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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那個寫過《一間自己的房間》的英國著名女作家、文學批評家和文學理論家,寫過一篇關于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傳記文章。其中有句話,“一刀切入生活的嫰肉”,用來形容付秀瑩的最新長篇小說《野望》(《十月·長篇小說》 2022年第2期),倒也貼切?!兑巴穼懗隽水斚罗r(nóng)村熱氣蒸騰的生活,寫出了當下農(nóng)村復雜錯綜的現(xiàn)實生活和日常的世俗生存風情與狀態(tài),寫出了當下農(nóng)村各色人等的滿腹心事、家?,嵤潞托撵`難事,寫出了當下農(nóng)民的艱難生活、復雜情感、各種苦惱,以及他們的生活夢想和執(zhí)著追求。小說里有婆媳矛盾、妯娌糾葛、兄弟姐妹情誼、鄰里閑話,有婚喪嫁娶、慶吊往來、做壽過生日、生病打針吃藥,有工廠倒閉、養(yǎng)豬瘟疫、失業(yè)生事、艱難度日,有農(nóng)民培訓、衛(wèi)生所超市、書吧健康館、加盟連鎖店、建設合作社、發(fā)展產(chǎn)業(yè)化,有鄉(xiāng)鎮(zhèn)博士生書記、跟《新聞聯(lián)播》一樣說普通話的掛職村主任和計劃回村里當“第一書記”的自家姑娘二妞。一晝一夜,一針一線,一米一粟,寫的都是一個叫“芳村”的鄉(xiāng)村的二十四節(jié)氣,從頭一年的小寒起,到第二年的冬至止,寫活了當下在變革與發(fā)展中的中國農(nóng)村的春夏秋冬。小說既有現(xiàn)實的復雜多變,也有傳統(tǒng)的人情世故,更有恒長的世道人心。是細微的日常漣漪,更是洶涌的時代縮影,總之,小說中處處充滿了新鮮而活潑的“生活嫩肉”。
《野望》是付秀瑩繼《陌上》《他鄉(xiāng)》之后新著的第三部長篇小說。《野望》與《陌上》有著直接的關系,兩者可以稱之為“姊妹篇”。《陌上》就是《野望》的“前傳”。《野望》里的人物,《陌上》里幾乎都有,諸如翠臺、素臺、香羅、小鸞、喜針、瓶兒媳婦、春米、銀花、望日蓮等等?!赌吧稀防铮婚_始以“楔子”將芳村的人口結構、家族關系、地理空間、人情風俗,進行了總括式的介紹之后,村里的人物就一一登場了。首先出場的也是翠臺。在《陌上》里,我們知道,翠臺忙著給兒子大坡張羅娶媳婦,遇到了“金錢”的生活難題,低三下四,四處求人。雖然打小看不起妹妹素臺,但人家女婿增志辦廠子成了新富一族,為了籌措聘禮,不得不厚著臉皮上門借錢。還有因日常齟齬疏遠了的堂妯娌香羅,盡管翠臺知道她是萇家莊風流女子小蜜果的女兒,跟她娘一樣是風流種子,嫁給自家老實木訥的堂弟根生做媳婦,在鎮(zhèn)上開了美容院,當上了老板,又和芳村的能人大全保持著曖昧昧關系,但是為了兒子結婚,還是要上門問人家借錢,而且希望人家能幫助新婚后的兒子到大全的廠里干活?!赌吧稀凡捎蒙Ⅻc透視的寫法,把芳村當作小說的主人公,幾乎挨門逐戶地把芳村的所有人家寫了個遍,全書基本上每章重點寫一個人物,運用“串門子”的方式,進行“人像展覽”,總共寫了24個人物,“試圖勾勒出一個村莊的點和面,試圖由此呈現(xiàn)一個村莊的整體的風云”(付秀瑩語)。
