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劉勇兄弟"/>
唐嵩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今天是2021年6月25日,淫雨霏霏。
剛查了下多年沒有登錄的博客,十五年前的此刻,2007年6月25日,我跟勇子還在西藏的旅途中。
這天,去看了天葬。
似乎冥冥中有天意。
上班路上,車里突然播放起《當你孤單你會想起誰》。
妻子落淚了。我沒有多少朋友,勇子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不知為何,我始終哭不出來,始終覺得這或許只是像《大腕》里的玩笑。他的身影還在身邊眼前,不敢相信,那些生動畫面里那個生動的人,已消失了。
獲知噩耗是在前天晚上。勃洋(李勃洋)轉(zhuǎn)出版集團紀欣總傳來的消息,6月17日,劉勇走了。
不敢相信,一夜心煩意亂。
早上起來,打了多個電話,甚至打給勇子從少年時起的好友朱。十多年沒有聯(lián)絡,他的電話竟然沒變。
電話接通第一聲時,我有些遲疑。
他也不知情。
最后,還是從社里薛印勝總那里確認不是誤傳。所有人都未接到通知,勇子和家人的意思是,安靜地走,不擾動任何人。
也沒留給大家道別的機會。
昨天一天,心情很奇怪,或許是不信,或許以為不過是浮夢一場。心里面少了什么東西,卻又覺得滿滿。想大哭一場,卻又無淚。早飯午飯,都照常吃,只是無法寧定,無論如何無法寧定。最恨的是,至交離世,竟沒有想象中該有的悲慟。
午后,去了水西公園。既然無法寧定,那就四處走動吧。
六月的樹蔭正是濃厚,依舊有青葉墜地。生命無常,有如枝頭葉,你不知道哪一片會因何原因,驟然落地,即便是最扎實最美好的那一片。天道不公,莫過于此。好兄弟,我能體會與世界作別的最后一刻,你的孤獨和不甘。
想走到勃洋那去坐坐,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會有什么用處,就是想找個老朋友聊聊。
走著走著,忽然明了,只不過是想找個人宣泄,不過是自私罷了。
最后,還是走回辦公室,躺在躺椅上,忽然覺得乏力。
最近在籌備一部叫《凱旋俱樂部》的小說。大綱里寫到,主人公的愛人被害,他用暴力憤怒地宣泄著。勇子是因病,連個報復的對象都沒有。而且,驚聞噩耗那一刻,怎么可能還有力氣憤怒,原不過是想象罷了。
這一天接了些電話,打了些電話,頻繁地刷著朋友圈,看那些紀念的話語,看那些記憶中的照片。奇怪的是,總是沒有淚。
勇子沒留給我送別時刻大哭一場的機會。
旦增尼瑪?shù)摹峨[形紀念》忽然流出:我想要回到那一年/你守候我那一年/想起遙遠那個夏夜/我記得你眼里是我的臉/不管這世界是那么的危險/我都悄悄地在你身邊/一直到某一個幸福期限/別忘記我的臉/隱形的紀念/躲在心里面/也許吧也許不會再見/陰天或晴天/一天又一年/風它在對我說莫忘這一切……
不知為何,一幀幀畫面忽地緩緩流出,在我心里面,多是在夏夜。
同勇子出行過很多回,多已模糊不清,但一瞬間,還是有幾次清晰地浮現(xiàn)。
印象中第一次是去北京參加書市,或許也是我第一次參加書市。
我是一個笨人,尤其是出行時,全無經(jīng)驗,總要依賴別人。那次我們結(jié)伴,不記得是初夏還是晚夏。
我們住在勇子好友朱的出租屋里,應該是在奧運村(或亞運村)附近。一張薄毯,我們聊到半夜,聊的內(nèi)容已全無印象,估計不外是關(guān)于做一個編輯的夢想,或說是野心。
那個時期的我應該是很可笑的,多年以后,所謂的夢想或野心,在現(xiàn)實的碰壁中,早已湮滅。但我還能記起勇子意識到現(xiàn)實的不易,卻依舊不乏銳氣的神情。
出租屋里應該是沒有窗戶可以透進星月光的,可多年來每憶起那夜,總覺得他眼里有星月的光輝在閃耀。
他比我堅定,始終不移地走在做書的路上,他是一個自骨子里愛書的人。
記憶深刻的還有一次是去海陽組稿。
逆推的話,應該是在2006年初冬,或2007年初春。當時,我們?yōu)榱宋鞑刂校刻炫懿健?/p>
在鍛煉間隙,他還指給我說體育館一角在鍛煉的人是人民社的,叫黎遙,前途不可限量。后來,黎遙去了新經(jīng)典,做了掌門人。
往來體育館的路上,我們經(jīng)常聊些閑天,不免會聊到自己印象深刻的書。我提到,當年初中時,偶然得到同學的一本詩詞賞析的書。那時每日早自習,允許大家自由誦讀。那些詩詞配上解釋,往往讀得我熱淚盈眶。我還興奮地講述記憶深刻的那幾首詩詞,比如蘇軾的“十年生死兩茫茫”,杜甫的“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元好問的“問世間情為何物”,李賀的“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等等。說到書名,首末頁均損,這也是那時我看到的書的常態(tài),農(nóng)家孩子,有書讀就不錯了。唯一記得的,似乎有真善美之類的字眼。提過也就提過,遺憾再也找不到了也就是遺憾,話題就過了。
數(shù)日后,勇子忽然拿著一本薄薄的舊書來給我看,讓我確認是不是當年讀到的那本無名書。翻來看,竟然就是,這是一本沒有書號的書。勇子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找到買來的,當時的我對孔夫子舊書網(wǎng)全無概念。
不滿足于尋到舊識之喜,做書的理想很宏大,不妨從最近的一步做起,把它出版了。按圖索驥,我們輾轉(zhuǎn)找到作者,海陽中學梁希厚老師。老先生已退休了,通過學校找來的聯(lián)系方式。
選題通過。我倆第一次出長差,取道青島,轉(zhuǎn)海陽。跟梁老先生碰面后,又去了我的母校煙臺大學。校園前是沙灘大海,校園后是連綿的群山。上學時,我經(jīng)常在群山中穿梭,還趕上過一座寺院的開張。我跟勇子翻過一道山嶺,去到那座建在半山,氣勢頗有些宏偉的寺院。
我們沿著院墻邊的小路攀登這座周遭最高的山峰,我們都爬得氣喘吁吁。在穿越一片松樹遮蔽的角落時,需要矮下身子。我走在前,穿過后回頭給勇子捏了張照片。他已大汗淋漓,發(fā)絲散落,粘在額頭,頗為狼狽。樹梢草叢還有些未融的殘雪,或是初雪。那一刻,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不耐的神情,他應該壓抑了許久,埋怨了我?guī)拙?,大意是不該帶人來超出預想的艱難之地。那時的他,很不痛快了,還是壓抑著自己,給對方留面子。
騎虎難下,最后還是登上了峰頂。峰頂是個兵營。繞過兵營,我們到了能縱覽峰后風光處,風拂過,心胸一時開闊。直削下去的峰脊,宛如龍背,生滿劍戟般的衰草,在勁風中瑟瑟作響,蔓延向深邃的遠方。我能看到勇子夕陽中望向遠方的雙眼熠熠生輝。
那一刻,我知道他原諒了我小小不近人情的行動安排。
再翻看勇子的博客,才發(fā)現(xiàn),我還帶著他去到當年在山里偶然發(fā)現(xiàn)的野長城處。他記錄的比我的記憶要清楚許多,那天還下起了雪。那時是初冬。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我一直認為勇子是樂山的仁者,可惜,天津一馬平川,百里不見山。
回津后,許多個周末我跟勇子都在我的宿舍里整理書稿。從梁老師那里求得僅存的舊書,一頁頁復印好后,我們倆一首首裁下,根據(jù)內(nèi)容編目,一頁頁粘貼到A4紙上,再行編輯校對。當時住的宿舍在華寧北里,或是華寧南里,記不清了,一個二樓,陽光很好。我們發(fā)動腦力,將一篇篇詩詞賞析歸類,尤其一些難以定類的詩作,或難以設計的類目,找到解決辦法時,都不禁互贊對方的機智。當時,陽光真的很好,我們還是那樣年輕,擁有容易滿足的快樂和勃勃的生機。
后來那書定名《古詩詞講壇》,出了兩冊,因為領導變動,停了。為此也與梁老師鬧了個不愉快的收場。老先生年逾古稀,身體不佳,久未聯(lián)絡,不知安否。
與勇子印象最深的一次遠行,當然是西藏之行了,因這一行,還鬧出許多是非,激起了許多雄心,也消磨了我關(guān)于編輯的最后一抹理想之光。
西藏之行緣起于青藏鐵路的開通,而西行也是我自小的浪漫向往。青藏線于2006年開通,2008年則是北京奧運會,那時西藏恐怕就人滿為患。我跟勇子一拍即合,決定2007年同去。
時間表定下了,我們開始做準備,其中一項是提前一年跑步,鍛煉身體。其實沒什么新奇花樣,就是下班后,繞著體育館外的人行道跑步。都是下班高峰,人滿為患,尾氣撲鼻。
還記得一次,山東作家張銳強兄跟天津作家秦嶺兄到訪編輯部,邀一起晚餐。我正整裝待發(fā),婉拒了。從此銳強兄就留下個我成日跑步的印象。其實,不過就一年時間。
在那一年里,跑步之余,我們倆多暢談,算是定交的時期吧。我一直在事業(yè)的苦悶期,勇子多是聽我傾訴,幫我紓解。在那段苦累又灰暗的日子里,勇子是我得以喘息透氣的天空。
做了周密的準備,終于啟程。重翻出發(fā)時的博文,當時朱還鄭重為我們送行。還有一位朋友說來送行,后來沒來,如今無論如何想不起這位朋友是誰了。
路上一切都跟預想的一樣,正像有人說的,所有的風光照都遠遠超過真實的風景,唯有西藏例外,照片遠遠比不過真正的風光。
我從第一天就牙疼,腫了整個旅程。也是那次旅程后,我開啟了長達數(shù)年的修牙工程,絕不讓下次旅程再受困于牙齒。事實上,這樣的旅程無論時間、心力還是費用上,都是難以承繼的奢侈,再也沒有過。
勇子略有些高原反應,夜晚睡眠會呼吸不暢。我成晚失眠,難以入睡,便在后半夜昏黃的走廊燈光下,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那本書是之前某一個旅者,留在旅館的抽屜里。幾個晚上看完后,莫名就生了不管不顧去漂泊的念頭??筛F人家的孩子,就連漂泊也是一種奢侈,可以不顧自己,又怎能不顧父母。
去看了天葬,泡了露天溫泉。溫泉水就是從地面直接涌出,用一圈石頭圍住。泡完出來,便是幾厘米的一小步都難以挪動。去了羊湖,去了珠峰,去了納木錯,還有路上經(jīng)過的無數(shù)地方和云朵變幻萬端的天空。柏油路都在整修,一路都是走在野路上,風光更是獨特。人的心境一下子就像長空一樣開闊。
因為組團,人數(shù)超過座位數(shù),于是總要有一個人輪流坐到后備廂。同行有一對總在吵架的母女,坐到后頭的肯定不能是兩位女士。剩下的就是我們?nèi)齻€男士。勇子說我頸椎不好,于是坐在后頭的就幾乎只有他了。后備廂裝滿行李,高度也不夠,要彎著身子。走的土路,黃塵也蔓延在了后備廂里。我旋轉(zhuǎn)著不太靈便的脖子,總是能看到彎著身子在后頭的勇子,不斷捂著嘴小聲咳嗽著,塵土圍繞著他飛揚。我要坐到后頭,他決然不肯,甚至不惜翻臉。為了朋友,他如此決絕,而我其實是懦弱的,從來不敢那樣。
珠峰山腳下的夜空,星星漫天璀璨著,仿佛就在眼前閃爍。走在夜路上,我們指認著空中不太熟識的星座。我在想著,多年以后,我們會牽著自家孩子的手走在這里,重溫這童話般的夜空。
轉(zhuǎn)天,我們涉過雪水融成的溪流,往珠峰深處去。水深,無從涉過,只好脫了鞋襪,在冰冷的雪水里蹚過。再往深處走,慢慢就舉步維艱,我們原本是來跨越極限的,咬緊牙關(guān)前行??稍趲づ窭锏娜撕退緳C要出發(fā)了,只好匆匆往回趕,又到溪流,只好穿著登山鞋蹚過,鞋里灌滿了水。同行的那位母親雇了輛馬車來接我們。我們坐在車上,脫下鞋,對著太陽晾著。馬車在光禿禿的山路上蜿蜒下行。趕車的藏人哼著聽不懂語言的小曲,慵懶得就像頭頂?shù)年柟狻?/p>
車離納木錯還有不遠的距離,就能看到那奇異的天空,像極了純藍墨水在浸水的細膩宣紙上洇出的漸變的藍。轉(zhuǎn)天早上,我們倆在波浪澎湃的湖邊四處走動,湖水清澈得沒有一絲生機,遠處的湖岸能看到白色積雪。我們走得越來越荒僻,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窟,窟里竟然有刻著象形文字的石頭。只可惜我們還沒細細探看,電話又催著上路了。
這一路基本就是這樣,還未細細品嘗就一掠而過,只能期待他日重來。一路上都是這樣,日喀則的云,林芝的江南風光,不知名的如劍戟般直刺天空的山峰……
然后,就是出行之事被社里獲知。原本很賞識勇子的社長,這兩年忽然對他極看不慣,聲言要開除我倆。勇子請的是年假,我請的是探親假。勇子超期了幾天。于是在川藏線返程的半途,就有了這些煩擾。回到社里,當著全社做檢查。檢查那一刻,我頂著光頭猛地站起,將眾人嚇了一跳。現(xiàn)在想來,那是第一次留光頭,怕路上缺水洗不了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留了。記得近年剛理光頭時,勇子還說過,這是十幾年一個輪回。
一路或壯闊或旖旎的風光,讓我們倆都不愿虛度大好時光,決定奮起。當時做了個藏刀的選題,作者也經(jīng)過諸多周折聯(lián)系好了,可是一直未能成書,直到今日。然后,就是做了《小說月報·新小說》,那是致使我的編輯理想絕望的最后一擊。
究竟何時第一次見到勇子,已完全記不清了。當時我應該正在校對科實習,某一次勇子回科里時遇見的吧。
出版社有個制度,新來的編輯都要在校對科實習半年,進行基本的文字校對訓練,當時無一例外。當然,隨著商業(yè)化越來越深入,生存問題越來越艱難,現(xiàn)在這個制度早已名存實亡了。因為每一個編輯都是從校對科走出去的,故而校對科就成了每一個編輯的娘家。編輯常會回娘家,尤其是年輕編輯。
在見到勇子之前,已聽校對科老師說過好幾回,說是某本書稿,引的一句生僻的詩有誤,經(jīng)過多人之手,均未發(fā)現(xiàn),最后被勇子發(fā)現(xiàn)。這簡直成了校對科的神話,因此社長極度賞識他,或許也因此,因不明原因,社長又變得極度看不慣他。愛之深,責之切吧。不管怎樣,出版社要拿來評校對獎的書,必選勇子校過的,有根。
我有幸參與過《李叔同影事》這本書的校對,因為經(jīng)過勇子的手,這書后來獲得了天津市出版校對獎,證書陪著我經(jīng)過了歷次的職稱申報和工作變遷,成了我為數(shù)不多的榮譽之一。其實,我不過是走運,沾了他的光罷了。
當時,我很容易就記住了勇子的大名——劉勇,這對我這種有名盲癥的人來說實屬特例。我在大學的老師格非,原名就是劉勇。因為課表上總寫著劉勇,在校期間,我反倒對格非兩字有隔膜。格非老師是我很喜歡的老師,講課很有魅力,當然,后來看了他很多作品,尤其是中短篇后,喜歡變成了敬重、尊崇,寫作也會拿他的作品來作范本。那時候,怎么也未想到,另一個劉勇成了比他還要給我更多教誨指導的業(yè)師。
因為久聞大名,所以初見時還是有點心理落差的,勇子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究竟想象中什么樣子,也沒有定規(guī),但他的樣子都不在能想到的方向上——可見我的淺薄。他膚色略黑,微胖,那種健康的微胖。印象最深的是他面上的微笑,很和氣。此刻回想,當時屋里應該有些昏暗,驚鴻一瞥后留下的印象,隱然能想起的是,他深色鏡框后的微笑仿佛在氤氳光線中閃著溫潤的光。
慢慢熟絡了,漸漸發(fā)現(xiàn)他果真很溫和,講話也很風趣,常常帶著相聲的貫口,一派樂天模樣。
我看人其實一點都不準,甚至往往相反,在勇子身上,也未例外。
年輕編輯午休時常在家文和芳姐的編輯室里打牌,晚上也常出去聚餐,有時也去K歌。
那時常在一起玩耍的,現(xiàn)在數(shù)來,有家文、芳姐、劉雁、汪主席(汪惠仁)、小羅、漢華妹妹、亮亮(徐晨亮),當然還有我跟勇子,張森和祖向也偶爾來湊把手。老編輯看不慣年輕編輯,年輕編輯自然也有所反彈,恰趕上出版社青黃不接,大形勢也在發(fā)生劇變,代溝自然就產(chǎn)生了。
打牌也能體現(xiàn)出人的性情,勇子是中規(guī)中矩,絕不行險的風格,或者說,中正平和。
比我們晚來的同事魏力辭職赴京闖蕩,大家給他餞行。不知怎的,出席的人的名單被傳到社長耳中,恰好八個,就被社長貫以“八大惡人”之名,弄得盡人皆知。究竟哪八人,現(xiàn)在也記不清了,不外乎上述諸人。
