳婦,高高興興地談論起婚房和婚禮的問題。那個時候,是他們和這個姑娘的人生軌跡最靠近的時刻,幾乎再進一步就成為一家人了。但是三個月前,顧輕舟突然說和她不合適,死活分了手。于是,現(xiàn)在,他們其實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
不要說司馬笑鷗,就是汪雅君和顧新銘都覺得非常突然和難以接受。顧新銘對太太說:“大概兒子看上別人了。不然不會這么絕情。”汪雅君說:“小鷗這么好的姑娘,這死小鬼還要哪能?”“哪能”是上海話,“怎么樣”的意思。顧新銘說:“我找他談談。”
他找了一個中午,特地到顧輕舟的單位門口,和兒子單獨吃了一頓午飯,然后傍晚回到家對太太說:“看樣子,只能讓他去了?!蓖粞啪f:“那么他是有別人了嗎?”“可能吧,但好像沒那么簡單。他反正拿定主意了?!蓖粞啪唤邮埽骸斑@是什么話?我找他談!”顧新銘說:“你是他媽媽,你和他談可以,但是你不要激動。”汪雅君血壓有點高,控制血壓的藥又時吃時不吃。
當天晚上母子談話很快進入對抗模式。顧輕舟喊:“她愛不愛我,你比我清楚?”汪雅君說:“就是比你清楚!你這個沒良心的!你要是看上別人就承認,不要敢做不敢當!”顧輕舟氣勢低了一些,說:“我要怎么和你說呢?我們這一代,和你們不一樣,大家都是腦子很清醒,在做一個選擇?!薄澳悄銥槭裁床贿x擇小鷗?她哪一點配不上你?”“她好多地方都比我強,問題是這一點你們知道,她自己也知道,我們在一起我有一種學渣被要求上進的感覺,我不喜歡?!薄澳悴粣鬯?!如果你愛她,為她上進上進有什么問題?啊?”“是,我發(fā)現(xiàn)我不愛她,按照你們的標準,我可能從來沒有愛過誰。”“你!你不要和我耍無賴喲我告訴你,我直接懷疑你有問題,你是不是有新的女朋友,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所以要急吼吼和小鷗分手,趕緊去娶人家?”“拜托,老媽,這是二十世紀的故事了好嗎?我遇到更合適的,換個女朋友也很正常,但是因為你說的這個結婚,你覺得我會那么土嗎?”“你!”汪雅君有點頭暈,顧新銘趕緊進來把母子分開了。
花了兩三個星期,夫妻倆終于弄明白了,顧輕舟確實有了新的女朋友。這位是正宗上海人,李寶琴,二十五歲,大學本科學歷,小公司文員,工資只拿來自己吃飯和零花的,父母是掙足了錢退隱江湖的生意人,所以這姑娘的名下,有價值兩千多萬元的房子一套,地段好,房型好,保時捷一輛,結婚時還有豐厚的嫁妝。唯一缺點是,這姑娘年輕而不貌美,長相乏善可陳,開足了美顏也很一般。夫妻倆一致認為:完全不如司馬笑鷗。不漂亮不說,這種家庭出來的,就是個地主家的傻閨女,嬌氣加刁蠻,已經(jīng)夠顧輕舟受的,而且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會,其實是沒法一起過日子的。顧新銘說:“結婚是終身大事,可要選對人?!鳖欇p舟說:“都說結婚選對人,可以少奮斗二十年,如果選她,我可以少奮斗三十年?!狈蚱迋z一起失聲說:“你真的要選她?”顧輕舟說:“如果結婚,我就選她,可是我還不一定想結婚呢?!蓖粞啪f:“你到底和小鷗有沒有談戀愛???現(xiàn)在有沒有愛上別人啊?我怎么聽來聽去,都沒有什么感情呢?”顧新銘說:“兒子,我也不是很明白,不過作為老爸,我要提醒你,婚姻對男人也是大事情,你要理智。”顧輕舟說:“你們兩個人商量好了再來和我搞腦子,好不好?一個要我講感情,一個要我講理智。就很搞笑?!?/p>
