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鶯

西京

第一章

商明月自馬車上出來，小廝搭好小梯，婢子扶著她下來。

少女一身翠色袍子，雪白的兔絨毛領(lǐng)襯得簪發(fā)的黃色芙蓉花像是大雪過后的一抹新綠芽。

站在客棧前的藍衣公子先下人一步上前，替她撐傘遮去灰蒙的天空中還在飄落的細(xì)雪。

商明月跟著藍衣公子進入客棧，包廂內(nèi)燃著熏香，地龍將寒意驅(qū)趕，圓桌上擺好飯菜。商明月落座后看著那藍衣公子。

此人名叫張若生，是尋安太守的長子，同時也是商明月?lián)从言?jīng)的愛人。

商明月拒絕了下人的斟酒：“張公子，現(xiàn)在可以和我好好說一下信中的事情嗎？”

張若生揮手讓下人們退下：“鶯鶯，已經(jīng)失蹤了好幾日了……”

鶯鶯，本名崔鶯，是商明月的手帕交。后來崔鶯嫁給了尋安商戶黃守仲，而商明月則進京成了大理寺的一名女仵作。二人感情極好，多年來一直有書信往來。崔鶯與商明月所言是極為珍貴的友人。

但商明月近些日子許久未收到崔鶯的來信，心中感到疑惑，便寫了一封信送去尋安詢問友人的近況。卻不想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中說崔鶯已經(jīng)失蹤多日了。

商明月本就在休假中，一聽幼年好友出事，連忙趕到尋安。

商明月皺眉：“黃府那邊是個怎么說法?！?/p>

張若生搖頭：“沒有說法，也問不到說法。在下有聽到一個傳聞，就是鶯鶯很可能已經(jīng)遭遇不測，只是黃府那邊秘不發(fā)喪?！?/p>

“張公子，你是哪里聽來的傳聞呢？”商明月開口打斷了張若生說話。

“是一個獵戶，他在山中撿到了一只繡花鞋，他說那只繡花鞋是黃夫人的?！?/p>

許久商明月才出聲：“這事我知道了，還要多謝張公子如此關(guān)懷鶯鶯?！?/p>

張若生苦笑：“我始終心系她?！?/p>

外頭吹著冷冽的風(fēng)，商明月披著厚重的兔裘，哈出的熱氣化作白霧。她拒絕了乘坐馬車，下人在身后給她打著傘，藍色的繡花鞋在薄薄一層的雪上踩出鞋印。

胡同尾有條巷子，幼年的商明月就住在這里。當(dāng)時她和崔鶯是對門，崔鶯時常坐在門前，像朵漂亮的迎春花一樣沖自己笑。

商家的老宅多年前已賣出去，對門貼著破舊封條的宅子就是崔鶯的家。

崔鶯的父親本是朝廷戶部侍郎，后來崔大人深陷貪污之事牽連一家老小，自己在詔獄中自盡而亡，而崔鶯的母親也在這屋里一根白綾了卻了自己。

崔家屋子封了這么些年也沒賣出去，許是嫌晦氣。

商明月看著那屋子上面的封條，破敗寂寥， 一把銅鎖，便把過往都鎖在屋內(nèi)了。

院落墻角的梅花開得鬧，串著冰晶水珠，商明月與一個灰道袍的男冠擦肩而過。

“娘子請留步。”對方嗓音如山泉擊石，商明月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去。那個男冠用一支簪子束著發(fā)，手中持有拂塵，面容清秀，一雙黑眸看清世間黑白。

商明月疑惑不解：“道長可是有事？”

男冠道：“娘子可是當(dāng)年對面商夫子家中的那位長女？”

商明月點頭：“道長可是識得家父?！?/p>

男冠輕笑：“你不認(rèn)得貧道了？四里平坊，有個賣陽春面的江老頭，江老頭有個不成器的兒子，你們叫他小蟲?！?/p>

“小蟲！”對方短短幾句就勾起了商明月對童年的回憶，兒時玩伴除了崔鶯外還有個小子，那人是賣陽春面的老板的兒子，名字里有個蟬字，所以叫他小蟲。

江驚蟬點點頭：“是我，許久不見。”

商明月得知崔鶯事后其實很是不安。此時遇見往日好友反倒莫名讓商明月安下心。

“是許久不見了，你怎么去修道了？”