后來,小羅出國了,劉雁也出國了,祖向因為某些原因也辭職了,并且離開了出版行當,漢華妹妹也跳槽去了北京。這里頭,勇子感觸最深的大約就是漢華妹妹了。倆人都姓劉,膚色都微黑,大家開他們玩笑,說是一家人,兄妹。漢華妹妹就在小范圍里叫開了。漢華妹妹大大咧咧,風風火火,快人快語。等到漢華妹妹走時,我們大約也知道了,她在北京打算戀愛成家。那時候,大家也都在幫勇子張羅對象。
某一天,我問勇子,究竟想要什么樣的。
勇子跟我說,像漢華妹妹那樣的。
我不免驚詫,大家在一起已經(jīng)很多年了啊。
勇子又說,他其實常常很悶,不說話,希望有個活潑愛說話的在身邊,絮絮叨叨也是好的。
那時候我才意識到,他可能跟我從表面看來的,完全不一樣。我說,那你去說啊。
算了,勇子說。他最后什么也沒說,除了祝福。他其實并不樂天,是一個壓抑自己的人。
那時候,八大惡人早已名存實亡。
隨著一個個離開,牌局也消失很久了。
開初,我并不是個愛書人,讀書也少,只是隨意披覽,寄望遇到讓我眼前一亮的作品。
勇子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愛書人,他購書應該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有段時間,常去他的住處,一樓的一個一居室,跟他父母的房子一個小區(qū)。屋子光線有點差,大概是因為在一樓,常拉窗簾的緣故。屋子里最醒目的是客廳正中間壘砌的一座大大的書山,接近方形,除了簡單的幾件家具,幾乎無從落腳。書山兩邊的人要看到對方,須站起才行。滿屋都是紙張油墨味,那時候?qū)@股味道我還不習慣。電視自然就挪到了臥室,我們就在那里看球。
后來,他搬入天塔湖邊的新居時,藏書就已數(shù)萬冊了,這些年下來,更是不知凡幾。在悼念他的照片里,有他辦公桌的照片,應該是楊喆拍的,高高的書山,只留了中間一線的角落供他落座辦公,他其實是埋在書山里伏案工作。那圍繞他的書山一旦崩塌,必也是不小的事故。
我寫的文章,曾給勇子看過。他的評價是有才無學。我知道他已經(jīng)說得很有分寸了。那時候,寫東西對我來說只是消遣,心心念念的是做一個好編輯。寫東西我一直認為是可以倚仗天才和靈感的,未必要多讀書,但做個好編輯就不然了。在勇子的開蒙下,我也漸漸拓展起讀書的視野來。
開初是借勇子的書來讀,讀過覺得好的再買來收藏。后來時間精力的限制,開始購些留待日后讀的書,漸漸地也藏書成癖。以前想藏書,都不知道如何藏、藏什么,于是在一個個重要的,或是感興趣的領域,隨著勇子開的書單還有親手指點,我漸漸熟悉了長江道圖批、煙臺道古籍書店、孔夫子舊書網(wǎng),還有一個個隱藏在城市角落的舊書店。
每個尋書的周末,簡直就跟著了魔似的。即便是現(xiàn)在,偶爾地,一種焦躁又沖動的感覺會涌上心頭,那是當時在圖批的真實感受。我們倆常在周末,偶爾也在工作日下班后,在圖批一遍遍地轉(zhuǎn),直到疲憊不堪,雙腿灌鉛。天暗下來了,才咬緊牙關(guān),狠狠心,把書拿下。有時面對大幾十的,或者過百的書,下不定決心,最后也會抱憾而歸??墒牵邪司?,轉(zhuǎn)天大悔,一下班就結(jié)伴趕過去拿下。買書成癖就像陷入某些不良嗜好,著了魔,舉止失措,心神不寧,心癢難熬,不買下就終日難以痛快,有些像陷入戀愛的人。
常去買書的書店,我記得叫博雅,可是翻看博客,才發(fā)現(xiàn)似乎叫博識,它們家有自己印的塑料袋,只是都當垃圾袋用了,沒留下來。這家有許多中華書局的書,常常能打到六折。我的大部頭《劍橋中國史》就在這里買來,小部頭的更無從計數(shù)。還有一回,要買一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不知怎么在圖書大廈附近的一家舊書店發(fā)現(xiàn)了,我們倆下班后趁著夜色買了來。那時候沒有電商,逛書店,總有一種或有艷遇,遇到可心之書的感覺,回回逛到很晚。每回都是我騎著車,載著勇子,在夜色里騎回來,亢奮又筋疲力盡。然后去飯館里撮一頓,總是勇子結(jié)賬,我從沒請過。
后來電商漸起,當當,以及當時還是360buy的京東,還有淘寶、孔夫子……當時還叫卓越的亞馬遜,現(xiàn)在已成了前塵。買書還是覺得網(wǎng)上合算,書也齊全,書店漸漸少去,乃至絕跡了。前些年帶著孩子偶爾去過圖批,不過也是懷舊罷了。
那時候過生日,我們互送的禮物基本就是書。
同是藏書成癖,我們倆又不同,我基本未看過,勇子則大多閱覽,或是用作工具書,在編輯工作中發(fā)揮了大作用。
每一本書,都是一扇待推開的大門,不開卷,誰也不知后頭是怎樣神奇的風景。奈何我是個勞碌命,身體承受力又差,工作輾轉(zhuǎn)幾回,均是處于極度重壓中,根本擠不出時間讀書,直到今年調(diào)到作協(xié),終于可以展開讀書寫作的理想生活。
我初初在理想的條件中安定,不想勇子竟辭世而去,難免懷疑,莫不是因我之幸,奪了他的壽數(shù)。
我是一個極度缺乏自理能力的人,不僅是讀書上,也不僅是出行,而是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在蓬萊、煙臺、北京上了多年學,竟然除了從車站去學校的路線,再無一絲經(jīng)驗;那么多年,除了極偶爾跟同學去市場買過幾次衣物,再也沒有自己買過衣服,不會,也怵頭;從來沒自己去過醫(yī)院,不知道該是怎樣的程序……
在若干年里,幾乎這樣一個白癡似的我,生活方方面面都煩擾著勇子,他耐心陪著我一件件解決?,F(xiàn)在回想起來,真真是夠煩的,可他從未有過怨言。
記得他帶我去濱江道買鞋子,他也試了一雙,可是脫下腳上的鞋,里頭的襪子已破爛不堪。他家境尚可,買書也不吝花費,請朋友吃飯也是大方得很,誰承想在生活上卻這般苛待自己。記得我還勸了他幾句。其實現(xiàn)在想來,他應該也不常購物,不過是為了陪我而已。
我有個毛病,神經(jīng)衰弱,睡眠不好。大概是2006年下半年,單位的宿舍實在住不下去了,斷然決定買房。于是,開啟了長近一年的看房之旅。
剛工作的窮孩子,買房談何容易,我就是這樣異想天開。
我對天津一點都不熟,對看房更是全無門徑,一切都是勇子帶我熟悉,幫我張羅。就像每次旅行一樣,攻略他做得詳細,我只是走一遍過場而已。其實還是很累的,看好房源,跟中介約好,下班就趕去看房,幾乎日日如此。有的遠,要坐車;有的近,可以騎車載著勇子去。為節(jié)省時間,一天要看幾套。現(xiàn)在想來,中介也很辛苦,很多時候天都已黑盡很久了。前前后后,看過的房子總有幾百套。
房子很難選,不能貴,不能太遠,還要裝修完好,馬上能入住。窮人自有不得已的窮毛病和苦衷。
有些畫面常倏然而至,勇子帶著我趁著夜色,打著手電,在登著某個早已遺忘的陌生的樓梯,去看高高的樓層上的房間。他登樓梯的樣子,常常跟我們在煙臺登山時他狼狽不堪的樣子重疊。這次,他沒發(fā)過一句怨言,在大半年里。我們幾乎每天都回得太晚,錯過飯點,在外吃飯,照例還是勇子請客。我已安之若素了?,F(xiàn)在想想,難道只因為我窮,就可以這樣心安理得?
終于看好了一處房子,離市中心和單位都很近;裝修還在,可隨時搬入;竟然離勇子家很近,步行不過十分鐘不到。最意外的是,價位還很合適,可以說令人意外地合算??捶拷K于結(jié)束了,這對我和勇子來說,無異于熬過漫長的苦刑。在勇子的博客里詳細記錄著很多印象深刻的房源,我其實早已忘得一干二凈。
看房之旅用勇子博客的最后一句話作結(jié):“曾經(jīng)多少個中午和傍晚都搭在了上網(wǎng)搜索、電話聯(lián)系、四處奔波上,現(xiàn)在塵埃落定,可以消停了。用唐兄的一句話來結(jié)束吧:以后可以不用準備零錢了?!?/p>
我都忘了,那時候要坐公交,日日為準備零錢而費神。
房價即便很合算,也不是小數(shù)目。我工作不過兩年,存款僅萬余,還是省吃儉用,揩勇子油攢下的。后來,我父母支援了多年的積蓄,余下的他們又向我的小學老師聶老師家借來,這才解決了首付。
禍不單行。也就是得知勇子去世轉(zhuǎn)天,得知聶老師辭世的消息。她在6月20日離世,跟勇子只差著三天。我欠著多少恩情,總想著將來有成就時回報,卻終生再也難以為報了。我始終不過是個無能的普通人而已。
在最后那一刻,我仍猶疑不決。我這樣的家庭,小家小路,哪里見過上萬的錢,也從未貸過款,何況一下子貸二十多萬,還有利息。還不上怎么辦?失業(yè)怎么辦?……對我們這樣一個家庭來說,不啻滅頂之災。最后是勇子幫我下定決心,他豪氣地說,大不了,讓我姐收了。他其實也沒什么積蓄,他買了新房,還在還著貸款。
房子定下來了,又是一系列的手續(xù)問題。
之后交房,房間打掃,也是勇子幫忙找的人。
然后是搬家,看勇子的博客,才知道,當初是五一搬的家,搬家公司叫“好日子”。勇子以此為題寫了篇文章,我竟然已經(jīng)全無印象,原來我當初甚至要他跟我一起,將東西一件件背到新居。
然后是添補各種各樣的家什,床上用品、廚房用品、家具,還有各種零七碎八。不斷跑家樂福、金海馬、五金店,還有各種小店,往往要看幾次才能定下來。
搬一次家,就像蛻了一層皮。毫無疑問,勇子一直在幫忙跑。
勇子的母親也幫忙扯了窗簾。連帶著把他的家人也扯進來。
現(xiàn)今我還住在這間位于七樓,卻沒有電梯的房子里。幾乎每一處,都存著勇子的影子,無處不在。搬家時,他送了臺洗衣機,至今都在用,雖然蓋子跟機身分了家,底盤也銹蝕了,得用木板墊起來。
差不多就是2007年,他的房子也在裝修,我做的,不過是陪他去了趟設計公司。公司名字似乎是業(yè)之峰。裝修期間,我們看完房后,離得近時,偶爾陪他去看了一兩次。我如一個無知的過客,懵懵懂懂。
他搬家時,在最后一天,請了一群朋友幫忙。說是幫忙,其實已搬得差不多了,不過剩了最后幾個紙箱,隨手搬了,坐電梯上了十一樓。似乎是十一樓,記不太清了。這更像是穩(wěn)居,或者勇子找借口請大家吃飯。之后,又去過幾次。勇子曾想弄成一個好友間的定期聚會??上В蠹衣汲闪思?,成了家又危機重重或分崩離析,勇子的苦心經(jīng)營不了了之。
勇子的新居,最大的特色就是龐大的書柜。他舊居堆成山的書,終于有了舒適的居所。
其實搬家后,我們就疏遠了很多。之前,天天結(jié)伴步行回家,一路上談不完的話。此后,下班路上的傾談斷斷續(xù)續(xù),只有他回父母家時才能再有。那段時間我也陷入感情的苦惱,難以對人言。我們傾盡全力的刊物《小說月報·新小說》也在重重風雨波折后壽終正寢,我對編輯的理想趨于破滅。
從西藏回來后,有幾個很累人的活。我哥的一本關(guān)于搏擊的書,排版太繁復,又太貴,只好從頭學習方正飛騰,夜夜排到后半夜;《小說月報·新小說》差不多也在那個時候開始。搬家是為了解決睡眠問題,搬完后倒極少時間睡眠了。不知什么原因,我咳嗽起來,綿延數(shù)月,不見好轉(zhuǎn)。
除了小時候斷腿,我再未去過醫(yī)院,有一種盲目的恐懼。即便克服恐懼之心,也不知該怎么去,找什么科看病。我始終是一個極度無知和缺乏自理能力的人,極度依賴朋友。
勇子拉著我去了中醫(yī)一附屬,在我們住處附近。所有手續(xù)都帶著我辦完,看了病,開了藥。藥自己不能煎,交給醫(yī)院來煎。煎好的藥裝到塑料袋里,每天一袋還是兩袋,已記不清了。取藥都是勇子去取,存到他家冰箱。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沒存在自己家里。仔細翻看那時的博文,我應該還沒買冰箱,大概是手頭拮據(jù)。
勇子每天將冰涼的袋裝中藥拿到單位給我,我用熱水泡溫,喝下。存拿看起來很簡單,可天天如此,一天不落,絕非易事。多年后,我再喝中藥,存在自家冰箱,卻常常忘記帶到單位去。念起當初勇子從未落過一次,也會詫異??梢娝挠眯闹?,猶如他最慎重對待的編書工作。
數(shù)月后,咳嗽終于痊愈。此后多年里,無論是自己生病,還是家人生病,我只去中醫(yī)一附屬這一家醫(yī)院。
我還是那個沒有自理能力的人,畏懼去到新地方。
勇子對朋友很用心,他的關(guān)心往往不給你拒絕的機會。
有一年端午,我當天想買個粽子,竟然沒買到,就在博客里發(fā)了點感慨,更多是回憶過往,提及沒吃到粽子的遺憾。不過幾十分鐘,房門忽然響起。打開來,勇子氣喘吁吁站在門外,手里拎著一個袋子,袋子里是幾個粽子。他事先沒問我,也沒說讓我去取。他不會騎車,自然是從家里拎著粽子走來,又快速爬上七樓。我無法回絕,也沒機會說自己去取。我猜想,他是看到博文里我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感觸了。不容我客氣或拒絕,他將粽子遞給我就匆匆下樓離開,竟沒進屋坐坐,休憩一下。那時候他身體還很好,陰暗樓道中的背影陽光燦爛。
剛剛翻了下博客,博文發(fā)出來的時間應該是晚上十點多,就在轉(zhuǎn)天,我們開始了西藏之旅。
從北京出發(fā)去西藏時,我們?nèi)チ艘惶藨敉獾?,地方記不清了,在一座橋下,那里有一片戶外店??戳擞伦拥牟┛停坪跏窃隈R甸,那家店的名字似乎是三夫。我們倆補充了些裝備,事后看都沒什么用處。我記得有一雙登山鞋,因為磨腳,從西藏回來后給父母送了人。還有防水手電、瑞士軍刀,等等。到拉薩當天,大雨,寒冷,我們聽信了一個同事的話,全無御寒準備。于是冒著大雨,夤夜出去買來廉價的沖鋒衣褲。這套沖鋒衣褲,在西藏日日穿著,自西藏返回后,穿的次數(shù)就不多了。在一個雨夜我穿著出去買歌碟,竟然漏雨。有一件綠色的速干襯衣,陪著我走過了在西藏的所有旅程,回來后也一直穿,卻在某天不知什么原因丟失了。
我這人甚少購置衣物,往往穿上一件就有了感情,不穿到破爛不罷休,穿爛了的也常常存著,不舍得丟掉那一份附著的情感記憶。差不多也是那個時期買的一件灰色速干褲,直到前兩年,屁股撕裂了一大塊實在無法再縫補,才舍棄,可也一直存在擁擠的衣櫥里。還有一件T恤,哥哥送的,估計是假的紀梵希,從2000年左右在深圳就穿著,穿過了在清華的兩年,又穿到了天津,跟那件速干褲一樣,年年夏天不離身。直到婚后,在妻子的催逼下,才把領子已不成樣子的T恤脫下,依舊不舍得丟棄,存在凌亂的衣櫥里。
以我這樣念舊的性格,那件襯衣可想而知讓我耿耿于懷。不知勇子從哪里知道的消息,或許也是博文吧。跟粽子一樣,房門響起,門外的勇子遞給我一件綠色速干襯衣,他在北京那家戶外店買來的。這讓我不知如何是好了。那件襯衣后來穿過幾回,但是同原先那件還是有差別,而且簇新,慢慢就擱在了衣箱里。
那些年,母親幾乎每年夏天都會帶著小侄女來天津看她的小兒子,然后回老家。偶爾父親也會過來。勇子請他們吃過好幾回飯。記得有幾次,是在家附近的韓國燒烤自助餐廳,叫金釜山。那家餐廳紅火過幾年,已經(jīng)歇業(yè)多年,要不是這回寫這些文字,我都差不多快忘掉了。那幾年,我們常在那里相聚。
這樣,我父母都知道我在天津有個最好的朋友,叫劉勇。有回母親帶著小侄女去單位找我,卻迷了路,也沒帶手機,就那么盲目地找,在路上碰到了勇子。勇子電話給我,又將他們送到出版社樓下。
很多事,很多事,有的記不起來,記起來的也寫不盡,總之,勇子的情誼總讓我覺得無以為報。
家里寄來特產(chǎn),我總會給勇子送去些,可是他送回的東西更多,倒成了我在占便宜。
結(jié)婚后,我買了輛車,就想著這回總能給勇子有點用處了,很豪氣地說,用車找我??伤y(tǒng)共只用過一回,應該是老家來人了,要去人人樂吃飯。因為正是晚高峰,人流車流擁擠,再加上車技生疏,我送大家過去的路上滿頭大汗,舉止失措。大概是看到這個樣子,勇子再沒提過用車的事?,F(xiàn)在想,他其實就是不想麻煩朋友。
勇子父母身體不好,常常住院。我跟他說,用得著的地方,一定隨時說。我不過是個嘴炮,勇子一次也沒提過要幫忙的事,也從未要我分擔過什么。
我就是這樣一個消耗朋友,卻從未反哺的人,誰做了我的朋友就倒了大霉。
確認勇子走了那晚,又去按摩了。不去按摩,怎么消磨一晚上的漫長時間?
妻子說,回家喝酒,睡一晚吧。
哪里喝得下?
