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銀
一
娟子家在四方井上頭的小新街。家門口朝街的一面開鋪子,屋檐下加了防雨的篷布,衣服紗巾民族服飾們掛滿四壁,鞋帽襪子之類擺到了街面前,讓人伸手可及,要忍不住翻翻揀揀,再忍不住就買走一件兩件的東西了。
小新街是一條能勉強過三輪車的巷子,如今只能叫小舊巷了,在過去可是風光得不行。元謀老縣城七條街,都能走汽車能跑馬,小新街可是有名的三街區(qū),清朝民國時期就是很繁榮的商業(yè)街。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變遷,眾人慢慢蠶食街面,才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四方井,顧名思義,四方人等都來飲水的井。它是民國時期元謀縣城商業(yè)街區(qū)的重要水源,周圍的小巷當然的是繁華商業(yè)區(qū)。接著是勝利街,新中國成立后,街北頭是縣人民政府,街上有全縣信息中心“人民郵電”,還有4個公共食堂。再上去一條街還有“人民供銷社”“人民公安”“人民銀行”。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這里都是全縣的中心。改革開放了,商品經(jīng)濟大潮來襲,“人民郵電”“人民供銷社”等等“人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個體工商戶們就在小新街上擺開了戰(zhàn)場,恢復了它民國時期小商品一條街的風貌。新潮的商品、便宜的價格、熱情的服務、伸手可及的東西、可以討價還價的做派,立即贏得了人們的熱捧,縣民趨之若鶩,小新街再次聞名。
娟子的娘有文藝氣質,會刺繡,能制衣。她到人民供銷社里買來布匹,用腳踏縫紉機做成衣服,再繡上圖案,可惜改革開放之初人們需要的是大量便宜實用的衣物,而不是美麗的時裝。除了民族樣式的衣服銷量稍好外,其他的都是看的人多,買的人少。不像其他的猴精們跑上海浙江批發(fā)來時鮮便宜衣物,轉手兜售,利潤高,運轉快。娟子娘眼看街上一個個生意人成了暴發(fā)戶,也不羨慕,仍然靜心的做刺繡,做衣服,有客人要買東西了就停下扎扎扎的縫紉聲音,恬淡的與顧客討價還價,生意不成了也不悲不喜,機杼聲如故。
娟子家為啥只有兩娘母?街坊都說:小新街的女人,不問的為好。
娟子初中時候,穿了娘做的漂亮衣服去上學,卻備受打擊: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地主家的大小姐,窯姐兒!最后這個稱呼幾乎要了娟子娘的命,因為在街坊口中,娟子娘的娘在新中國成立前似乎與這個稱呼有某種關聯(lián)。娟子不喜歡被孤立,因此也穿得合群了,最經(jīng)典的衣服就是短袖藍白襯衣、黑藍青灰的褲子,配上齊眉劉海,披肩短發(fā),人就被大眾化了,甚而更顯土一些,因為別的女孩穿上了喇叭褲、花襯衫、連衣裙,娟子也依然如故。但迫于生計、娟子娘漸漸開放了,刺繡少了,也從別人手里接外地貨了。
在礦泉水還沒有成為商品之前,到元謀縣城趕街的人幾乎都喝過四方井的水。元謀氣候炎熱,四方井水卻甘甜清涼,一年四季自涌泉水不斷。小新街街道管事的在井邊擺了葫蘆瓢,放了木桶,泉水任人取用,從未想過要收取分毫。四面的人家也到這里洗菜挑水,洗衣涮盆。四方井在一棵老柳樹、兩棵高大的萬年青樹蔭里,常年氤氳著一縷縷甘甜清新的水汽,充滿街坊間鮮活的生活氣息。
娟子初中畢業(yè)了就沒上學,在店里學做衣服,學刺繡,也管買菜洗衣做飯,娟子家也像其他使不慣自來水的人家,洗菜做飯喝水還是喜歡用井水,洗較多衣物也會到井邊來,嘩嘩嘩可勁兒用水漂洗,不用交錢。
二
這一日,娟子正低頭舀水呢,背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嘿,小姑娘,讓我喝口水唄!娟子一回頭,正撞上那人熱辣辣的眼光盯著自己看,就忙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閃一下看向別處,那人卻還不生數(shù),把娟子上下打量一個遍。娟子感覺到了,氣惱地回過頭,把水瓢遞過去,聲音也十分不友好了:喝不喝呀你!這人也不覺得自己的失態(tài),嘿嘿笑著接過水瓢舀水喝。
