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不必卑微

多蘭

一天，老叔突然對爸爸說：“要不，到我家住吧，一年的時間很快?！蔽毅蹲×耍粗鲜逄咧哪_，竟生出暖意。于是，點點頭答應(yīng)了。

老叔走路的姿勢讓我難忘。他小時候患小兒麻痹癥，留下了嚴(yán)重的后遺癥，走路時左腳邁得很困難，腳尖搓著地面。奶奶總是大聲地罵他太費鞋子，他總是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抹眼淚，像受傷的小動物。天氣那么涼，他穿的是露腳尖的鞋，周圍的鄰居見到他，邊看熱鬧邊對他指指點點。

老叔學(xué)習(xí)特別好，他讀的書也很多，每次爺爺進城，老叔都會遞給爺爺一張小字條，寫著書名。他有一大柜子的書，都是他的寶貝。老叔曾經(jīng)考上了城里的重點高中，但不多久就回來了，爺爺一見他這樣子，就跑到門背后拿起燒火棍，劈頭蓋臉地向他打去。他一點也不躲閃，爸爸沖上前去搶爺爺?shù)臒鸸?，弄了一臉黑，我在一旁拍拍小手笑，老叔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聲喊：“打死我也不念了?！?/p>

爺爺那時是鎮(zhèn)上的干部，還是有些人脈的。沒多久，就將老叔安排到我們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當(dāng)一名民辦教師。老叔平時喜歡讀書，而且不是什么體力勞動，教小學(xué)的這些知識，老叔完全沒有問題。老叔穿一套淺藍色中山裝，衣兜上面別了一支他心愛的鋼筆，那個年代鋼筆是身份的象征。

每逢過節(jié)，老叔手里都拎著學(xué)校發(fā)的東西高興地回家，有時是肉，有時是油，有時是水果，老老實實地交給奶奶，卻還是常常被罵幾句。那時我還小，覺得奶奶一定是老叔的后媽，不然怎么會這樣對待老叔。

直到長大些，媽媽才和我說，奶奶生老叔時難產(chǎn)，差點要了命。原來父母對子女們也是有偏見和偏心的，親人之間也有世態(tài)炎涼。老叔待我也是極好的，每次發(fā)工資都會給我買水果糖、糕點、冰棍，那時我還是很開心的。老叔一直是被家里忽略的人，兄弟姊妹沒有人關(guān)心他，都希望離他遠一點，免得給自己找麻煩。后來，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有意無意地躲著他。

我七歲時，上學(xué)前班，教室是露天的，小樹上掛上一塊黑板，幾張大長條的桌子，自己準(zhǔn)備小板凳。老叔成了我唯一的老師，私下里我們叫他“三瘸子”。老叔教課十分認(rèn)真，一點都不含糊，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本翻得破皮的小人書來，開始給我們講《小英雄雨來》。老叔講得異常生動，等我們差不多把小人書的故事背下來了，他再拿來另一本小人書。那時學(xué)前班沒有什么教材，小人書當(dāng)教材是老叔的一大創(chuàng)意。課余時間，他還給我們表演一下口技，比如那個喘著粗氣、冒著白煙的火車，我們?nèi)计磷『粑辜钡氐却疖嚦霈F(xiàn)。

久而久之，老叔教過了一年級數(shù)學(xué)，再教二年級語文，接著又是三年級音樂，他在咿咿呀呀地領(lǐng)唱，孩子們既喜歡他的課，又嫌棄他。

那年的冬天好冷，爺爺沒有熬到過新年，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過年了，我們?nèi)胰藚s聚在一起討論遺產(chǎn)分配問題。爺爺?shù)倪z像靜靜地放在一邊，冷冷地注視著他的兒女們。爸爸陪媽媽在外地看病，沒能趕回來?？粗切幍妹婕t耳赤的親人，我突然覺得好陌生好可怕。

就在爭吵升級到快動手的時候，一旁突然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房間安靜了下來，我看見，老叔正抱著爺爺?shù)倪z像號啕大哭，就像多年前第一次看見他跪著說“打死我也不念了”一樣，我的眼眶熱了。媽媽的病不知怎樣，我一個人待在奶奶家，不是不孤單，是我學(xué)會了用疏離和冷漠來包裹自己，將心比心，這個家里，還有一個比我更孤獨更缺少關(guān)愛的人。

年后，爸媽回來了。媽媽臉色蠟黃，不住地咳，身體扁平得像一頁紙。在醫(yī)院里，我聽見醫(yī)生和爸爸的談話，媽媽得了肺癌。家里的錢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媽媽卻還是一天比一天虛弱。我天天陪在媽媽身邊，平時來往不斷的親戚卻銷聲匿跡了，個別的也只是禮節(jié)性地過來看看。只有老叔，他常常會下班后過來，說說學(xué)校孩子們氣他的搞笑事，轉(zhuǎn)移一下我們的情緒，媽媽情況不好時，他會一聲不吭地坐在旁邊陪著我們。