周五下班去了勇子家。這些年他一直住在父母家,他的新居好多年都不曾提過了。
他家在二樓,樓門樓道房門不見任何異樣,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我沒敢貿(mào)然敲門打擾,只到樓下的車棚通過封閉的陽臺往里望,沒有任何動靜。
給王欣電話,看看能不能為勇子父母姐姐做點什么。他當初買了勇子的舊居,在同一個小區(qū)。電話里他說,早不在這個小區(qū)居住了,情況也不甚明了,勇子父母或許尚不知噩耗,不好自行上門。
昨晚從東麗湖回來,又去了勇子家樓下。同周五無甚區(qū)別。
回到小區(qū)門口,買了個冰淇淋,正在吃著,妻子說買了兩罐酸奶在奶站,讓我去取一下。遂又起意,去了勇子家樓下。依舊悄無人聲,天黑盡了,還沒有一絲燈光。
根據(jù)種種跡象,我一直認為,他可能在跟大家開一個大玩笑,或許他正躲在窗后壞笑。
可是,他應該看到我了,就忍心不漏出一絲端倪?
回來的路上,忽然想跟勇子喝一杯。于是去了超市,買了一罐青島原漿。我這樣小氣的人,從來買的都是最廉價的啤酒。這回奢侈一次。青島原漿,去年在海陽跟余耕兄和彥欣兄打球時喝過,很不錯,也讓勇子嘗嘗。買了一包臭豆腐,勇子大約會喜歡這重口味;兩個雞脖,去年在零食店買到,口味很好,疏忽了,沒給勇子推薦;一包狗屁果仁,天津特產(chǎn),佐酒標配。想再給他買個西瓜,拿不了了,下回吧。
回到家,洗干凈兩個杯子,斟滿。再給勇子端來一個小碗,將吃食放進去。在凌亂的桌旁擺上小小的板凳。電視里放著張楚兄推薦的《隱秘而偉大》。我們無聲地默默碰杯。他杯里的酒不見減少?;蛟S是害羞吧,等你無人注意時再喝,給你留在杯里。
其實他原本不喝酒的,我也不能喝。酒不太好喝,以后碰到好酒,一定記得我的好兄弟。
不知道酒勁這么大,我比預想中還要快地跟以往一樣,面紅耳赤,手腳也不聽使喚。切了一個甜瓜,四瓣,兩瓣給勇子,兩瓣我吃下。瓜也不太熟,只能湊合。
實在坐不住了,喝了些冰水,上床。這一晚不安寧。小區(qū)里一早就是哭喪的聲音,哪家在出殯。
早上起來,酒、吃食、瓜,紋絲不動還在桌上。勇子沒動,或許,其實他就是在開個大玩笑,本就沒走。
晚上回家前,在猜不知杯中酒有沒有減少。吃食肯定很難減少了,在最后的日子里,勇子一直說吃不下任何東西。我期盼著酒被喝盡,那說明我們冥冥中還有聯(lián)絡;也期盼著紋絲不少,那說明他在跟大家惡作劇,盡管這不是他的性格。
周六中午,帶孩子去吃了西貝莜面村。答應孩子很久了,從一年級剛上托管,看到電梯里閉著眼點菜的西貝的廣告,她就嚷著要去吃,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級快結(jié)束,托管也換到了另一個校區(qū)。我現(xiàn)在明白了,要做什么就趕緊去做,不要無所事事地一直去等。
吃東西時,忽然想起,勇子其實也很喜歡美食。他喜歡請人吃飯,多是請新入職的同事。新同事大多收入微薄,手頭拮據(jù),請吃飯幫大家填飽肚子,也能補些營養(yǎng),不像現(xiàn)在,更多的是應酬。
那時候多去的是出版大廈后頭街里的小黑,發(fā)票還常常刮出獎來。五大道還有一家華竹,也是勇子帶著去吃的。他喜歡河邊的一家新疆大盤雞。還吃過土大力,和其他韓國烤肉店。后來,他搬了新居,新居樓下有一個頗為紅火的韓國烤肉店,炸的紅薯條非常獨特。還有很多地方,說不完,有的也一時記不起名字了。小黑關(guān)門很久了,他新居樓下也早就煥然一新,那家韓國餐館應該早就沒了。河邊的新疆大盤雞,支撐了很多年,現(xiàn)在不知還有沒有。華竹最近妻子提到過,說是去吃一次。剛剛搜了一下,還在。
一度我們頻繁地聚餐,我們倆,或者更多人,都不喝酒,他不善飲,我有隱疾。即便偶爾興至,不過兩人叫一瓶冰鎮(zhèn)啤酒,一人一杯而已。更多的是一瓶大可樂、大雪碧,或者大果粒橙。
結(jié)賬的,一般都是勇子,有時是芳姐。
周六下午打了場籃球,其實沒什么情緒,可是漫長的時間怎么度過?
打球的間隙,我總是在想,除了為去西藏鍛煉了一年,我們倆再沒有一起鍛煉過。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一定硬拉著他一起鍛煉,哪怕被他說把自己的喜好強制安利給別人。當初為什么沒有呢?我這么一個堅持鍛煉的人,為什么當初就沒強制拉上他呢?
周日上午,看了場NBA球賽,同樣的,漫長的時光不知怎么去打發(fā)。勇子不喜歡籃球,說是看不懂。他最喜歡的應該是天津女排,在過去的近二十年里,女排給天津帶來了無數(shù)榮耀。他也會看看足球。
周日下午,實在睡不下去了,就打開了好久不玩的雙升,注冊了個賬號進去。這些年不玩牌了,是因為應該奮起了,玩牌弄得人太累,也耗時間??尚目?,總要做些事。朋友圈滿眼的歡樂和人情往來,實在沒什么可看的。當年我們幾乎天天中午在家文屋里玩牌。此刻,時間實在難以打發(fā),就當紀念勇子了。牌打得也索然無味。
多少年沒有這樣長的難耐的時間,要想辦法去打發(fā)了。如果有,那大概還是孩子的時候。鄉(xiāng)下的孩子,還沒有什么電視的年代,沒有娛樂,就連書都沒得看,每天一睜眼就要想辦法打發(fā)時光,每一秒都那么難挨。后來,娛樂的東西越來越多,占據(jù)越來越多的時間精力,只恨沒有那么多時間,那么多精力,那么多眼睛,一一玩?zhèn)€夠。
忽然之間,那些永遠玩不過來的東西,黯然失色,再也沒有打發(fā)此刻時光的良藥。寫寫文字吧,就當紀念勇子,可是真的累,心累,筆記本帶回家了,沒打開過。
今天,酒后的今天,天氣突然放晴,心好像終于能放下了。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边@幾天,這幾句詩不斷浮現(xiàn),看到朋友圈里的歡樂,實在是受不了。細細想來,我自己何嘗不也是那個他人。相信很快,這份傷心就消散了,就連關(guān)于勇子的影子也會淡到無。
我本來就是個健忘的人,尤其是對于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和往事。
勇子是一個藏書癖,是一個極度敬業(yè)者,但絕不是書呆子、老古董,而是一個有趣的人,視野也很開闊。比如我們做的《小說月報·新小說》雜志,很多人對這些新類型的作品接受不了。他也有很多充滿煙火味的愛好。
勇子喜歡唱歌。有幾年,聚完餐,我們也會去KTV。
勇子最喜歡唱的大概就是羅文的《塵緣》、劉歡的《情怨》。他也經(jīng)常會唱一些新歌,比如《無與倫比的美麗》《殘酷月光》都是初次聽他唱到的。
有一天上班,勇子匆匆走進我的辦公室,在電腦里強行搜索了一首歌,說很好聽,是他在來的路上坐出租車時聽到的。那是南合文斗的《讓淚化作相思雨》。
“這是一片很寂寞的天/下著有些傷心的雨/這是一個很在乎的我/和一個無所謂的結(jié)局……”
歌聲清亮,這首歌曾經(jīng)支撐著我去追尋過一段荒唐而無望的感情。其實,我們都沒唱過。奇怪的是,這段日子,天津陰雨不斷,仿佛是為紀念一個人。直至今天才放晴,宛如心情。
在西藏的路上,一直聽著《高原紅》,后來這也成了他的必唱曲。
“許多的歡樂留在你的帳篷/初戀的琴聲撩動幾次雪崩/少年的我為何不懂心痛/驀然回首已是光陰如風/離鄉(xiāng)的行囊總是越來越重/滾滾的紅塵難掩你的笑容/青藏的陽光日夜與我相擁/茫茫的雪域何處尋覓你的影蹤……”
這還是我們充滿了雄心,還覺得年輕時的歌。如今已何處尋覓他的影蹤。
“塵緣如夢幾番起伏總不平/到如今都成煙云……繁花落盡一身憔悴在風里/回頭時無晴也無雨/明月小樓孤獨無人訴情衷/人間有我殘夢未醒/漫漫長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漂泊嘗盡人情淡薄……”
這首典雅又孤獨的歌,仿佛就是勇子風格的寫照,也是我聽他唱過最多的歌。
“每一次無眠/你都浮現(xiàn)/你駕你的小船/云里霧間/每一次危難/你都相援/……”
“天上風箏在天上飛/地上人兒在地上追/你若擔心你不能飛/你有我的蝴蝶/天上風箏在天上飛/地上人兒在地上追/我若擔心我不能飛/我有你的草原……”
“讓我愛你然后把我拋棄/我只要出發(fā)不要目的……如果不夠悲傷就無法飛翔/可沒有夢想何必遠方/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見過海洋……”
幾首歌,在打字這幾天,一直循環(huán)聽著,仿佛聽的都是勇子內(nèi)心的訴說,我的訴說,讓我眼前浮現(xiàn)著過往的種種,許多歌詞沉重地落在心上。
當初,只是聽歌而已,從未走進過那個唱歌的人的心。
妻子最近發(fā)現(xiàn)一首新歌,一直在車上聽。
這世界有那么多人
人群里敞著一扇門
我迷蒙的眼睛里長存
初見你藍色清晨
這世界有那么多人
多幸運我有個我們
這悠長命運中的晨昏
常讓我望遠方出神
灰樹葉飄轉(zhuǎn)在池塘
看飛機轟的一聲去遠鄉(xiāng)
光陰的長廊腳步聲叫嚷
燈一亮無人的空蕩
晚風中閃過幾幀從前啊
飛馳中旋轉(zhuǎn)已不見了嗎
遠光中走來你一身晴朗
身旁那么多人可世界不聲不響
笑聲中浮過幾張舊模樣
留在夢田里永遠不散場
暖光中醒來好多話要講
世界那么多人可是他不聲不響
這首歌,好似悼別的詩,委婉而溫暖。
勇子不會騎車,我們一起出去時,路途不遠,往往是我騎車載他。不論是出去找書,還是買房那段時間,應該還有其他時候吧,一時記不起來了。路上我喜歡五音不全地唱歌,傻子一樣。偶然看過勇子的文章,大概是在博客吧,也提到,當年在中學校園,朱也常常載他,就是不知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沒心沒肺地唱歌。
我搬家不久后的一天,我們約在玉泉路菜市場門口一起出發(fā)。去干什么,記不得了,應該是去圖批吧。天氣似乎有些陰,又拿不準,好像還有很好的陽光。菜市場門口應該擁擠嘈雜,現(xiàn)在回想,似乎又安閑得美好。勇子從遠處走來,跨上車,我們上路,駛過高高的樹蔭下的菜場大門。那段時間,我剛剛會唱那幾句歌,“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的相愛/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琴聲何在/生死難猜/用一生去等待”。于是,一路上不停地倒帶似的來回唱。
“夢醒來是誰在窗臺/把結(jié)局打開/那薄如蟬翼的未來/經(jīng)不起誰來拆”,現(xiàn)在看那歌詞,前頭竟是這四句。
每當看向窗外,無論是房間窗外,還是車窗外,我總覺得勇子處處都在,沒離開過??吹剿z下的書時,吃飯時,打球時,還是想到每一幀過往的畫面,他都是鮮活的,帶著燦爛的笑,怎么可能離開。自他住院,到離開,沒人再見過他。說是他6月17日離開,可直到23日,才有人收到消息,沒一個人親眼見過他離開。沒有追悼會,沒有道別,就連他的家都沒一絲異樣?;蛟S是他想安靜地走,不打擾任何人,可種種跡象表明,他可能就是在跟大家惡作劇。我沒看到他從鮮活突變?yōu)殡E落的哪怕任何一幀畫面,也許他躲在背后,某一天養(yǎng)好了身體,就突然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給你驚喜。
就像歌里唱的,“遠光中走來你一身晴朗/身旁那么多人可世界不聲不響”。
理智告訴我,這似乎不太可能,可還有很多可能,現(xiàn)在速凍技術(shù)那么發(fā)達,說不定他已經(jīng)藏在低溫里,等待著醫(yī)學可以解決肝癌時,再重返世界;或者,他只是被敵對勢力收買了,或者要派往異國他鄉(xiāng)做間諜,或者還有其他神秘的任務,要跟他生活的世界告別;或者,就像小唐說的,他假死去拯救地球了。那樣的話,這小子就太不地道了,他應該告訴我的。
勇子也喜歡觀影追劇,工作、生活負擔那樣重,他還是擠出了時間。
當初,還沒有網(wǎng)絡平臺的時候,看劇基本靠光碟。勇子借給我許多光碟,比如丁度·巴拉斯系列,可惜我的電腦播放不了。
有段時間,我特別推崇他推薦的《肖申克的救贖》《情書》。尤其是前者,他說過很多次那里面的一句臺詞,大約是“有一些鳥兒是永遠也關(guān)不住的,因為它們的羽翼太美麗了”。勇子也很推崇《推手》,甚至也練過一點推手的功夫,他說有家學淵源,有個遠親是太極高手。
那時我基本不追劇,勇子極力推薦過一部劇——《士兵突擊》。我勉為其難看了。他說我像許三多,可我喜歡成才。兩個人一個像郭靖,一個像楊過。郭靖太不真實,傻子精神我認為是用來麻醉人民的,我不信,想變得聰明些,又沒有那個智商和能力。其實兩人我誰也不像,或者只像兩人的短處,傻而不自知,沒有定性。勇子卻兼有兩人的長處,能力超強,為了理想又堅定執(zhí)著。
當初社里組織去大連旅游,或者去威海,應該是參觀甲午海戰(zhàn)紀念館時吧。我擁著勇子、祖向,撈著亮亮,開玩笑說,百花中興四大名臣。玩笑轉(zhuǎn)瞬即逝,祖向早早因為被冤屈,改了行;亮亮也邁出了不易的一步,赴京闖蕩;我先是去了電視臺,又返回出版社,現(xiàn)在又到了作協(xié)。唯一留下來的,只有勇子。這是他唯一的工作,應該超過二十年了吧,從他北大畢業(yè)開始,無論順時逆時,從來沒離開過,甚至從未生過離開的念頭。他堅定地扎根百花,咬定青山不放松。
我還記得前年,出版集團競聘時,勇子做了一個文采斐然、口齒留芳的演講,然后眾望所歸地競聘成功。他演講的最后,有一句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一語成讖,誰能逆料。
昨日的陽光燦爛沒有一絲征兆地消失了,陰霾如鬼蜮。
建黨百周年,到處都是歡樂的慶典,我無法融進去,只是躲著,明天終究要躲不開了。
其實,看到人也還是能笑的,也沒那么格格不入,只是心里會不舒服。
昨晚一身大汗地頂開十多年未動的小屋的床墊,翻出了床柜里保存的那些年的紙書箱。有一個兩箱裝的大紙箱,寫著收件人劉勇,卻怎么也想不起這么大部頭的書了?!抖氖贰房s印本也是兩箱,可箱子還不到這紙箱的一半。究竟是哪套書,終究會想起的。
找到了《資治通鑒》的紙箱。這是當年勇子硬派給我的一套書,他極為推崇。應該是出了精裝版,就把他的簡裝版折價給了我。我將書放在了書架的最角落,想著等翻完十三經(jīng)、前四史后再讀。十多年了,十三經(jīng)尚未翻完,按原計劃,不知何年才能讀到它。
要干什么,就抓緊干,不要去等,時間也許在某一天就會塌陷。人生無常,勇子用他的生命在告誡我。
今天將書帶到了辦公室,展卷開讀。
讀完不知何年何月,總是要讀,就當紀念。
昨晚還想去勇子家探看一下,可是背著孩子的書包,忽然就感覺虛弱,于是買了半個西瓜拎回家。
切了一塊西瓜放到茶幾上給勇子。前一晚的啤酒、小吃他都沒動,想來就不是害羞了,或許他真的躲在惡作劇后,根本沒事。
妻子把那塊西瓜吃了。我有些惱怒,卻什么都沒說,又切了一塊,放到原位。
妻子大約看出了我的情緒,沒說什么。難得的,這兩天她對我的隱忍。她大約不清楚情況,我也不想對她講。
有時候,我會打開心扉,把人說到煩;有時候,我也跟勇子一樣,一言不發(fā),不想發(fā)。他要是能跟朋友,就像朋友跟他一樣,敞開心扉,或許一切也就不一樣了。
天氣又放晴,陽光燦爛。
昨晚又去了勇子家,依舊沒有一絲變化。家中沒有一點光線,好像沒有人住。
他父母或許不在這里住了。
單位今天慶建黨百年,一身大紅衣服,渲染歡樂的氣氛。環(huán)境真的能感染人,身陷其中,好像就放掉了很多情緒。
傍晚青姐發(fā)來一張勇子的照片,那還是他剛剛大學畢業(yè)的時候,胖乎乎的溫潤的模樣,還沒有被任何病痛折磨過,也不見一絲滄桑。
我們通了很長時間的話。提到得知勇子走了那天的情況,多少人痛哭流涕。也說起多少人之前都有強烈的感應,回看差不多就是勇子離開的那幾天的事。
我跟青姐說,到現(xiàn)在我還沒哭過,不相信,不相信,那些活生生的畫面還在眼前,怎么可能畫面里的人不見了,也許果真,他在跟我們開個大玩笑,在惡作劇,不定什么時間就好端端地出現(xiàn)了。
細想,得知勇子走了的消息,我的心情竟然不是悲慟,而是不甘,真不甘心啊。
我請青姐幫忙跟車姐說,一旦勇子的姐姐到社里辦后續(xù)事宜,一定通知我。勇子的姐姐應該還一直沉浸在悲痛中沒有走出,聯(lián)系不上。我也許不能為他的父母家人做些什么,至少還能幫他收拾、整理書。他留在出版社的龐大的書山總要運走。我有一膀子力氣,也有車,裝箱搬樓上,整理,都能做。一旦他的家人不想留下這些書,大家再一起想辦法,怎么妥為安排,讓更多的人,在更長的時間里記住他。
青姐說,高為老師為勇子寫了一篇文章;魏志強老師也在朋友圈里發(fā)了感慨,盡管在他同勇子接觸的最后時間里,他們很可能已經(jīng)反目絕交了。
我提到當初美編室主任魏鈞泉去世時的事。勇子跟他其實沒有多大交情,可是在追悼會時,勇子竟在圍繞遺體送別那一刻,淚流滿面。而他竟然不給大家一個送別流淚的機會。
青姐說,當初薛炎文社長也為魏鈞泉老師寫過悼念文章。
既然勇子沒給大家送別悼念的機會,出版社也遵照勇子和家人的意愿,不舉行任何悼念活動,那我們自己想辦法悼念吧。也跟青姐相約,大家都寫寫關(guān)于勇子的文字,你一段,我一段,他還能在更長的一段時間活在文字里。
不知為何,這幾天,這些文字,寫得總是那么累,那么艱難。有些東西,似乎是在潛意識里要去回避,好似怕累,可隱隱約約的,又是不敢去碰觸。
跟青姐立約后,忽然覺得責任重起來,無論如何,要把這文字完成。
《新小說》是一本刊物,全名叫《小說月報·新小說》。要還原整個過程實屬不可能了,而且投入的心血太多,很多細節(jié)不敢留在記憶里。
人總是這樣,很容易把不愉快的記憶過濾掉,所以記憶往往是斷章取義,總有歪曲之嫌。
得知勇子離開的消息的第二天,為確定某個時間點,在百度里搜索一本書,竟然搜出了一個博客——“赤發(fā)鬼的博客”。這是我跟勇子一起開的做書的博客,赤發(fā)鬼劉唐,取的是我們倆的姓。
然后想起來,還有一個“新小說的博客”。
然后忽然想看看勇子的博客,竟然想不起來了。
難道勇子沒有博客?或者當初我竟未關(guān)注他的博客?我記得應該是有的啊。一時間驚慌失措。很多事,很多人,我或者遺忘了,或者沒留下記錄,總想著到時問勇子好了,他都記著。可他沒了,我還能問誰?其實很想把他的消息通知一個人,可是我早已沒了聯(lián)系方式,勇子那里有,總想著哪天要聯(lián)絡,找他就好了?,F(xiàn)在,再也找不到了。
我想,我一定會關(guān)注勇子的博客的,如果他有。他怎會沒有?
