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雅麗 戴濰娜 玉珍 嘉勵 離離 林鳳燕 楊湯琛 趙子瑩
砍掉數(shù)棵水杉后
滄山湖忽然把我的視野拉遠
面朝一座青盈盈的大湖
這里是絕佳的風水寶地
傍山小路通向林海深處
白頭蘆葦輕拂帶松香味的湖波
冬天湖岸后退,但湖波秀美
寒風掃完落葉后,又開始掃蕩人間
這個清晨我們吹吹打打——
把勞碌了一輩子的舅舅安放此地
這天夜里,山雞叫了整晚
我們感嘆時光易逝,生命孤獨卑微
第二天清晨飄起了鵝毛大雪
把湖水和逝者,都藏得無蹤無影
我們踏上歸程,像一群候鳥曾傾心某片水域
如今要揮揮翅膀,準備了三千公里的遠行
我們站立在漉湖堤岸——
天空青藍,夕陽薄紅
一排疏落的榆樹林裝點一頃碧波
恰有溫柔的你,指給我看一群遷徙的大雁
雁鳴聲聲驚心動魄,當候鳥飛過
留下孤寂的我,獨自在空闊的湖鏡徘徊
百轉千回想回綠洲,重回大雪來臨前
小天鵝在青山湖的陪伴與相戀
我們仰望天空,想留住一些瞬間
曾經(jīng)陪你走過最美的風景
一起看候鳥飛的日子
那些“一”字“人”字形的雁陣
迷失在秋光瀲滟的湖波深處
唯有洞庭湖扇動一雙試飛的翅膀
模擬了愛的雙向奔赴
而湖水蒼茫柔軟,蕩漾出永生的醉意
這股力量比我對你的愛更加蓬勃
春風開始只撬動一小塊碧翠的湖洲
候鳥飛越——幾乎都化為你的幻影
放紙鳶的孩子們沿堤岸奔跑
在晴藍的天空上,懸掛著一顆燃燒的星球
一頃碧波,暖流輕漾
魚群在我們周圍跳躍、歡呼
江豚隨我躍入夢境,它們黑色的拱背
沉浮在激蕩的流水之巔
麋鹿奔騰,頭頂高聳的枝角指向命運的磁針
我的心在熱烈跳動,呼喚你的名字
呼喚每一個候鳥醒來的清晨
父親花幾千元買了一臺中藥制成機
點好的荷葉、黃芪、決明子等湯劑
都倒入這臺深藍的機器里沸騰
等在外面的胖男人相信父親能妙手回春
少年的他背熟千味中藥湯頭,退休后經(jīng)營鶴鎮(zhèn)
唯一的診所,木抽屜里的草本植物
每年夏天都要拿出來曝曬幾次
祖?zhèn)鞯摹侗静菥V目》且一味味背來
烏頭湯,護肝湯,降脂湯,清肺湯
不能有絲毫差錯,父親把藥材放在三樓
防鼠防蟲防潮,確保每樣都在保質期內
父親邀請我們回鄉(xiāng)參觀他的新機器
中藥熬好打包,放在塑料袋里
機器綠燈亮起,湯汁由淡轉濃
前來拿藥的人贊美他的醫(yī)術,順便贊美高科技
父親往往一絲不茍,拿出稱量的小秤
傳統(tǒng)不能有差錯,工藝卻要創(chuàng)新
一劑上好的藥湯靜靜沉淀下來
藥香彌漫,如同煙火人間
不急不緩——熬得恰到好處
與那人相逢,仿佛數(shù)生命中的一罐細沙
江水蕩漾藍色的傷感
正有春風向那棵深情樹襲來
校園夾竹桃盛開的粉紅心情
墻角白色雕像,樹下細密笑臉
我只迷戀一封從未寄出的長信
地址不詳,心動不詳
來由和結局皆不在我的掌握
少女蜻蜓點水似的問候
十米外的對視,有笛聲婉轉穿越
如今的我,像一個心事蒼茫的人
——隔夜聽雨
那人臉上有薄荷的清涼——和微甜
那人心里有薄荷的清涼——和微甜
時光滴漏,如一粒細沙柔和經(jīng)過
我手心是滿天星斗,是滿天星斗映照
暮色沉沉的碼頭
男人微瘸腿,一雙大手凍得通紅