“是商是道又有何區(qū)別，都是在紅塵中修行?！?/p>

商明月：“你說的在理，是我狹隘了。你怎會在此地？”

江驚蟬：“此處不方便說，去前頭鄭家元宵一敘吧?！?/p>

于是商明月讓下人先回客棧，而她坐在這里和江驚蟬敘舊。江驚蟬從道袍中取出一封信：“貧道收到了這個?！?/p>

商明月接過信，上面寫著說崔鶯失蹤多日，前些日一個獵戶拿著一只繡花鞋來到黃府，說是在山中撿到的，因鞋底有黃府的樣式故此送來。府中人認(rèn)出這是崔鶯的鞋，所以懷疑崔鶯在山中遭遇不測。寄信的落款是扶風(fēng)。

扶風(fēng)是崔鶯的陪嫁侍女，與崔鶯感情極深。

“扶風(fēng)為何會寫信給你？”商明月疑惑地抬頭看著江驚蟬。

江驚蟬：“你去京都后不久鶯鶯便嫁人了，而我也上山修行，臨行前我給了鶯鶯一個地址，也給了扶風(fēng)一個，說是日后要是有需要可以寫信于此地?！?/p>

商明月折疊起信紙，眼睛放空地看見外頭的雪，好久她才開口，卻覺得嗓子里堵著數(shù)不清的針，每一句話都如同是在割破自己的喉嚨：“鶯鶯不會有事的吧？”

江驚蟬：“那只有去查過才知道了，明日一起去黃府看看吧?！?/p>

外面又落起了雪，紅梅飄零在地，與雪水一同被碾碎。

第二章

第二日，兩人前往黃府拜訪。卻多次被拒之門外，二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江驚蟬被黃府這般消極的態(tài)度也弄得沉下了臉色，他淡淡說道：“既然對方不愿意見，那就只能入夜以后再說了?！?/p>

夜里月上柳梢頭，冬日銀輝也顯得如冰寒冷。

江商二人站在黃府后院的墻根處。商明月看著江驚蟬換了一身夜行衣，手中的拂塵別在腰后：“小蟲，你這樣真的行嗎？被發(fā)現(xiàn)了那可就是私闖民宅的大罪啊……”

江驚蟬把黑紗蒙在臉上：“放心，不會有事的?！?/p>

商明月不語，片刻道：“那你多加小心。”

江驚蟬頷首，他足尖點地，身如輕燕般過院墻，黑衣融入夜色不見。再落地時已經(jīng)是黃府的后院中。

江驚蟬并不知道崔鶯住所的所在，也只能小心地摸索。

小花園中冷風(fēng)吹過荷塘上三角亭子的輕紗，內(nèi)里石桌擺著張沒收走的琴，假山層層疊疊，此處沒有生機，偌大的宅子像是一只兇獸吞噬一切。

“嗚嗚……小姐……”

江驚蟬突然聽見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頗為瘆人。他將一只手放在身后的拂塵上，弓著腰緩慢地向聲音的源頭走過去，他想著如果看到什么奇怪的東西就給它來一棍。

聲音的源頭在層層疊疊的假山后面，那里有一個用鵝卵石鋪起的空地，環(huán)形的假山很好的掩藏了江驚蟬的身影。他從假山的空隙里看出去。

一個穿著綠色衣服的少女跪在地上，面前放著一個銅火盆。少女一邊掉眼淚一邊往燒紙，跳躍的火焰，浮起的紙灰。

“小姐，這些年你受苦了，是扶風(fēng)沒用，什么也幫不了小姐?！?/p>

少女越哭越動情，又從旁邊拿出一只繡花鞋來：“老人說丟了鞋的人會找不到回家的路?！?/p>

喃喃間就要把那繡花鞋丟入火盆中一燒殆盡。

“扶風(fēng)?！苯@蟬冷不丁開口，把扶風(fēng)嚇了一跳，她握著那只繡花鞋顫抖著從地上站起來：“誰，誰在叫我！”

江驚蟬從假山后面走出來，扯下自己面紗：“是我，江驚蟬?！?/p>

扶風(fēng)眼睛一亮：“江公子！”

江驚蟬：“我是偷偷進來的，話不多說，鶯鶯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扶風(fēng)眼里含著痛苦：“小姐，小姐已經(jīng)多日不曾歸來，自從胡獵戶送來這只繡花鞋后，大老爺便默認(rèn)小姐已死，他向來不喜小姐，此刻只怕覺得小姐丟了他的臉面，連尋也不尋?！?/p>

