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地游（短篇小說）

傅曉（復(fù)旦大學(xué)）

推薦語：張怡微（復(fù)旦大學(xué)）

為《紅樓夢》做續(xù)補(bǔ)是很困難的，傅曉勇氣可嘉。小說行文流暢，較為努力貼近原著講故事的風(fēng)格，另辟蹊徑，為一對女性主仆補(bǔ)充了番外的故事。嬌杏諧音“僥幸”，所謂“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弊髡邽樗膫€性賦予了“勇敢、聰明、忠心”的優(yōu)良品質(zhì)，實際上也為主仆情義做了新的假設(shè)。封氏反而因此跳脫了原著時代的限制，顯示出女性特質(zhì)的脫俗潛能。學(xué)昆曲的設(shè)計稍顯刻意，可能是為了扣住小說題目的曲牌，以示百轉(zhuǎn)千回、命運(yùn)起伏。奇夢通靈的設(shè)計帶有民間故事的教化色彩。

此次改編若能寫得更大膽些會更有看頭。尤其是嬌杏（僥幸）、英蓮（應(yīng)蓮）、霍起（禍起）的命運(yùn)錯位，女性命運(yùn)在原著的最終結(jié)果都是薄命。若要改命，需要續(xù)作者有更為深邃的、有力的認(rèn)知和書寫?！皨尚印笔遣皇沁\(yùn)氣好？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是運(yùn)氣好？她和封氏心靈相通互助的深層邏輯是什么呢？都有許多故事性有待開采?？偠灾?，作品清新、流暢、慈悲，作為《紅樓夢》副線故事的補(bǔ)充，是有趣的寫作嘗試。

話說那甄士隱隨瘋跛道人歸去之后，其妻封氏恨得直咬牙，因靠在父親家里，成日里吃穿用度、應(yīng)酬灑掃已給他們帶來了許多的叨擾，每天出門尋夫不便再動用娘家家丁。幸而身邊兩個舊日的丫鬟還算忠心，一個大的十七歲，名喚嬌杏，小的如今才七歲，是撿來的，叫個芳娘。那一年生了女兒英蓮，人人都笑她是老蚌生珠，坊間的幾個娘兒們甚至譏諷她是白費(fèi)力氣，費(fèi)盡千辛萬苦終究還是沒能得男，可她自己卻寶貝得緊，覺得這是菩薩念她一生未做過壞事，賞給她的一顆掌上明珠。

那年四月二十六，她去廟里給送子觀音娘娘還愿，在路上撿到了這一襁褓孤女，因覺得有緣便將她抱了回家和自己女兒一起將養(yǎng)，思忖著來日待英蓮出嫁時給她做個陪嫁丫鬟。只可惜，如今英蓮不知下落，獨留下個芳娘，有時候恍惚間，封氏想起女兒來也只能把芳娘攬在懷里，死命地哭上一通。再說這嬌杏，也是當(dāng)日還在蘇州十里街的仁清巷甄府就用老了的人，雖則只是一個丫鬟，卻是最貼身的人，從小受封氏的調(diào)教，這幾年來同樣的湯湯水水浸淫著，她倒學(xué)了不少待人接物的才能。再加上這丫頭生性機(jī)靈、快嘴，兩下里一結(jié)合，行事便帶了些外面男人的果敢?？伤降滓仓皇且粋€女子，每日受了自己的央告以買線為由出門去尋人，一雙小腳走兩步歇三步，回來時額頭上豬油似的蒙了一層密汗，身上的衣裳也是被汗浸濕得不成樣子。最難得的是如此的奔波勞累，她竟半句埋怨也無，封氏冷眼看著，心里也對這丫頭生出幾分敬意來。