打碎的肉泥裝盆,加胡椒、鹽、味精和辣椒
他揉捏上料,把豬肉灌進薄薄的腸衣
一長溜排隊等候的攤子鋪
老太太不急不慌等著香腸成形
一邊和他聊著家長里短,夸夸其談
女人忙著切肉,碎肉,稱重,裝袋
一聲不吭,他五大三粗
戴著狗皮帽子,圍著整塊塑料布
干起活來卻十分細膩多情
他們租用小攤位賣香腸
春天后回鄉(xiāng)打理鎮(zhèn)上的飯館
他夸張地說起當年的家族興旺
出自書香門第,從小愛好古詩
可惜高考落榜,被迫淪為手藝人
他拿出微信讓我掃碼支付——
網(wǎng)名叫“梧桐落葉逢秋雨”
我沒看出他與這句古詩有何關聯(lián)
但卻看到他與生活達成的妥協(xié)與和解
秋天我們穿過京郊一片野柿林
遠眺鐵軌,連接青黛群山
一樹樹火紅的柿子亮起星辰
變軟的柿子從枝上掉落
香甜彌漫,枝丫輕搖——
我們從隱秘的小道走來
柿葉間有吵鬧的蚊蠅輕舞
鶯雀飛來,旋即飛走
燈燈拿起長桿,我撐起傘接柿子
唐果漫不經(jīng)心,走在時間之外
我記得歡聲笑語,斑斕之光閃現(xiàn)
燈燈的眼睛是柔和東海,波浪輕搖
小聶的男中音反復說道
“我接到了,我接到了——”
當時一列綠皮火車穿過燕山
并不知曉野柿林會被時間收走
只有記憶撞擊我們的心靈
并在流光中畫下斑駁的足跡
轉暗的暮色中我點燃了炭爐
一壺上好的普洱暫做我的知己
趕在下雪前,燉一鍋香氣撲鼻的臘豬腳
我們在這間斗室溫了一壺糯米酒
就座的親人談論風雪中的收成
一年的悲喜交加在酒里在熱騰騰的勸慰中
想想這一年走丟的姨媽和二舅
樹枝上的黃花,墳地上添的新土
想想中年后會面臨更多失去
我將手摸在溫熱的壁爐
恍惚地想起戀人已久無消息
親人聚于這間斗室,唯有相聚
才能經(jīng)得起風雪交加的流年
我凝神聽到窗外雪的步子近了
歲月無法更改,黑暗終將替代光明
好在我們永存一扇窗
期盼著明年會春暖花開
玉蘭花投在壁上的影子變淡
舊年,又砌進墻里
恍然聞見墻深處透出香氣,快捉那鬼孩
總要抱住什么,給乖寶兒取名:期待
祖宗說了,跟好時辰千萬別見外
趁新年鐘聲駕到,我也想有所等待
至于等待誰,我現(xiàn)在開始找尋
這世上所有可能的事,都已被人做過
所有錯過的姑娘,已都有人愛過
余下不可能的,留給我的——
只剩奇跡。唯有奇跡
將凡人變成超人,
白日夢吞沒現(xiàn)實,
悲傷生出雙翅,轉世成光顧生命的天使
新抽苞的玉蘭一遍遍從自己影中出走
春花秋月一齊變成云
最低洼的水,也倒影良辰美景
人盡可以經(jīng)由錯覺一步步走上真理
我體內還有許多清涼的玉蘭
許許多多簇新的時間
未來,是它們蒸發(fā)時敞開的衣襟
一些深不可測的剪影
此時此地,也該有奇跡
為什么?還有為什么,便不叫奇跡。
它若不乖乖發(fā)生——
時間就把所有的我辜負了
也辜負了玉蘭活著的所有時間
還有什么值得去等待和努力,除了奇跡
我可以盯著火光一直看下去
那是你我唯一相見的方式
早于謀面,你我的名字已有寓意
先人在頹垣上播種山骨與琴音
生命流轉,似擊鼓傳花,花目前在我手里
——它也曾在你體內怒放。祖先,
我向你許下好多世俗的愿望,更多時刻寬慰
鬼的悵憾
我們不斷遷往新的荒原,沿途禱告——