“可憐我家小姐……”

說到此處扶風(fēng)又眼淚哭泣起來。

江驚蟬剛要安撫幾句，就聽到遠處有腳步聲：“此地不能久留，我先離去，明日東大街香滿樓見?！?/p>

扶風(fēng)也知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點點頭，看著江驚蟬離去。遠處的燈火和腳步驚亂，扶風(fēng)連忙踢翻了火盆，一地紙灰和忽明忽滅的火星，隨后頭也不回地跑開去。

商明月在墻根焦急地走過來走過去，她不安地抓住手中的帕子，聽到黃府里下人奔走的聲音和亮起的燈火的時候她心里著實是咯噔一下。

隨后見看到江驚蟬在自己面前落下，商明月松了一口氣：“你沒事吧?！?/p>

江驚蟬扯下面紗搖搖頭：“先去車上?！?/p>

二人上了車，商明月囑咐車夫回客棧。

車?yán)飹熘m花熏香，商明月坐下手里抱著個湯婆子：“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嗎？”

江驚蟬拿起車內(nèi)小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我見到了扶風(fēng)，她告訴我說現(xiàn)在王家已經(jīng)默認(rèn)鶯鶯已死，只是眼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黃大爺也沒有去尋的意思。”

商明月聽得蹙眉，她手拽著自己的衣袖：“這是什么意思！鶯鶯怎么也說是他三媒六聘、八抬大轎迎進門的夫人?！?/p>

“他怎可，如此輕待了她……”商明月的聲音低了下去。

江驚蟬垂著眸把揉皺的衣面撫平來，黃崔兩家的婚事是崔父出事前定下的，當(dāng)時崔鶯心系張若生，不愿嫁給黃守仲，后來崔家敗落，張家避之不及。反倒是黃守仲，主動提出要娶崔鶯為妻，還贏得了一片好名聲。

那是一個春和景明的日子，崔鶯在江驚蟬家里那個不大的小院中出嫁。

崔家為人誠善，街坊對這孤女也甚是照拂。崔鶯兄父皆無，送她出嫁的人也就是江驚蟬。

江驚蟬看到崔鶯穿著并不昂貴的紅嫁衣，頭上只簪著一朵紅絹花。扶風(fēng)是唯一一個沒有離開崔家的婢子，她手里端著蓋頭站在一旁。

崔鶯面容姣好，杏眼桃腮，哪怕是這一身，人也是驚艷的。

“你真的要嫁給他嗎？”江驚蟬問道：“他并非良人?！?/p>

崔鶯說：“這門婚事是我爹替我定下來的，當(dāng)時我不愿，希望能與若生比翼雙飛，眼下這種情況黃家還愿意認(rèn)下這門親事?！?/p>

崔鶯抬著眼看江驚蟬：“小蟲，我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p>

第三章

這日下了小雪，天色灰蒙蒙。路上化了的積雪又薄薄積起一層來，車馬轱轆出痕跡。

江驚蟬在香飄樓訂下廂房，扶風(fēng)來時屋內(nèi)已經(jīng)坐了兩個人。

商明月坐在一邊看著扶風(fēng)走進，她站起身來上去拉扶風(fēng)的手：“扶風(fēng)。”

扶風(fēng)看著眼前這位清秀的娘子，忽得身子跪下去。商明月連忙去托她手臂：“你這是做甚，快些起來?！?/p>

扶風(fēng)搖著頭，她抽抽噎噎：“商娘子，小姐她，她沒能再見上您一面啊……往日小姐對娘子總是諸多想念。如今娘子來了，小姐卻是見不著了?！?/p>

這番話說的商明月眸中含淚，心里和堵了大石一樣難過。江驚蟬也上前來把扶風(fēng)扶起來。

商明月掩淚：“你且同我好生說道，是怎么一回事。”