驚慌地在關(guān)注欄里找,終于找到了——“一屋子的書”。多久沒提這個博客名了,真的忘掉了,但是,我知道這一定是勇子的博客。
點開來,博客名已經(jīng)變成“劉勇pku”,我應該也是見過的。博客最后一篇是2014年2月24日,《編詞典的人——寫于〈相聲大詞典〉加印前》。里頭的苦累,他曾散碎提到過,我卻未認真留心。這事留到后頭去說。
說起這本刊物一起創(chuàng)編的淵源,還要從2006年11月22日說起。很多細節(jié)都是在勇子的博客里找到的。那天后來定名為《古詩詞講壇》的那本書選題通過了,我們在小黑飯館慶賀,也算是我們正式合作編書事業(yè)的肇始。
那天是陰歷小雪節(jié)氣。
此前我提出了許多令我欣喜若狂的選題,但無一例外,盡數(shù)被斃。我想我的命數(shù)里是帶著晦氣的,這個選題就慫恿勇子來報了。
似乎也印證了我的晦氣,竟然就很順利地通過了。
我想我是很興奮的。我們都不喝酒,喝的粗茶。
記得勇子曾經(jīng)問過我,為什么找他一起合作編書。
我回答他,你稿子看得好。
當時他說,就為了這啊。
我是個不會說話的人,我想他大概不甚愉快。
我一直認為這是我提出“新小說”選題的策劃時的問答,從勇子的博客里,才看出來,原來更早,竟在第一本合作的書之前。而在那之前,我竟然策劃過那么多讓我自嗨的選題,而這段問話是在策劃某套叢書時。
勇子是這樣記錄的:“唐兄曾經(jīng)還想過一套叢書,并把他的策劃拿給我看。我開玩笑地問他,為什么會選我做合作者,本來已經(jīng)準備好承受一個不著調(diào)的理由,他說,因為你看稿子比較細,做書還是要看重質(zhì)量的。這個回答令我動容?!?/p>
此刻讀到時,我也動容,原來我沒說錯話。而勇子的才華當然不僅僅是校對,那不過是末技罷了。
那晚,我們心里無疑是激動難抑的,充滿了對未來激動人心的前景的憧憬和野心。我在日記里記著:
多年以后,也許會有一個埋首書齋的人,提起筆來寫下:公元2006年11月22日,氣溫驟降的津城,那兩位出版史上的傳奇編輯,開始了他們的第一本書。他們的傳奇生涯,就在平靜無波的日子里,展開了……
勇子記在博客里的是:
在MSN上,我們“厚顏無恥”地暢想,以后會怎樣。
我說,我要為社里賺下一個大大的房產(chǎn)。畢竟建社快五十年了,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不是件令人驕傲的事。
別人能做到的我們?yōu)槭裁淳妥霾坏?,別人做不到的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茏龅剑?/p>
我隱隱約約記得似乎還有MSN這個東西,連什么樣子都忘記了,遙遠得像一場夢。
勇子還記著:
理想,是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不論大小,都值得我感動??赡贻p的熱情,卻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唐兄說,如果做書證明他不適合這一行,他就會放棄。這樣的話,很令我失望,我并不認為兩三年內(nèi)能證明什么,我也不希望那片心火就這么熄滅,我說,不管以后怎樣,你是離開還是留下,有沒有熱情,我們還是要做幾本書努力一下。
今天不就是一個開始嗎?
我負了勇子,他卻無論如何艱難都在一往無前。
勇子這篇博客最后一句是:
其實,結(jié)局絕不難想象,一事無成的可能大概是百分之百。但畢竟一起鉚著勁努力過,今后縱是千山萬水,也不枉了。
勇子在博客里記述《新小說》以“傳奇”二字為題。傳奇往往都是起時奇崛,卻難以成真吧。
從第一本書開始,或者在這本書開始之前,我跟勇子就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地擴張視野,約見作者了。往往我一個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勇子就要跟我一起做很多細致的準備工作。當時創(chuàng)意的一個個選題或者難以成形,或者難以通過,多未成就。
那段時間應該見過不少人,大多記不起來了,印象最深的是江南。我因為看過他的《天王本生》,驚為天人,又加他是勇子的校友,后來怎么聯(lián)系上的,實在記不清了。那時候,九州尚未分家。當然,后來也發(fā)現(xiàn)《天王本生》在江南作品里還屬不入流。同江南前后見過很多面,甚至包括他們分裂后又同時在完美共事那段時間,以及后來《幻想1+1》難以為繼時。也在天津見過,南開或者天大附近的一個書吧,那晚正好得了票,看了場CBA的比賽。
從西藏回來后,寫檢查的事很快消散。西藏之行的洗禮,讓我要么拋掉一切去流浪,要么就激情飛揚地做些事,在離開人世時不會遺憾的事,至少我嘗試過了的事。于是,我跟勇子策劃了這個“新小說”刊物。
新小說的含義是指《小說月報》選載范圍之外的所有類型的小說,比如奇幻、武俠、推理、懸疑、科幻、青春,等等?!缎≌f月報》是百花的鎮(zhèn)社之寶,《新小說》也是對比而言。
我們跟副總編劉雁先行溝通,后來就開始進行市場調(diào)研,購買了大量類型小說刊物,做了詳細的策劃案。具體日子難以細究了,至少不晚于2007年9月14日,這是策劃案文件的最后保存時間。
當時我跟勇子一邊滿市的街邊報亭一家家找,看有沒有這類刊物;一邊在網(wǎng)上搜索,找到了就聯(lián)系郵寄。當時刊物有幾十種,如今多數(shù)都被雨打風吹去。每一種刊物進行裝幀開本登記,標明類型,長中短篇各自的篇目數(shù)量、字數(shù),估算發(fā)行數(shù)量??偹阕鐾隃蕚涔ぷ?,由我來撰寫策劃案,勇子推進。我始終仍不迷信地堅信,我推上去的選題,必然無法通過。
在忐忑中終于得到了回音,選題通過了,以《小說月報》增刊的方式出版發(fā)行。要求年底前就出一期,算來不過就剩兩個來月的時間了,對一個成熟的刊物來說,已是倉促得可以,何況一個全新的從未有過的東西。
我們倆將刊物分開來閱讀。還要在網(wǎng)上和紙質(zhì)書里瀏覽相關(guān)的小說,我們的野心是,絕不漏過一篇佳作。這樣工作量就極大了。
那時候“榕樹下”“天涯論壇”等都還在,不過恰是轉(zhuǎn)型期,那些大神級作者紛紛轉(zhuǎn)戰(zhàn)紙質(zhì)書刊市場?!捌瘘c”剛剛起來,記得在一次書市上,看到了起點的推廣案,里頭的小說動輒點擊量上千萬。那時是初始,還沒上億點擊的,但已讓人驚詫了。驚詫的緣由更多是我以為有幾千萬人從頭至尾看過。后來才知道那不過是個文字游戲。印象深刻的有兩個名字,一個是唐家三少,一個是煙雨江南。
也買來唐家三少的作品來看,其水平實在出離驚詫了,中小學生自嗨的作品,怎么會暴得大名。更為意外的是,數(shù)年后,我很推崇的江南竟然跟他比鄰而居,成了文友。當然,那時候“起點”出來的作者已經(jīng)成了富豪排行榜里的新貴了。
我因為編輯室要求,不得在上班時間弄這本刊物,無法,只能晚上回家看??梢惨驗檫@禁令,室里的工作更是得加意去做,格外用心。于是,晚上疲憊地回家,先睡一覺,大約九點來鐘起床,開始看,看到凌晨三四點,強迫自己睡下。早上,還要按時到社。出版社其實對早上到社時間要求不嚴,知道很多稿子要晚上才能靜下來看。可因為這本新刊物,我倒不得不九點來鐘就到辦公室了。弄得很累,好在還有亢奮撐著。
勇子晚上照樣要看稿子,而上班時間由于我的禁令,其他的流程和瑣碎環(huán)節(jié),只能他一個人來磨?,F(xiàn)在想想,一個東西從無到有,困難重重,何況,勇子心思那么重的人,又那么追求每一個細節(jié)的完美。有一次,在亞紅那里排版,不知怎么弄得亞紅一下子崩潰大哭。從博客里看到,勇子為此還內(nèi)疚了許久。
我們倆經(jīng)常會爭吵。每天從單位步行四十來分鐘到家,基本要吵半路。
后來我認識了妻子,當時還只是在談朋友,下班約見面,恰逢我倆吵得正兇,她跟在后面嚇得不敢說話。后來我跟勇子介紹她時,勇子才收住瞪得牛鈴般的大眼,說怎么不早說,還跟她道了抱歉。
在往家走的路上,我們倆不言不語。妻子主動握住了我的手。她曾帶給我很多困擾,這是她留給我不多的難以忘懷的溫暖時刻之一。
勇子一直說他脾氣不好,我卻一直覺得他很溫和。我一直看人不準,那段時間,是第一次領略到他的脾氣?,F(xiàn)在想想,他就是太過壓抑,當抑制不住的時候,肯定會對親近的人、不設防的人發(fā)泄出來。這可能也是他少跟朋友深交,以及戀愛的原因之一。
大概一年多的時間里,就這樣在超越極限的疲勞狀態(tài)中度過。
記得我們倆在開初時曾鄭重地約法三章,最重要的一條是,一旦關(guān)涉巨大的正義,不惜結(jié)束刊物也要挺身而出。勇子也說過,他是個猶豫不決的人,需要有人殺伐決斷,這個任務就交給我。
當年,我們都太過鄭重其事了。
出第一期時,我們邊讀著在報亭搜羅的刊物,邊不斷地繼續(xù)搜羅著,以各種方式。每有新刊,立刻分開,當天看完。
其實我喜歡讀小說,何況是這些很少讀到的類型。但是有些日子,前晚剛熬夜讀完,以為可以告一段落了,沒想到又到新貨。有時候,真他媽的想哭。可是,那股亢奮,或言孤憤,刺激著我還是要讀下去,不死不休。其實也就是想想,那時候,對死還沒有概念。
因為太過勞累,我每天中午必須小憩一下,才能進行下午的工作。原創(chuàng)版編輯部有個小庫房,我老實不客氣地霸占了里頭的沙發(fā)。每天中午十二點來鐘,躺在沙發(fā)上讀幾篇待選的稿子,然后就是睡覺,昏天黑地地睡過去,每一覺就像死過了一場。那時候呼嚕聲肯定不小?!渡⑽摹泛汀渡⑽摹ずM獍妗肪庉嫴烤透@個小庫房隔在一個大屋子里,鼾聲應該大大驚擾了大家,可在生死疲勞間,實在是顧不上了。
新刊有許多雜事,包括一些重要的全新的東西要做,比如封面和插畫,肯定不能學《小說月報》用家居照片。還要找畫手,跟畫手溝通。我們倆并無這方面資源,張森兄出了很大的力。當初不知張森兄的動力何在,只以為是他的興趣。今日翻勇子的博客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也是憋著一口氣,要社領導不要看不起年輕人。我也通過北北老師的女兒介紹了她的同學Sinddy幫忙來畫插畫。
那時候北北還沒改筆名為林那北。我推薦過北北老師的小說《請你表揚我》給勇子,并跟他說,北北不喜歡電影的改編。瀏覽勇子的博客,才發(fā)現(xiàn),他做了對比,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他說他是同意作者的。
Sinddy是個瘦高的孩子,那時候應該還是個高中生吧,瘦得讓人心疼。我跟勇子在北京出差時,跟她碰過面。后來她出了國,好幾年沒有聯(lián)絡了。
封面LoGo我又請了清華時的校友小秋來設計,兩版,最終選擇了她不喜歡的那一版。另一版她最用心費力的,用在了卷首和讀者調(diào)查表上。
第一期總算差強人意地準備完,臨時需要一句推廣語。我琢磨了很久,勇子也請同事們靈感激蕩了許久,有很多宣傳語出爐,最終還是采納了我的想法:“新奇的小說,新奇的世界?!边@是我的閱讀感受,也同樣希望是這本刊物帶給人的閱讀感受。
宣傳頁樣張出來時,我還記得勇子把它貼在了樓道里。他是有意不去抑制張揚的心情的,那是他難得的揚眉吐氣,意氣風發(fā)的時刻。
勇子以《傳奇》命名的博文按標記有五篇,可無論如何找不到第三篇了,照時間邏輯推論,第三篇應該正是關(guān)于《新小說》第一期出版的。找不到了,只能參看前后的博文,有一篇博文的名字是《編輯突擊》,勇子真的很喜歡《士兵突擊》,在最忙亂的時候,還看了三集給自己打氣,并且用“不拋棄,不放棄”做了自己MSN的簽名。
我的博文里記著,應該是2007年12月28日,天津第一場雪。那幾天,我們一直激動忐忑地等待著樣刊的到來。
那天中午,不知因何跟哪些人聚會,我還喝了酒。難受著回到辦公室時竟然就收到了樣刊,難受勁瞬間消散了。
那時我跟勇子做的第一本書《古詩詞講壇:長溝流月去無聲》已經(jīng)出版了,新刊也出來了,一切似乎順利起來,那是我的編輯生涯在灰暗無望了無邊際的壓抑后倏然而至的一縷陽光,大概也是最順遂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想起一年前,小雪節(jié)氣卻無雪的那日,我跟勇子激動人心地訂立合作志愿時,這一日簡直就是一個絕好的回應,而且還下了雪。我喜歡有雨雪的那些不尋常的日子。
我的那篇博文里還寫著: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不管你是不是有能力,便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因為你沒有一個證明的機會,不管是證明有能力,還是證明沒有能力。
……
(這本刊物)不管它有多少缺陷,在這深夜,我再一次翻起來,還是愛不釋手。還有我的那些美好璀璨的夢想,不管實現(xiàn)它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多少挫折,還有多么遠的歷程,還要翻越多少人的偏見、誤解與打壓,我都將矢志不渝,決不氣餒。
但愿,這野心和意志能夠永遠如此刻般堅定。
那時候的我們都是多么的堅定。
刊物一步步走上正軌,雜志和圖書搜羅得越來越齊全,稿子選得越來越精到,畫稿越來越精美,人脈也漸漸豐滿起來。各項細節(jié)慢慢地改進,大體成了一個可操作的規(guī)范。
只是,還是那么累,累也漸漸成了規(guī)程,作息漸漸固定,睡這么少,久了也就麻木了。我也在想著是不是可以脫開原創(chuàng)版,把身份轉(zhuǎn)到雜志上來。
然后就是噩耗忽至,2008年6月第三期出版后,社里決定結(jié)束這本刊物的傳言甚囂塵上了。我們還在努力挽救,總結(jié)辦刊以來的收獲和不足,寫分析報告,尋找打開發(fā)行渠道的辦法。稿子當然繼續(xù)不停歇地看著。
然后就在某一天,忽然開了個總結(jié)會,把各部門的人聚到一起。根本不是總結(jié)會,成了批判大會,我們倆充分體會到人變臉的迅速,正像詩里說的“翻云覆雨”。能看出來,至少這是社長有預謀的一次行動,背后究竟有什么卻不得而知。
在現(xiàn)場勇子摔門而去。我能體會到他的心情,投入了太多心血,卻被人無視的疼。我努力辯解著,眼含熱淚。我根本不是一個在大庭廣眾會流淚的人,那一刻憤怒和委屈憋到了極限。
后來勇子被勸回來,社長抓住這點喋喋不休,理論是,要是做得對,就不應該回來,他當初怎樣怎樣愣……
就這么結(jié)束了。我們倆依舊不甘,于是繼續(xù)讀著書刊,選著稿子。不忍舍棄啊,就像舍棄自己的孩子,或者手足,那是鮮血淋漓的痛啊。
忘了是之前,還是之后,我們倆實在看不過來了,就在南大BBS里發(fā)了個招聘啟事。南大就是南開大學,天津人都這樣簡稱。我們倆自費聘人幫忙閱讀篩選刊物。我還記得一次是在南大一個小飲品店里,見了幾撥人,其中一個北京的女孩特別有意思,說,聽說還有花錢請人看小說的好事,就來了。
多年后,我到天津衛(wèi)視工作時,同事符斯蕓跟我說,她老公張博認識我。我一愣,她說他那里還存有當年我們往來的郵件。原來他對類型小說有很多閱讀經(jīng)驗,當年我們郵件往來許多,想請他幫忙。最終因為各種原因,他沒能幫我們,不過他還記得,甚至找到了郵件。
最后找到了幫忙的人,看一本刊物付一本的錢。我們倆輕松了許多。之前曾找過漢華妹妹幫忙看過刊物,也曾委托過其他同事,我們倆再進行篩選。
勇子一直說他是個執(zhí)拗的人,說他不太了解這類小說,可事實上,我們的選擇方向基本上一致,每期至多不過一兩篇會有爭議,也都達成妥協(xié),做了取舍。
選過刊出的作者有很多大名鼎鼎的,比如九州的江南、今何在、唐缺,云荒的沈瓔瓔,懸疑的那多,奇幻的騎桶人,科幻的長鋏,武俠的碎塔等。
多年后的某一天,勇子說,你還記得這個人嗎?愛爾蘭U2喜歡我。我一時有點模糊,勇子說當初寫過《火車,怪客,謀殺無處不在》。一說到篇名,就立刻想起來了,那篇稿子我們倆都是極為贊賞的。他說,他現(xiàn)在成了給《唐人街探案》編劇,專門編撰推理情節(jié)。很抱歉,我記不清是不是這部電影了,似乎應該是。而作者用的是另一個名字,我也全沒記住。自從不再做新小說后,我就幾乎不去碰觸了,這也是記憶自動過濾痛苦經(jīng)驗呈現(xiàn)之一種。
現(xiàn)在翻著僅有的三本刊物,我才發(fā)現(xiàn),當初我們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都用力用心,就連內(nèi)容也不是按照類型,或者名氣來排列的,而是按照閱讀感受,就像編排音樂作品一樣,起伏轉(zhuǎn)折,無不有內(nèi)在的節(jié)奏。而且,從第三期開始,每一篇都加了按語。
我還記得閱讀清樣的時候,為偶爾發(fā)現(xiàn)一個勇子漏掉的錯字而得意不已。其實,一冊下來,再吹毛求疵,我能找到的錯不過三兩個,這是一本接近四十萬字的刊物,按照現(xiàn)在的標準,應該是精之又精了。我們倆曾自豪地對人說,即便這本刊物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是有一條,在編校質(zhì)量上,無人能敵。
大概是在年底的書市,時間不太清晰了,社里開了個《小說月報》發(fā)行商的會議,討論如何應對讀者年輕化,傳統(tǒng)文學刊物走下坡路的問題。有些發(fā)行商就提到了《新小說》,說是個很好的銜接。這其實也是我們做這本刊物的初衷之一。書市還沒結(jié)束,就傳來消息,讓我們倆重啟刊物。我們慎重商量了許久,決定作罷。
很多人不理解,現(xiàn)在我能理解他們的不理解。他們不理解,之前的作為傷透了我們的心。他們不能想象,我們并不是尋尋常常做一本刊物或一個選題,而是用命在做啊。
