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眼淚

李林

記憶中，我只見父親流過兩次眼淚。第一次，是在我八歲的時候。

那時，村東頭有個池塘，塘水清澈見底。池塘邊生長著許多蘆葦，有的地方稀疏，有的地方密集。蘆花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婀娜地舞動，引得一些小鳥在葦叢中穿梭。小時候的我，不僅調(diào)皮，嘴也饞，總想掏點鳥蛋回家煮著吃。所以，有事沒事我就愛在池塘邊轉(zhuǎn)悠。

那天放學(xué)路過池塘，葦叢中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聲，婉轉(zhuǎn)悅耳，給寂靜的池塘增添了幾分情趣。我循著聲音向池塘邊走去，在蘆葦叢的縫隙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羽毛艷麗的鳥兒，它正立在葦稈上，起勁地鳴叫。更令我興奮的是，它的身旁還有個鳥巢。

我立馬放下書包，卷起褲腿，躡手躡腳地下了水。那鳥兒十分機警，還沒等我靠近呢，便“嗖”的一下飛走了，只剩鳥巢在葦稈上輕輕晃動。我并沒失望，因為我的目標就是鳥蛋。我聚精會神地盯著鳥巢，不成想腳下一滑，栽進了水里。水沒過了我的頭，我一陣撲騰，嗆了幾口水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了父親的懷里。

父親緊緊地抱著我，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他哽咽著說：“孩子呀，你可活過來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咋活??！”

哭過后，父親突然變了臉，瞪著眼朝我吼道：“以后你再敢下水，看我不打折你的腿！”父親從來沒那樣訓(xùn)斥過我，不過我知道，他的訓(xùn)斥是對我的疼愛和關(guān)心。

從那以后，我只敢在池塘邊玩耍，再也沒下過水。那件事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記，長大后我才逐漸領(lǐng)悟到父親的眼淚有多么重的分量。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父親第二次流淚竟是因為一頭牛。

我家養(yǎng)過一頭性情溫順的黃牛，是父親花一千元錢買的。它剛到我家時，還是頭半大的牛犢，渾身的黃毛亮亮的，沒有一點雜色。我去喂它時，它還有些害怕，一直躲著我。后來看我經(jīng)常拿著草喂它，也沒有傷害它的意思，便不再躲著我，還試圖和我親近。漸漸地，我們越來越熟悉，每次喂它時，它都會用毛茸茸的頭蹭我，用舌頭舔我的手和臉。我呢，一有時間就會坐在牛槽邊，感受黃牛舔我的那種親切感。

父親對黃牛也是呵護有加。每當黃牛身上臟了，父親就拿著刷子、肥皂和臉盆，把它牽到池塘邊去清洗。父親先是把牛的全身弄濕，接著涂抹肥皂，然后用刷子仔細刷洗。刷完后，父親又用臉盆潑水，把牛身上的肥皂沫全部沖洗干凈。每次在池塘邊洗澡，黃牛都會愜意地閉上眼睛。父親說：“甭看牛是畜牲，它也有靈性。你對它好，它心里都記著呢！”

有一年，我家種的幾畝大蒜豐收了，父親決定讓黃牛拉著蒜，到四十多里外的省城去賣。

父親和母親裝好冒尖的一車大蒜時，已是傍晚時分。匆匆吃過晚飯，父親就套上車，趕著黃牛，連夜向省城趕去。父親是個勤勞、肯吃苦的人。

我送到村口，看著父親和黃牛的身影漸漸隱沒在夜幕中，腦海中不禁閃現(xiàn)出他們在路上艱難行走的情景。我的鼻子一酸，淚水模糊了雙眼。父親對黃牛的疼愛不亞于對我的疼愛。黃牛拉著那么沉的一車大蒜趕夜路，肯定非常辛苦，父親一定會心疼得要命，黃牛能理解父親的苦衷嗎？

一個多星期后，地里的大蒜幾乎要賣完了。這是父親母親的功勞，也是黃牛的功勞。

晌午，父親牽著黃牛套上車，到地里拉最后一車蒜。此時，陽光暖融融的，大山和天空的交接處，朦朦朧朧一片。

母親做好了飯等父親，可是一刻鐘過去了，半個鐘頭過去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就是不見父親回來。母親和我感覺不對勁，急忙往地里趕。

等我們趕到地里，眼前的一幕驚得我和母親目瞪口呆——黃牛躺在地上，使勁地蹬著腿，嘴里吐出黏稠的白沫。它的眼睛睜得像銅鈴一般大，注視著我們，眼神里充滿了深深的眷戀和絕望……

父親跪在黃牛前，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它是累壞的，都怪我??！”父親懊悔地用拳頭砸著地面，大顆大顆的淚珠涌出眼眶。

在父親低沉的哽咽聲中，我撲到黃牛身上，撫摸著它，流出了悲痛的淚水。那一刻，我突然更加深刻地意識到，父親堅強的內(nèi)心也有柔弱的一面。是愛讓他變得“脆弱”，讓他流下了眼淚。

隨著父親流淌的眼淚，他的愛也流進了我的心里……5E9B229B-E087-48AE-95C9-8A895CDF36E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