這一日，嬌杏回來時謹(jǐn)慎地拴上了房門，拿出一炷香捧到封氏面前，說是冷崖山上青云庵里一個老僧聽了封氏尋人的緣故，悵然感慨良久，將這一炷香贈予了封氏，名為夢遇香，夜里在房中點了，便能在夢里得見想見之人。封氏聽了這話半信半疑，但別無他法，因心中實在是有太多的話想要問一問那負(fù)心漢，只得照做。這一夜點了香，封氏坐在床上卻始終難以入睡，只得拿了蒲扇扇著風(fēng)，呆呆地盯著那帳子上的花紋。上面繡的是碎點子月季和一些條形的枝蔓，它們促籠在一起連成了一線，規(guī)規(guī)整整的卻難免有些板滯。這樣的花紋在蘇州城里早五年前就不時興了，現(xiàn)下住在父親家里，雖則沒受太多明面上的苛責(zé)，但將心比心，兄嫂他們哪里又會真的心里不存芥蒂？單單說上次芳娘去嫂嫂院子里，說是跟那入府來唱的小戲子們玩耍，回來時小臉上卻多了五道鮮艷的紅印子。封氏知道他們是礙于情面不好跟大人計較，便拿小孩子作法。當(dāng)日士隱還在時，若遇到這樣的事，他們好歹還會顧著姑爺?shù)拿孀勇再r上些笑臉，現(xiàn)在獨剩她一個出了門子的女兒沒臉皮地賴在這里，境遇已真真如履薄冰了。也不怪兄嫂薄情，她雖然生在大如州，可自十七歲嫁到蘇州去，就已經(jīng)成了甄家人，這幾十年來在那江南水鄉(xiāng)的旖旎與溫婉中泡著，她也早已把他鄉(xiāng)當(dāng)作了故鄉(xiāng)。

封氏盯著那帳子上的花紋，想起當(dāng)日新嫁，蘇州城內(nèi)的新鮮玩意兒簡直讓她迷花了眼，聽昆曲，游名園。閑時便支了繃子在房中練習(xí)女紅，請了兩個水兒一樣毓秀的繡娘來府上教習(xí)，夜里她試探著把剛繡好的一個鴛鴦戲水的檳榔袋拿給士隱看，在晶瑩的琉璃燈下，那人笑得亂顫，直把她攬進(jìn)懷里輕輕地拍著：“夫人剛開始學(xué)習(xí)蘇繡，竟已得了些神化，怎的這水鴨子身上長著這么幾根鮮艷奇異的毛??！”封氏知道是在打趣她，便不理會，拉了簾子歪在床上生著悶氣。士隱走到床前來，敲了敲她的肩膀：“夫人，睡了？”

“夫人，睡了？”封氏側(cè)過頭來，發(fā)現(xiàn)甄士隱不知何時到了床前，頭戴烏青色混元巾，手執(zhí)一麈尾拂塵，頸上卻掛了一青團(tuán)大小連成串的佛珠。僧不僧，道不道，那手雖蒼老得很，血管子嶙峋地搭在肉上，但又像是一副晴天收起不用的傘骨，帶了些剛涼，也有點篤定的意思。封氏怔了一怔，待回過神來，已一把將那人扯住。“狠心的爺們兒，當(dāng)日去時你怎么不知會一聲，我在街上多番打聽，才知道你是被瘋道士騙了去，你們?nèi)サ牡降资悄膫€道觀?。吭醯哪氵€戴了這樣大的一條佛珠？難不成去的不是道觀而是佛寺？”那人掃了掃拂塵，鎮(zhèn)定地回答：“既非寺廟，也非道觀。常言道釋道是一家，二者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只要誠了心、解了意，就可心安，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吾鄉(xiāng)及無鄉(xiāng)。所以我去的地界不是這塵世中所在，乃太虛幻境是也?！?/p>

封氏啐了一口：“既是這樣好的一處所在，你又看破了紅塵，合該死在那里才是！怎的今日又到我這兒來現(xiàn)世？要說這紅塵，我也看破了，可難道人人都學(xué)你這樣拋下家人跑了不成？可憐我這一生沒個兒子，四十歲上生下個女兒還被那天殺的狗奴才霍啟弄丟了，原是我的命不好??！”那人對答：“非也非也，不是你的命不好，實乃我們?nèi)耸沁@天地間最污濁之物，無論男子女子、王侯將相抑或是販夫走卒，自打娘肚子里出生那一日，便注定了是要在這世間受苦受難的。如今我的劫數(shù)已盡，一朝受了度化到了個再無苦難的好地方，只是他們說我雖已悟道，但根基太薄，派我下世來助你造業(yè)，成就了一番功德之后才能位列仙班?！?/p>