就像勇子在博文《傳奇》第四篇里說的,那時候新小說還只是在第二期即將付印時:
我感到不是我在駕馭著《新小說》,而是它在牽著我向未知的領域走。我是它張著的口,為它吶喊,我是它手中的劍,為它披荊斬棘,仿佛每一頁都有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淚,我的激情,在燃燒。
一旦心寒,豈是那么容易暖過來。
勇子還在博文里說:
《新小說》是一條河,從汩汩清泉到涓涓細流,我就像那河源的守護者,撈去牽絆的水草,搬走阻擋的石頭,疏淤通渠,順著地勢,在層巒疊嶂間為它摸索著前行的方向。我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它恣肆奔流的沖動,早晚有一天,它會沖破每個人的想象,沖破所有的束縛(包括我的),向著大海一往無前。到那個時候,我會站在最高的山上,望著如脫韁野馬般自由的大河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所以,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舍棄的。
我們繼續(xù)遴選著稿子,期望做一個“新小說”的年選。后來編撰出了選本,可是四處投遞,無不碰壁。其中一個出版單位問,你們的賣點是什么?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選出最精到最佳的作品,并不是一個選本的賣點。
當時,小莊姐姐在中青社,社里對“新小說”感興趣,大家便進行了一個松散的合作。他們出了一本叫《青紅》的書,做了兩年,終究沒成。《新小說》到那一刻,才算真的壽終正寢。
那段時間,小竇和麗麗在中青社幫忙,大家商談了很多次,便也熟絡了。她們倆都是很有能力和個性的人,后來離開中青社,自己開網(wǎng)店,開得紅紅火火。她們也寫書,在社里出版了一個“年度記憶”的系列。愧對她們的是,出了三年,因為領導變動,夭折了。后來,出《推手》時,請她們改的小說。差不多在勇子住院的同時,麗麗的父親患了癌癥,急需用錢,社里卻遲遲不能支付版稅,最后,也只是勉勉強強沒付全。當時我已在作協(xié),使不上力。后來跟勇子通最后一個電話時,才知道她們也找過勇子,可勇子已自顧不暇。直到那時,我還不知道勇子病況竟是如此之重?,F(xiàn)在想來也對不起她們,書出來后,過了兩年她們都沒催過稿費,若不是意外來臨,也會放任推遲下去。
得知勇子走了的消息,小竇說不敢相信,他們還約飯來著。
度過不過幾年低潮,大約在2012年、2013年,類型小說伴著影視劇的成功迅速崛起,紅遍大江南北。就像勇子預計的:“早晚有一天,它會沖破每個人的想象,沖破所有的束縛(包括我的),向著大海一往無前。到那個時候,我會站在最高的山上,望著如脫韁野馬般自由的大河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p>
我們的工作,我們的苦心看起來就像當初我在策劃報告里說的,“就像一滴水落進了水里”,連推波助瀾都算不上,不過是浩浩湯湯的洪流中一滴極不起眼,也早被遺忘的小小水花。
大概在《新小說》結(jié)束前后,應該是原創(chuàng)版舉辦的一個筆會。路上,從不暈車的我,暈得一塌糊涂,到了死去活來的地步。回來后,坐什么車都暈,出租車、地鐵、火車,甚至出租車坐上去就暈,都不須開動。
我一直堅持打球,那段時間,打得也是一塌糊涂。
我忽然意識到,我的身體垮掉了,幸虧刊物結(jié)束了,繼續(xù)下去,就真把命搭上了。
我也跟勇子說過這話。勇子付出的心力比我只多不少,可想而知消耗有多大。有幾年,社里幾乎一年換一個領導,到某一任時,經(jīng)張森兄的提議,曾探討要恢復《新小說》。勇子問我的意見,我回答得模棱兩可。那時候我已經(jīng)對之畏若井繩,后怕不已,將之束之高閣,不碰很久了。而且,果真就像當初勇子預料的,我已經(jīng)漸漸將事業(yè)的方向轉(zhuǎn)到了對創(chuàng)作的期望上。
應該是在2010年,我代康偉杰老師參加《中篇小說選刊》的雙年獎頒獎,當時徐則臣兄代表獲獎作家講話??此谂_上,我遽然一驚,他比我年紀還小,已經(jīng)取得這樣的成績。而我呢,做編輯已經(jīng)七年了,看起來時間不長,可是那種生死極限的強度、濃度、烈度,抵得上一個普通編輯幾十年,可謂一個常人的職業(yè)生涯了。恰好那次讓參加的人都寫篇文章,古井出稿費。之前我寫東西都是自娛,從那一刻,我決定目的轉(zhuǎn)向發(fā)表。
其實之后也沒寫幾年,中間有了孩子,打斷了,2014年到了天津衛(wèi)視,就擱筆了。在短短的時間里,寫作幾乎都是在后半夜,跟當初做《新小說》選稿的時間差不多。實在是沒有時間,我是個勞碌命,每一個崗位都異常勞累。當然也分人,我自謂還是一個敬業(yè)的負責任的人,故而就分外累。勇子也是這樣的人,命數(shù)有時候是自己的選擇。
這個提議最終不了了之。那時候我已萌生去意,卻也沒有好的去處。
就在這段時間,勇子生了他的第一場大病。
周五晚上又去了勇子家門口,發(fā)現(xiàn)餐廳亮起了燈。多年沒來,原本昏黃的白熾燈,不知何時換成了明亮的LED燈。
在門外車棚里看了片刻,燈又熄滅了。于是上到二樓,在門外聽,似乎隱約有些動靜。不敢驚擾,下樓給勇子電話,依然關(guān)機;語音,仍然空響。
昨夜難眠,凌晨時終于睡去。
夢里,回到了一個大教室,大概是中學時的吧。我手里有一張紙,可能是廣告紙,正要丟棄,卻無風自動。難道是勇子顯靈?我在心里問了下,紙又動了下。后來,才發(fā)現(xiàn)紙上似乎有機關(guān),可以做成一個像生日蛋糕里的帽子。我又在紙上用鉛筆涂了兩筆,默念:勇子,是你,就擦去。果然,鉛筆的痕跡被擦去。
我坐在左邊貼墻的一排,亮亮坐在隔一個過道右邊的一排。我拿紙去給亮亮看,說你看紙上還有機關(guān),一按,就有一個LED的小白光源射出來。亮亮在紙上涂了很多鉛筆痕跡,然后,盡數(shù)被擦去,連帶著其他痕跡。我坐回座位,一個叫總管的,大概是學習委員之類,發(fā)了一堆卷子,說是假期作業(yè)。我抱怨了一句,這時妻子穿著一身奇裝異服出現(xiàn),我要跟她說勇子的事,竟沒得空。
放學了,我空空落落,想要走一條大家都在走的路,卻無人陪伴,想要走一條特別的路,卻又了無趣味。
于是在兩條路間彷徨,猶疑。
《新小說》結(jié)束后,我熱情熄滅,按部就班地做一個期刊編輯,處境倒隨著心境豁然開朗,不再困擾。勇子卻像他說的一樣,“不拋棄,不放棄”,繼續(xù)堅定地走在路上。
大概是2010年,他開始《相聲大詞典》的編輯工作,對此我興趣不大,只是偶爾聽他提提。他其實是喜歡相聲的,又是一個文獻學的專家,自然傾注了大量心血。一個從無到有的東西,開創(chuàng)之功,絕不容易,又要平衡各方利益,權(quán)衡取舍大量資料,編輯工作又須異常嚴謹,現(xiàn)在想想,除了勇子,還有誰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這么漂亮地完成?畢竟是一本開創(chuàng)性的詞典啊。
當時這個選題,勇子還申請了國家出版基金。那時候申請到國家出版基金的鳳毛麟角,我不確定,在天津是不是他開了先河,成為濫觴。后來,國家出版基金漸漸泛濫,含金量與當時大不相同。
在這段時間,社里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動蕩期,幾乎每年換一任社長,人心浮動不安,漸漸,那些富有理想和學識的年輕人,也不得不選擇陣營。作為逍遙派的我心灰氣沮,再加編輯理想的破滅,不禁萌生去意。
國家出版基金是有時限的,一百多萬字的詞典,其中需要處理的材料更是多達數(shù)百萬字,可他就在短短的不到兩年時間里編纂完成了。
我一直覺得勇子是有大才的,只是沒有給他一個施展的平臺,他才沒有獲得應有的成就??墒?,仔細爬梳,還是有的,《相聲大詞典》就是其一,雖說與他的才力、付出的心血遠不能負。
勇子在博客里說:“在杭州,李侃老師說,一個編輯一生也碰不到幾本這樣的書。在天津,徐老師說,有幾個人一輩子看完過一本詞典。”
打開勇子的博客,最后一篇文章是2014年2月24日的《編詞典的人——寫于〈相聲大詞典〉加印前》,他說:
整個2012年用兩個字可以形容——承受。如同裹挾在漩渦里,不能沉沒,又無法上岸。每天隨時都可以睡,隨時都可以醒。凌晨四點起,下午四點回家小睡,然后吃晚飯,再工作到十二點,如打仗般精力充沛而又疲憊不堪。試過各種提神方法,紅牛沒用,啟力沒用,連續(xù)蹲起沒用,咖啡更困,最后好像綠茶管了點用。
勇子曾經(jīng)跟我說過那種生死疲勞的情形,我沒當真,總認為他身體底子好,不要緊。我忽略了,我們剛從《新小說》的生死疲勞里過來,很多年我都無法恢復,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勇子身體底子再好,也經(jīng)不起這不斷的煎熬。
回頭想想,身體底子好,真不見得是好事,確實精力更充沛,在學業(yè)和事業(yè)上能釋放更多精力,可也正因如此,承受的閾值高,過勞身體不易反映出來,反倒容易生大病,折損生命。倒不如我這樣不抗折騰的人,有一點毛病就要死要活,反倒將大病消弭于無形。我也跟很多朋友叮囑,要保重身體。
也是在這段時間,我有一套叫《天子門戶》的書,要參評“五個一工程”獎,自然找到勇子幫忙終校。書的部頭很大,百萬字,勇子前前后后校了差不多兩年,為此我著急上火,哪里知道他在那樣的煎熬中,還抽空校了這本大部頭。這對他的健康的損壞無疑是火上澆油。
《天子門戶》在近兩年的時間中,做了大量工作,幾乎天天開會、寫材料,我的一半工作時間都耗在了上頭。
一直以來,室里的自然來稿,都是我在看;那幾年,幾乎每屆魯院高研班我都去約稿;還跟很多作者在廣泛約稿,或者相熟作者推薦來稿子。之前一直都還能勉力處理完。我有個壞毛病,也許因為自己也寫東西,知道寫東西的人的甘苦,故而即便開頭覺得稿子一般,可一般也都要堅持讀完最后一個字才決定取舍。畢竟閱讀稿件的辛苦跟寫作的辛苦不可同日而語,我又尤其著重發(fā)掘無名作者,總覺得那才是一種真正的成就,雪中送炭當然遠不是錦上添花能比的,故而就效率低下,遇到打擾,就很難再處理完。
為參評“五個一工程”獎,耽誤了近半時間,自投稿實在沒時間看了,到最后約來的稿子也處理不完,在電腦文件夾里積攢了一大堆。每有作者來問,就頗為惶恐,就手就看,可總被評獎準備的各種雜事打斷。而因為看稿量大,篩選出來送二審的稿量自然也大,弄得二審也看不過來,往往一壓就是好幾年,催不勝催。有些作者朋友見長久沒有回音,另投他處,其中有些現(xiàn)今已成名成家了。
對耽誤大家的時間,我一直頗為抱憾。那段時間,我每每午夜驚醒,想到那些壓在電腦里和二審手里的稿子,便心頭潮熱,滿心恐慌,再也無法入睡。再加上領導頻繁變動,社里空氣也大變,禁不住產(chǎn)生了逃離的念頭。
而《天子門戶》因為領導層的勾心斗角,“五個一工程”獎就連報都沒報。這似乎是一個離開的最佳時機,卻沒有適當去處。
大約是2013年底或2014年初,勇子大病了一場,病了得有半年左右。
究其原因,自然與前些年超越極限的過度疲勞有關(guān),更重要的原因是社里亂七八糟的事。
新上任的社長與副總編有宿怨,概括地說,兩人曾親密無間地“戰(zhàn)斗”過,一旦分道揚鑣,便反目成仇,仇恨且更為極端。新社長是性子很烈的女性,逼得副總編主動辭去了職務。他是勇子編輯室的原主任,又回到原來的編輯室,做了個普通編輯,勇子是現(xiàn)主任。這事本就尷尬,卻還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新社長還不解恨,要趕盡殺絕,將原主任送到庫房去做工人。為此,她專門設計了一個雙向選擇的制度,也就是員工可以選擇所在的室和室主任,室主任也可以選擇員工。選擇不成的員工,就交給社里自行安排。
勇子是一個秉持儒家道德思想準則的人,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于是,新社長天天找他談話,施加壓力。
那段時間,勇子脾氣從極度壓抑,變得焦躁易怒,甚至極為乖張,同很多人都大吼過。我跟他講話,講不過三句,他必然橫眉怒目,到后期整個人已處于言行失據(jù)的狀態(tài)。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他說過脾氣不好的話不是虛詞,以前,我們編《新小說》的壓力,顯然還沒到讓他崩潰的極限。
現(xiàn)在想來,他的壓力只能由他承擔,選擇只能由他來做,而且在日甚一日的逼迫下,他不得不選擇。我覺得,最后他應該是承受不住了。這場大病在他即將崩潰,即將做出不可挽回的舉動前,讓他從絕境解脫。真不知該讓人慶幸,還是讓人悲哀。
他在醫(yī)院和家里將養(yǎng)了半年時間,再回到社里時,社長已經(jīng)再次更換,換上的是寬厚又勵精圖治的勃洋社長。勇子逃過了身體與德行上的一劫,但是再見時,原本敦實的人,變得骨瘦如柴,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倒。我還記得,大概是夏天的時候,一次防空演習,或是樓上失火,出版大廈的人都來到樓下。我看到步履蹣跚的勇子坐在路邊柱子上艱難喘息,頭發(fā)一下稀疏下去。我不由一陣心酸。這場病徹底摧毀了他的身體。
在他生病之前,他應該已搬離新居,回到父母家居住。有一段時間,我們又一起步行回家,他背著重重的雙肩背包,里頭總是裝著厚厚的書稿。路過賣醬牛肉的小店,他總要買一塊醬牛肉帶回去佐餐。
他病愈后,再走不回去了,只能每天打車。他的脾氣并不見太大好轉(zhuǎn),仍是焦躁易怒。
就在這段時間,偶然的機會,郁子老師介紹我去了衛(wèi)視工作。此后,我也常回社里,去的主要是月報和原創(chuàng)版,因為跟新工作有關(guān)。第一次回社時,請幾個老同事吃飯。席間談起了某些事,我覺得勇子的擔心有些可笑,勸了他幾句,他突然對我發(fā)起火來,說,你再這樣,別回來了。大家都在勸解,我能感覺到,勇子雖然氣得發(fā)抖,依舊壓抑不住脾氣,但心里還是有些愧疚的。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現(xiàn)在想想,之后很多年,他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其實也預示著,他身體某些部位已經(jīng)有了問題,或者壓抑不住的易怒的脾氣更加損傷著他身體某些部位。
在衛(wèi)視只待了大概不到一年時間,我就待在家中寫東西;寫了半年不到的時間,又回了出版社。社里新成立了影視文學部,由我來負責工作。
勇子那時候是改組后的圖書中心主任和總編助理。我們的情誼再次續(xù)上。他的身體慢慢有些恢復,只是無法一起步行回家了。他的脾氣好了些,但仍難以完全控制。這時候,我從當初個人對他的依賴,變成了整個部門對他的依賴,遇到問題都要問他,他也是最懂業(yè)務的人。后來繼勃洋接任社長的紀欣總在朋友圈里說過,遇到不明白的事,征求意見時,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找勇子吧”。大家都在依賴他,尤其是編輯業(yè)務上,可見他在眾人心目中的地位,說德高望重并不為過。
勇子作為總編助理,慢慢地總攬全局。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我們室的幾本書,都是最后一刻才拿到稿子,往往一兩個月就得上市。如此急促的情況,在勇子胸有成竹的安排下,每次都井井有條地化險為夷。我繼續(xù)我的習慣,每本書都給他署上策劃,交他二審,同時,也讓他把關(guān)。他把關(guān)是最令人信賴的,尤其是四封上,往往會發(fā)現(xiàn)過了許多人的眼仍然發(fā)現(xiàn)不了的問題。室里的年輕人也都敬佩親近他,把劉老師掛在嘴邊。他給年輕人起著言傳身教的榜樣作用,而且一如既往地幫助提攜新人。
社里的大活動,比如說自勃洋時將小說月報百花獎改組的百花文學獎,每次頒獎季,勇子都跑前跑后,極為細密周到。他跟亮亮很好地搭配著,使得活動順利舉辦,影響越來越大。2017年那屆百花文學獎舉辦后,亮亮就功成身退,去了人民文學出版社。老人日漸單薄,勇子依然堅守著。后來,他通過競聘成為副總編,眾望所歸。他跟我說過,如果愿意離開百花,他早就可以成為副總編,但他不愿意。
今年,我調(diào)到了作協(xié),打算專心創(chuàng)作。跟他說這件事時,專門請他去吃了他從未吃過但一直想吃的螺螄粉,在鞍山道的一個街邊小店里。他說,你又要走了。他應該是有些驚詫和不舍的,但又補了一句,走了也好,這回可別再回來了。
今年4月上旬,余耕兄的新書《金枝玉葉》上市,在青島做活動。我跟勇子去了青島。他照例背著那個重重的黑色雙肩背包,里頭裝著厚厚的稿子,雙肩背包因為承重太大,已顯得破爛。在火車上,他還在看原創(chuàng)版的稿子。
做完活動,余耕兄晚上請吃飯。那晚,勇子喝酒極為爽快,爽快得讓我驚詫。晚上,我跟勇子,還有楠楠、小馬一起去海邊,在夜色中的海邊流連許久。然后回來時去了來時路過的一家飲品店,勇子請大家喝東西。聊天時,勇子說,工作和生活還是要分開,該工作時工作,更要享受生活。這跟他留給我的責任心過重的印象大相徑庭,我發(fā)現(xiàn),他的性情似乎大變,放松了不少,也通透達觀了許多,尤其是不再急躁。
我記得當時我說,你是我這幾年看到的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
他說,是嗎?