遵從文明祭掃,請務必通知祖先:
更換了銀行網(wǎng)點。晚風雜著香火,
你們比風到得更早。
在一堆金元寶與銀錢灰燼里我捉到
祖先的腳印
今晚我約莫燒掉了九百個億
冥幣被火舌蝕刻成另一世界的電子貨幣
我暫時無能解析黑暗世界的物質轉換定理
恰如對此刻世界背后的運行動機終感無力
只有關在一棵樹下,一個工位,一所房子里
焚燒自己;只有在封建迷信中領略民族大義
火焰帶來史上最豐饒的表情
我可以盯著火光一直看下去
就好像可以一直活下去,就像祖先一代代死去
我呱呱墜地,扮演與世界初次邂逅的少女
鬼曉得,為了一刻相見,
我們定是燒毀了幾顆星星
掩埋了數(shù)座青山。才有了灰燼之上的交談——
這交談持續(xù)了一個世紀
天,我腳下美麗的毯子正被抽走——
顧不上了,頭頂搖晃的星空
淚盈盈的水晶吊燈,別了!
我撲向一件件家具,它們先于我在這世上摔倒
扶穩(wěn)了,酩酊的白銀漆柜
睡著奶奶鈍銹的紡錘:
記憶正失去,分不清它曾紡出黃金編織的屋脊
頂??!銅絲螺鈿的大座鐘,
請效法爺爺堅持跑步——
時針一圈一圈,從黎明奔到日暮,
荒謬世紀里精準得不容置疑
關在里面的時間已敗絮叢生。
寫信的老友們一個不等一個掛到墻上
母親像一件琺瑯瓷瓶,華貴而脆弱
從名工坊的花幾上墜落,我僥幸兜住——
在掐絲暗紋里第一次,摸到她粗掉的
扼死野心的纖手:
都是為了造出這室中江南!
從小到大,明治時代松鶴屏風擋住了穿堂風
屏中時節(jié)流轉。今天的風,
從它骨頭縫里吹出來
衰老,如小偷鉆進檀木窗欞,
偷走了所有好天氣。
就連牛骨制的古董鋼琴,
在父親退休后也奏起了暴脾氣的雷陣雨
這些年,它一直閑置,安安靜靜,
在另一處演奏父親年輕時還沒做完的夢……
吹到我耳畔的春風無始終,我真愿用畢生的
枕邊蜜語去換取——坐下來,多聽上它幾秒鐘
是的,就窩在這把雕花襯梨綠的舊沙發(fā)里,
木扶手上有我養(yǎng)了七年的小狗淘氣的爪痕
——我珍愛的傷痕
陽臺上的蒔花與窗外有異,
不同的愛澆灌出不同的花朵。
多想把青春一股腦賠給昨日世界,卻架不住
腳下斑斕的羊毛地毯正被命運抽走——
多少人像我一樣,
住在搖搖欲墜的房子里
每一天與衰老殊死搏斗
努力將家一件件抱緊
某刻起,我不再照鏡。
鎏金鏡框里是一幅狼狽的風景
畫中人將靈魂贈予繆斯,
懇求她——將這番倒下的慢動作,
演成一出舒緩的天鵝湖;
緞帶扎緊滴血的凳腳
餐桌永不熄滅
給每一位到訪的客人斟滿琉璃歲月
只有兩次,我當真摔倒——在拿破侖三世的烈酒箱里;
救命!法國黑啤喝起來真像在嚼一塊發(fā)酵的地板
我們騎摩托進入了霧的宇宙
要去村口買一些面粉和糖
車像一?;蚁г谀沁?/p>
一個人走遠了但
仍在霧中
霧消失了也仍在
別的霧中
霧開始只在前面
你穿過前面發(fā)現(xiàn)霧在身后
當你回頭霧又在四面八方
如果不是濕重的冬天霧會像焰火上的煙
現(xiàn)在卻是沉的,頑強的
依然是同樣一塊霧,被看見隔開
又在看見中成為一體。
前面是一些灰色的田野
晦澀的樹,走出幾米它又什么也不是了
怎么也看不清
霧被一陣風撞開
又很快合上它自己
在這兒你只能看到一小塊
世界就是這兒一小塊
但想象比一切霧還大