封氏坐正了身體：“你已不在這世間，自是不能領(lǐng)會這世間的苦，如今你快要得道成仙，若當(dāng)真還念著我們的夫妻情分，我只求你一件事，幫我多生些銀錢來使用，到底不讓父親兄嫂他們輕視了我去！”

話說完，只見立著的那人卻笑了：“罷了罷了，想來是你還未入化境，我多說也是無益。其實你當(dāng)下的困境抑或是將來的困境，甚至是尋找英蓮的下落，都離不開一個‘賈’字，去找那姓賈的人便可迎刃而解了。尤其是英蓮，日后她會住到京城的國公府賈家，只是你現(xiàn)在去尋她也是尋不到的，必定得等她入了那火坑，享了富貴，受了苦楚之后才算功德圓滿?！狈馐下牭皆捓锾峒坝⑸彽南侣?，想起這多年的心病來，又是笑又是哭，躊躇了好一會兒，待要說話時，卻發(fā)現(xiàn)甄士隱早已不在房中。她急得下床摸索，慌忙中打翻了立在床前的白瓷夜壺，再看那房門緊閉，從屋里面拴上了鎖，八仙桌上供著的夢遇香也已經(jīng)燒盡，方知竟是做了一場夢。

第二日，封氏喚了嬌杏來房中說話，談及昨夜的奇遇，二人都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那夢中人所說之事是真是假，但是細(xì)細(xì)地推究起姓賈的人，竟只想起來當(dāng)日那在葫蘆廟里借住的窮儒生賈雨村來，難道要找他嗎？只是如今他人身在何處都未可知，又談何求助呢？正疑惑著，忽而聽到外面街道上響起了鞭炮，還有嗩吶聲、人聲、馬聲、衣裳摩擦聲、鞋襪踏地聲此起彼伏，一陣蓋過一陣。這時從二門上傳來了消息，說是新晉本府太爺今日上任了。封氏命嬌杏出門去，仍舊以買線為由打聽那新太爺?shù)膩須v。

不出一個時辰，嬌杏踉蹌著跌進(jìn)封氏的房間，臉上竟還帶著些桃色，問她話時，卻忸怩了起來。封氏說：“何故做出這樣一副不爽氣的樣子來，沒得惹人生厭！”

嬌杏見封氏心急，怕她再生了肝火，便朝她福了一福：“夫人容稟，我出了門聽到街上的人說新晉的太爺本貫湖州人士，姓賈名化，心里便猜著了七八分。接著又?jǐn)D進(jìn)那人堆里朝他的大轎上望，發(fā)現(xiàn)那人當(dāng)真是曾經(jīng)住在咱們?nèi)是逑锖J廟里的雨村先生！”封氏疑惑起來：“當(dāng)日雨村先生來家時，一向只在外面廳堂或者書房里和老爺說話，你是里面的人，從未見過他一面，怎的說你還能認(rèn)出他來？”這話說完，二人都不言語，略沉默了一會兒，只見那嬌杏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夫人恕罪，按理咱們的確是不到前頭書房去伺候的，只是當(dāng)日蓮姐兒還在時，老爺和夫人都寵愛她，要什么便給什么，奴婢自小受老爺夫人的恩惠，怎能不對她盡心？那一日，她聽小廝講老爺書房中的芍藥開得正艷，便吵鬧著要去摘。奴婢經(jīng)不住她纏磨，想著這會子正是午休的時候，書房中應(yīng)當(dāng)沒人，便大著膽子走進(jìn)書房去摘花。這一進(jìn)去，剛好就碰到了雨村先生。奴婢見他饒穿著敝巾舊服，但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又有一對劍眉心眼，實是一副大丈夫的氣度，因此，雖則只見了一面，倒把他的長相記到了心里，想著若來日嫁作人婦，必定得是他這樣的人。恕奴婢斗膽，如今夫人在娘家寄居，日子過得艱難，奴婢每每想到這里都覺得痛心。我愿領(lǐng)了夫人的命令去他府上伺候，好歹替您多掙些面子，權(quán)當(dāng)是報答您和老爺這多年的恩惠了！”