扶風(fēng)點頭。崔鶯自嫁入黃家便不受待見，黃守仲對她諸多挑剔。

“如果不是你對本公子的名聲還有點用處，誰樂意娶你怎么個晦氣的?！秉S守仲總是對崔鶯冷嘲熱諷。

崔鶯也不好反駁，她確實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

當(dāng)家的不待見她，自然也不會在她房內(nèi)留宿。而黃守仲又連娶三房美嬌娘，這后宅的日子于崔鶯來說更是水深火熱。

今日這個嬌娘要來嘲她一下，明日那個美妾便也要來膈應(yīng)一下。下人勢利，偶爾冬天連炭都不知道勻給大房，崔鶯身子越發(fā)瘦弱。

還是張若生惦念著崔鶯好與不好，某次扶風(fēng)外出采購時他給遞了好些銀子來，這日子方才好過一些。

突然某日開始，黃守仲每月都會來崔鶯房中，當(dāng)晚不許下人守夜且每次都會給崔鶯許多好東西：或是名貴珠寶、綾羅綢緞;亦是美酒佳肴、奇珍異賞。

可扶風(fēng)發(fā)現(xiàn)崔鶯的身子反而越發(fā)羸弱。入冬后的一場大病，才讓扶風(fēng)發(fā)現(xiàn)：崔鶯瘦弱的身軀上滿是血瘀，青青紫紫一大片。扶風(fēng)也不敢說啥，只能小聲哭泣。

崔鶯趴在榻上，握住扶風(fēng)的手：“無事，你莫要聲張?！?/p>

扶風(fēng)抽抽鼻子，見崔鶯不愿多說她也不多問：“我去拿藥油，替小姐上藥?！?/p>

扶風(fēng)心細(xì)，她哪里會猜不到這些傷是誰弄出來的，她不能陪在小姐身邊的日子就只有黃守仲來的那幾日。

扶風(fēng)忍不住拭淚：“小姐這日子越過越苦，可是幾日前她人忽然就精神了，閑暇時候也會寫一些詩詞，只是寫完便扔了。出事前的一晚，她托我送她出府?！?/p>

“我放心不下，說要陪著她去。小姐不同意，我也拗不過她，只能與她換了身份，助她溜出府去。還好那一日黃守仲沒來，之后黃守仲許久未來小姐院中，小姐平日里深居簡出，自然也不曾有人發(fā)現(xiàn)小姐不見了?！?/p>

“我見小姐遲遲不回來，心里越發(fā)擔(dān)心，直到胡獵戶送了那只繡鞋來……大爺來院中發(fā)了好大一頓氣，將我們幾個下人打一頓后，便也沒了下文?！?/p>

商明月皺著眉頭，江驚蟬沉默不語，兩個人心口就像壓著千斤石，難以想象好友當(dāng)初過著的是怎樣煎熬的日子。

江驚蟬呼出一口濁氣，他將茶做酒飲下，燒得五臟火熱：“你可知鶯鶯那夜是去了哪里?！?/p>

扶風(fēng)擦去眼淚：“不知道，不過胡獵戶一定知道！”

江驚蟬上前拍拍扶風(fēng)的肩膀：“我們知道了，你在府中記得保護好自己?！狈鲲L(fēng)用力點點頭。

商明月看著扶風(fēng)獨自離去的背影，整個人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中，許久她才若無其事的撫平了自己衣服上的褶皺：“我們?nèi)ズC戶家?！?/p>

胡獵戶家住在城郊，他平日里會進山打獵然后在西市出手貨物。

江驚蟬驅(qū)車在胡獵戶家前停下，隨后掀開車簾將商明月扶下來。

商明月上前輕敲柴門：“此處可是胡獵戶家?！逼毯蟛耖T被推開，胡獵戶看著江商二人問道：“你們是誰？”

江驚蟬也不兜圈子：“我們乃是黃夫人崔鶯的好友，想問一下您是哪里找到的繡鞋?！?/p>

胡獵戶倒是坦率：“沒啥不好說的，在神仙嶺。神仙嶺有個蓮花坡，那里找到的繡花鞋。你們是要去找黃夫人嗎？”

二人點頭。

“那得快點，神仙嶺那地方多狼?！?/p>

第四章

神仙嶺此處林子層疊，山中也多野獸，此時又是缺糧的冬日，若是在這林子里落了單，指不定就成了野獸腹中餐。

江驚蟬扶著商明月小心地往前走，他們兩人共用一盞燈籠照亮前路。

蓮花坡之所以叫蓮花坡，是因為那里有一塊大石狀似蓮花。江驚蟬抬頭看見林子上頭，月光影射在那塊石頭上，如同佛下蓮，度化眾生。

“黃夫人，你冤有頭債有主……”