所有的花都開在我們夠不著的地方
開在霧中,只被霧摘取
我們一直在霧中穿行
霧穿過我們
霧天生屬于這里,更屬于一切地方
驚天大霧
在山間,永不驅散
這是我們的世界
它永在霧中,沒有內部
也沒有邊界
他們又開始清掃街道
要用掃帚將這兒恢復
葉子還在落,這是沒辦法的
葉子不斷地落下
他們不斷地掃
街上的西西弗斯
拿掃帚的西西弗斯
永在重復的西西弗斯
在落葉中成為永生的葉子大師
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收拾了多少
這個世上的落葉
但你永不能阻止葉子掉下
永不能掃完這世上的季節(jié)
他們像螞蟻蠕動在黑暗中
在這條街的晨昏度過三十年
黑暗中晚餐的香氣帶來鄉(xiāng)愁而盒飯
像沒有感情的塑料狗
疲憊比街面更硬在這條馬路上死磕生活
他們在葉片與垃圾的宇宙中飛行
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隱逸
我們也走過那兒,一樣的西西弗斯
一樣的勞作者
攜帶我們的垃圾和重復動作進入夜晚
你看那手執(zhí)掃帚的神仙穿過他的街道
徑直往前
已掃清他的孤獨
爸問我近來可好
我說還好一切都沒有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電話里說不清的
真正的問題還沒在此刻被體現(xiàn)
那些突如其來的才是真正的對手
若瘟疫隨風潛入夜,你就藏得更深
如果不幸發(fā)生在這里
你就在這里祈禱,
你不得不創(chuàng)造一個支撐進入這日常
讓那些信念安慰常見的失敗
并慢慢穩(wěn)定起來
一切都無常但缺陷總很穩(wěn)定
我們已習慣了時刻面對意外
在巨浪中坐著就像穩(wěn)定器
撫平濁水漣漪
沒人能關掉手機同時關掉一切
那些遙遠的事很快抵達身邊
而孤獨就是一碗飯
無論你在哪兒都跟在這兒一樣
就像你父親慈祥的愛總在
胸腔左邊的位置
有時我們繁復的生死相遇在
一條很小的路上
周圍是人家,是籬笆
但攔不住寂靜中的爆炸
在炸響之后總會有一大段死寂
我們都怔住了
我們正盯著破裂的大氣球
那時我們有藍紫色的天空,
傍晚有云,云有時通紅
為我們表演燃燒
這是空氣的功勞,那時空氣干凈
水也干凈
但我們沒有珍惜
那時我們在寧靜的地方生活
月亮將枝條鍍滿白光
叢林里走著野雞與鹿
我們有自由,快樂,純真的愿望
自給自足,同時有著信念
但現(xiàn)在并不那樣了
一些新的得到不能使人激動
導致我們永遠在粗心地揮霍
在飽的時候一切都沒了意義
大家突然間停止了談話
壓水井往下沖擊黑暗
用沖擊力往上
帶出水
黑暗中的清澈
涼涼地閃光
撞擊使力量上升
井洞中,漆黑與純潔撞擊著
當水從井中蹦出而進入
小小的水桶
透明的圓心宇宙激動著
噴涌暗處的秘密
壓水井不斷壓迫而壓迫出
水的淚水
泉水在孩子的杯中
被捧著
他喝下了它,水重新
進入井中,他內在同樣黑暗
但更純潔
夢中我聽到窗外有雨聲,
但沒有醒來,
聽到短暫的驚雷但沒有醒來
后來我想起另一種生活,另一個世界
真正的我應該不在這兒
我疑竇叢生,但沒有醒來
這是夢還是現(xiàn)實?