娟子知道,自己的身材不錯,臉蛋也不錯,這從越來越多的男人要吃人似的眼神里就能夠看出來。
可是這個人的眼光,說要吃人有點不像,說不吃人也有點不像……
這是一個什么人呢?穿著流行的花格子休閑衫,藍色牛仔褲,帶著銀色手鏈,背個樣式新潮的雙肩包,不像本地人,卻說的本地話,不是很俊,卻是很年輕很陽光的男孩。那男孩喝完水,娟子覺得這個人也并不十分討人厭,嘟著的嘴才放下來,準備回答不用謝了。那男孩卻沒有要感謝的意思,再次的打量起娟子來,看到娟子要發(fā)火的樣子了,才呵呵笑著向她擺擺手:小妞,不要裝大嬸好不好?你應該去那里買套時髦一點的衣服啊,看看,再到那里找理發(fā)師去換個發(fā)型吧!娟子看他手指向的是自己家的服裝店和旁邊鄰居的理發(fā)室,忍不住化怒為笑。那年輕人卻以為點化成功,邊走開邊更大聲地笑出來:呵呵呵,過幾天我就能看到一個時髦的小美人了!娟子只有沖他的背影做鬼臉。
過幾天的幾天了,大約一兩個月了吧,娟子再見到了那個年輕人。雙肩包沒有了,衣服也換成雪白的襯衫,人似乎俊了好多,真是一白遮百丑啊??墒恰墒?,他身邊怎么跑來了一個美麗的女孩,雪白的連衣裙,時髦的高跟鞋,白天鵝一般優(yōu)雅。他們走到四方井喝水了,那女孩夸張地尖叫起來:哇噻,好清甜的水耶!你家鄉(xiāng)好好哦,有酸角,有攀枝花,有甘蔗,還有這么好的井水……男孩微笑著,把手搭在女孩纖細的腰上,向娟子家這邊的街上走來。娟子忙把眼光閃開,想走回店里面去回避一下,可是……憑什么呀!娟子想著,堅定地坐直了身體,換上了像娘一樣不憂不喜的表情。
那一對年輕人終于走到了娟子的鋪面前了,女孩很高興地翻看起有繡花服飾的衣服,嘴里不斷發(fā)著贊嘆:不錯不錯,這才是地道的藝術品。娟子看到她翻動的正是自己的刺繡,心里不免有點小觸動,看女孩也順眼了很多。男孩終于走到娟子面前,看到娟子新剪的頭發(fā),換上不久的白色運動短衫,嘴里也發(fā)出贊嘆:不錯不錯,有進步,有進步!原來這個店是你家的啊,不錯不錯,這樣子的話,你更該穿漂亮了才是嘛。我叫建國,才畢業(yè)回來參加工作的。說著伸出手想要來握,娟子吃了一驚,忙站起來裝著整理商品避開。心里卻起了反感:以為自己帥氣新潮什么女孩子都會搶著握你的手了!瞟一眼那女孩子,人家根本就不往這邊看。那男孩卻不看勢頭,招手把女孩叫了過來,指著娟子就介紹起來:娟子,我的初中老校友,?;?,現(xiàn)在是小美女老板。娟子正吃驚地瞪眼看男孩,女孩就笑盈盈地伸出雪白修長的手來:你好,我叫雪麗,是建國在昆明的同學,你長得好漂亮哦,果然是?;ò >曜舆@回不好意思躲了,拉住那手象征性的握了握:沒有姐姐你漂亮。聽了男孩的解釋,娟子才知道這個建國原來是自己鎮(zhèn)中時候的學長,娟子初一,他初三。自己完全不記得他,他怎么會記得自己呢?想起當時自己穿漂亮衣服招來的煩惱,娟子的心沉了下來。3468319E-B228-414A-9F6F-FDFB0D1C8ABF
三
但是也沒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也沒有人再提娟子以前穿繡花衣服的事情,生意還是不好不壞的做著,四方井水還不緊不慢地流淌著,四方井人家的時光也就這樣慢慢向前走。
有人家向娟子娘提親了,也有人追求娟子了,娟子都本能的拒絕,娘問不出原因,也就隨了娟子的意思,反正還很年輕,不急。
倒是那個叫建國的會經(jīng)常地來到鋪子前,有時還會帶著他那只優(yōu)雅的白天鵝。他見到娟子一直都是很熟悉的老朋友的樣子,這種人對漂亮女孩是天然熟,沒辦法的。
