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薔薇共承暮春之寵（外一篇）

天青色的薄霧，從楊樹林背后、青綠葦竿的間隙處、微微漾動的波紋中、飛鳥的翅影下等一切光可漏出來的地方，一絲一縷地鉆出來，約定好了似的，在某處自動編織成簾、成幕，隨著風輕盈舞動，對面熟悉的風景便開始了逆生長。前一刻還是個性張揚、輪廓分明的資深少婦，轉(zhuǎn)眼又成了躲在簾后，含羞帶怯的青梅少女。

人的貪念就在于此，若是有山，在山頂俯望此刻的霧，應(yīng)是云海、云瀑，然而在洞庭湖平原，霧雖暗自波譎云詭，但極目望去，如在高空展翅的鳥，困在井中觀天，不免心生抱怨。可若此時沒霧，也會有諸多遺憾。這好比近觀美女，美則美矣，只是她眼下不該長痣，鼻翼數(shù)點雀斑也讓人覺得不好。此刻的霧如宋玉，多一分則濃，減一分太淡，剛好能看清湖畔花開成瀑的野薔薇。

不，我不是特意尋芳而來。在電腦前待久了，想出市區(qū)呼吸一下湖畔的清新空氣，順便用一路濃釅得化不開的綠養(yǎng)養(yǎng)眼。至于會不會被芳草叢中的野菜花、毛茛花、黃鶉草花、紅花籽草、野豌豆花、蛇床子、紫藤花、鐵線蓮等所吸引，就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

眼前這叢野薔薇便是如此。走著走著，忽然數(shù)點粉色在前方矮灌木叢的枝葉間跳躍。什么花開了？路旁有花開，我已經(jīng)不足為奇。這些年，這里早已從臟、亂、差的舊貌，脫胎成了現(xiàn)在這般水清山秀、四時花香、蟲鳴鳥叫、蜂蝶紛飛的新顏，此刻行走的間堤周邊正是如此。到現(xiàn)在的野薔薇花，它們都吸引著我一次次步入其中。

心里明白，那枝斜探半身的野薔薇，不是為我而開，但腳步在那一刻已不聽使喚，自動向花開處靠攏，再靠攏些。心里只一個念頭，找找看。小心翼翼地從新發(fā)的野薔薇嫩枝及茅梅藤蔓搭建的拱門中穿過，再左躲右閃地避開鬼針子的糾纏，還未和苔草打招呼，腰都沒來得及直起，便被滿滿野薔薇傾瀉而成的花瀑所吸引。那一簇簇涌動的或濃或淡的粉紅，在一片由深綠、蒼黃、橘紅交錯而成的背景映襯下，如同爆裂于夜空的煙花，璀璨奪目。在驚嘆之時，陣陣清香已開始一點點左右嗅覺。不，它早已混合著草香、泥土香將整個湖畔籠罩，只是我沒在意。也許是因為它時有時無，又也許是我固有的邏輯，定要看到這滿滿的花瀑，心里意識到它應(yīng)該會很香，才聞到了花香。管它什么原因，先聞聞再說。

湊在花前，微閉雙眼，緩緩深吸一口氣，讓花香順著鼻腔往上游至兩眉之間，緊鎖的眉頭隨之慢慢舒展，花香卻沒有因此得意，它順著你的呼吸下沉，下沉至你的胸間，心扉便由此而開。然后，才敢輕輕睜開眼睛，細品這一眼由玫紅、深粉、粉白、白色的花朵，簇擁而成的花瀑，不論是全開的半張的，還是花骨朵兒，都噙著露水，努力揚著臉，迎著朝陽，熠熠生輝。

我素來喜歡野薔薇，特別是生于湖畔的野薔薇，總覺得它生長得比別處的更靈動，更張揚，更具野性。我喜歡欣賞它們或向上或向四周盡力舒展的自在身姿。不是為了攀附，也不是為了侵占，只是想讓自己站高點，走遠點，這樣才能接觸到更多的陽光，更為廣闊的世界。而一側(cè)的大湖恰恰給了它足夠的空間，兩相得意，互相成就。

當然，這些野薔薇并不會在意我的喜歡與否，也不在意經(jīng)過它面前的人是以花為善，還是以草為善，它只在乎時令，到了花開的季節(jié)就要綻放，且不顧風雨。

突然，想學(xué)宋人般摘一枝，插入鬢角。伸手之時，仍覺不忍。

紅漆馬桶

洞庭湖洲垸文化博物館收藏了一只號稱是“益陽地區(qū)最后一只”的紅漆馬桶。

馬桶的主人住在蘭溪鎮(zhèn)，是家里的老滿（家里最小的）。她周歲那年，父親請了當時益陽最好的箍桶師傅，給她們四姐妹每人做了個一模一樣的紅漆馬桶。這幾個馬桶是鄉(xiāng)下公認的上等貨。桶身嚴絲合縫，漆水的光澤度也近乎玻璃，尤其是馬桶蓋更顯精巧。師傅在桶口剜出一個直徑約十五厘米的圓孔，上面再配置一個木蓋，讓整個馬桶看起來好似一根整木做成的。我很是好奇，這孔如此之小，如廁或洗刷都不方便，它真的能擔當起“便桶”之重責？