雨仿佛還在下,但地面是干的
雷聲在我的屋頂而我看不到屋頂
我夢見了死亡但沒有醒來
我夢見要往醒來這邊走但沒有醒來
直到我真正聽到雨聲,雷聲
想到我窗簾的顏色是淡藍
時間已到了五點二十分
天快亮了
雨淋著樹葉淋著大地
使它們濕漉漉的,仿佛罩著大夢
我感到虛幻
我突然陷入了驚詫
我早已醒來了,比鳥鳴更早
雨聲已充滿了這里
這反而更像在做夢
沒有懸疑,生活是隨機的
命運之輪將他從遠處的景致帶來
白色之海,喉嚨里的鹽
藍色故鄉(xiāng),童年沙上的糖霜
旁觀者,探測者,穿過貧窮的惡意
裂光閃現(xiàn)出蒼茫世界
胸腔內的喜劇演員和哲學兄弟們
要么沉默,要么迸發(fā)觀點的雜耍
鋼絲繩讓你高,蛇信子讓你低
支撐世界,你有粗壯而靈活的雙腿
自戀與憤怒不在正見的福音書上
柔軟的音樂,將在你眼中一路延綿
“沒有創(chuàng)作,一切都是已經(jīng)存在的”
東西都閃亮,它們是要來度你
植物與動物,遲鈍而不協(xié)調的人類
靜與動,死亡與活躍
臆想之動作,暴露了輕巧或笨拙的生活
添加表情,顯示閱歷或修養(yǎng)
一個崩盤的預測
來自高等法官與他的麻將友們
一首情歌漂浮出來
正在消殺的便利店,空空如也
字體在變幻,通向醫(yī)院和游樂場
答案的密碼在地鐵的風中飛蕩
鄉(xiāng)道,院落,蠻荒仍在發(fā)散
……毫無意義的歡慶感
祥和的色調再次粉飾了天空
豐滿的蔬菜,夾雜了體味的尷尬
沒有具體的五官而有神圣的神情
帷幕拉開,女主人高舉她裸露的下肢
不對稱的雙手
嘴角懸掛了一株辣椒
主事者低頭走過,個個大智若愚
桌椅圈養(yǎng)了男人們
變幻更多的體態(tài),創(chuàng)造更多的囈語
直到夜色使他們痊愈
“屈服與習以為常才叫人真正絕望呢”
這只兔子決不妥協(xié)
哪怕它孤立,弱小,身不由己
巨人已站上至高塊壘,擦拭他的視野
右手得體而溫和地伸展
左手掏出致命法器
兔子略顯僵硬,甚至凝固
仍最大限度保持著耳朵的警醒
……持久靜默
較量在氣場的對弈中展開
感性回歸的某一瞬
巨大的掌心似乎遞出了花枝
“物體啊物體
它們不僅僅是貓,駱駝與鵜鶘鳥”
作為生活的象征,它們必須“樸素與離奇”
必須虛構哲理并有適應能力
作為團體的一員
你再次衣冠楚楚
禱告,致辭,對話……然后解剖
對它們“以堂皇的名義行荒謬之事”
工作臺冰涼,復古手套略顯違和
一把拽住長長的喙,之前它伸首窺探你懷中溫暖
沒有邏輯
沒有意義
每隔一些時候,就有一輛火車
穿過這個城市
這個城市像一位老人
穿針引線
像外祖母坐在雨天的窗前
她手里的針
細小又鋒利
房檐下積了雨,她用雨水磨針
每隔一段時間,她都要拿出針線
縫補一些衣物,她的手
在演奏,總有悅耳的聲音傳來
她的針,像火車
轟隆隆地刺過來
那次她用兩?;ń费心ノ业亩?/p>
然后把穿好粗毛線的針
快速穿過去
她在離這里很遠的地方
現(xiàn)在想要去見她
我得穿過一些山,一些河流,一些日月