一個關(guān)于友善和信任的溫暖故事，從流浪貓的視角，講述溫暖與冷漠、歡聚與別離，反映了一個常被人忽略的世界。水墨畫淡淡的色彩和稚拙的筆觸貼切地呈現(xiàn)出了“家”的本質(zhì)。家不是一所房子，而是能和心愛的人幸福生活在一起。故事告訴我們：人類與所有生靈之間的關(guān)系都如此——當(dāng)我們接納它們時，它們會回饋給我們快樂和美好！

封氏聽了不免動容，趕緊扶嬌杏起來：“好孩子，你竟有這樣的壯志，倒真心教人佩服，也好也好，你這樣做既是成全了自個兒，也是成全了我啊?！闭f完娘們兒兩個又哭了一場，說了些日后的憧憬，這些自是不消再講。晚飯后，封肅也來到封氏房中，轉(zhuǎn)述了自己白日里被新太爺請進(jìn)府上所敘的幾句舊話。封氏聽了，憶起當(dāng)年，心中泛起無限的愁悲，但也暗自慶幸那賈雨村大約并不是忘恩之人，知道她和嬌杏所籌謀之事估計能成，這天晚上她一宿無話。

第二日大半天的辰光封氏都在琢磨著，該尋個什么由頭把嬌杏塞進(jìn)那賈雨村府上去。晌午過后封肅卻傳來了好消息，說是太爺寄了一封密書來要嬌杏。真是應(yīng)了坊間的那句俗語：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封氏正欲答應(yīng)，又想到這嬌杏終究只是一介奴仆，身份寒微得很，若是去了太爺府上不一定會有多好的前程，可能最多也就做個通房的丫鬟，這于她于己當(dāng)下的處境都無多大的益處。因此傳了消息過去，說這嬌杏雖則只是一個丫鬟，但模樣品性都是出挑的，成日價行事說話又都很妥當(dāng)，如今一時半會兒竟有些離不得她。但是太爺既然肯寫信來要她必定是一番誠心，自己也不能不成人之美，只是不想她再做那灑掃挑洗的累人活計?，F(xiàn)下自己愿意收她做個養(yǎng)女，倘若能讓她以甄家庶女的身份嫁給太爺做個二房便是極好的了。不多時，那邊便傳來了消息說正有此意，此事算是講定了。

這天夜里，封氏把嬌杏的手搭在懷里，不知說了多少掏心窩子的話，又流下多少眼淚，最后拿出自己的一只碧玉手鐲套在她的手上，趁天黑將嬌杏用一乘小轎送了過去。她知道，這天過后，從此便又是新的一番天地了。

那嬌杏雖然并不是一等的美人，但也算是生得水靈，又難得的有一副玲瓏的心腸，再加上當(dāng)日在仁清巷的緣分，一入府便得了太爺?shù)膶檺邸Ｐ禄橐?，賈雨村將她摟在懷里說起當(dāng)年在甄府花園的那一場邂逅：“一般丫鬟見了外客總是靦腆的，可你卻不同，足足又回望兩次，由此便知道你的情意與膽識了。當(dāng)日剛進(jìn)這大如州城，坐在那大轎子上倏地就瞧見了你的身影，這樣說你可能不信，我一下子就記起來你是當(dāng)日那個采擷芍藥花的女子了，回去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厚了臉去向你家夫人要人。現(xiàn)下你果真成了我的人，當(dāng)日在那花園里的情分如今到底是接續(xù)上了?！?/p>

嬌杏聽他講這番話，不由得感慨起這世間的因緣之事果真是難料，心里卻也略略存了些不服氣。但一閉上眼，眼中立刻浮現(xiàn)出今后在太爺府的錦衣玉食的生活來，便也漸漸地將這不服氣給放下了。待這一年冬至?xí)r，那封氏入太爺府去看望嬌杏，見她身子沉重、小腹隆起，便知她也是將要做母親的人了。自此，嬌杏也更得太爺?shù)膽z愛，各種珍饈美味、奇珍異寶一水兒地朝她房中送，說是助其養(yǎng)胎。第二年初夏，嬌杏產(chǎn)下一子，一時間在太爺府上風(fēng)光無兩，難得的是她果真沒有忘本，明里暗里地給那封氏不少好處，封氏的日子也就在她的庇護(hù)下略微過得松泛了些。可另一邊那太爺府的正房夫人卻有些坐不住了。

