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如果在30歲以前,最遲在35歲以前,我還不能使自己脫離平凡,那么我就自殺?!?/p>
“可什么又是不平凡呢?”
“比如所有那些成功人士。起碼要有自己的房、自己的車,起碼要有一定社會地位吧,起碼還要有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存款吧?!?/p>
以上,是我和一名大一男生的對話。對話是在五六百人講座上公開進行的。我覺得,他的話代表了不少學(xué)子的人生志向。從他的話里,我覺出了我們這個社會,我們這個時代所呈現(xiàn)出的種種帶有文化傾向的流弊,那就是——現(xiàn)代人未免過分“熱忱”地兜售所謂“不平凡”人生的招貼畫了。這種宣揚幾乎隨處可見。
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也盛行過同樣性質(zhì)的文化傾向,體現(xiàn)于男人,那時叫“五子登科”,即房子、車子、位子、票子、女子。一個男人如果把以上都追求到了,似乎就算是擺脫平凡了。
這一種文化理念被反復(fù)宣揚,折射著一種耐人尋味的邏輯。誰終于擺脫平凡了,就理所當(dāng)然地是當(dāng)代英雄;誰依然平凡著甚至注定一生平凡,就是“狗熊”。并且,還有所謂的文化人和知識分子話里話外幫襯著造勢,暗示出更加傷害平凡人的一種邏輯:一個時勢造英雄的時代已然到來,你居然還平凡著,不是狗熊又是什么呢?
一點兒也不夸大其詞地說,這是一種文化的反動傾向,是漠視甚至鄙視和辱罵平凡人之社會地位以及人生意義的文化傾向,是反眾生的,是與文化的最基本社會作用相悖的。
十幾年前,出訪法國,與馬賽市一名50余歲的清潔工進行交談。我問他算是法國的哪一種人。他說,自然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我再問他羨慕那些資產(chǎn)階級嗎?他奇怪地反問,為什么要羨慕?
是啊,他的奇怪一點兒也不奇怪。他有一幢漂亮的二層花園洋房;他有兩輛車,一輛是環(huán)境部門配給他的小卡車,一輛是自己的小臥車;他的工作在別人眼里并不低下,每天給城市各處的鮮花澆水和換下電線桿上那些枯萎的花而已;受到應(yīng)有的尊敬,人們叫他“馬賽的美容師”。
無論過去、現(xiàn)在、還是將來,平凡而普通的人們,永遠是一個國家的絕大多數(shù)人。任何一個國家存在的意義,首先都是以他們的存在為先決條件的。
文化如果不去關(guān)注和強調(diào)平凡者們應(yīng)處于第一位置的社會地位——盡管他們看上去很弱,似乎已不值得文化分心費神——那么,這樣的文化,也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可做了:忙不迭地、不遺余力地去為“不平凡”大唱贊歌,并且在“較高級”的利益方面與他們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而對他們之中某些人的“平凡”視而不見。
(摘自《教師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