娟子記得那個溫暖的冬天黃昏,農(nóng)貿(mào)市場里高聳的攀枝花在夕陽的余暉里開出一天的紅霞,街口的老酸角樹已經(jīng)有隱隱的酸甜香味開始滿街的散發(fā),那是它的果實開始成熟的信號。四方井的旁邊正是熱鬧的時候,井水被許多的人撥弄得嘩嘩作響,青石板被清水撒潑得濕漉漉溫潤潤的,絲絲縷縷的水汽就在老樹間飄過來,也滿街的走動。那個男孩就像一縷清新溫暖的水汽,飄到了娟子的面前。但這天的男孩沒有了往日的從容與瀟灑,看娟子的目光也充滿冬日里四方井太溫柔的水汽。娟子忽然覺得那里不是了,是哦,似乎很久沒有見到那個女孩和他來上街了。那男孩看住娟子不動,這是他不曾有過的表情,娟子以為他就要說出什么不得體的話來,連娟子的母親都借故回避了開去,可是那男孩卻是一言不發(fā),只默默塞一封信過來就離開了。
娟子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娟子早早地就來到郵局給男孩寄出去一封信。
從此,那男孩很少到鋪面前來了,倒是從某個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寄來給娟子的書信會經(jīng)常地被送到鋪里來。
應該是過去了兩個月的樣子吧,這天娟子在鋪里刺繡,嘴里竟然小聲地哼著歌曲,心緒不錯。娟子的娘用心地看了她一眼,隔一會又看了她一眼,娟子娘就看出了端倪—這妞子臉泛桃花,心思活了。
娟子的眼睛終于在四方井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手就抖了一下,隨著一聲尖叫,一朵小紅花就在白嫩的指尖上鮮艷的開放出來。娟子娘很有意味地剜了她一眼,她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男孩和娟子的事:男孩給娟子信的第二天就到山區(qū)工作,昆明的女朋友早就分手了,他希望到山區(qū)報到后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娟子的,他還希望娟子早日像初一時候大膽地穿上漂亮的衣服!因此,娟子說有同學邀約了去逛街,娟子娘馬上就答應了,只是沒忘了吩咐:小姑娘家家的,記得自己的矜持,把握好自己的幸福,莫給家人為難。娟子聽了,臉上就飛滿了紅霞。
娟子這就是戀愛了。
建國一回縣城,娟子就必然出去約會,很晚了才回來。長滿鳳尾竹的龍川江邊、有著大榕樹的踏凹了青石板的小巷里、大攀枝花和老酸角樹下、暗夜里有泉水嘩嘩流淌的四方井邊,都留下他們靚麗的身影。那省城回來的人舉動似乎過于大膽猖狂,讓娟子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街坊鄰居就有話說了,害娟子被娘數(shù)落了好幾回。娟子也曾去過鄉(xiāng)鎮(zhèn)幾次,后來就被娘嚴厲禁止,再也沒去過。
大家都看好這個事情,郎才女貌嘛。在舊社會,小新街的女人是要被人看低的,現(xiàn)在不同了,咱小新街的女人也要嫁入衙門了!有人甚至問起了喝喜酒的事,有熱心的街坊甚至都自告奮勇可以幫著他們操辦婚禮事務。有需要的物什,都講好按進價提供,貨色不齊的都準備專門去走貨了!娟子娘有了壓力,讓娟子告訴那小子:不要小年輕的一直胡鬧下去,該商談正事了。這小年輕卻有點愛學習不愛考試的意思,說要先好好享受談戀愛的美好時光,不想早早地就進入婚姻、進入那個所謂的愛情的墳墓!娟子覺得有道理。娟子娘可不干了:享受什么時光,人家享受的就是你的身子,男人享受得起,女人可享受不起!要么登記結婚,要么就趁早掰扯清楚走路去!娟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捂起臉說不出話來。
結果,娟子和建國的關系就變得微妙起來,建國再也不好明目張膽地來鋪面前找娟子,娟子也不能名正言順出去和建國約會了,建國招架不住,就約好先結婚,慢慢再要孩子,眼看這事就要成了。
這時候卻插進來一個壞人—東門街的劉歪嘴。
四
