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琨若魚
去年年末的時候,我終于把積壓了若干年的一些膠卷快遞給影像公司,沖印了出來。
其中有一卷影像,完全沒有印象。里面是一個家庭的生活照,主角是一個小姑娘:有媽媽抱著的嬰兒照、穿著公主裙的跳舞照、家庭聚餐老老少少一大桌的合照。還好,女孩面孔變化不大,原來是我的一個學生,佳潔。
作為一個化學教師,在啟蒙學生對學科的熱情時,我不遺余力地變魔術,幾十年不厭倦。二十年前,我開了一門選修課《顯·隱》——化學藥水可以隱藏字跡和影像,也可以將其曝光;體現(xiàn)在生活版,如米湯遇碘顯藍色、紫薯熬湯遇酸堿顯色,用化學知識將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進行互變。
有節(jié)課是講膠片的感光、顯影和定影,便請學生回家找找膠片相機和膠卷,帶到學校來。只有佳潔一人帶來了膠卷,與她約定建個暗室,教她沖洗出來。暗室至今沒建,佳潔早就畢業(yè)了,這卷膠卷遺留在我這里。
聯(lián)系上佳潔后,把沖印出來的電子版發(fā)給她,她已在大洋彼岸,萬分吃驚。這卷膠卷自2007年開始拍攝,陸續(xù)拍完至沖洗出來,膠片蜷縮在卷軸里,整整14年。一頭一尾有點漏光了,整體影像暗沉,有顆粒感,但把佳潔的那股機靈勁記錄下來了。
我激動于化學藥水和膠片的頑強,卻無人分享。佳潔回復我一句老氣橫秋的話,“已經(jīng)物是人非啦”,附上用電子科技拍攝并美化的即時影像,亮麗、光速抵達。
2007年,芝加哥一名車庫舊物收集狂兼業(yè)余歷史學者約翰·馬盧夫,在一場拍賣會上買了一箱以芝加哥街景為拍攝主題的底片,由此開始尋找薇薇安·邁爾,一位在脖子上掛著祿萊(ROLLEIFLEX)雙反相機的保姆。她拍了十萬張芝加哥街頭照片,一張未沖洗,最后以一箱未沖洗的膠卷留給了舊物收藏者。
拍攝者用相機取景構圖記錄,是第一創(chuàng)作,因為身臨其境,所見所得;沖洗顯影則是第二創(chuàng)作。而薇薇安·邁爾只拍不洗,給人留下極大懸念;她保姆的身份,更為藝術家、社會學家提供了尋找薇薇安·邁爾的理由。
1988年我考上大學時,父母獎勵我一臺海鷗牌雙反相機,價格120元,沉甸甸地跟著我。一直想把相關的攝影技術、顯影定影等化學知識和技能教給學生,但大概已經(jīng)無人愿意學了。
我問學生們,當我們在博物館欣賞古人的書畫、文字等作品時,感念古人用物質(zhì)型的記錄為我們留下可觸摸的文化;現(xiàn)今,雖則我們有保存在云端的海量電子資源,若遭遇delete鍵或能源斷供,后人如何來尋找我們,或者我們能留下什么物質(zhì)型的文化遺產(chǎn)呢?
學生不響,下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