從抽屜里翻出來一些泛黃的舊信封
讓我想起那個寫信的年代
郵局里有綠色的郵筒
信封被投進去
被期待送出去,送到那個人的手中
同樣的期待,他在遙遠的地方
我們有相互交替的時間
和空間。每一封信
都走在幸福的路上
有時在一場大雪里抬頭
看不清前方的路和人
眼前越來越模糊
雪花從遠處來,從高處來
從你那里來
你看到雪了嗎,我就站在這里
這個世界太小了
雪落在我的臉上
也會落在你的臉上
雪在我們的臉上彈奏著悲傷的曲子
我們終究繞不過
那份清冷的分離
收到的一束花不是因為愛情
那是在醫(yī)院病房
收到另一束花也不是因為愛情
那天只是我生日
我希望某一天有人不帶花來看我
無欲無求,只是為了
想見我最后一面
去海邊,不一定要看海
只是想走一段路,走到路的盡頭
人太多了,就會想起已經(jīng)忘記的人
在人群中找人
在海水里找人
像找一粒鹽,在海邊
海水借著浪頭撲過來
就那樣,失去所愛的人
還要被反復拍打,折磨
突然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耳邊只有風聲
夜里又落了一場雪
雪毫無聲息地落在這里
白茫茫的
我在那一刻離開了
好幾次都是這樣離開的
我來去的路反復被雪覆蓋
我喜歡看墻上的影子,慢慢移動
那時在鄉(xiāng)下的老屋里,我們只有煤油燈
有時候媽媽也會在小小的碟子里
放一根棉花擰成的燈芯,倒一點植物油
那時候我以為做媽媽很容易
用一根燈芯就能給我們帶來
小小又柔軟的光
但媽媽在墻上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
因為她又出去找煤
地上的火盆里,該反復添一點什么
煤塊或者玉米棒芯子
或者門口被卷進來的風雪
被反復聽到的,也被反復遺忘
一首曲子,一直在循環(huán)
我喜歡這樣
愛,也是這樣
愛,就會好好愛你
看你回來又離開
你離開了我還在聽那首曲子
你回來時
我又換了另外一首
在山坡上遇見一群羊
我決定和羊在一起,在草地上坐一會
它們有的會躲著我,有的來啃吃
我旁邊的青草
和一群羊在一起的某個下午
我不用想起誰
山坡上安靜,除了偶爾的幾聲
我心里,喉管里也應著的幾聲
我不用勉強自己
累了
就在羊群里,我手里有無形的鞭子
不停地抽打自己
我看見了
我站過的地方,已被河水漫過
河水不曾愛過,不會失去,不會留戀
任何一個踩水而過的人
可是我會
我一直記得當時的夜色
籠罩著
當時的我
就站在那里,在你面前,都不用說一個字
什么都不多說
夜色籠罩著我們
沒有多余的顏色了,也沒有多余的念想
一個人走在雪地里,風雪飛舞
一個人走熟悉的一段路,風雪環(huán)繞著熟悉的
夜色,每天的光散去了
就等這沉重的夜色
漫下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快要老了
看著夜色倍感親切
像我一直找尋的歸宿
突然 海上起風
刮走了一些陸地上的秘密