其實那年頭壞人蠻多的。政府鎮(zhèn)壓了地主惡霸,清除了黑惡勢力,后來又開展了“嚴打”,社會環(huán)境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好了。娟子之類的姑娘之前還經(jīng)常會受到街痞流氓的騷擾,夜深了也不敢在外面瞎逛,尤其是連接幾條街區(qū)的那些青石小巷,晚上燈光不明,光滑的石板泛著青光,穿巷的小風也清涼光滑,可是出來幾件搶劫強奸之類的事后,夜來一個人踏進這樣的巷子心里就會起毛?,F(xiàn)在好了,那些個犯事的都被“嚴打”了,送“北大荒”去了,街坊居民皆大歡喜。卻不曾防備還有劉歪嘴這號人會從東門街溜到小新街來惹是生非。
劉歪嘴,大腦很二,好吃懶做,高大白胖,卻天生一副歪嘴。早年到學校食堂做飯,經(jīng)常飯做不熟,菜洗不凈。安排去打掃衛(wèi)生,侍弄花草也做得不成人樣,卻又喜歡惹是生非,和老師吵架,和男生打架,愛挑逗小女生。校長正拿他頭疼不已,他卻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把一個外地來讀書不能回家的女生給那個了。劉歪嘴進了牢房,公職也被開除了,但沒趕上“嚴打”時候,沒有被弄到“北大荒”去服刑。
劉歪嘴出得監(jiān)獄,又染上了愛喝酒的毛病,人更蒼老,大腦也似乎更壞。在東門街擺了地攤,據(jù)說難以糊口,以至于衣衫破舊,猥瑣不堪。
這日正是酷暑時節(jié),劉歪嘴喝得大醉,不知道怎么的就跑到四方井來了,躺在井旁清涼的大青石條上睡死過去,有人喊他回家去睡也喊不應,惱了就說這是他家的龍井,他想睡就睡,誰也管不著。大家也不想多事,隨了他去。不曾想這晚娟子因太熱,起來去提冰涼的井水準備回家沖涼,不知怎么的那死人劉歪嘴就活過來了,娟子眨眼就被他按在了石板上……后來在娟子娘倆的哭嚎中,劉歪嘴被街坊打個半死,被娟子娘抓破了臉。劉歪嘴再次被關進了監(jiān)獄,可是有些事情已經(jīng)沒法彌補了。
建國,那么陽光英俊的男孩,再也不見來四方井了,那么新潮前衛(wèi)的人,在這方面也表現(xiàn)得十分傳統(tǒng)了。娟子提出最后擁抱一下,建國都避瘟神一樣躲得遠遠的,這讓娟子徹底地絕望了。娟子娘親自找到鄉(xiāng)鎮(zhèn)去,和建國說明了情況:只是被按住了而已,街坊們就沖出來了的,法院告示上不是也說的那什么未遂……可是建國不怎么信,怎么說也嫌棄娟子被那么惡心的人親密接觸過,他更害怕聽那些被渲染夸張了的傳聞。娟子幾次想到四方井尋了短見,都被娘拉住了。后來娟子的大腦也有點二了,常常坐在鋪子里就失了神,呆坐一天,有人來買東西了也不會應答,惹得幾位好心的大嬸們忍不住搖搖頭,擦一把老淚,再去安慰娟子娘半天。娟子從醫(yī)院回來后似乎也正常了,只是成天不說一句話,再也不會笑了。3468319E-B228-414A-9F6F-FDFB0D1C8ABF
娟子的名聲壞掉了。無奈,娟子被嫁到了很遠的外地。眼不見,心不煩,這事也就在小新街、在四方井邊慢慢地淡過去了。
再后來隨著工貿(mào)街的開發(fā)、新大街的開發(fā)、新的商業(yè)街一、二、三、四號街的開發(fā);以至于后來鳳凰山的開發(fā)、鳳凰新城的開發(fā)……小新街沒了交通便利的優(yōu)勢,反而因為是閉塞、巷子深,成了著名的紅燈區(qū),也算是又一次聞名。娟子娘卻沒有把門面租給那些不順眼的人,還是自顧自地做生意,還刺繡,還賣民族服飾,生意比以前要好一些,但因為不在好地段,也沒能發(fā)什么大財。
隨著礦泉水的開發(fā)推廣,四方井也開始走出了人們的視線,很少有人到井里取水了。井外的水溝被預制塊覆蓋,抹上了水泥,成了新的小商業(yè)街;井沿被加高封成了真正的四方形,也抹上了水泥,嘩嘩外流的水也慢慢堵塞了,變得小里小氣了。井旁的一棵老柳樹、一棵萬年青樹也在歲月的磨煉中消失了。只有那自來水斷開的日子,大家才會蜂擁到井邊取水,排長長的隊伍,嘩嘩打水提回家去做飯,再來洗衣洗菜洗碗筷,好一派短暫的熱鬧!最擁擠的時候,曾經(jīng)有人嫌打水慢,搬來了抽水機嘩啦啦開抽,那井水水位不見下降,又有好事者再搬一臺抽水機來加入,也沒把井水抽干,一時間眾人大為感嘆,自有那經(jīng)世的老者就很激動的講開了四方井光輝的歷史。
五
時光也就這樣子打發(fā)過去了,小新街只有變得更老,四方井也只有變得更老,實在老得不成樣子的房屋,只有很費勁的用三輪車拉了材料來翻蓋一下,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來改變什么。
