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送水工

馬風

好些年前，這個北方城市，除了規(guī)模比較大的工廠，商號，市政機關(guān)大院，第一中學(xué)校園這么一些地方，有自來水管道。其余的區(qū)域，特別是住著平民百姓的小街小巷，都沒有自來水。

常言道，柴米油鹽醬醋茶，過日子離不了。其實，最最離不了的，是水。用不上自來水，也得用水。面對這個需求，冒出了一個新的行業(yè)，送水。

快四十歲的老隋，無家無業(yè)，是個資格很老的送水工。隋和水，說出來差不多，就都叫他老水。

老水總是系著一條能防水的長圍裙，穿雙半高腰的黑膠皮水靴。肩膀上墊著一塊由幾層麻布縫成的護肩。這身打扮，成了他的職業(yè)裝。

老水用一輛由一頭小毛驢拉著的平板車送水。車上的大木桶裝著從水源地灌滿的水。小毛驢脖子上拴著一串銅鈴鐺，走起路來嘩嘩直響。好像通知用戶，我們送水來了。也好像一路走著有點寂寞，特意弄出點動靜。

老水送水的車轅子上，綁著個半尺見方的口袋，也嘩啦啦響著。好像和銅鈴鐺合奏什么曲子。里面裝的是小竹片做成的水牌。

老水給兩條街上的二十來家的用戶送水。一個小院子差不多都是三間房。左右兩間各住一家人，中間是擺著鍋碗瓢盆的廚房?？恐箦伵_，每家都有一口大水缸。挨著水缸的墻上，釘根鐵釘子，掛著彎成對號形狀的細鐵條，上面串了一串水牌，牌上烙著老水自己定下的記號。

送一挑水，也就是兩桶，不管這家有沒有人，老水就從鐵條勾住的竹牌中，拿下一片，這就等于收費了。

竹牌用光了，用戶在水缸蓋子上，留下錢，老水就拿出足夠的水牌，掛在鉄勾上。用戶和老水都很有信用，不會出錯。對一些老用戶，老水會給些優(yōu)惠。水倒進缸里了，不往下摘水牌，算是贈送。

不少人家院子里，養(yǎng)著一條看家的狗。有外人進來，汪汪叫個不停?？墒?，老水進了不管哪家有狗的院子，多兇的狗也不叫，反倒搖著尾巴跟著他，像在替主人表示歡迎。

一個下午，老水剛在水源那里上完水，拐進一條街道，身后忽然飄來一股刺鼻子的糊巴味，還聽到粗門大嗓的喊呌聲：失火了，包子鋪失火了！老水聽了，不由分說，連忙拉緊小毛驢的夾板，調(diào)頭往那邊奔過去，一路喊著：我車上有水，過來打水！

救火的人，立刻拎著桶捧著盆跑過來?？绍嚿夏就爸挥幸粋€出水口，人得排隊等著。

老水又喊：拿個斧頭過來，斧頭！

有人趕緊送來斧頭，老水接過來，砰砰砰幾下，鑿開三個洞，又喊起來，快接水，趕快！

有了水，火給澆滅了。包子鋪的人清理完火場，忽然想起那輛水車，可是早就不見影了。

老水去一家木鋪修理送水車。掌柜的已經(jīng)聽到了包子鋪發(fā)生的事，指派兩個大工匠，用最短的時間，補好了那三個洞。老水拿起裝牌的口袋，對掌柜的說：我沒現(xiàn)錢，只有這些竹片子，回頭把錢送來。

話剛說完，掌柜的連連擺手說：水師傅，不必，不必。材料費勞務(wù)費，全都免收，一分錢不要。

最后還囑咐老水，他們木鋪有一眼機井，他隨時都可以來裝水，還是免費不收錢。

老水聽了這番話，感激的不知怎么好。只是拱起雙手說，感謝老板，謝謝了。

拿在手里的小口袋，隨著手的動作，上上下下的，竹片發(fā)出嘩啦嘩啦的碰撞聲，像喜慶時候放的小炮杖，響了好一陣子。

隨著市政規(guī)劃的全面溚實，自來水管線越來越多。逐漸逐漸的，小胡同小街道，也有了自來水。

老水仍舊堅持送水。有十戶用水，他就送十戶。最后有兩戶用水的，他就送兩戶。直到再沒有人家讓他送水了，老他才放下那輛送水車，去水源地當了保安。他說他離不開水，離水近一點，心里滋潤，清爽。

小毛驢沒了用場。一家飯館要買去殺了當下酒菜。不論給多少錢，老水說什么也不賣。

他摟著小毛驢的脖子說，伙計，你別怕，我不讓你走，還得好草好料養(yǎng)活你，為你養(yǎng)老送終。

據(jù)一位地方史志專家考證，老水是這個城市最后一個送水工。

選自《民國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