我說,是啊,我一直怕你累死?,F(xiàn)在多好,也不急躁了。
這些年里,我跟他提過很多回容易急躁的短處。他回回都說,你不知道事情多棘手,哪能不急,除非放任不管。還記得我認為他對圖書中心的小趙要求甚嚴,也特別易于急躁,為此,專門提過多次,他漸漸大為改觀。
他說,急什么,天也塌不下來。
當著兩個年輕同事的面說的話,讓我一時詫異了。我竟然甚是欣慰,我這個傻子。
第二天中午的火車回天津。我們插空去了棧橋。我對去棧橋其實沒什么興趣,每到青島必去,實無可看。
橋上有賣油條塊喂海鷗的,我們買了兩袋。難得地看到勇子如此有閑情逸致,不斷地把油條塊扔向空中,被海鷗叼走。他丟得認真,手法也越來越嫻熟。
我在一旁拍著海鷗俯沖而至的照片,天藍得耀眼,風吹動勇子的發(fā)絲。我忽然想起當年在西藏看天葬時的情形。滿天的禿鷲忽然俯沖而下,叼走天葬師拋出的尸塊。而勇子的樣子,特別像我們走川藏線返程時,司機打開了天窗,他站起身,穿過天窗對著前路狂吼。從座位下面看上去,天空藍得嘹亮,頭發(fā)被狂風吹得如旌旗般獵獵翻滾。
在棧橋,我們倆合了幾張影。
勇子說上次來已經(jīng)是十三年前了,還是我們一起。
我一愣,原來這么多年他竟再未到過青島。那一次,還是我們夢開始的時刻。
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糾正他說,當年約稿應該是在2006年,已經(jīng)十五年了。他一直讓我羨慕的好記性,竟然也有不如我的時候。
我們倆還逗了幾句,他說,以后別回出版社了,我笑說,那里有我一生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不回去?
從青島回來后十多天,忽然接到余耕兄的微信,說是劉勇病了。我問聽誰說的,原來是在天津有一面之緣的倉土兄告訴他的。倉土兄在這次活動時結(jié)識了勇子,應該是想在百花出書,聯(lián)絡勇子,得知他生病了。
我一驚,怎么會?回津時情況還好好的,還說沒幾天要去麗江,把新一屆百花獎頒獎活動事宜敲定。我趕緊打聽情況,才聽說他都已經(jīng)把工作做了交接。我意識到,他病得不輕,因為在青島時,他還在談百花獎的規(guī)劃,還在抓緊時間看稿子。忙打電話去問他,他也語焉不詳,只說肝出了問題。妻子跟他姐姐在一個單位,就打過去問,也不知所以然。我們推測是肝癌,卻不敢也不愿確認。
后來,跟小韓(韓新枝)通話,小韓說,聽亞紅說,劉勇特別虛弱,在青島時,只有不遠的一段路,都要打車。
聽到小韓這樣說,我才發(fā)現(xiàn),我真是個傻子,眼睛里都看了些什么?
現(xiàn)在才尋思,其實是有很多征兆的,我全都一一漏過:那晚我們從海邊回來,喝過飲品后,或者喝之前,路途不遠,他也是打了一輛車;在棧橋時,往日他都會幫助女同事拿下行李,那天他只是背著自己的雙肩背包,舉手未動,在往車上裝行李時,還是我?guī)退央p肩背包放到后備廂,我還開玩笑說,當了領導架子大了;回到天津我們一起坐地鐵,在海光寺站下車,要是往日,我們就一起出站聊著天走回家了,我住得離地鐵站更近,他家也不過距地鐵站七八百米,可他卻直接從另一個口出站打車回家了……
現(xiàn)在想想,他應該是虛弱得連雙肩背包都背不動了,我竟然一直沒有搭把手,一想起來就心疼得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我自問,你果真關(guān)心過朋友嗎?
記不得哪個同事說的了,他應該很早就感覺到了腰痛,痛得厲害。也就是說,在青島時,他應該已經(jīng)對身體產(chǎn)生了疑慮,只是社里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接踵而至,無法喘息。以他那種極端的責任心,哪里能放得下?就一直沒去醫(yī)院。
他的達觀,他懷舊的傷感,其實也是在某種預感下生發(fā)的。
我現(xiàn)在再看在青島時的照片,他的樣子確實比大病一場那次好了許多,可是有些干白的唇,顯示著他的虛弱。我怎么會那么確鑿地認為,他是處在這幾年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
幸運的是,我們還有這次類似于作別的出行。不幸的是,我竟然全然沒有意識到一切,就那么輕忽地走過這兩天寶貴的相處時間。
我真是個大傻子。
得知勇子住院的消息,我去翻了他的朋友圈。害怕耽溺其中,我平時幾乎不怎么翻看朋友圈,除非偶爾極為無聊時,比如出差路上。
我們是4月11日傍晚從青島返回天津。他在12日、13日還在轉(zhuǎn)著關(guān)于工作的文章。4月16日,他說:朝陽還是很好的,不知多年以后還是否記得。
也就是說,從青島回來沒幾天,他就住了院。我竟全然無知,到4月26日才聽余耕兄說起。
4月27日,勇子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
4月29日,開始正式戰(zhàn)斗。
在我的朋友圈里這是最后一條。后來看到余耕兄和亮亮發(fā)的朋友圈截圖,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朋友圈里定格的最后一日,是5月4日,青年節(jié)。勇子發(fā)的是一張照片,應該是配的歌詞字幕:“所有的苦難終于終于已到盡頭?!庇伦訛槊鈫?,有些朋友圈文章設了同事不可見,他還沒來得及將我從同事的標簽里移走。
想來,那時候他已經(jīng)非常非常痛苦了。我卻一直沒有意識到嚴重性,有之前那次大病做經(jīng)驗,我堅信他一定沒問題,還能生龍活虎地站到大家面前。而且從在青島表現(xiàn)出來的達觀,我相信,他以后一定會幸福起來。
那段時間,正趕上刊物年度社會效益考核加上年檢,而且被抽檢了,準備各種資料,亂七八糟的事特多,我只能隔三岔五給勇子發(fā)條微信。他基本上都還能回。
彥欣兄寄了幾罐上好的綠茶,我問他能不能喝,給他送過去,其實我也很想探視一下。他說正在治療,以后再說吧。
5月25日,我給他發(fā)微信,問是不是能聊聊天。我是早上11:31分發(fā)的,他在12:59分語音打回來,又掐斷了,他知道我有午休的習慣,還在替人著想。
下午2:30分,我們通話43秒,應該是被什么事情打斷了。
下午3:19分,我們通話46分21秒。
勇子電話里的聲音異常虛弱,我甚至一度以為是另一個人在說話,這才意識到他病況超出預想的重。
我說想去探望他,他仍同之前說的一樣,醫(yī)院不允許,就連家人都不允許,還要做核酸檢測,也麻煩。他說聽到我的聲音就想哭,要是幾十撥人去探望,來一撥哭一場,他也受不了。
他說,要是這次好了,就再也不干了,干什么干!什么也沒命重要,他也不缺錢。再說,這幾年,做的都是些什么啊。
我知道,這幾年,他做的工作同他的編輯理想越去越遠,而且真的太過辛苦。
他說,幸好你調(diào)到了作協(xié),為你高興。
我說,等你好了,咱們一起寫作吧。
他說,現(xiàn)在最煩聽的就是堅持兩個字,說得容易,動動嘴的事。
他現(xiàn)在在化療,每天要靠止痛藥物才能熬下去。止痛藥不一定有效,有效的也不過幾天就得另換一種?,F(xiàn)在每天最高興的事,就是下午可以不疼,晚上就能睡個覺了。
我說,余耕兄提過給你捐款,我知道你經(jīng)濟上還可以。不過,要是真的手頭不寬裕,一定跟我說,幾十萬我隨時能拿出來。
他說,謝謝了,現(xiàn)在藥物都國產(chǎn)化了,花不了多少錢。
我說,給你茶葉喝啊。
他說,連飯都吃不下,別說茶了。
我們聊了很多,大多已記不清了。我知道,我這人沒什么用,就連聊天也是個不會說話的蠢貨,連加油打氣都怕說不到位,只好傾聽。傾聽也不過是這幾年才慢慢領會著學習來的。
最后我說,想聊天時,隨時找我,辦公室里沒有別人。
他說,那也要身體能挨得住才行。
此后,我記住了,要給他電話,一定要留出大半天時間:上午給他微信,等他打給我;而他給我電話時,一定不能被別的事情打斷。我沒想到,這個苛刻的要求,自以為體貼的想法,竟然使我們的通話成了絕響。
在電話掛斷不久后,我拆開作家申劍老師寄來的茶葉,發(fā)現(xiàn)有鎮(zhèn)痛安眠,防癌抗癌的功效,就拍了照發(fā)給他。
他說:別了,我這睡覺還打安定呢。
那段時間,年檢正在緊要關(guān)頭,我還等著有個大半天空閑再跟勇子聊天,就一直拖延下來,只是偶爾給他微信。徐慶平老師推薦了一個癌癥術(shù)后恢復的中醫(yī)專家,我發(fā)給勇子,他還有回復。那天是6月1日。
等我有了空,在6月11日下午給他微信,說聊聊,他沒有回復。端午節(jié),6月14日,給他微信,他沒有回復。6月15日下午,給他微信,他沒回復。
那幾天,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我們圍坐在一個餐桌邊,一群人聚會。勇子身體已經(jīng)養(yǎng)好,恢復了壯實微胖的模樣,甚至面色都養(yǎng)得白白嫩嫩。夢里我是欣慰的,可是醒來,想到夢都是反的,不敢說出口。
大概是16日或者17日凌晨,我在夢中不停大喊大叫,將妻子女兒都驚醒。妻子把我推醒。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了。我預感到勇子可能狀況不妙,但絕沒有往壞處想,只是想到,他可能病情有了大反復,說不定經(jīng)歷了搶救。
轉(zhuǎn)天給他微信,依舊沒回。6月17日那天,實在忍不下去了,我直接給他語音,沒人接聽。微信也沒回。于是給他電話,電話通了,卻無人接聽。
晚上妻子來接我時,我還說,劉勇會不會是因為我把他生病的事告訴了勃洋,不高興?我竟然沒有,也不敢往更壞處想。我讓妻子給他姐打電話。電話也是無人接聽。于是,我擬了微信給他姐發(fā)過去,也沒有回。以后再也沒有回過。
我跟妻子說,他應該不會有事,畢竟電話還通。這天,我有些慌了,是6月17日。
等到21日,上午11:06分,我分別給勇子微信語音和電話。語音依舊無人接聽,電話卻關(guān)機了。我還在找各種關(guān)機的借口。
22日,又給勇子打電話、發(fā)微信。電話依舊關(guān)機。
23日,又電話,還是關(guān)機。不知道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姐那兒也沒有回音。
23日晚上我值班。近半夜發(fā)現(xiàn)勃洋發(fā)來的微信,說聽紀欣說劉勇6月17日走了。我不敢相信,22日我還問過福偉,社里人都不知道,他怎么會知道呢?
憋了一晚上,一早電勃洋,勃洋說,紀欣是聽印勝說的,昨天他姐姐通知了出版社。
我依舊不信,打給朱,朱竟然也不知道。
打給薛總,他給了確認。
又打給汪主席,是不是老人兒們組織一個悼念活動?他說,想好了再通知大家。
又打給福偉,沒有打通。
又跟余耕兄通了個電話。
……
這一天有不少電話、不少信息,無心,也沒力氣多說什么??墒裁匆膊蛔?,又恓惶得很,應該寫些文字的,卻又無力,也無從下筆。
下午,竟然窩在躺椅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晚上還去做了按摩,要不實在不知道怎么度過時間。
按摩出來時,已經(jīng)很晚,看到媽媽發(fā)來的微信,說聶希卿老師去世了,去世時間跟勇子幾乎差不多。我再次愣住了,這一天接到兩個噩耗,都是于我有深恩的人。這個6月是怎么了?
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惶惶如喪家之犬。
我想不明白的是,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天了,竟對一切懵然不知。想起那幾日的預兆,那么顯明,我竟然那么蒙昧,那么蠢。
我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不給大家一個告別的機會,哪怕看到他從一個健康鮮活的人,變得氣息奄奄,像鮮亮的葉子枯萎下來的過程,也甘心了。
我能想象,在陰暗的病房里,勇子孤獨辭世的情形。盡管他理智時那么清醒,不想打擾任何人,可在那一刻,他只有一個人,或者只有姐姐陪在身邊,該是多么的孤獨和不甘。
回頭去看,那幾天我的心情,不是悲慟,而是對勇子那一刻的心疼,然后就是不甘,真是不甘啊,他多么年輕,多么好,多么有才華,卻還沒來得及施展。
這世界有那么多人,為什么偏偏是他?
回頭去想,越來越恨年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要不是被那些事絆住,怎么也不會只通過那一次電話。
我知道我只是在遷怒。我甚至遷怒勇子為什么不讓大家陪伴。
然后就是,無論如何接受不了,覺得他在開個大玩笑。種種跡象也讓人疑惑,所有人都沒見到發(fā)生的一切,一切就憑空消失了?勇子住在哪家醫(yī)院?遺體在哪里?怎么可能那么快?家里為什么沒有一絲喪事的痕跡?唯一知情的姐姐,也無論如何聯(lián)絡不上。
我跟亮亮說,亮亮說不太可能吧,哪有開這種玩笑的。
我跟芳姐說,芳姐說,你只是無法接受。
我跟青姐說,青姐說,她也接受不了。我說,要是早知道這么嚴重,還有很多辦法可想,比如人體冷凍技術(shù)。青姐說,你在寫科幻小說嗎?