低語的碎念從那蓮花坡下傳來，江驚蟬連忙拉著商明月躲在草叢中，隱秘的位置讓他們可以依稀看見蓮花坡下面有個人似乎在燒什么東西，火星跳躍濺開在周圍，隨后那個人影熄滅了火，趁著月色離開了。那個人顯然很慌張，所以連草叢中細(xì)微的燈光都不曾發(fā)現(xiàn)。

全程商明月和江驚蟬都不曾看到過對方的臉，商明月一度想出去把那個人攔下來，都被江驚蟬阻止了。

等那個人走了以后，二人才從草叢中現(xiàn)身出來。

“剛才為什么要攔著我，那人說不定是知情人！”商明月有些微慍。

江驚蟬倒是冷靜：“你貿(mào)然過去只會打草驚蛇，最后得不償失。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著急，我也是，我和你一樣關(guān)心鶯鶯?！?/p>

商明月咬著下唇不說話，江驚蟬拍拍她的肩頭：“我們過去看看吧?！?/p>

二人走到了剛才那人呆過的地方，這里堆著幾個石頭。江驚蟬拿燈籠去照那個石頭圍起來的小槽，里面堆著不少灰燼。江驚蟬將燈籠遞給商明月，自己蹲下去撿起一把灰揉了揉。

“是紙灰?！苯@蟬接過了商明月遞來的帕子把手擦凈：“那人剛剛在這里燒紙錢?！?/p>

江驚蟬看著那人離開的方向：“他一定知道些什么?！?/p>

“那怎么辦，我們也不知道他是誰啊。”商明月微微蹙起眉頭來。

江驚蟬：“沒事，過幾日便是祭節(jié)，若那人當(dāng)真心虛，當(dāng)天定會又來，我們只要需在此處等候便行了。”

次日，江驚蟬在茶館聽書時聽得一莊閑事，說是那太守公子張若生找的新歡宛月姑娘眉眼有幾分似黃大夫人。

聊起此事的人說道：“那你是不知道當(dāng)初張公子與那崔娘子也是情投意合，天作之合啊?！?/p>

這讓江驚蟬想起了崔鶯與張若生的初遇。他二人相識在廟會，聽扶風(fēng)說當(dāng)時是在廟中的姻緣樹下投愿簽，卻不想崔鶯的紅綢剛好落在張若生的手上。

張若生便走上前去問：“這可是娘子的愿簽？”崔鶯含羞點頭。

張若生：“聽聞愿簽丟得越高越能實現(xiàn)，不如我?guī)湍镒觼G吧?！?/p>

崔鶯搖搖頭：“謝過這位公子好意，只是求愿之事，還是要自己來，才顯得心誠?！?/p>

于是張若生看著少女接過紅繩，用力一扔，掛著木簽的紅繩落在姻緣樹上，垂下一段讓人遐思的紅來。

之后張若生便時常給崔鶯寫以詩信，崔鶯也憑紅箋小字道相思。

只是后來崔大人出事，張家急于和崔家撇清關(guān)系。張若生也主動與崔鶯分開了，不曾再聯(lián)系。崔鶯也知自己如同洪水猛獸一般，故也不怪張若生。

于是她從漩渦里爬了上來，只是漩渦從來不曾消失，如同暗流一樣潛伏在水面下。

商明月見江驚蟬回來的時候眉頭緊鎖：“小蟲，怎么了？”

江驚蟬搖搖頭：“無礙，聽旁人說起張公子與鶯鶯的往事，略有唏噓罷了?！?/p>

“若是當(dāng)初鶯鶯嫁給張公子，也許事情會不一樣……”

聽到商明月這樣說，江驚蟬略帶譏諷道：“只怕當(dāng)時除了他家中反對外，他自己其實也迫不及待地想逃離吧 ?！?/p>

商明月剛想辯駁幾句，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她心中雖也為當(dāng)初的鶯鶯不平，但又能如何呢。

商明月嘆了一口氣，披上裘子道：“今日既然無事，那我先走了。過兩日便是祭節(jié)，到時我再來尋你。”江驚蟬不說話，看著商明月離開了房間。

商明月從酒樓出來，婢子早在一旁等候：“娘子今日這么早就回了？”