汪雅君覺得頭暈,只能坐下了:“兒子,不要說人家小鷗想不通,你總要讓媽媽理解你呀。哎喲,我怎么會生了你這么個兒子!”顧輕舟聽見母親帶了哭腔,停住了要離開的腳步。顧新銘說:“你和爸爸媽媽好好談談。不管選哪一邊,另一邊至少不要出人命。”顧輕舟轉過身來,帶著不耐煩和無奈說:“出什么人命???你們不要以為司馬笑鷗愛上了我,她也是——在可能的范圍里選中了我而已。如果有更好的男人出現(xiàn),她一樣會頭也不回走開的,你們不知道嗎?”顧新銘說:“可是你們互相選中了,對方?jīng)]有改變心意,你改變了呀。”顧輕舟說:“因為李寶琴出現(xiàn)了,而且她主動追我了呀?!蓖粞啪f:“你有女朋友,她怎么可以這樣?”“奇怪,為什么不可以?如果談戀愛了就不可以換人,那為什么要談戀愛?都相個親,然后直接去民政局好了!你們講點道理好嗎?”顧新銘問:“她能讓你要和小鷗分手,說明你動心了,那么你看上李寶琴什么呢?是她家有錢嗎?”顧輕舟說:“在有錢的家庭長大的人不一樣,她做人不那么起勁,不會什么都很在乎很緊張,也不要求我上進,大家在一起很輕松,可以一起享受人生。另外,他們家有錢,也是個優(yōu)點啊,結婚的房子、車子都是現(xiàn)成的,將來我不用按揭,你們留著錢養(yǎng)老,有什么不好呢?我就想不通,你們到底生什么氣?!”顧新銘說:“人生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兒子啊,你太年輕了!”汪雅君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呀,兒子?!鳖欇p舟像聽到好笑的段子那樣,一下子笑了起來:“你的老校長恩格斯說的,對嗎?”就再次轉身走了。汪雅君對著他后腦勺喊一句:“她父母有沒有文化?還寶琴呢,不知道這是《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的一個嗎?那種家庭、那種長相,怎么好意思叫這個名字!”顧新銘說:“好了好了,名字不是重點,至少沒有叫寶釵吧?!蓖粞啪f:“哪怕她叫林黛玉,我也不要!我就是認定了小鷗做兒媳婦!”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
外面的防盜門咣當一聲關上了,顧輕舟出去了。顧新銘說:“看來他是真的拿定主意了?!蓖粞啪f:“我反對!我們怎么對得起人家小姑娘?怎么對人家父母交代?談得好好的,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過了,然后莫名其妙就分手?人家肯定要罵我們上海人沒家教不像樣,說這家父母都睡著了嗎?兒子這樣也不管?”顧新銘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反對,我也反對呀。我當面和他說了:爸爸媽媽都喜歡小鷗,你要分手,她傷心,我們舍不得,你放掉了她也很難再找到這么好的了,希望你珍惜。其實你和她結婚,是我們家高攀,要不是你是上海人,有主場優(yōu)勢,估計你打破頭還娶不上人家呢。他說:不是你們要和她結婚,是我在選人過一輩子好嗎?當初你們談朋友,你們結婚,我干涉過嗎?”汪雅君忍不住笑了,然后笑容一斂,更生氣起來:“這什么話?!他跟誰學的,三十歲的人了,講話這副不正經(jīng)的腔調!”顧新銘長嘆了一口氣,說:“你也知道他三十歲的人了,所以,我們反對也反對過了,后果自負的警鐘也敲過了,也沒辦法了。”汪雅君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愣了好久,茫然地問:“那么哪能辦?”顧新銘說:“讓他去!”汪雅君想了想,也說:“煩死了,讓他去!讓他去!”