家里的財產(chǎn)之爭還沒結(jié)束。爺爺臨終前交代過，20畝樹林留給老叔日后娶媳婦。之前，有媒人給老叔介紹過對象，被老叔拒絕了，他說自己身殘，不想拖累人。我家等著分到那份遺產(chǎn)，賣錢救命。爸爸找他的兄弟姊妹商量，意見總是不統(tǒng)一，他們像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

老叔知道了我家的情況，找爸爸商量賣掉樹林，給媽媽治病，樹林是爺爺臨終前交代的，他們不會鬧。家里的錢已經(jīng)用光了。樹林的價格壓得很低，爸爸不同意賣，想要借高利貸，但老叔不同意，毅然決然地賣掉了。老叔把錢用報紙包好，給了爸爸，爸爸抱了一下老叔，揣著那包錢，急匆匆地帶著我往醫(yī)院趕。剛一出門口，就聽見后面搓地的腳步聲追來，大聲喊了聲“大哥”，我心里一驚，醫(yī)院已經(jīng)下了最后通知，再不交錢，就要停掉媽媽化療的藥物。我扭頭看老叔，他有些著急，使勁踢著腳快走到我們面前，把一個紅色的存折塞到了爸爸手里，說道：“大哥，先給嫂子治病。”那是老叔的工資折，爸爸和我一下子都呆住了，這么多天來，我們面對的都是一張張冰冷的臉，哪里想到，最為難的時候，伸出援手的竟是老叔。爸爸哽咽著接過存折，爸爸正準(zhǔn)備說些什么，老叔卻又轉(zhuǎn)身踢腳走了回去。我看著常年踢著腳走路的老叔，兩條腿已經(jīng)嚴(yán)重變形了。

一年后，媽媽最終還是離開了。

葬禮上，我望著遠處爸爸瘦弱的身影和那忽然之間花白的頭發(fā)，心頭的恨和疼草一樣瘋長。

老叔一直踢著腳，能做什么，就幫著做，還時不時地來我身邊，用紙巾抹掉我的眼淚。我的心在傷痛之余有了一絲溫暖。喪禮過后，現(xiàn)實擺在了面前，爸爸要出去務(wù)工，留我一人在家，爸爸不放心，但我的學(xué)校在這里，已經(jīng)初三了，轉(zhuǎn)學(xué)又不現(xiàn)實，奶奶跟了大姑，已經(jīng)容不下我了。失去了老伴的奶奶，也終于卸下了她的強悍，整日呆呆地眺望窗外，漠視著我的無助。

一天，老叔突然對爸爸說：“要不，到我家住吧，一年的時間很快。”我愣住了，看著老叔踢著的腳，竟生出暖意。于是，點點頭答應(yīng)了。

老叔雖然是個民辦教師，但趕上了國家的好政策，民辦教師工齡和資質(zhì)符合國家規(guī)定的給予轉(zhuǎn)正，還分得了一套住房，雖是舊的，倒也寬敞。

家里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奶奶突然得了腦梗，一半邊身子不好使，兒女們輪流伺候了幾天，最后把奶奶送到了老叔這里，說老叔獨得了樹林，理應(yīng)老叔照顧。老叔只是笑著點頭，什么也沒有說。老叔每天大清早就起床，給奶奶和我熬粥煮雞蛋，生怕我們吃不好。老叔給奶奶買電動輪椅，給她洗頭洗腳，奶奶總是偷偷流淚。老叔也會給我買一些復(fù)習(xí)資料、牛奶、小零食。

幾天前，街上出了車禍，一個女人被車撞死，那條街是我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晚上回來時，我莫名地害怕。每次走那條街，我都遲疑一會兒。

那天，我的手電筒沒電了，我咬咬牙繼續(xù)走，但總感覺身后有人，我不敢回頭，也不知該怎么辦，我恍惚看到一個影子，我心狂跳，拼命向前跑，卻不小心摔倒了，我大聲尖叫，恐懼到了極點，只覺得有人到了我身邊，抓住我的胳膊，我使勁掙扎，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叫我，是老叔，難怪我最近回家都沒見到他。

我心頭一顫，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幕，我上學(xué)前班，老叔下班要帶我一起回家，我嫌他殘疾，怕在同學(xué)面前丟人，于是跑得遠遠的。老叔一定是怕我為難，才悄悄跟著我。老叔你可知道，愛，不必卑微！

一時間，淚水涌出了眼眶。

李鐵摘自《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