初時，那小丫頭嬌杏被一頂墜著紫流蘇的粉色轎子抬進(jìn)府來，雖是嬌艷，但到底有股子小家子氣，上不了臺面，雖然美其名曰是娶作二房，但那規(guī)制哪一樣是照著娶二房的規(guī)矩辦的？就是她那點寒酸的嫁妝中也只有一只碧玉的手鐲還算精巧，看得出是江南工匠的手藝，其余的便跟那街上尋常人家嫁女差不多的行頭了，因此她從沒把這丫頭放在眼里?？刹怀邢肽呛淖拥谋臼戮惯@樣大，日日纏著老爺進(jìn)她房中，現(xiàn)在她生了兒子，竟真把自己當(dāng)個角色起來，成日價向老爺要這要那，不知眼里還有沒有她這個大太太。因此，她便隔三岔五地叫那嬌杏進(jìn)房中聽訓(xùn)，只是那嬌杏先前從未過正經(jīng)被人伺候的好日子，如今被賈雨村當(dāng)成寶貝一樣地供著，難免也生出幾分不遜與驕傲來，便時不時地在言語上有些頂撞。那夫人見她并不聽訓(xùn)更加氣憤，于是說起當(dāng)日她嫁進(jìn)來，一沒有經(jīng)過父母之命，二沒有媒人相看，再來那趁著黑夜里送進(jìn)來的規(guī)矩實在是不合禮數(shù)，揚(yáng)言要將她休了重新再給老爺找好的來。

嬌杏深感形勢危急，自己卻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便傳了封氏進(jìn)府上來說話。封氏淚汪著眼聽完嬌杏眼下的艱難，忽記起青云庵老僧送的那炷夢遇香來，當(dāng)日點了那炷奇香，夜里果然夢見了想見之人，那夢中之人言語之間所談及之事一半都是未來的事情，她向他求助幫忙改善處境，便給自己出了個去找姓賈的人的主意，也是因為這個才有了這接下來的許多故事來?，F(xiàn)下何不再上一趟冷崖山尋得那老僧，討些香來，夜里夢了甄士隱，向他再求一求妙計，就是求不得妙計，問一問他咱們將來的光景究竟如何也是好的。嬌杏聽了拍手叫好，立即稱了些銀子拿給封氏，說自己剛生產(chǎn)不宜出門，請她雇一頂軟和的轎子親上冷崖山去找那老僧。封氏聽了趕忙答應(yīng)下來。

回家收拾了一番，封氏便雇了一頂小轎往那冷崖山上來。這山雖則名字聽起來有些料峭險峻，實際卻只有兩百來仞高。不過，若真要抬那么大個人一步一步地移上去，也少不得要花些功夫。

就這樣徜徉著，轎子不知不覺間已抬到了青云庵的門口，她緩緩地下了轎子，往那庵里走過去。寺廟并不大，除了正殿大雄寶殿、兩側(cè)的鐘鼓樓、以及后院的禪房外并無多的殿宇，封氏看到這番場景，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只是行到那禪房后面，卻發(fā)現(xiàn)有一片竹林生長得格外好，一徑呈一種晶透的碧色。封氏看到那竹林下有一老僧正在閉目打坐，瞧他那唇下一縷疏朗的山羊胡子，頗有些仙風(fēng)，便知這正是那位送香的高人了。

封氏雙手合十朝那僧人行了一禮，便問：“敢問您可是那位曾經(jīng)送過我們家夢遇香的師父？”那僧人聽了這話無半點遲疑，說一句“正是，”但并未睜開眼睛。封氏聽了不免激動，正欲將自己的來意向那僧人稟明，卻見他笑了一聲：“施主不必多說，我知道你的來意，當(dāng)日送你那夢遇香是念你生性良善卻一時多舛，因此便送香助你，實際那通靈的事情最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不僅要有香做助力，也須人的心虔誠干凈。只是人這副軀干內(nèi)有十之六七都是水做，既是水做，那便有無窮的形態(tài)與變化，每一時都不同。就好比你今日來這竹林之下找我，我們一期一會，殊不知此時我已不是彼時我，此時你也已不是彼時你。所以這夢中通靈的神力彼時你可有，此時卻未必能有。施主還是請回吧，若到了一個好時機(jī)，自然就會再次夢上了?！?/p>