上海話說“讓他去”的發(fā)音很像普通話的“娘遺棄”,最后的一個字唇齒摩擦得厲害,聽上去咬牙切齒,有憤恨,有無奈,更充滿了鄙視和不屑的味道。
司馬笑鷗是貴州人,自己一個人大學考到了上海,從此留在上海打拼,如今在一個大公司里有一個很不錯的位置,年收入比當公務員的顧輕舟豐厚。她皮膚雪白,五官立體而精致,雖然一米六二的身高不夠高挑,但依然算得上是個漂亮姑娘,而且一看眼睛就知道很聰慧,智商情商雙在線的那種。接觸下來,明顯要比顧輕舟成熟,有一種離家早的人特有的懂事和干練。顧輕舟雖然比她大一點,但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上海,其實反倒是溫室里的花朵。司馬笑鷗對未來的公公婆婆也是要溫度有溫度,要禮數(shù)有禮數(shù)。過年的時候,在回貴州之前,小年夜先請吃飯,雙手送上一盒茶葉(是顧新銘喜歡的正山小種)和一盒燕窩,一看盞形和成色,汪雅君就一邊驚嘆一邊笑著責備:“哎呀,你這戇小姑娘瘋了嗎?這個太貴了!自家人,一定要送,也送點碎的吃吃好了!”初六,一回上海就來拜年,再送大冬天里最好的鮮花和進口車厘子。去年,連他們兩人過生日也有表示,顧新銘生日收到一個精致的栗子蛋糕,汪雅君生日收到一瓶法國大牌的面部專用精油,司馬笑鷗說可以滴兩滴在面霜里,加強對面部皮膚的保養(yǎng),又不麻煩。汪雅君驚嘆說:“真是用心??!精油滴在面霜里頭,我還沒有這樣講究過呢?!鳖櫺裸戦_玩笑說:“人家小姑娘出手這么大方,你不要開心得太早,你等著,以后他們房子的首付你是跑不掉了!”說這話的時候,汪雅君剛洗完臉,先不回答,從容地用無名指輕輕地往眼睛下方點上幾點芝麻大小的眼霜,用無名指輕輕地抹開,然后用三個手指彈鋼琴一樣點勻了,才說:“你以為嚇得死我?。坎皇菧蕚浜昧藛??首付我們來,按揭讓他們自己來。過兩年要是生孩子,正好我們也退休了,可以幫他們帶?!鳖櫺裸懻f:“還是要請個阿姨的,不然你吃不消的?!蓖粞啪f:“嗯。都這么晚了,睡覺吧。你怎么還在喝茶?”顧新銘說:“這是小鷗送的茶,還沒喝透,不能浪費?!?/p>
那時候,這兩個人,第一次有了要做公公婆婆的感覺,第一次以滿意、喜悅、期待的心情準備迎接一個家庭新成員加入。當然,上海家長在孩子婚嫁時必須擁有的萬事俱備、運籌帷幄的驕傲感,他們也有了。
而現(xiàn)在,把他們聯(lián)結在一起的顧輕舟不在這里,他甚至都不知道父母要請司馬笑鷗吃飯。只有他們三個人——一對心愿落空,還要來對曾經(jīng)的準兒媳道歉、安撫的夫婦,以及一個因為受了傷害而隨時可能拂袖而去的女孩子,坐在這個包間里,面對著四個冷盤,雖然是蘭亭惠的招牌菜,但是看上去冷冰冰的。
“小鷗,吃呀,吃呀!”汪雅君用公筷往她碟子里搛菜,注意把每樣菜擺放得整齊,互相之間保持距離,免得串味。
顧新銘看見汪雅君用調羹舀了一勺混合了金針菜、香菇、黑木耳、花生的烤麩往司馬笑鷗的碟子上送,突然臉色一凝,眉頭皺了起來,壞了!百密一疏,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這道菜不該點?!翱钧煛背耸巧虾<页5睦浔P,也是過去上海人婚禮上必備的一道菜,因為,烤麩的諧音是“靠夫”,結婚后凡事依靠丈夫,“夫”能夠一輩子“靠”得住,這是新娘一方的強烈心愿,往往也是新郎新娘兩家的共同心愿,因此“四喜”是例行的口彩,“烤麩”(靠夫)才是真正的祈愿和祝福。