我是你裸露在小城的唯一證據(jù)
在海邊逆風而行
才能一點一點嘗到
世間微微的甜
云層沒有過渡
壓在頭上被折疊
我默不作聲地走
心事退回大海
我們不談論將來
至少能減少一半的憂傷
我想我是花費了一生的耐心
陪你抬頭看青鳥滑過臉龐
和你追貓追狗追夕陽
你追它們,我追你
時間 追我
常常聽你說話,總是陪你歡笑
重新學習吃飯睡覺穿裙子
有時一起看天花板,你在意我低垂的發(fā)尾
我在意 風和屋外的 繁星
我已經(jīng)花費了一生的耐心
直到我把僅剩的倔強
好強都浪費
至于凌晨清醒或深夜徘徊
你讓我有了理由和少女的自己握手言和
并把明天賭了進去
我毫無節(jié)制地躲進你構造的烏托邦
眉眼放低,步履緩慢
假裝
一切圓滿都已經(jīng)發(fā)生
我?guī)缀醪徽驹跇涫a下等待
等待是孤獨的姿勢
樹是孤獨的存在
長著羽毛的燕子需要穿過一段又一段的空白
而我不止一次見你站在樟樹下
我假裝姍姍來遲
在影子下揣測樟樹伸展身體的意義
年輪沒有復雜的感情線
我會代替你經(jīng)常來看它
有時是你看它,有時是我看它
你看我,我看它
我代替你,等在這棵樟樹下
你拿匕首刺中我的心臟
還大聲疾呼是我逼你投降……
翻騰的大海拒絕濺起安靜的浪花
但我像海綿一樣,吸進去疼痛
吐出來包容
白是蘆葦,紫是木槿,紅是紫薇
小葉榕樹伸出枝條
覆蓋著僵硬的水面
一開始我只用眼睛分辨
后來,潮漲的海上
樹林賦予她們濕潤的眼眶
我再也不是用眼睛就能看穿
時間的碎片,毫無意義
我用盡全力
突如其來的圓滿竟是一別兩寬
“真的走了嗎?”
她的身子因為害怕而瑟瑟發(fā)抖
我不敢和她說實話
生怕她傷心
風一吹
她低得看不到自己
陳醋酸,白糖甜,陳皮苦,芥末辣
紅豆相思,黑豆猜忌
黃豆曖昧,綠豆遺忘
浸了水的腐竹偷偷掉眼淚
她想念冰箱里被冷落的那碗剩飯
靈芝,花膠,燕窩,珍珠蛋
他們長了翅膀,卻始終飛不出廚房
嗯
當初你說過的諾言
換我在廚房里實現(xiàn)
“他是個壞蛋,當然”
肯定的噓聲啟動圓潤的骨節(jié),滑動于白切雞,沙巴魚還有綠油油的
菜心,它們帶著渴的表情,等待饕餮者舉箸
餐桌前女人們?yōu)樗亩嗲閼嵟?,圣母的皺紋
讓咀嚼變得莊重,白切雞靜默的尸體朝向涂著口紅的
開合的嘴唇,一個地獄之門的示范,社會性消滅的隱喻
有礙思想行動的肉體正被暢快地吞進,見不到光明的
老鼠兄弟,索索奔跑于
每個要吃掉小道消息并散播承諾的喉嚨,攪得女人們
以無辜的聲帶驚叫,仿佛表演鋼絲的女優(yōu),又被男人們寬闊的
音域穩(wěn)穩(wěn)接住,“ 他是我們的敗類,當然”
沉靜的男人風范如一塊鋼板,將這個熱衷于彩色情感的蝙蝠臉男人阻擋
于鉛灰的同情之外,懸空的小丑
來回躍蕩于機關一樣翻轉的嘴唇,灑下黏糊糊
發(fā)甜的味道,“他是個壞蛋,當然,”作為自身清白的
證據(jù),疏通了餐桌上
一切對著真相哽咽的食道
那天傍晚,外婆扭開后院的木門
穩(wěn)穩(wěn)地,從沸騰的雞群里拎出