《陌上》的結尾寫道:“風吹過村莊。/把世世代代的念想都吹破了。/年深日久,一些東西都變了。/一些東西沒有變?;蛟S,是永不再變了吧?!保ā赌吧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445頁)而《野望》就是《陌上》的“續(xù)篇”,寫的就是芳村人在“變”與“不變”之間,當下生活的艱辛與復雜,內(nèi)心的糾結與痛苦,新變的曲折與艱難。一開篇便是在小寒“莫怪嚴凝切,春冬正月交”的日子里,“吃罷早飯,翠臺到她爹那院里去”。(《十月·長篇小說》2022年第2期,第004頁)那么,《野望》又是如何寫當下中國農(nóng)村這片熱氣騰騰的鮮活生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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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望》采取的是與《陌上》迥然不同的寫法。它主要以芳村的翠臺一家延展開去寫,由這一家的男女主人根來、翠臺及其兒子大坡、兒媳愛莉、女兒二妞,還有那個小孫女小妮兒延展開去,去寫與他們有關的親戚家、鄰里家和朋友家。有翠臺的爹家和妹妹素臺和增志家;有根來的娘家和根來的兩個妹妹根蓮和根芬家,以及堂弟根生、香羅一家;有增志的妹妹增燕家和兄弟明志家;有鄰居耀宗衛(wèi)生院、秋保超市、建國媳婦的燒餅攤子,有大全家、小鸞家、中樹家、廣聚家、團聚家、臭菊家、添福家、小令家、建信家、喜針家等等。當然,在根來家,翠臺是一家的主心骨,不但要處理好自己家里的瑣碎家務、鄰里往來,自己爹家和兩個妹妹家、根來媽家和兩個妹妹家,還有兒子和兒媳與親家的事情,她都要一一操心,而且還要應對四時八節(jié)、婚喪嫁娶,關鍵時候還得調(diào)停家里的突發(fā)事件,甚至重大變故。因此,小說就是以翠臺這個內(nèi)心敏感而又循規(guī)蹈矩的中年婦女輻射出去,寫她每天接觸的人、碰到的事,寫她每天看見的、聽到的、遇見的、想到的。通過翠臺一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繁雜瑣事,去鋪陳芳村人一年的歲月,去鋪展芳村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無盡輪回。二十四節(jié)氣是由日月組成的,而日月又是由一個又一個的日子組成,而構成日子的關鍵和核心又是人。所以,由此及彼,由里及外,由近及遠,就寫活了翠臺、根來、大坡、愛梨、二妞、她爹、她婆婆、素臺、增志、香羅、根蓮、有子、根芬、增燕、明志、小鸞、占良、占良娘、中樹、大全、耀宗、秋保、建國媳婦、建信、建信媳婦、廣聚媳婦、團聚媳婦、喜針、蘭月、臭菊、慶豐家二媳婦、小令、小閨、春米、立夏媳婦、添福媳婦等三十多個有名有姓的人物。這些人物構成了芳村這個“小天地、大世界”的“眾生相”。他們的滿腹心事、憂愁苦惱、喜怒哀樂,就是當下這個時代的復雜表情。呈現(xiàn)他們的生活,就是呈現(xiàn)當下正在進行的時代生活。敘寫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就是敘寫當下正在進行的時代生活的深刻印痕。塑造他們的形象,就是塑造當下正在時代洪流中生活的“人民”的“主體性”形象。
如何在這些“生活的嫩肉”里捕捉時代的新變?如何在生活的“風吹草動”中寫活“人民”的內(nèi)心世界?這肯定是對新時代下文學創(chuàng)作的考驗。好在付秀瑩是一個內(nèi)心非常敏銳的作家。她善于感受生活的冷暖甘苦,善于通過日常生活中的瑣事煩事,勘破人的內(nèi)心秘密,打開人的心靈密碼,寫出農(nóng)村各色人等內(nèi)心不為人知的萬千心事,寫出當下正在進行的時代生活在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里激起的回響。耀宗家衛(wèi)生院外面總是排滿各種車輛和等待看病的人們。秋保家小超市看見紅火熱鬧其實不行,被網(wǎng)購快遞頂?shù)枚加行﹫猿植幌氯チ?。大全家那個和村里的望日蓮不清不楚的花花公子學軍,和又找的姑娘都懷上了,也不知道甚時候結婚辦事。