司馬笑鷗是被分手的,對她來說,顧輕舟根本靠不住,所以今天的席上出現(xiàn)這道菜,就大大的不妥了。顧新銘此刻只能舒開眉頭,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里安慰自己:司馬笑鷗畢竟是外地人,又年輕,應該不知道上海人這些“老法”的規(guī)矩和說法,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對天發(fā)誓,今天,他們夫妻兩人可是世界上最在乎司馬笑鷗情緒的人了。
司馬笑鷗慢條斯理地吃了一朵山藥糕、一片鹵水豬利、一個凍花蟹的蟹鉗——蟹殼事先都是夾破了的,所以用筷子輕輕撥幾下,四分五裂的蟹殼很簡單就脫落了,一點不費事就可以吃到完整的蟹肉了。蘭亭惠就是蘭亭惠。最后是四喜烤麩,司馬笑鷗沒有吃,不知道是不喜歡吃,還是知道那個說法所以拒絕碰它。汪雅君這時候也發(fā)現(xiàn)問題了,看了顧新銘一眼,整整齊齊的衣服下面,兩個人身上都出汗了。
這時候湯來了。一人一盅橄欖瘦肉螺頭湯,打開湯盅蓋,就聞到香味?!靶→t,喝湯!”喝一口,又清鮮又甘甜,連這三個沒心思真吃飯的人也覺得味好到熨帖。“這道湯清熱解毒、潤肺滋陰,對人很好的?!鳖櫺裸懻f。他真心希望,這道湯,或者說這種心理催眠,能在上海涼爽而干燥的秋天,從嘴巴到喉嚨再到五臟六腑,為遭遇感情挫敗的女孩子提供一點幫助。
三個人靜靜地把湯喝完,居然沒人說話,好像突然一絲不茍地遵守起“食不言”的古訓似的。
然后上了牛排。雖然每人一份,這個牛排小得出奇,只有成年人手掌心大,還比手掌心窄,但是服務生上菜的時候,領班特地進來介紹了一下:“這是和牛牛排,請趁熱用。我們的配方是專門研制的,所以建議貴賓自己不再加任何調味,就這樣享用。”看了這個陣仗,自然知道這道菜身價是高的,再一看上面的雪花紋,用刀一切感覺到那種質感,就知道不是騙人的,切一小方放到嘴里,果然是和牛。顧新銘說:“是和牛,和我在日本吃過的差不太多。”汪雅君問:“這不是日本來的吧?聽說國內沒有真正日本進口的和牛?!鳖I班笑了一笑,說:“請三位吃起來,邊吃邊聽我說——如果有人說他們端出來的是日本進口的和牛,您不要相信,我們這是澳洲和牛。雖然不是日本進口的,但是我們是正規(guī)渠道進口的,而且是真正的有等級的和牛,像今天這個牛排,絕對是M6-M7等級的,絕對香,雪花分布很好,也不會太油?!鳖櫺裸扅c頭說:“我剛才一吃,就知道不是日本和牛,不過東西是好東西。我就喜歡你們這樣,有一說一,不要吹,不要浮夸。說的人踏實,聽的人也踏實?!鳖I班說:“我們也最歡迎您這樣的客人,見多識廣,上海人說叫‘懂經(jīng),而且又客客氣氣?!鳖櫺裸懻f:“哈哈,您客氣,您客氣。你們會做生意!”領班說:“歡迎您多來!這是我的名片?!彼抉R笑鷗沒說什么,只是嫻熟地用刀叉把小小的牛排切成四五塊,然后一塊一塊送進嘴里,同時似看非看地聽著,但她明顯比剛進來的時候松弛了,神情深處的那一絲戒備也找不到了。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
領班走后,汪雅君對司馬笑鷗說:“這牛排還不錯,就是太小了,你年輕,可以多吃點肉,要不要再來一份?”