其實,前段時間剛剛看到關(guān)于這項技術(shù)的報道,這其實也是無法可想的一個辦法。也許,勇子真采取了這個辦法呢?要不為什么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至今仍相信他可能是在惡作劇。到現(xiàn)在,我依然沒有哭過。
當然,無法逃避地有另一種可能,他真的去了。我不愿意相信。我仔細地思索著,拷問我自己,我的不愿意相信,不過是自私罷了,我的惶惶不可終日,其實是難以接受自己失去依賴的事實。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從內(nèi)心深處對勇子有著深深的依賴,不論是生活上、事業(yè)上,還是工作上,甚至是讀書學習上。那些年出行、購物、買房、尋書,等等,莫不是依賴著他。這幾年也是這樣,常常問他讀書的問題,甚至連出書時圖書封面都一定要他過目才行。這些年不管遇到什么困境,以及離開出版社闖蕩,總還有著一絲底氣,我的最好的朋友,好兄弟,永遠在背后支持著我,無論怎樣落魄,實在到無路可走的境地,還有他能施以援手。他比我的親哥哥更讓我信任。還有很多很多東西,我都沒有好好留存,只想著以后問勇子就好。以后,還能問誰?
我還沒學會獨立走自己的路,就失去了自以為永遠都會在的依靠。
勇子對我的好,有些我已經(jīng)永遠忘記了,有些會偶然浮現(xiàn),而有些一直存在心里。我沒有什么可以回饋他的,只有幻想:哪一天我寫出了驚世之作,一定交給勇子編輯出版,讓他與有榮焉;等到他老了,脾氣越來越壞,變得乖張,跟我起急,我寬容地容忍他的壞脾氣……可這一切,就止在了幻想上,再沒實現(xiàn)的可能了?
其實還有很多事沒來得及做。
去年,余耕兄的《我是余歡水》等幾本書出版,我們兩個光頭,老沒正經(jīng)地做了兩場直播。勇子念叨了幾次,下回他也剃光頭,三個光頭一起直播,肯定很有意思。我甚至跟余耕兄私下商量好了,把他擠在中間,怎么捉弄他一下。一年過去了。再沒機會了。
我去作協(xié)前,小聚了一下。勇子帶了瓶紅酒,沒喝。我竟鬼使神差地說,我拿著了。其實是天冷,恰好我有車,拎走方便。為此,妻子埋怨了我一通。可我跟勇子的關(guān)系,哪好再拎回去,好在一直想介紹他和福偉,跟負責文學館的王嵐老師和依琳認識,談談合作的事宜。于是就跟他約好,回頭聚會的時候再喝。誰知道,年檢和社會效益考核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拖著,就一直沒騰出時間。在青島時還約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總算結(jié)束了,這瓶酒卻再也沒機會喝了。我在上頭標上勇子的名字,不再開啟了,除非哪天他忽然再次出現(xiàn)。
有一些書,從勇子那里借來已很多年。
有一本是《李宗仁口述回憶錄》。當年跟他談起大學里的劉勇老師講到的《晚清七十年》,讀起來確實暢快。他就說這本書也很好,唐德剛確實有才。于是就翻出來,借我看。
還有兩本是《陳與義年譜》和《陳與義集》。當初做《古詩詞講壇》,我特別喜歡“長溝流月去無聲”那首詞,還做了第一冊的題名。他就借來給我,我讀過,寫了一篇散文。
還有兩本是《蘇東坡年譜》和《蘇東坡佚事匯編》。他很喜歡蘇東坡,我也喜歡,有段時間,我們都不滿意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就想做一個滿意的版本。當時我們都覺得有一個本子寫得不錯,劉小川的《蘇軾:敘事一種》,惜乎太簡。我還聯(lián)絡過劉小川老師,他正在做一個大系列,沒有時間,我就不自量力想親自動筆。勇子把書都找來了,之后一件接一件的事,不過草草一翻,就擱下了。
還有一本是《古蘭經(jīng)注》,我從衛(wèi)視回出版社后,忽然想了解各大宗教的真實面目和歷史,于是從勇子那里借來。其實也沒時間看,總想著以后會看。
還有其他書,無法一一列舉。我是一個貪書的人,卻也不是賴著不還。當初去衛(wèi)視時,我把放在辦公室借的勇子的書還給他,惹得他發(fā)怒。我以為是他那段時間脾氣差,現(xiàn)在回想,應該是他以為我在跟他做決斷。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就心安理得地一直占據(jù)著他的書,多年未還,卻再也無處可還。
要送他的茶葉,也一直在看得到的地方,送不出去了。
如果有機會,還想一起再去趟西藏的。
女兒返校,她的三年級結(jié)束了。
當初玩笑似的,硬給勇子安了個干爹的頭銜。問女兒記得干爹的樣子嗎。她說不記得了,沒心沒肺的樣子。也不怨她,九歲了,只是我?guī)У絾挝粫r,跟勇子匆匆見過幾次面而已。
帶著她和妻子去長江道圖批,以為紀念。多年過去,圖批已是店鋪蕭條,人影寥落,許多店鋪都消失了,余下的也多是做教輔書的。好在,我們最常流連的博識還在,還堅持著品位。老板還是當年那位,聊起來他已不記得那兩個常常糾結(jié)猶豫到天黑下來的兩個年輕人了。在老板跟朋友的電話里,我能聽出他堅持下來的不易,原來這些年,實體書店已經(jīng)沒有補貼了。
書該備的都備了,實在無可購者,又不想隨便買一本,委屈了勇子,降了他的品位,最后挑了中華書局的《全唐五代詞》。博識原本有印有自家標志的袋子,因為限塑令,已不再有了。
在一家多備天津本地出版的書的店里,看到了勇子編的《相聲史話》,還有另一本他編的曲藝類的書,一時記不起書名了。兩本書與《在流浪與鄉(xiāng)愁之間》放在同一個架格上。這家店當年我倆也常來看看。
跟女兒說起當年與她干爹常來這里,她聽了并沒什么感觸。人的感情是相處才會有的。
送孩子回東麗湖,歸途大雨如注。再去勇子家樓下時,已只有零星雨點。樓前看去,仍是暗無燈光。
前幾日來時,曾到樓后,隱約覺得有一家可能是勇子家,又不敢確定。忽然想出一個辦法,沿著他家樓下,數(shù)著步子到單元樓頭,四十步,轉(zhuǎn)到樓后,從頭走四十步,就確認了勇子家的后身,正是那家。跟那晚一樣,沒開燈,有暗暗的藍綠色的光閃動,應該是在看電視。
是勇子父母,還是躲在惡作劇后頭的他呢?
勇子的學識和品性,常讓身邊的人深覺可惜,都認為他最該在大學教書了,即便做編輯,也應該是在中華書局那樣的出版社。后來,聽過很多回他北大同學傳信,老師一直念叨他,為他可惜,說他特別適合做大學老師,希望他回北大深造,一起點校古籍。
我曾問過他,他說:父母在,不遠游。他拿《論語》的話要求自己,我覺得未免有點“儒”,這個字用我們老家話讀“愚”,意思也差不多。我沒有意識到,他父母年紀確實大了而身體也不佳的現(xiàn)實處境。這也是他背負得那么重的原因。還是勇子克己從人的性情在作祟。
勇子心思重,這是他的一大弱點。他對朋友重情重義,卻拒絕友情的回饋。他盡量體諒大家的難處,能幫處多幫手,不辭辛勞。朋友有苦處,可以一夜一夜跟他傾訴而他不顯一點厭煩??奢喌剿约荷砩希瑓s只是一個人默默承受,把大家隔離在他的苦惱之外。承受不住了,難免會在情緒上表露出來。去問他,不過三言兩語,敷衍一下大家的關(guān)心,一概拒絕幫助。他說,有些事只能自己承受。而我自以為的相助之心,如今看來,并不堅定,也不過是敷衍罷了。其實,他要是對自己松快一些,不那么苛刻,或許一場大病也不會生。
父母在,不遠游??上啾入x開塵世,我想父母寧愿孩子遠在天邊。
在“父母在,不遠游”后,勇子往往會追一句,若留在天津,就一定是百花。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時間,他似乎有所動搖,打算去北京追尋自己做學問的理想??墒?,因為家里父母身體不佳,又打消了念頭。除此之外,這么多年,他堅定不移地扎根在百花,無論順境逆境,哪怕在極度難熬的煎迫中,甚至因之大病一場。最后,因之搭上了命。
大家公認勇子校對功底好,堪稱天才。可哪有什么天才,校對首先當然是要能力到,但最重要的還是認真,極度的認真。勇子校稿子是強迫癥般,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看。速度當然快不了,還要常常查資料,困難處還要多本權(quán)威書比勘,耗費大量的時間和心血,常常熬夜。他跟我說過,他有段時間得了強迫癥,看報紙,連報紙邊縫里的小廣告,都要認認真真從頭到尾看一遍。他校出來的高質(zhì)量的書稿就是這么出爐的。如果真說他有超越常人的天才,不如說是一種責任心的病態(tài)更恰切。
從校對的嚴謹上來看,勇子很有些老派的作風。他在某些方面,可說少年老成,但決不故步自封。他興趣很是廣泛,許多新名詞、新興事物,我都是從他那里聽來??此艹ㄩ_懷抱接受新小說,就能理解了。
當年,初識小竇和麗麗時,她們說起也寫耽美文,我竟從未聽聞,勇子顯然是了解的。當時他們隱隱晦晦地解釋,我聽不分明,還以為是一種唯美的寫法。多年后,耽美改編的影視頻頻出現(xiàn),影視文學部也開始關(guān)注,我才真正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勇子在選題上也是心胸寬廣的,他不僅自己常常提出新穎的選題,做了領導后也鼓勵支持自己部門的同事不拘一格開發(fā)選題,甚至大大改變了百花陳舊保守的風氣。
當年他曾出過一本書,叫《我的唐宋兄弟》,是一本網(wǎng)上已發(fā)表,用頗為年輕人的新穎語言和方法解讀詩人詩詞的作品。當時,發(fā)行科的馬主任還開玩笑,指著書名對我說,你看,劉勇給你出了本書。恰好,那段時間我還用了唐宋做筆名,只不過少有人知。大家也都知道,我們倆是好兄弟。
小唐(他的筆名叫寸君)是后來到社的,就在圖書中心。也是因為他的到來,我升格為老唐。他做的書更加新穎,更為不拘一格。若是沒有勇子的支持,恐怕也會舉步維艱。
多年以后的百花,漸漸回復了一些風格的多樣性,也算更接近了些“百花齊放”的涵義。
勇子對同事是頗為照顧的,尤其是新同事,尤其是外地來的新同事。聽說我到社前,有同事生過大病,就醫(yī)住院,勇子一直照顧著;出院后,在勇子的一居室里也住了很長時間。他對我自更不必說。我一直不知他如此照顧同事的原因,看他的博客發(fā)現(xiàn)了這篇文章:
我判斷別人的艱難,是隨著他的家鄉(xiāng)距離天津的遠近而定的。遠省要比近省不容易,近省要比近郊不容易,市里的人,再不容易,畢竟還有個家啊,總不能和漂泊的人比……畢業(yè)后,給同學寫電郵,大多用“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做了標題,也不管人家是真去了外地,還是回了家鄉(xiāng)。不經(jīng)意間,我把自己看成了他們的故鄉(xiāng)。離開了我,我就幫不上了,是哭是笑,都太遠了……我會盡心待我身邊的朋友,陪他們一起愛上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
他對新同事的照顧不僅僅體現(xiàn)在生活上,還有工作和事業(yè)上。他本身就是對新入行編輯的垂范,也堪稱“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典范。對新同事,若有人請教,他不厭其煩地耐心解答,且往往會讓人有意外的收獲。
我對編輯工作充滿熱情,也深覺校對功底的重要,卻不知如何學習提高。勇子不光是在個別詞句上給以指導,也教我方法。經(jīng)常今天剛問到某個問題,他解答完后,轉(zhuǎn)天又給你帶本書來??次覍πぷ饔邪l(fā)憤之意,甚至要涉足古籍,他還曾帶了陳垣的《??睂W釋例》給我讀,說這是入門書。我負了他,看不分明,從此熄心。讀書肯定是增長學問的最基本最重要的途徑,不過,選書讀書本身也有門徑。若有需要,他可以不厭其煩地給人開書單,從大門類,到具體書名、版本,事無巨細,均周密備至。用他的話說,讀書總是好的。他的博文里有一篇是《寫給大學非人文專業(yè)同學的古書書單》,詳明又通達,很有幫助。
他還有一篇博文《編一本書需要參考多少本書》,里頭說:
近來手頭一本書進入核對引文階段,隨手錄了一下自己查檢的書目,計得40余種:《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資治通鑒》《全唐詩》《大唐開元禮》《唐會要》《五代會要》《唐六典》《通典》……
好在都是自己藏書,查對起來還比較方便,像《全唐文》《唐大詔令集》《冊府元龜》等,懶得去買,就隨他去了。
利用這些書共核對引文1200余處,其中使用最頻繁的是《資治通鑒》(近400處)、《舊唐書》(近300處)、《新唐書》(100余處)……
這本書應該是《唐代宮廷史》。看到這樣扎實的編校典范,敬佩之余,誰不起歆羨之情,這本身就是對年輕編輯的示范和鞭策。文藝類圖書編輯或無須如此苦心孤詣,不過“取法乎上”總是好的,這是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擔任副總編后,勇子用來編書的時間越來越少。他的責任心太重,分管的往往又是最棘手的部門,而一些本不屬于他職責范圍的棘手之事,無人愿意沾惹,他也勇于承擔。我的部門有些急務,也是由他出手解決。他威望高,又有才能,且對整個出版社的運轉(zhuǎn)極為精熟,總能將棘手事務及時又有條理地處理好。這導致后來社里最棘手的事,都交給他去處理。蠅營狗茍,做的多不是跟編輯理想相干的有真正價值和意義的工作。
他也在編書,不能不編。有的書是他的編輯理想,有的書是非他不可。他白天忙得腳不沾地,我跟他見面的機會甚少,難得碰上,也說不了幾句話。偶爾說幾句,也是很快被人打斷。他的書也只能是熬夜在家編了。
我們在青島時,他說回天津不幾天還要去麗江,為新一屆百花獎頒獎的事奔忙。他做的事,很多跟編輯工作干系不大,對他的消耗卻很大。我能感覺出來,他喝酒漸多,酒局經(jīng)歷得也多了。酒多也傷肝啊,對他的生命來說,這可能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他像勤苦的駱駝一般,轟然倒塌。
勇子一直沒成家。倘若成家,他應該不會生下大病。誠然,成家也不見得就幸福,甚或是苦惱之源,可有個人吵吵鬧鬧也是個好事,總能轉(zhuǎn)移注意力,疏解精神上的壓抑。想到這點,我就恨自己對他的漠不關(guān)心。他對介紹女朋友的事頗為抵觸。這些年來,我也漸漸學會點到即止,像勇子一樣紳士,不強人所難,不像年輕時那樣煩人地安利別人自己認為好的東西,好像學會了“己所欲,亦勿施于人”的大道理似的。其實,那不過是用心不夠,是得過且過的犬儒而已。
勇子當初在這方面還是有不抗拒,甚至是積極的一面的。有幾年,我通過南大BBS論壇,加入過交友群。群里經(jīng)常有活動,我?guī)в伦右黄饏⒓舆^。他的QQ名是“曰若稽古”,當時惹得幾個女孩嘰嘰喳喳地問來由。我也跟他交流過有沒有感興趣的,他還是喜歡活潑話多的,但從未向人表達過。那時候,漢華妹妹應該還在天津。后來我脫單后,也介紹過,其他人也介紹過,都不了了之。
后來,不知為何,這事忽然不能提了。也許是從他第一場大病后吧,或者之前。他一直說,他性情太壓抑,尤其不愛說話,有時成日不發(fā)一言,所以希望找個話多的,有點生氣,也不至讓對方抑郁。大概是負擔太重,事業(yè)上波折不斷,他也意識到自己情緒越來越壓抑,無心也不愿拖累他人了,所以孤獨至今。
我看到的是,一個做伴的人能帶來的拯救;而他想的卻是,給那個人帶來的拖累,或許還有那么點自尊和自卑在作祟。
或許也是這自尊和自卑在作祟,我們沒見到最后一面。
其實,多年后,我還是那么自私。
這些日子,循環(huán)播著勇子喜歡唱的歌,還有那首我認為是悼別的歌《這世界那么多人》,不斷翻著勇子的博客,原來有那么多細節(jié)我不知道,或者全數(shù)遺忘了。
我們許多來了又走的同事,比如廣川、小龍,等等;勇子曾多年資助青海的貧困學生;不光是去西藏,當年青島煙臺海陽之旅,也在勇子心里留下過長久的深深的刻痕,那是我們的夢開始的地方,等等,等等。
2006-09-27:祝我生日快樂
工作以后,我沒想到能碰到我的“同胞妹妹”。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就因為我是十二點出生的,她是一點出生的,所以我成了“同胞哥哥”。不光如此,連姓氏血型也一樣,籍貫都是河北。巧得我都不能不佩服了。我妹妹有股子男孩子的沖勁,而且非常好學,這一年讀了數(shù)本文學史、中國史,現(xiàn)在正在攻讀《韓非子》,我都自嘆弗如。去年社里組織去大連玩,車外是細雨蒙蒙,車里我妹妹低著頭發(fā)短信,這一情景至今印在腦海里,忘不掉。
這刻我才想起來,他跟漢華妹妹生日在一起。
2006-10-17:噓!考試啦……
這個周六是職業(yè)資格考試的日子,和我一起跑步的唐兄打早就開始嘀咕了,我罵道,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身經(jīng)百戰(zhàn),區(qū)區(qū)考試能奈我何!