占良家媳婦小鸞和新上任的村書記中樹好上了,下臺干部建信家的飯館一天一天不行了,而“小鸞私廚”卻要準備紅紅火火開業(yè)。沒有活干的大坡連媳婦也弄不住,愛梨抱著小妮兒半夜里跑到娘家,都快過“小年”了,還不回來,親家母說非要城里給買下樓房了她女兒才回來。鬧得翠臺心里十分煩惱,思謀叫相好的閨蜜和村里有頭有臉的親戚到親家母村里請兒媳婦回家??偛荒芙袃合眿D和小孫女在親家母家里過大年呀!那不叫芳村和鄰村的人笑話死?根來的豬場里總是瘟疫不斷,豬肉的價格忽上忽下,鬧得根來和翠臺的心里非常不爽。增志的廠里被人騙去一筆大款,工人們你走他跑,素臺整天哭哭啼啼一蹶不振。增志就要給老丈人到飯店里過生日,老人卻嫌瞎花錢是鋪張浪費。根蓮的丈夫有子賭博被大老黑扣住,要他們拿錢贖人。有子他娘被活活氣死,喪事熱鬧,送殯壯觀,鬧哄哄一片。根來豬場遭大疫,大大小小的豬一夜之間全死光,氣得大病不起。村里緊鑼密鼓建設大型豬場,養(yǎng)豬戶們天天不是開會就是培訓,根來大坡父子整天忙得不可開交。愛梨有了工作,兒子忙著養(yǎng)豬的事兒,他們都懂得了生活的難處和苦處,關系卻變得恩愛和睦。增志的廠子被劃拔產(chǎn)業(yè)園區(qū),縣里扶持,大力發(fā)展。鎮(zhèn)里的一把手小張書記,雖然是博士生,卻沒架子,工作干脆利落。浪子回頭的有子準備發(fā)揮優(yōu)勢開辦書吧。香羅的美容店上頭進行規(guī)范整頓,她正在加盟連鎖店正規(guī)發(fā)展。芳村來了新掛職的“普通話說得跟《新聞聯(lián)播》一樣的小郝主任,要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一邊上學一邊打工的女兒二妞,本來想的是讀完本科再讀碩士博士,突然一天打回電話對翠臺說畢業(yè)以后,她要回來。翠臺說:“你瘋了吧?”“念這么多年書,辛辛苦苦考出去,就是為了再發(fā)配回來?你叫我一村人笑話咱呀?”二妞說:“我學了本事,回來建設家鄉(xiāng),誰笑話咱?”“國家鼓勵大學生回鄉(xiāng)哩,鄉(xiāng)村振興,這是國家大事?!保ㄍ希?49頁)生活猶如二十四節(jié)氣一樣,總是有低有高,有起有落,有陰有晴,打雷下雨,刮風下雪,曲曲折折,熱熱鬧鬧,但是,生活的“常”與“變”之間構成的辨證與張力,構成了芳村敘事美學中最為重要而精彩的部分。風俗之傳統(tǒng)與時代之新變,總是充滿著撕咬與嬗變,訴說著鄉(xiāng)土中國正在經(jīng)歷著的前所未有的劇烈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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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林斯基說過這樣一段話:“我們的時代主要是歷史的時代。我們的一切思想、一切問題和對于問題的答復,我們的一切活動,都是從歷史土壤中,在歷史土壤上發(fā)展起來的。人類早已經(jīng)歷過堅信無疑的時代;也許,人類會進入比他們以前經(jīng)歷過的更加堅信不疑的時代;可是,我們的時代,是認識、哲學精神、思考、‘反省’的時代。問題——這便是我們時代最主要的東西。”(轉引自丁帆《從“五四”再出發(fā)》,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12月版,第187頁)我覺得,這段話對我們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依然具有啟發(fā)意義。