司馬笑鷗說:“不用不用,我不減肥,不過也要控制體重的?!闭f完這句話,她臉上有了一點笑的影子。
“是啊是啊,你們這一代比我們好,從小有控制體重的意識,所以身材比我們這一代好多了。”
“哪里,阿姨您和顧伯伯都保養(yǎng)得好?!彼抉R笑鷗一半被迫一半真心地說。其實這話本來是真心的——她過去和顧輕舟說過,上海人到底不一樣,你爸爸媽媽身材、風度都很好,打扮也很得體,可是今天不是說這種話的心情和氛圍,卻又出于場面需要不得不說,于是一句真話剛說出口,就死了一半,好像是不合時宜的恭維。當她自己意識到連說一句真心話都這么尷尬,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顧新銘和汪雅君幾乎同時嘆了一口氣。顧新銘有點可憐汪雅君,于是決定自己先開個頭,他記得讀過一本《如何進行有效溝通》之類的書,里面說,在面對容易引發(fā)爭執(zhí)和不愉快的談話時,一定要用“我”“我們”來開頭,哪怕不得不說“你”,也不能說“你怎么生氣了”,要說“我覺得你好像生氣了”;不能說“你誤會我了”,要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表達得不好,好像引起你的誤會了”。總之是要主動擔責的意思。于是他說:“小鷗啊,伯伯和阿姨也不能做什么,今天就是想請你吃個飯?!彼抉R笑鷗渾身微微一震,馬上垂下了眼簾,好像不愿意讓人看見她的眼神。
汪雅君趕緊說:“我們心疼你,可我們也插不上手。你也知道,孩子大了,爹媽簡直成了弱勢群體,根本管不了。你相信我,要是打他能把他打聽話,我早就用家法打得他趴下了?!?/p>
司馬笑鷗似笑非笑地說:“還不至于?!边@句話有點微妙,是說顧輕舟罪不至此,還是說自己不至于淪落到這一步,要男方的家長用暴力來逼迫男朋友留在自己身邊?汪雅君和顧新銘對視了一眼,顧新銘不開口,汪雅君只好繼續(xù)說:“小鷗啊,我們都很喜歡你,真的,已經(jīng)把你當成……家里人了,弄成今天這樣,我真是萬萬沒想到??!我們心里也很難過?!彼抉R笑鷗嘴邊浮起一縷似悲涼似諷刺的笑容,說:“對不起,讓你們操心了?!鳖櫺裸戱R上補救,說:“千萬別這么說!是我們對不起你。你是個好姑娘,你做得都很好,都是顧輕舟不好,他這個人不成熟,完全拎不清,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如何珍惜感情,也不知道該如何選擇人生伴侶,他將來肯定要后悔的?!彼肓讼?,一咬牙,把最嚴重的一句說出來了,“是我們教子無方,對不起你?!蓖粞啪舱f:“我們真的很內疚,都沒臉見你?!?/p>
只聽司馬笑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都是成年人,哪怕是犯罪,也是自己進監(jiān)獄,哪有株連父母的?這事和你們沒關系?!眱蓚€人聽了這句話,抬起了頭,看見她喝了一口茶,穩(wěn)住了氣息,繼續(xù)說:“何況,談戀愛,本來就是兩種結果,要么結婚,要么分開。你們放心,我不會去糾纏顧輕舟,將來他和別人結婚,我也不會去砸場子的。”
兩個人心頭一寬,同時又一酸:已經(jīng)沒有希望成為兒媳婦了,依然有這樣的態(tài)度,可見過去的種種懂事不是假的,真是難得的好姑娘,可惜江湖一去深似海,從此彼此是路人。汪雅君說了出來:“我們知道,你是個明事理、重情義的姑娘。顧輕舟配不上你,真的,你也許現(xiàn)在不相信我的話,過幾年,就會覺得我說的是對的,到那時你還會慶幸沒有嫁給他呢?!鳖櫺裸戉卣f:“確實,你樣樣比他強。是他沒福氣,真的,是我們顧家沒福氣……”
司馬笑鷗不知道是被打動了,還是觸動了心事,低著頭,好一陣子沒有聲音,然后,她好像下了決心似的,緩緩地抬起頭,說:“我這些天是很難過。但你們知道我心里最過不去的一個坎,在哪里嗎?”“你說,你說!”夫妻倆爭先恐后地說。讓司馬笑鷗在他們面前傾訴一番,這是他們請這頓飯的最大希望啊。
“他可以和我分手,什么理由都可以——兩個人在一起,要兩個人都愿意,分手就不一樣,只要一個人想分手,就只能分手。他可以不愛我,可是他不該說我不愛他,他說我只是快三十歲了,急著想找個人結婚、在上海安個家。我不是!我受不了他這樣冤枉我!”