封氏聽了并不十分懂，但恍惚間卻生出幾分悵然，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便下山去。她并不信那僧人說的等待時機(jī)之語，但卻信這世間萬物大約都有某種不可知的力量在運(yùn)行。待下了山，她忽又想起了那一片竹林。人人都說竹子是最高潔最安靜的植物，拿來比作君子最相宜，殊不知那竹子根能在地底下盤根錯節(jié)，別有一番繁榮。所以雖則那竹子長高長低長歪長斜，全得憑雨水和風(fēng)的態(tài)勢，但一旦到了那地底下卻又是新的一番世界。

她封氏也像那竹根，并不是個逆來順受的。如今嬌杏的日子不好過，連帶著她在娘家也受了不少冷落，本想著能借著嬌杏的東風(fēng)多多積些錢財，好歹能置下一個小院讓自己搬了出去，現(xiàn)在也是不能夠了。不由得哀嘆，自己本有一個好夫君，卻棄她而去，本有一個乖女兒，卻失了蹤如今不知是死是活，如今年事已高，都不知還有幾年活頭，卻日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日子，百年之后為她披麻戴孝的人都不知有沒有。這樣一想簡直感今后的日子是一片漆黑，真真到了絕境。既然那老和尚說做夢通靈要等待時機(jī)，那就只能另想別的辦法。

這一日，封氏下了山，并未往封宅走，進(jìn)了一藥鋪抓些藥材再略坐一坐便徑直進(jìn)了太爺府。沒過幾天整個大如州街上便聽到了那太爺府里的大太太突染急病的消息，有人說是因為貪嘴吃了兩種相克的食物，也有人說是誤把某種兇猛的藥材摻進(jìn)補(bǔ)品里一并吃下了，還有的傳得更神，說是因為做夢夢到黑白無常來接她，第二天清早一醒便生了急病。

芳娘將這些話學(xué)給封氏聽的時候，她正在房中哼著《牡丹亭》里的一曲《繞地游》：“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她并不接芳娘的話茬，只問她：“我唱得如何？”芳娘聲音脆脆的：“夫人唱的我也會唱，我雖年紀(jì)小不解那詞兒，但想來必定是極美極雋的意思了，夫人唱出來的時候舌頭一定都舒服極了吧！”

封氏聽了不免怔了一怔，想不到她小小的年紀(jì)竟能說出這樣的話。又說：“前些年咱們還在蘇州的時候，我時常請了昆曲班子里的角兒來家里演唱解悶兒，當(dāng)日最愛的便是這《牡丹亭》，你今竟能有這般不俗見解，我送你去學(xué)昆曲如何？”

芳娘又答：“我愿意學(xué)，只是咱們從蘇州過來還留下的統(tǒng)共就兩個人，嬌杏姐姐早已離去，現(xiàn)下就獨我一人陪著夫人，怎可只顧自己而拋下夫人不管呢？”封氏見她答得得體，心里欣慰，又想到若是英蓮還在，估計也是這樣的貼心巴肉，可能比她還更伶牙俐齒些呢，只是為何那夢中人說必定得等她成年后才能尋到她？想到這里封氏不免落下幾滴淚來，獨自一人進(jìn)房中呆坐著。

這一進(jìn)，封氏便再也不曾出門。等過了些時日，她又托人弄了一座佛像在房里供著，日日地?zé)慵腊?，有人去看她時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總是有淚，竟不知是被那煙熏了還是因為太過傷心。封府里的太太媳婦們這才想起先前那甄士隱剛走時，人人都跑來寬慰她，可她卻偏偏一滴眼淚也不流，大家討了個沒趣便走了，回去之后再談起她都說她不值得同情。如今，那甄士隱已走了不少日子，她卻像是突然開了竅，成日里在佛祖面前哭，她的心腸到底是軟了下來，使人覺得可親了一點。由此便又有些人覺出她的好來，三不五時地也來房里陪著她哭，只是她們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哭她男人，還是在哭自己。大約是哭自己吧。