說到此處，不得不先說說舊時床鋪后面用布簾子遮擋出來的一條著名巷子，為舊時女子洗澡、洗腳、如廁的隱私之地。江浙一帶雅稱其為“馬子巷”，兩湖這邊很接地氣地稱其為“屎尿巷”。顧名思義，這條巷子里除放有腳盆之外，還有尿桶或馬桶。只是我幼時，媽媽不知是圖方便還是其他原因，床后面發(fā)散異味的是尿桶，而紅漆馬桶里或裝些非食物的雜物或者干脆空置著，被迫在陪嫁的木箱子旁站崗?？梢娔菚r，紅漆馬桶的實用功能已低于其象征意義。

據(jù)相關(guān)人士考證，大半個中國，尤其是在東南各省的民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雅稱為“子孫桶”的紅漆馬桶，是女兒家陪嫁品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舊時新嫁娘出嫁前夕，其娘家不但要在馬桶里放一把桂圓、紅棗與一些染紅了的花生、白果和柏枝，以寄托娘家祝新婚夫婦早生貴子、百子千孫、兒女雙全的美好愿望，還要公推族中一位聰明、穩(wěn)重的童男子，充當“提桶大人”一職。這可是個好差事，在出發(fā)前可以將藏于馬桶的喜錢據(jù)為己有，到達新郎家還會有更豐厚的喜錢饋贈于他。這也是個不很輕松的差事，一旦此光榮任務(wù)落在頭上，迎來的便是全家族事兒媽的輪番嘮叨，左不過一句話，“某伢子呀，你硬要穩(wěn)當點，記得心坎子上呢，一路上換不得手啦，也不能放得地上了。若換了手或者馬桶沾了灰，不但喜錢得不到，還會惹一身罵?！边@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他們認為若是換了手，所生毛毛容易“走家”（毛毛指嬰兒，走家跟失魂差不多）;若是沾了灰，毛毛容易得病;若是摔了，更是不吉利。當然，那時所謂的“禁忌”也不過是人們對新生活的美好希冀而已。

紅漆馬桶提到新郎家后，由新郎最小的弟弟接過去。若是接馬桶的男孩小，會有長輩特意囑咐他，“把里面的東西都拿出來后，只管往里面撒泡童子尿。放心，你新嫂子不但不打你，還得給你紅包。信我的，沒有錯的！”果真有膽大的照做了，也果真得到了紅著臉的新嫂子塞過來的大紅包。

在蘭溪鎮(zhèn)，紅漆馬桶的意義也不例外，至少她三個姐姐都是高高興興拎著它奔向了自己幸福的婚姻生活。只有滿姑娘，拿它左右為難。她結(jié)婚時，講究新事新辦，作為新時代的新女性，誰還拎個老古器出嫁啰。滿姑娘心疼爺娘，這是不消說的。想來想去，孝字當先。雖然不情不愿，滿姑娘最終還是領(lǐng)了父母的意，帶著它出了嫁。只是一直沒用，后因與家里的擺設(shè)太不相搭，找個借口又將其送回了娘家。

“紅漆馬桶外面乖?！蔽覀冃r，經(jīng)常以此來嘲笑，外面光鮮，其實是個大草包的玩伴。從未深究過，照說，除了結(jié)婚時晃過一圈后，紅漆馬桶應(yīng)是極為私密的物件，為何會拿到外面呢？

舊時，因紅漆馬桶每天清晨洗凈后，要放在當陽處晾曬，這自然也成了婦人們互相攀比的物件。

隊上曾有一戶人家的兒媳與其婆婆經(jīng)常吵架。兒媳家境其實也不很好，但其父重視面子功夫，做紅漆馬桶時，不但要求是五福俱全的木匠，還在馬桶周圍及蓋上雕有蝴蝶、牡丹，以表達父母對女兒婚后生活的希冀。而婆婆是細媳婦出身，馬桶是夫家粗制的小一號的帶蓋尿桶。于是，兩婆媳吵架時，嘴利的兒媳動不動就請出制勝法寶，“一個紅漆馬桶都打不起，還跟我比陪嫁，真的鬼都笑出尿來?！逼牌琶棵柯犃?，都會忍氣熄火，跑回房中暗中垂淚。

現(xiàn)在，抽水馬桶、智能馬桶已經(jīng)成為家家戶戶的標配，紅漆馬桶以及供它安身的“屎尿巷子”都已從臥房里徹底消失。也許會有幾戶人家的兒媳，聽婆婆講起紅漆馬桶，曾刨根問底，知曉究竟后，攬著婆婆的肩哈哈大笑。

作者簡介：熊夢紅，系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xué)》《資水》《天下洞庭》《益陽日報》《伊犁晚報》等報刊。出版有長篇小說《葦花飄處》，散文集《我游弋在洞庭的脈管里》，長篇傳記《一尊還酹江月》。

（責任編輯 葛星星）8DE34403-D4A2-4EF1-A422-499075CA58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