顧新銘說:“這個他說得完全不對!”汪雅君說:“他胡說!你只當他放屁!”
司馬笑鷗說:“我對他說,你不能這樣說我,除非你從來沒有愛過我。然后你們知道他說什么?他說:你們女人真奇怪,反正就這樣了,愛過,沒愛過,有什么區(qū)別?”她的眼圈和鼻子都紅了,但是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夫婦倆都沉默了,因為真的不知道說什么。沒想到兒子如此現(xiàn)實,如此狠絕。同時也深深感到了自己立場的尷尬和語言的無力。
“伯伯,阿姨,謝謝你們這么接受我、疼愛我。我不知道他在你們面前會怎么說,我今天來,就是想告訴你們,我是真的愛過顧輕舟,是真的看上他,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我就是愛他這個人,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白頭到老,不可以嗎?他要分手我沒辦法,可為什么我的感情還要被這樣否定、這樣不在乎?現(xiàn)在我也看明白了,我不是他要找的人,他也不適合我,所以,分手就分手,總比以后離婚強?!彼抉R笑鷗的臉色蒼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口紅已經(jīng)在吃飯過程中消失了,所以現(xiàn)在是真實的唇色。但她始終沒有流下來一滴眼淚,倒是汪雅君眼淚汪汪了。
好在裝在青綠山水大瓷盤里的清蒸珍珠斑上來了。平時請客,點一條筍殼魚或多寶魚也就是了,但是今天,顧新銘覺得一定要珍珠斑。普通石斑魚也很鮮,肉質也夠彈牙,但是珍珠斑的嫩,是超乎一切石斑魚的,價格也是超乎一切普通石斑魚的,所以——今天必須要珍珠斑。顧新銘說:“你給小鷗搛點魚肉,這是珍珠斑,好吃,又不會胖?!蓖粞啪貌讳P鋼長柄調羹,一下子撥下來一大塊雪白的魚肉,放到司馬笑鷗的碟子里。司馬笑鷗慢慢吃掉了。
然后又上了一道脆皮百花雞、一道黑松露汁燴鮮鮑、一道鍋燒雜菌豆腐、一道白灼西生菜。
這時候顧新銘用另起一段的口氣,說:“小鷗,人這一輩子,總會遇到一些不開心的事情,也只能面對。我們呢,真的很喜歡你,也知道你一個人在上海,雖然事業(yè)有成,但是畢竟沒有親人,我們希望,以后像朋友一樣來往,你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自己解決起來有困難,只管來找我們。商量商量啊,需要我們出點力啊,我們都很樂意?!?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
司馬笑鷗顯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表態(tài),遲疑地說:“這個……不用了?!?/p>
汪雅君說:“小鷗啊,你如果不嫌棄,就把我們當成親戚吧!我們是小老百姓,你知道的,他在出版社,我在學校里,都快退休了,但我們總歸這把歲數(shù)了,好歹算是長輩,你有需要的時候,要想到我們,碰到為難事情了,不要一個人撐,發(fā)個微信、打個電話告訴我們,好不好?”
司馬笑鷗愣了一會兒,臉上有混合著驚訝、委屈和感動的神情掠過,然后恢復了平靜,說:“好的。謝謝。”她的雙唇恢復了一些血色。
汪雅君說:“對了,甜品剛才還沒有點,小鷗,你看看你想吃什么?流沙奶黃包?陳皮紅豆沙?燕窩蛋撻?天鵝酥?他們的甜品也很不錯的?!?/p>
“不用了,阿姨。”
“吃個甜品吧,心情會好?!?/p>
司馬笑鷗幽幽地說:“心情,總要讓我不好一段時間吧。整件事情,我也只剩這個可以決定了?!?/p>
汪雅君要說話,顧新銘用眼神阻止了她。這頓飯,司馬笑鷗的情緒就像退潮的大海,雖然還有一浪一浪地往回卷,但是總體是浪越來越遠去,海面越來越平靜了。這下子回浪有點兒猛,也只能等它自己下去,這時候不能亂說話,這時候如果說錯一句話,豈不是前功盡棄?這女人,就是性子急!