商明月點頭，想到剛剛江驚蟬說的話，吩咐婢子：“你去城中探探關(guān)于張公子的事情，回來告訴我。”婢子許下了，馬車在街上行進，回到了驛站中。

婢子也是個手腳麻利的，隔天就帶了消息回來。

“張公子眼下并未娶妻，但……”婢子猶豫了一下，看了眼商明月繼續(xù)說道：“但他喜好出入風(fēng)月之地，聽聞張公子近些日子都喜歡去花樓一位叫做宛月的姑娘那里?！?/p>

商明月聽完以后屏退了下人后一個人坐在那暖榻上。她手里頭抱著手爐，暖意卻難傳心底，只是盯著窗外的積雪發(fā)呆。

江驚蟬悄然進入屋中，商明月問：“小蟲你可是早就知曉了？”江驚蟬點頭：“他并非癡情之人，沒有尾生抱梁柱而死之勇。”

商明月不明白，那他為何要給崔鶯送銀兩，為何要給自己寫信讓自己前來查明崔鶯之事，是余情未了，還是良心不安。

她疲憊地捏捏晴明穴：“此事是我天真了?！?/p>

聽著梁祝情深，牛郎織女不離不棄的風(fēng)月長大的人，對情愛總是多一份向往與期待。崔鶯名字與《西廂記》的崔鶯鶯相似，但結(jié)果卻似《會真記》中的鶯鶯。

望穿盈盈秋水，等不來深愛之人;蹙損淡淡春山，喚不回一顆真心。

第五章

祭節(jié)，放河燈、祀亡魂、焚紙錠。江驚蟬在外等候商明月，兩人再一次前往神仙嶺。

天尚未黑，林子被余暉鍍上一層暮色，遠眺可見人間煙火。早放的河燈在被印成琥珀色的護城河上走向遠方，成了一條琳瑯的綬帶。

二人提前在蓮花坡附近藏好，果然那日燒紙的人又來了。對方是摸著夜色來的，挎著個小籃，借著月光依稀辨認(rèn)出是個披發(fā)素衣的女子。女子在上次的石頭堆前蹲下，取出銅盆和一些瓜果糕點，燃起火后往盆中丟著紙錢金錠。

“都說祭節(jié)這日亡魂會回來。黃夫人你也莫怪我，我也是不得已才沒有救您。您收好吃好，早些去投胎吧?！蹦桥蛹?xì)細(xì)柔柔的聲音反而像鬼魅一樣。商明月和江驚蟬對視一眼，同時從林子里站起來。樹葉沙沙的聲音似乎嚇到了女子，她慌亂地要跑走，只見江驚蟬一個翻身點步，小輕功攔住了女子的去路。

商明月也從后面跑出來截下女子的退路。

靠近了以后江驚蟬認(rèn)出了這人是誰：“你是回春堂柳大夫的女兒?！?/p>

柳如惜大驚：“你們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商明月厲聲道：“我乃大理寺仵作商明月，你與黃府夫人失蹤一事有何干系！”

柳如惜支支吾吾不肯說，商明月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看著對方的眼睛許諾：“你放心，只要你告訴我你知道的，我一定不為難你?！?/p>

柳如惜看了一眼打不過的江驚蟬，又看了一眼商明月，垂下頭去：“我先說明，不是我害死她的?！?/p>

每個月的十五月圓柳如惜都會在這里和她的情郎私會。那天柳如惜如期來到神仙嶺與情郎私會，卻聽到蓮花坡下有女人的聲音：“有人嗎，救救我，有人嗎…”

柳如惜想上前去查看，但情郎卻攔住她：“你要救了她，咱們的事情不久被人知道了嗎？”

“那我們就不管她？”柳如惜的耳邊一直是那個女人細(xì)微的求救聲：“萬一遇上狼了怎么辦。要不我們回去叫人來吧。”

情郎：“你一姑娘家半夜來這荒郊野嶺，會叫人怎么想啊。我們就別管那么多了，快些回去吧。”

柳如惜其實也怕自己的事情被人知道，她就順著情郎的想法下了山。只是隔了兩三日她就聽到風(fēng)聲說胡獵戶在蓮花坡?lián)炝艘恢粠а睦C花鞋，可能是黃守仲夫人的。

柳如惜想到那日聽到的求救聲，心下不安，才三番兩次折返回這里。

商明月有些絕望地說：“你本來可以救她，她本來可以不用死?！?/p>

柳如惜面色也不好，她甩開商明月的手：“我也只是明哲保身罷了。說起來不應(yīng)該怪她自己嗎？深更半夜一個人來這里，就應(yīng)該想到自己的結(jié)果了?！?/p>