盡管作家一改《陌上》“旁觀者的超然”寫作姿態(tài),去掉“有距離的外在視角”,“決意撲下身子,一頭扎入鄉(xiāng)村生活的激流深處,扎入農(nóng)民真實瑣細的日常經(jīng)驗的核心地帶,從生活的旁觀者到生活的經(jīng)歷者”(付秀瑩《文學與我們的時代生活》,《山西文學》2021年第12期,第96頁),“一刀切入生活的嫩肉”中進行書寫。盡管作家的書寫是一種日常經(jīng)驗的書寫,而不是震驚經(jīng)驗的書寫,“寫的都是一些日常瑣事。這些甚至連事件都談不上,只能算作事情。這些事情平平常常,甚至平平淡淡,事情的發(fā)展很難說有什么高潮,更難說高潮迭起。她的作品經(jīng)不起我們認知的小說情節(jié)設計的通常格式去衡量,因為它完全是按另樣的小說理念寫就的,搭不上。”這也就是曹文軒說的“付秀瑩文體”。(《陌上》序,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10月版,第004頁)但是,我覺得《野望》與《陌上》一樣,還是對中國農(nóng)村現(xiàn)實生活寫得有些表面化,欠缺對當下“鄉(xiāng)土中國”和時代生活更深的像別林斯基說的“認識、哲學精神、思考、反省”的深入性書寫。我認為,到目前為止,付秀瑩寫得最好的長篇小說還是《他鄉(xiāng)》。因為她寫出了人在時代變革中的精神裂變過程,寫出了人在自我成長與時代發(fā)展過程中靈魂的糾結與痛苦,寫出了一代人“靈魂的深”。
是“一刀切入生活的嫩肉”之中了,但是“生活的嫩肉”中總是有切不斷的骨頭和連著的筋。這些可能就是“歷史土壤上發(fā)展起來”的舊的思想、舊的傳統(tǒng)和舊的風俗。杰出的小說家,不可能像生活中的那些屠夫一樣,“快刀斬亂麻”,剔除掉那些老骨頭和連著的筋,萬事大吉。而是要小心謹慎地認真對待這些“生活嫩肉”中的老骨頭和連著的筋,真實而深刻地呈現(xiàn)出“生活嫩肉”的歷史與現(xiàn)實撕扯和糾結的紋理與肌質(zhì),真實而深刻地寫出人在歷史與現(xiàn)實、過去與現(xiàn)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新與舊中的掙扎、撕裂、突變與痛苦。因為,他們深知:生活不僅是偉大的、復雜的,而且也是充滿無限可能性的。而小說家文學性的書寫,不僅要考量政治的正確性、生活的新鮮度和歷史的合法性、正當性,更要考量文學藝術書寫的合理性和合法性。我們當下的好多脫貧攻堅、新農(nóng)村建設、鄉(xiāng)村振興和建黨百年的小說、報告文家和紀實性散文,正是因為只重視政治的正確性、生活的新鮮度,只重視歷史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卻不大重視文學性書寫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因此寫得單薄、粗糙、輕淺、虛假、老套,缺乏生活的洞見力、思想的穿透力和藝術的震撼力,成為曇花一現(xiàn)和過眼煙云。所以,只有那些真正寫出處于歷史與時代矛盾漩渦中的人與事,寫出復雜豐富的生活面貌和人在變動不居的生活中糾纏、痛苦、掙扎與嬗變的精神本相的文學作品,才能真正不僅好讀,而且耐讀,甚至經(jīng)久不衰,成為經(jīng)典。
2022年4月27日寫于山西省孝義市
【作者簡介】馬明高,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中華文學選刊》等報刊,出版著作二十多部。獲全國優(yōu)秀電視劇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趙樹理文學獎、山西文藝評論獎和全國網(wǎng)絡評論優(yōu)秀評論文章獎等十余項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