最后還是汪雅君做主,選了冰淇淋,顧新銘從來不吃甜品,于是她和司馬笑鷗一人兩球冰淇淋,慢慢地吃著。第一球冰淇淋吃完的時候,汪雅君說:“小鷗,阿姨送你一件禮物,是我們做長輩的一點心意,希望你收下。”她從背后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紅色的絲絨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個老鳳祥金手鐲,沒有花樣,光面的一條,看上去有點像藤條做的,出人意料,有古樸的感覺。
司馬笑鷗睜大了眼睛:“阿姨,您這是做什么?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你聽我說,我們上海人家,孩子大了,總歸要買個手鐲的,是為了保值,所以都不講時髦,就是買老鳳祥的。這是我去年買的,當時覺得足金手鐲比較土,你肯定不會戴,也就是給你壓壓箱底,所以給你選了這個實心的?!?/p>
司馬笑鷗說:“手鐲還有實心的?”
顧新銘說:“雖然是實心的,但分量不重,也就五十克,你看,標簽還在,也沒多少錢的。你收下吧?!?/p>
司馬笑鷗說:“我心領了,但我還是不能收?!?/p>
汪雅君說:“這是我心里想著你買下來的,不可能以后去給別人,所以我一定要給你,你也一定要收下,聽見沒有?你不要多說,你就收下!”語氣里有傷感,也有賭氣。顧新銘知道,這是妻子本色出演,一定會有效果的。
果然,司馬笑鷗聽出了這語氣里的真實感情和江湖義氣,終于慢慢伸出了手,接過那個絲絨盒子:“那我收下了。謝謝阿姨,謝謝伯伯。”
司馬笑鷗吃第二球冰淇淋,心想:這么好的一對父母,如果能是自己的公公婆婆,該多好!本來就應該是的!這個鐲子,本來是他們給自己的結婚禮物,誰知道突然一腳踩空,什么都變了……又想:連他們都這樣對自己,可見顧輕舟是何等無情、何等過分!最可恨的,他變心不要緊,還要把過去的感情說得一錢不值……一想到這里,忍了整頓飯的眼淚涌了上來,來勢洶洶,在失控之前,她猛地站了起來,匆匆地說:“我先走了。謝謝伯伯阿姨!再見!”就推開門走了。夫婦倆追到包房門口,只看見她纖細的背影飄一樣消失在走廊盡頭的光影中。
顧新銘拉拉汪雅君,兩個人回到餐桌前,坐下來。一坐下來才覺得非常疲憊。
顧新銘說:“有點累?!?/p>
“我頭痛。”汪雅君說。
“都老了?!鳖櫺裸懻f。
“想想當初,我們什么都沒有,還不是照樣結婚、生子?哪有這么復雜?”
“是啊,你當初那么漂亮,怎么就那么傻,我什么都沒有,就嫁給我?開頭還是和我父母擠在一起,后來單位總算上了末班車分了房子。你跟了我這個窮人,這三十多年,真是不容易?!?/p>
汪雅君白了丈夫一眼,說:“不要說得那么作孽相,我們的房子漲了多少倍,你怎么不說?再說你也不差呀,兼職啊,股票啊,拳打腳踢,這三十年可沒少掙。關鍵是你的心思都在家里,嫁給你這種男人,心里踏實,夜里也睡得著。”
顧新銘得到妻子的贊美,心里甜絲絲的,說:“是你不容易,當年那么相信我,嫁給我這個窮小子,和我白手起家?!?/p>
汪雅君看看丈夫幾乎全白了的兩鬢,不由得伸出手去,拍拍丈夫的手臂,說:“還是你好,當初選中我就是我,三十年來一心一意的。不像某些人,本事嘛沒有,還要那么花!”