就這樣，再不出半年的時光，那太爺府的大太太終究是歿了，嬌杏因生男有功，又借了甄家的身份，勉強(qiáng)可以上得了臺面，便得了太爺府老夫人的恩準(zhǔn)做了續(xù)弦。愛屋及烏的太爺更是賞了封氏百金，說是感謝她這許多年來對嬌杏的悉心調(diào)教，還要上稟朝廷，為她掙一個節(jié)婦的名號，作為本府千萬女子的表率。這消息一出，本地各家官宦子女和鄉(xiāng)紳淑女都入封府前來賀喜，封氏在娘家也漸漸地抬起了頭。

這一年的春節(jié)又熱鬧了起來，等開過年，她便拿著賈雨村賞的錢在城里另找了一處干凈的小院帶著芳娘搬了進(jìn)去。人生第一次，她靠著自己掙下了一處宅院，雖然小，但終究是自己的。封氏在這座小院里自由地吃飯，自由地睡覺，自由地閉門謝客，也自由地宴請嘉賓，只是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有一些寂寥。此時她便依稀地回憶起當(dāng)年在姑蘇城中那段繁花似錦的好時光來，但記得并不清楚，好似那些人那些事竟都是上一輩子的了。這時候便想起那夜做夢，甄士隱說人人生來都是受苦的，當(dāng)時她覺得說得不好，這世上也許還有未曾受苦之人，而且他那樣的講苦難講超脫，分明就是一種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哪里懂得這身在其中的滋味?？墒牵缃裣肫?，竟覺出幾分意思來。

第二天天剛亮，忽又聽得外面鞭炮聲響，又是同當(dāng)日一樣的嗩吶聲、人聲、馬聲、衣裳摩擦聲、鞋襪踏地聲此起彼伏，一陣蓋過一陣。她開門問了才知道，原來是那太爺賈雨村已經(jīng)被參，今日頂替他的新太爺上了任。正躊躇著，發(fā)現(xiàn)嬌杏進(jìn)了院門來，她已是一身素凈簡樸的村婦打扮，剛準(zhǔn)備給她設(shè)茶，那嬌杏卻撲通在眼前跪了下來。

“夫人，嬌杏今天是來辭您的，我們老爺現(xiàn)下被革了官職，正打算出去游歷幾年，我受了他的囑托要帶著一家老小往原籍湖州祖宅去了。夫人不必為我掛心，想來我這一生也是夠的，托了您的傾力相助才得以過了兩年安樂富貴的日子，雖是短暫，卻也知足。這只碧玉手鐲是當(dāng)日我嫁進(jìn)賈府時您賞給我的，如今我要走了，娘們兒兩個也不知這一世還能不能再見，請您再收回這只手鐲，權(quán)當(dāng)留個念想吧。當(dāng)日那大太太死得不干凈，是你我為了自保才不得已造的孽，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我自己也跟著老爺一起倒霉了。只是我并不怨天，想來這些都是我的報應(yīng)，如今我脫了一切釵環(huán)替她撫養(yǎng)遺子孝順公婆，權(quán)當(dāng)是贖罪一二吧。”

封氏聽了不免鼻頭一酸，卻再也流不出淚來。從此，她閉門謝客，整日只與芳娘作伴，閑時也叫她撿那昆曲里詞曲清雅的來唱，聽得也并不入神。只是常懷念起自己那日坐在軟轎子里上冷崖山，盛夏炎炎，卻有綠樹成蔭，地上卷起來的熱空氣經(jīng)那山中古樹的撫摸，變得涼爽非常。果真是風(fēng)光麗麗，疏朗氣清。可是，當(dāng)初那樣好的景色，那樣徜徉的心情竟再也未曾有過了。

話說另一頭，這一年秋天，蘇州城內(nèi)幾乎人人都被一個京城來的賈姓公子的派頭所折服，說是因家里蓋園子，現(xiàn)下正在城中四處聘請教習(xí)、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其實，這聘請教習(xí)、置辦樂器行頭兩事倒還容易，只是在采買女孩子上卻發(fā)了難，因是說買了去是要給貴人聽?wèi)虻?，所以必得要挑那模樣好又有天賦秉性的，相看了不少發(fā)現(xiàn)不是模樣不夠就是品性太俗，因此便托了許多人幫忙推薦。一時間，城內(nèi)許多府第里的小丫頭子心里都熱絡(luò)了起來，個個清晨起來吊嗓，練習(xí)形體。