一只流光溢彩的大公雞,紅冠碩碩,華羽燦爛
仿佛剛從一出宮廷大戲里出走的
不幸君主,被外婆那勞動者有力的枯手捏住
華美的豐收,下沉夕陽里這只必須赴死的家禽,
照亮一柄等待的利刃,飼養(yǎng)它的勤勞主人
虔誠地念念有詞:
脫毛衣,穿布衣,脫毛衣,穿布衣……
勞動者的禱告和慢慢暗去的尖刃一次次沖向
晨啼般高亢的雞鳴,黑夜江山傾覆前
狂暴的告白,猩紅滴答,無聲的
羞恥突然噴射,無所畏懼
鮮血,朝空中射出
復仇的直線……軟軟黏住
外婆愁苦的皺紋,徒然的利爪
和我的小心臟一起緊縮,想起
五彩繽紛的罪人,養(yǎng)尊處優(yōu)者
是否遵從莊嚴的咒語,就會脫去
多毛的美麗罪孽,轉世為粗布芒鞋的
平安勞作者?終于
朱紅冠冕沉沉垂下,羽衣頹散,發(fā)驚的我急急
牽定外婆的聲調,一老一小
夜色里咒語淙淙:
脫毛衣,穿布衣;脫毛衣,穿布衣……
習慣涼薄的氣候,便瞧不上
那個要制造溫度的小丑,瞧他
懷揣火苗,點頭,手舞足蹈朝虛空
碰撞,要摳出一點
笑的光,上升的空氣,
小丑自以為是的責任,
溫情和單調的幻想家,總不習慣
多棱的水晶面孔,那不燃之物
映照著火光,不斷屈膝的
能量,折射為草原霜凍的嚴寒
小丑感到冷,更拼命煽動
懷中之火,一種不愿認清的
冒犯他者的暗疾
——獻給策蘭
你,
我的影子。
傷口:
不管你如何側身,
疼都在那里。
光明即險境,
子宮的神圣。
高處無人,
鳥替我到達。
我不是按面積計算。
看上去是杯子,
其實是草根。
冒險的游戲,
語言的群島,
誰想起性別,
誰跪下。
對視就像斜瞧,
塞納河替我吻你。
親密成十字架。
虛擬的圍城。
灰白不解鮮紅。
我薄而輕,
剛輸?shù)魧庫o。
退出輪回,
是否是一種僥幸?
別再給我戒指,
我已厭倦。
人間太吵了,
我要的更濃縮。
飽滿的七秒。
晃動的高音,
更像玫瑰。
“輝煌的時間之箭”。
我也是你,
活向無人。
天氣悶熱得
像蟬
我吮吸著
微薄的露珠
它引領我
向上
被放大的標語
形式性的
眼翳
斷了線的
是銀河
火的背面
裂變的影子
細小的焰
存在相似性
廢紙
黃金塔
無序
是有序的
本源
有罪
時間與自然
被磨礪的
固態(tài)的水
靜止
今夜
與云朵
共眠
兩條河流
一條是母親,另一條通向世界
向下,向上——
我行走,身上的擔子越重
我赤裸,腳下根扎得越深
花與木愛戴我,
我卻能包容云與土,
我的身上寫滿風的影子
——造物主
他創(chuàng)造了我,
卻要讓我在這人間負行
我的純粹與自由刻在骨子里
已經(jīng)夠黑了,還能黑到哪兒去?
“我們都是有罪的”
殺戮可以止血,卻不能安世
愛是哲學的鑰匙
已經(jīng)回不去了
只能走向天堂
煉獄是必經(jīng)之路
冬天落下第一片雪花之時,
請去點亮神明的燈塔
你會發(fā)現(xiàn)
潔白是漫長極夜中
最美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