“你有功夫在這里和我耗，不如派人進山找找，至少還能替她收殮尸骨，好生安葬?！?/p>

說完柳如惜拿起東西逃離了蓮花坡，全程江驚蟬也沒攔著她。江驚蟬看著低著頭的商明月，少女站在月色下，她抬起頭來看著江驚蟬，一雙眼睛紅紅的。江驚蟬心里也不好受，他走上前去，禮節(jié)又安慰地?fù)碜∩堂髟隆?/p>

商明月抓著對方的衣袖小聲抽噎：“她從小心善，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蔀槭裁雌赖娜耸撬?？”

這些問題江驚蟬無法回答，誰都無法回答。

是啊，怎么死的，就是她呢。

隔天，商明月去鏢局找人進山尋崔鶯，卻遇上了黃守仲。

黃守仲自然也聽說了這女人找崔鶯的事情，礙于這女人有官職在身，只能強撐著一張臉皮笑：“商娘子，有勞你對鶯鶯這么關(guān)心了?！?/p>

商明月倒是冷笑說：“黃大爺客氣，我與鶯鶯自小要好，都是理應(yīng)的?！彼锨耙徊娇拷S守仲耳邊：“倒是黃大爺，改一改打夫人的習(xí)慣才是。免得落人口舌?！?/p>

說完商明月頭也不回地板走進鏢局，只留下黃守仲面色鐵青。

黃守仲讓崔鶯吃的苦，她都會替崔鶯討回來。

此時，扶風(fēng)抱著一個盒子來到客棧找到了江驚蟬。那是個不大的盒子，掛著一把小銀鎖。扶風(fēng)說：“這盒子是小姐藏在一堆衣服下的，我也是昨日打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的?！?/p>

說完扶風(fēng)又從隨身的小香囊里取出一把鑰匙來：“這個香囊是小姐平日里常戴的，那日她出去前把這個給了我?！?/p>

江驚蟬：“你打開看過嗎？”

扶風(fēng)搖頭：“小姐藏起來便是不愿讓我知道，那我便不知道，還請江少爺開吧。”

江驚蟬打開了箱子，里頭壓這幾張書信詩賦，最底下的一張信紙還帶著淡淡的脂粉香。江驚蟬湊近聞了聞，便知道這是花樓專屬的香紙。

接著他拆開那封折疊的書信，信中寫道：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鶯鶯，神仙嶺蓮花坡，小生借蓮表心意，就此雙宿雙飛，從此只羨鴛鴦不羨仙。

落款的人是張若生。

第六章

江驚蟬眼底一片寒意，約崔鶯深夜出去的人竟然是張若生。雖早知此人并非什么良人，但此時心中也甚是驚詫，原來世間當(dāng)真會有這般惡毒的男子。

崔鶯本就不幸，他卻借著崔鶯的不幸戲弄她，無異于在傷口上撒鹽。

他在心底反復(fù)告訴自己冷靜，直接去問張若生定然是什么也問不出來。紙張是花樓的香紙，也許可以從這里入手。

恰逢此時商明月也從鏢局回來了：“鏢局的人說明日便會進山尋找鶯鶯的尸骨。”

江驚蟬點頭，然后把那封信的事情告訴了商明月：“是張若生把鶯鶯約出去的。他騙鶯鶯說要和她一起私奔。”

商明月面色沉得可以滴水：“這負(fù)心漢！”

江驚蟬道：“這香紙源于花樓，也許那位新歡應(yīng)當(dāng)知道什么?！?/p>

商明月問：“小蟲，你可是已有辦法？”江驚蟬點頭，他把香紙折疊好放回去。不過一日，商明月就聽說了昨晚花樓鬧鬼的事情，說是宛月姑娘半夜見鬼，又哭又鬧了好一會兒，把樓里的媽媽嚇得不輕。

商明月把這事說給江驚蟬聽，江驚蟬說：“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p>

商明月突然明白了：“昨晚的事情是你做的？”江驚蟬大大方方的承認(rèn)了他昨晚扮成女鬼去嚇宛月的事情。

宛月一見他就嚇破了膽，跪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求饒：“黃夫人，你的死和小女子沒關(guān)系啊，是張公子，是他非要證明你有多愛他！和小女子真的沒關(guān)系啊。”