……
現(xiàn)在回首高考復習的日子,真是一段詩意的棲居。
平日里自然是上課下課自習復習看書做題,到了周末,也還是到學校來,這時候沒有老師家長的管束,什么都由著自己,看書看累了就和一二同學聊天,中午隨便買一些吃的聚餐,就是那時候吃到了生平最好吃的炒面。
還有一個令我心儀的女孩子也來學校復習。一次,我走進教室,看到她隨意地將自己平日垂散的長發(fā)盤了起來,伴著午后的陽光,燦爛無比,十年的塵埃都無法模糊那一刻的美麗。
我一直懷疑他心里住著一個女孩,曾給他美好的憧憬。果真有,只是她是誰?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不知她還記不記得那個情竇初開的少年。
2006-10-24:抑郁
入夏以來心情低落,而且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我相信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是可以走出這一低谷的。我選擇跑步,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筋疲力盡,雖然占用了很多時間,工作也沒有進展,可我想,將來一旦恢復正常,還落了個好身體,不是一舉兩得嗎?現(xiàn)在每天下班后的運動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如果有一兩天沒去鍛煉,反倒顯得有些失落了。
原來一起跑步這件事,對他也是有治愈效果的。
2006-12-06:珍惜
唐兄有個非常奇異的理論,自打我第一次和他商量去西藏開始,他就認為在那里肯定要遇到什么危險,于是從入藏的第一刻起就該買一把藏刀,而且隨時做好與壞人搏斗的準備。為了這些遠隔萬里的假想敵,每天跑完步,還要練拳,我這樣的好脾氣自然也就成了好靶子,替那些壞人先挨了不少攻擊。
唐兄看似對拳法非常在行,我問他有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他往往避而不答,看來,也不過是和熟人過招了?,F(xiàn)在這個熟人自然就是不才。的確不才。他扛我,他說這樣我在半空中就使不上勁了??伤@然忽略了我的重量,我即便不使勁,他也舉不起來。舉不起來的結(jié)果,就是由扛法變成了摔法,我被拽在了地上。三個小時后,我在敲這些文字的時候,左半邊已經(jīng)挨不得椅子了。
我真同情那些沒影的壞人,如果現(xiàn)在去西藏,我肯定要通知西藏公安局,把唐兄逮起來,免得給當?shù)刂伟踩鞘隆?/p>
可真跟他生不了氣,你很嚴肅地指責他的時候,他也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看著就想樂。然后就只能討論一下,是不是又該去小黑吃個麻醬油麥菜,或者換韓國館子開個洋葷,來碗石鍋拌飯。
這天其實是得知獲校對獎的那天,勇子感嘆獲獎的五人,已去其二。這篇博文最后一段話是:
平日里和要好的朋友在一起,我時常不經(jīng)意地想到未來和他們分別的樣子,便很珍惜眼前。他們是伴著你走過一天,一月,一年,一生的人,怎能不珍惜呢?如果這也算是傷感的話,那我想,是值得的。
看勇子的博客,竟然暢快了許多,偶爾竟還能笑出聲來,往事如在眼前,如發(fā)生在昨天,勇子好像還在身邊,不曾離開。原來那些年我不光是帶給他拖累,也帶給過他歡樂。他也曾有過許多凡人簡單煙火的快樂,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苦行僧一般。
古人喜歡蓋棺論定,若總結(jié)勇子短短的,還來不及展開抱負的一生,我大概有這么幾句話:在品行上,德才兼?zhèn)?,厚仁重義,盡忠盡孝;在學問上,淵博精深,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在工作上,真真做到了嘔心瀝血,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人生何必要那樣十全十美?
其實,哪里能十全十美,老話說:智者無憂,勇者無懼,仁者無敵。勇子像他的名字,勇而無懼,勇于任事,勇往直前。又因著仁字,多能成事。也因此,將龐雜的事務攬于一身,不知死活。
他是勇仁兼具,卻不智。
下了一夜的雨,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
最近這些日子常常這樣。很多年沒有這樣了,我曾以為我終于克服了失眠的頑疾。
今天本來是勇子表姐來搬書的日子,據(jù)青姐說,很多同事都要來幫忙。可大雨狂風,誤了預定的行程。
勇子走后,就風雨不斷,好像是他的不甘,又好像是活著的人的悲傷。
前天上午,依舊大雨如注。雨小后,勇子表姐還是來了出版社。表姐跟勇子母親很像。留了聯(lián)系方式,希望等勇子家人情緒平穩(wěn)后,見個面,看能做些什么。
還是有些事能做,有些事要做的。比如,天津和異地的朋友很多有追思的想法;給勇子出一本書,他是那樣愛書的一個人,而且他就能長久存活在書的文字里,而不是殘缺不全地存在人的并不牢靠的記憶里;他那數(shù)萬冊藏書怎么妥善安置?保留在他的房子里最好,如果不是,應該找個好的去處……
當然,一切都要征得勇子家人同意。
表姐帶了袋子,收拾了勇子的貼身物品。還有很多吃食,杯子里的茶葉和咖啡未及倒掉,好像匆匆就會回來,可多已過期和發(fā)霉了。
在雨后雜亂的街道上送表姐回去。勇子父親還不知情,只得送表姐回她自己家。
車姐開車?;貋淼穆飞?,聊了很多。差不多《新小說》結(jié)束后,勇子跟車姐幾乎天天中午一起吃飯,他們很親近。車姐說勇子最后是在自己新房里走的。應該是有預感了,而因為疫情原因,家人無法到醫(yī)院,只好回家見家人最后一面。
勇子沒有撒謊,醫(yī)院確實進不去??伤亓思抑校瑧摼驮?6日,給他微信為什么不讓我過去呢?或者,他的狀況已經(jīng)看不了手機了?
這兩天在給勇子收拾遺物,主要就是書。孫亮一直在跟我一起收拾。青姐、劉昕、冠融也幫了不少,還有很多同事要來幫忙,因為還要分類,只好婉拒了。我收拾的主要是勇子辦公室的書和物品,計68箱。圖書中心的書由圖書中心的同事在收拾,只多不少,放在單位的書約有四五千冊。
大量的書快遞送來還沒拆封,其他一些快遞物品也沒打開過,這兩年能看出來,他有多忙碌。還有許多吃食,其中還有星巴克買的點心,竟然沒來得及吃,能想象他在的時候和離開的時候有多匆忙。
很多書他都買重了。有的書是不同版本,尚可理解。而《嫌疑人X的獻身》竟然前后發(fā)現(xiàn)至少有五六本,同樣的版本。他是斷斷不會忘記自己買過的,因為很多年前他就有這本書了,倍加推崇,妻子過生日時,他送的禮物就是這本書,而我看的也是他送的那本書。我猜想,他是要送人的,只是送誰,卻猜不到了,可能也永遠無法送出了。有的書就是一模一樣,一個快遞包里送來,說明他下單時就是買了多本,究竟什么原因也許再也無法追索。編輯中級考試的書,他竟一直在買,而他中級考試過了十七八年了。這也成了謎。
在整理小庫房里的書時,竟然發(fā)現(xiàn)作者署名劉勇的書,我一直遺憾他沒有留下文字作品,確認不是重名后,心頭大喜,就留了下來。編新書時也能用到。晚上給小唐電話,問他知不知曉這本書的事。他說隱約聽過,好像當初有個軟件可將朋友圈編輯成圖書,勇子就自己印了出來。我略覺遺憾時,小唐的一句話讓我意識到其意義,書出來后,那個微信號就被封了。
放下電話后,才想起來,中午跟家文吃飯,說起勇子朋友圈最后的話,家文說,劉勇把他屏蔽了,他是在勇子同學胡少卿的文章里看到的。原來勇子并未屏蔽家文,只是家文保存的還是當初那個被封的號。那個號也一直存在我的微信里,常常會模糊,究竟哪個是在用的。
中間跟小唐商量,決定建一個“劉勇的朋友”群。大家可以互通消息,無論是未來以什么形式追思,還是大家寫悼念文章,以及收集勇子有價值的資料出書。
圖書中心發(fā)現(xiàn)了勇子保存的我們的照片,小唐拿給我,有兩張是亮亮的,讓我轉(zhuǎn)交。
發(fā)現(xiàn)兩本禁書,就跟照片和他寫的書一起帶走了。我不希望一旦捐獻時,它們被粗人毀掉。
晚上回家,很是疲累,翻看了照片,就有氣無力地休息。
照片中很多場景都忘掉了,有一張是我們倆跟曾永臣老師的合影。
能記起來的場景,就是我們倆那次青島、海陽、煙臺之旅。照片里的勇子應該是最胖乎的時候,面龐光潔,笑意圓潤而溫和,好像熊貓。我早就忘了他當年的樣子,他臉上沒有威儀,也沒有滄桑。自從2014年第一場大病后,他再也沒恢復過來。而我對他現(xiàn)在的樣子,也習以為常了。
妻子翻看著勇子的微信書,書名叫《日夜書》,封面有五個最大的字,“講不出再見”。想起博客里的文字,每一次朋友的離開,都讓他難受,所以他不想跟誰成為朋友,那是對雙方的負累。再見,其實一直是他無法承受的生命之輕。所以,在最后時刻,他沒跟任何朋友再見。
2016年5月25日17:14
我覺得一個人沒了時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別人把他忘了,越干凈越好,所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恩怨全消。
妻子翻到這頁給我看。
他說得太灑脫了。
今早,到了單位,找支好筆,在那幾本書扉頁上鄭重寫下,“劉勇遺存”。不可能忘掉,也絕不讓自己忘掉。
明天要把書運到勇子的新房里了。
生活也慢慢要轉(zhuǎn)入正軌了。
去出版社幫勇子運書。
算下來,連書帶十幾箱稿子還有私人物品,統(tǒng)共141箱。書有120多箱。最后一刻發(fā)現(xiàn)在圖書中心一角的百花會客廳里還有一批,當年出版社把他的書放在書柜里撐門面。這批書一時難以同出版社的書分開,無法運走。
放書的房子是跟一個親戚借的,還是毛坯,讓人擔心的是有漏水的風險。
搬家公司的大姐說,你這書也太多了,夠開圖書館了。
她不知道的是這只是冰山一角。勇子的新房100多平方米,書早已經(jīng)堆滿了,再擱不進去。而他父母家中,亦是有大量藏書。一般的中型圖書館恐怕都沒有他這么多藏書,而書品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他的藏書比我想象的量還要大,如何妥善安置是一個需要好好琢磨的問題。
回來路上跟小唐一起乘車。說起來,這幾年,他一直跟勇子走得近。他們周末也經(jīng)常聚,勇子常跟他吐槽。勇子住院前后的情況,他也知悉,住院前還一起坐過,住院期間也是每周都通電話。直到6月1日之后,再沒能跟勇子聯(lián)絡上。
我心里又有了些釋然,原來這些年,勇子還是有朋友可以釋放情緒的。
我一直為這么長的紀念文字如何給人讀到而想辦法。它當然可以只給我一個人存念,但也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記住有這么一個人存在過。小唐有自己的公眾號。字數(shù)太長,可以分段,小唐提議。我們就這么說好了。也約好,小唐也要寫一下,很多事,也只有他清楚。
小唐喜歡人家叫他的筆名“寸君”,我一直叫不來。他的公眾號叫“寸君的獨白”。
寫這些文字有許多天了。寫著就好像是在對自己治愈,或者自私地說,在還欠勇子的賬。我也知道這哪里夠償還,只是盡力而已。
我沒想到會寫這么久,這么長。建黨百年的一個個活動,將時間壓縮,又切得太碎。
寫著寫著,就忘了他已離開;寫著寫著,其實就慢慢把他忘了。
慢慢地,我覺得勇子漸漸走遠了,我也慢慢回歸到充滿煙火氣的生活中。就像那詩說的,“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徹頭徹尾地成了那個他人,他已在我心中淡然。
那天孩子上少年宮,我和妻子在鞍山道溜達著等。妻子在買糕點,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打開一看,是還款通知,房貸的。猛然意識到,住的房子只剩五年就到還款截止日了。當年,只覺得二十年的時間那樣漫長,漫長得就像一生一樣無法想象。我眼前忽然浮現(xiàn),當年那個小門小戶出身,全無人生經(jīng)驗的年輕人,畏懼貸款的恓惶模樣。勇子陪我看房的細節(jié),隔著重重的時光,慢慢從模糊到清晰起來。朝南的房間,陽光美好得就像少年時。我聽勇子說,不用擔心,大不了讓我姐給你收了。
孩子都那樣大了,當年的多少設想漸漸被時光磨損,淡忘了,連實現(xiàn)的努力都沒做過。
最近,爆漿大麻花正流行,味道很好,勇子不知嘗過沒有,竟沒想起來送他嘗嘗。
哪里能淡然?哪里能說忘就忘?
書櫥里,他借我我還未還的書還擺在那里,夜夜望著我。
那套《資治通鑒》已擺上了案頭,隨時提醒我抓緊時間讀。
我弄丟,他又送我的綠色襯衣,還在衣櫥里,等著我哪天再穿。
他送的洗衣機,盡管蓋子已經(jīng)壞掉,但還一直在用著。他母親幫忙扯的窗簾一直張掛在窗后,果真像說的一樣,時間越久越好看。
要送他的茶葉一直擺在茶幾旁。那瓶我順他的,說回頭一起喝的紅酒,還擺在柜子里,永遠也不會喝了,除非他復生。
博客里的那些文章,只要看一遍,就是那些生活重現(xiàn)一次。
……
怎么可能忘?我寫這些文字就是為了紀念,為了對抗遺忘,對抗我這衰朽的記憶力。
我的記憶力也許是因為用腦過度的緣故,這些年差得一塌糊涂。在那些天,我總是時時忘記,勇子已經(jīng)遠去,永不再回,只覺得我們隨時還能召喚,相聚。大概這樣想,我能好過一些吧。
可我至今還是沒有徹底灰心,我不信他就這樣去了,有無數(shù)種可能,也許歷盡煎熬后,他會在某一天王者歸來。我的理智又在告訴我,接受現(xiàn)實吧。其實,我已經(jīng)慢慢接受了,只是這世界從來不缺乏奇跡吧。
我想起來,有幾天沒撥勇子的電話了。撥過去,提示音從關(guān)機變成了停機,這并未讓我意外。微信語音一如往昔,無人接聽。看他的朋友圈,還是定格在4月29日,他說,正式開始戰(zhàn)斗。
過了這么多天,細算一下,從得知勇子走了的那天,到今天不過二十天,卻好像過了好久好久。我曾經(jīng)為勇子不給大家告別機會而起的怨尤早就消散了,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平和。
2006-07-09:自由是一種追求
單位組織旅游,購物自然是免不了的,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異地下午,坐在放著冷氣的商店的靠椅上,看著眼前人流的熙攘。和同樣疲于逛街的唐兄聊到了電影《肖申克的救贖》,我說很欣賞其中的一句臺詞,是弗里曼在懷念老友時的一段內(nèi)心獨白——有一些鳥兒是永遠也關(guān)不住的,因為它們的羽翼太美麗了,當它們飛走時,你因關(guān)住它們而感到罪過的良知,會深深地替它們高興。
這里所說的,應該是自由。唐兄說,看完后有一些傷感,一個人竟然需要這么長的時間……
我所希望看到的,是身邊的人都能像天空中翱翔的雄鷹,而不是關(guān)在籠子里待人飼養(yǎng)的鳥兒,他們將只接受上帝的安排,而不服從某一個具體的意志。我同樣也在時刻恐懼是否做了籠子的一根柵欄,如果是,就扭斷它。那個時候,我會悠然地倚倒在山坡上,望著他們自由的身影,并打心眼里為他們感到高興,同時也會有點難過,正如弗里曼那老家伙所說的:他們不在你定會感到寂寞,可能我只是在想念朋友吧。
看勇子這篇博文,我會想起當初在西藏看天葬的那天,禿鷲含著尸塊飛向高空,帶著人的靈魂奔向自由。我又想起奔馳的越野車上,勇子探身出去,我從座位看上去,凜冽的風吹得他的發(fā)絲獵獵飄動,湛藍的天空在他身后無比嘹亮。
也許就像勇子常常說的《肖申克的救贖》里的臺詞:有一些鳥兒是永遠也關(guān)不住的,因為它們的羽翼太美麗了,當它們飛走時,你因關(guān)住它們而感到罪過的良知,會深深地替它們高興。
也許我也是那籠子的一根柵欄,勇子將它們一并扭斷了。就像楊喆說的,對他來說這也算是好事,解脫了。我希望他的靈魂真的是關(guān)不住的鳥兒,獲得了終極的自由??晌覠o法做到悠然地倚倒在山坡上,望著他自由的身影,打心眼里為他感到高興。
“他不在你定會感到寂寞,可能我只是在想念朋友吧?!?/p>
我始終還是那么自私的一個人。即便他離開我,我也不希望是以死亡的方式。
那樣的話,我寧愿他沒獲得自由。
有些話可能言之過早,難道你沒聽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奇跡這回事嗎?
我說過了,那段時間,下班后,我總是要去勇子家看看,從漆黑無人,到發(fā)現(xiàn)燈光。
今天,我因為工作的事,周末沒去郊區(qū),忽然起意,隔了許多天,又要去勇子家看看。其實,就是看看,安靜地,不敢打擾,什么也做不了。這段時間慢慢幾乎徹頭徹尾接受了勇子離去的事實,就不再那樣執(zhí)拗地去企盼奇跡了。
我在陽光中走到他家樓下。雨季連綿了許久,這樣好的日頭就那么大剌剌地砸下來,讓人受不了。我躲進車棚里的陰影中。眼睛漸漸適應了,就連落在勇子家的陽臺上的陰影里的景象都清晰起來。
我看到一個身影從飯廳挪到陽臺。那身影有點虛弱,但是一點都不瘦,還有一點微胖,不像是勇子的父親。我眼睛不眨地盯著,心里撲通亂跳,甚至有脫力的感覺。那個身影挪到了陽臺僅有的一點陽光處,不知怎的,竟顯得有點鬼祟。
陽光下的那張臉清晰起來,胡須跟往常一樣刮得潦草。
我從車棚里躥出來,那身影顯然一驚,往陰影里躲。他忘了,我是練過的,在他最胖的時候還摔過他,身手絕非浪得虛名。我踩著一樓封住窗戶的欄桿,幾下攀上二樓。二樓的窗戶一時難開,我干脆穿破紗窗,跳進陽臺。
你這個家伙,就知道你在惡作劇。我像往常表達熱情一樣,舉拳捶了他肩頭一下。
他跟往常一樣,縮著肩,壞笑著喊:唐嵩又打同事了——
然后,我像往常一樣,覺得該收斂一下了。
然后,我意識到了一窗的狼藉。
我怎么還是跟當年一樣,一點也不通人情世故,又弄得自己處境尷尬。
管他呢,能怎么著?
這時,這好像永遠寫不完的文字,終于完成了。
也沒必要再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