等過了中秋，封氏家的大門被一蘇州口音的男子敲響，開門才發(fā)現(xiàn)是那許多年前帶著英蓮逛燈會的舊日家丁霍啟！那霍啟一進(jìn)門就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來，說是當(dāng)日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不敢回府便趁夜逃出了城，一邊逃一邊替人做些短工竟一路跑到了湖湘，因從小在水鄉(xiāng)長大，水性較好，便在那洞庭湖一艘漁船上做起了水手，這一晃許多年來竟也平安地過了。只是這一年年的看著船上諸位同伙都漸漸地成了家，他因為不會說那邊的土語又無根基卻很難找到相宜的，這才慢慢想起自己家鄉(xiāng)的好來。因此，自今年春上，他決定再也不能躲下去了，自己闖下的禍總是要自己來承擔(dān)，于是等那邊過了端午劃過最后一次龍舟后，便日夜兼程地順著江往蘇州過來?；貋淼牡谝患戮褪窍胫秸绺x罪，等到了仁清巷卻發(fā)現(xiàn)已無半點當(dāng)年的痕跡，一問才知道舊日主人遭了殃，已到大如州投奔親戚來，他幾經(jīng)輾轉(zhuǎn)，這才尋到了封氏的家門，今日既已認(rèn)了舊主，便決心不走了，下半輩子愿當(dāng)牛做馬以贖當(dāng)日之罪。

封氏見他說得懇切，其間又有許多跟自己當(dāng)日在那太爺府做過之事相似的心境，未免將心比心，先前想要問狠治罪的火便滅了大半，給他看了茶，叫他站起來說話。問他剛從蘇州過來，那城內(nèi)可有什么新聞，霍啟便說起那京城貴公子采買女孩子一事來。這時，封氏腦海里當(dāng)日那一場夢中的場景又再次閃過，便問霍啟那貴公子姓什么，說是姓賈。她心里感嘆，果真是姓賈，又是姓賈，但也知道，這次說的便一定是那夢中人所說的賈家了。因此便喚了芳娘出來見客，命她當(dāng)著人面唱一曲《繞地游》。那霍啟聽了連連稱贊，又問她，可還記得怎么說蘇州話，答說記得不詳細(xì)，封氏說這不打緊，等入了京城必定得是說官話了。

封氏從床頭的小匣子里拿出那只自己送給嬌杏又被送回來的手鐲，輕輕地要往芳娘的手上套：“好孩子，你先前說想學(xué)昆曲，今日就讓你霍大爺帶去蘇州找那個賈公子吧，這原是上天就注定下來的緣分。想著你和你嬌杏姐姐與我，咱們?nèi)齻€雖是主仆，但這許多年來卻是你們兩個支撐著我走了下來，這些年我犯了不少罪過，造了許多孽，如今也該是去贖罪的時候了。就像你霍大爺一樣，雖是隔了太久，但終究還是要邁出這一步，想來佛祖在上，將來也不會不護(hù)咱們平安吧。憑你的天賦和模樣一定能被那賈公子選中，只有一樣，我囑托你，咱們蓮姐兒日后可能也要去那里頭跟你做伴呢，到那時你若是見了她，替我問一句可還記得她親娘不曾。”

說完便又拿了手絹來抹淚，但其實這動作是做給人看的，她知道自己早就沒有淚了。那芳娘先聽到封氏要她去蘇州以為是趕她走，正欲哭著求情，后又聽她提起贖罪什么的，想起這半年來夫人日日在佛前求饒，雖不知她是犯了何等大錯，但一定是對她來說極其重要的了，再加上又提起蓮姐兒一事，便知茲事體大，必定是推辭不得了，便強(qiáng)忍著淚水接下了那只玉鐲，再拜了三拜，終究還是于第二天隨霍啟啟程去蘇州了。

于是封氏便收拾好行李，朝那冷崖山青云庵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