江驚蟬聽著宛月說一日張若生在花樓與狐朋狗友聚會時說到了崔鶯曾經(jīng)對他的執(zhí)迷：“如果她不是罪臣之女就好了。前幾日我只是給她送了點銀子，她就對本少爺念念不忘了呢。多像一只聽話的小貓啊?！?/p>

那些紈绔自然不信，張若生又是個好面子，便當(dāng)場寫下一封書信：“你們看好了，只要本少爺一封信她一定傻乎乎的就出來了?！?/p>

宛月說第二日張若生才想起他忘了昨晚約崔鶯出來的事情，不過崔鶯許久沒給他回信，他也就無趣了，沒想到幾天后他就收到口風(fēng)說崔鶯死在山里了。

正好這時他的小廝截下了商明月的信件，看到信件的張若生更加害怕這事牽扯到自己身上。這時有人提議不如借機把商明月叫來尋安，再將此事栽贓在喜歡虐打崔鶯的黃守仲身上。

張若生想到了自己寫的那封信，但是又覺得崔鶯定然不會留著，便同意了。

商明月聽完大怒：“何其荒唐！他到底是人還是畜生，才能這般狼心狗肺！”

正在此時外頭有人敲門說是鏢局尋到了崔鶯的尸骨，請商明月過去看看。商明月壓抑著怒火離開了，而江驚蟬也陷入了另一個沉默中。

崔鶯之死的元兇是張若生，但是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直接證明。難道就放任這個負(fù)心男逍遙在外嗎？

江驚蟬手握拳，他咽不下這口氣，他從隨身攜帶的包中取出了一包藥粉。

此藥粉名為：夢蝶。只需要灑在人的屋子外一點，就可以讓人陷入幻境不能自拔。

商明月跟著鏢局的人進山來到一處山洞，鏢局中的人獵殺了守在洞周圍的野狼，往里走商明月就看到那地上的白骨。零零散散早認(rèn)不出原來的模樣。

鏢局的人說這具尸體已經(jīng)被野狼分食多日，還有一些尸骨找尋不到了。而在這堆尸骸邊上有一個殘破的荷包和一縷斷發(fā)。

商明月用帕子接過荷包，荷包內(nèi)里繡一只蹩腳的鳥兒。這是商明月第一次學(xué)女紅后送給崔鶯的。

商明月把那荷包和斷發(fā)用帕子包好，才走到那堆尸骸邊上。

白骨沾著黃泥，還有狼群啃咬的痕跡，頭骨和腿骨處皆有裂痕。商明月幾乎一眼就知道崔鶯是怎么死的了。

她先是摔下山崖，磕破頭，腿也折了。她動不了，于是大聲呼救，結(jié)果沒有人來。她的聲音和流的血吸引來了多日沒有捕獲獵物的狼群。

商明月忍著悲痛，替崔鶯殮骨。當(dāng)年那個在巷子里一身嫩黃色衣裳，如同迎春花般溫柔的少女，如今卻化作了一堆枯骨。

她再也不會笑著喚我一聲小明珠了。商明月抱著那堆枯骨凄哀地想著。

終章

崔鶯最終被葬在了崔家老宅的梅樹下。商明月寫了一張狀紙向太守狀告黃守仲和張若生。

黃守仲虐打崔鶯的事情最終人盡皆知，名聲敗壞，日日都有人在他家門前丟雞蛋菜葉。

至于張若生，張?zhí)夭徽J(rèn)，張若生也不認(rèn)。張若生甚至還在公堂上大聲喊冤。恰巧大理寺急招商明月回京，商明月只能被迫咽下這口氣。

結(jié)果離開尋安那日，張若生突然瘋了。他非要說崔鶯在自己身邊要掐死自己，結(jié)果一個失足摔進了冬河里，被凍得不死不活。

江驚蟬騎著一匹小毛驢來給商明月送行。“眼下也是惡有惡報了?！鄙堂髟赂锌?，輕輕一笑說：“那我便回京城去了?！?/p>

江驚蟬點頭，手中拂塵一甩道：“此去一別，各自珍重?！?/p>

商明月微微頷首，正要放下簾子，無疑瞥見尋安門前的槐樹下，她好像又看了崔鶯。

她穿著喜歡的嫩黃色衣裙，眉眼帶笑，看著商明月和江驚蟬，聲音輕輕柔柔喚一聲：小蟲，小明珠。

你若不去啊，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損他淡淡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