顧新銘說:“他拎不清!他以為人生這么便當???往往是越想走捷徑,越會走彎路的?!?/p>
汪雅君說:“就是呀。一開始如果不是真心看上這個人,以后有點風吹草動都過不下去的呀?,F(xiàn)在這些年輕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們懂什么?一輩子長著呢。”
顧新銘轉移話題說:“不過,你也不要光生氣了。如果——我是說如果啊,他一定要和這個小李結婚,也不是一點優(yōu)勢都沒有?!?/p>
“什么優(yōu)勢?就有錢啊?一個一米八的男子漢,怎么可以想這樣當小白臉吃軟飯?”
“他們房子和車都現(xiàn)成,確實省力很多,不過關鍵還不在這里,關鍵是,我問清楚了,對方父母沒讀過大學,早婚早育,現(xiàn)在女孩子的父親才五十歲,母親還不到五十歲,而且又在上海,將來他們生孩子,不要說坐月子,就是幫忙帶孩子,女方父母應該也靠得上?!?/p>
汪雅君眼神閃了幾下,然后沉默了,顧新銘知道她在心里盤算,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半晌,只聽汪雅君長嘆了一口氣:“沒勁!你說,是我的兒子要談婚論嫁,怎么說也是喜事,怎么我這心里就這么不痛快呢?”
顧新銘也長嘆一口氣:“我和你差不多。大概我們都落伍了,都是老人類了!”
汪雅君說:“那我們真是選對人了,不管新舊,夫妻最要緊是兩個人談得攏?!?/p>
顧新銘看了看妻子,他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是班花的妻子,不知何時,雙眸不再如水清澈,眼角也出現(xiàn)了細密的皺紋,像開片瓷器上的裂紋。
顧新銘說:“不管了,我們好久沒有兩個人出來吃飯了,今天就當我們的兩人世界吧。”
“是啊,這么好的地方,剛才吃得沒滋沒味,菜都涼了?!?/p>
顧新銘說:“現(xiàn)在幫兒子擦好了屁股,接下來我們放松,慢慢吃!”
“你說得這么難聽,好像我們剛才在搞危機公關一樣,我可是真心的。為什么一定要送她那個手鐲?讓她派用場的。我們對人家說得好聽,什么‘你有困難來找我們喲,這就是嘴巴上講講的,一點都沒用的!人家小姑娘也是要面子的人,以后無論如何不會來找我們的。她一個人在上海,還是給點東西傍身吧。給她那個,是個足金的,分量也有了,平時放著呢,保值;萬一碰上難處,拿出來,總還可以抵幾個月房租。”
真是一個好女人!顧新銘想。他突然有一點站起來擁抱一下這個女人的沖動,這是一種他好久沒有體會到的感覺了。當然作為一個上海人,這種外露的方式,是和他們絕緣的,即使在四下無人的包房里,他也不會這么做。就像在上海話里面,根本沒有“我愛你”這句話一樣。
他特別溫潤地看了看妻子,好像想用眼神撫平她眼角的細紋似的。然后高聲喚:“服務生,來一下!把菜都拿去熱一熱!”
原刊責編??? 李蘭玉
【作者簡介】潘向黎,文學博士,專業(yè)作家。生于福建泉州,十二歲起移居上海至今?,F(xiàn)為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愛小丸子》《輕觸微溫》《女上司》《中國好小說·潘向黎》等多部,專題隨筆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散文集《萬念》《如一》《無用是本心》《茶生涯》等。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冰心散文獎、中國報人散文獎、朱自清散文獎、花地文學榜年度散文作家等文學獎項。作品五次入選中國小說排行榜。作品被譯成英、德、法、俄、日、韓、希臘、蒙古等語種,已出版英譯小說集《緬桂花》及俄譯隨筆集《茶可道》。52794DC2-B091-4EC3-B595-1FEC31ACB3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