但是,忽然的一天,傳來消息,小新街就要消失了。政府啟動了老舊街區(qū)改造工作,東門街已經(jīng)開始動工。美麗新元謀的藍圖深深地打動了市民們的心,漂亮的效果圖宣傳畫到處都能看見:電視上、網(wǎng)絡上、街邊的墻面上,大家的心里都充滿了美好的期待。不久小新街道的墻壁,各個巷子口,四方井的周圍都貼上了宣傳標語。街頭大喇叭里的廣播、縣臺的電視里都在說老舊街區(qū)改造的事情。很快,政府的工作隊員就上門來了,他們不怕辛苦,能說會道,處理問題迅速,工作效率很高,補償標準也湊氣。大家都知道,如不是政府主持改造,那些老舊閉塞的房屋價值已經(jīng)很低了,大多數(shù)都賣不到現(xiàn)在補償來的數(shù)額,老街坊們雖身在市井,但都不是那種唯利是圖的市井小人。于是,眨眼的時間,就有好幾家街坊在相關手續(xù)上簽字確認,接受了政府的補償條件,所有人家都開始奔忙起來,找齊證件、通知家人、辦理手續(xù)……很快剩下來的就沒有幾家人,娟子娘著急了,自己可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人。
娟子娘已經(jīng)是一頭白發(fā),找了一個侄女來幫著打理生意,她已經(jīng)好多次通知女兒回來接管生意,但是都沒有成功,娟子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呢!可是這一次,娟子不回來已經(jīng)不成了,原來之前的土地使用證、房產(chǎn)證什么的娟子娘都辦成了娟子的名字,娟子必須回來簽字確認才能辦理好補償手續(xù)。娟子娘認為自己老了,這個辦好了給女兒一個保障,這是她的根,她遲早得回來。
娟子回來的時候,沒有帶著孩子,她不想讓孩子知道自己曾經(jīng)在這里發(fā)生的故事。娟子隨娘走到街上,眼光怯怯地向街邊鋪子瞟一眼,再瞟一眼。發(fā)現(xiàn)鋪子里賣的東西已經(jīng)不是從前賣的那些東西了,鋪里的人也換成了轉租的陌生人,一條街下來也看不到一張曾經(jīng)熟悉的臉,接不到一個老街坊鄰居特有的溫暖目光,心里就放下來了,也冷下來了。經(jīng)過四方井的時候,娟子遲疑著打量了一下,都不敢確認了,那消失了的溝渠,消失了的老柳樹,消失了的青石板,消失了的泉流,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四方形的井口,都似乎縮得很小很小就要消失的樣子。娟子遲疑了一下,就走到井沿邊看,娟子娘伸出手想阻攔,又遲疑著放下來。娟子伸頭向井里看看,覺得是個陌生的井了,幸虧水還是清澈透亮的,還是以前的樣子,能清晰地看到井底靜靜躺著的紅色塑料桶,心里終于動了一下,閉眼做了一個深呼吸,娟子娘緊張了,忍不住拉了女兒就走人。但是冤家路窄,一轉彎正碰上了嗚嗚呀呀唱著歌迎面走來的劉歪嘴,娟子娘頭都大了。這個瘟收的很久沒有看到他出來晃蕩了,咋偏偏今天又跑出來!如今的劉歪嘴已經(jīng)近于乞丐的樣子。頭發(fā)也全白了,而且凌亂不堪,喜歡自顧自唱誰也聽不懂的歌曲,喜歡穿骯臟的白衣服還敞開懷,露出衰老蠢笨的肚皮,顯得破爛猥瑣,還散發(fā)著特殊的味道。娟子娘忙拉了娟子看向街邊攤子擺的商品,無奈這里賣的都是香燭草紙算命書之類的東西,實在沒什么好看,娟子也早就被這個白衣白發(fā)的乞丐吸引,錯不開眼了。那劉歪嘴被一個美麗婦人看住,也轉眼看了過來,一時間兩人都定住了。娟子娘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急忙想拉了娟子就要走開,卻怎么都拉不動。娟子低了一下眼睛,再抬起來就平靜了,只聽得她清晰地說出話來:劉叔你好!娟子娘的嘴巴都張大了。劉歪嘴那永遠不管不顧的歌聲戛然而止,驚奇地看著娟子,再看看娟子娘,抖動著的嘴就更歪了,他抖抖著喊一聲:娟子,你是……娟子?人就慢慢地向地上跪下去。娟子急忙上前拉住:劉叔,都過去了,不要這樣!娟子看到好多的人向這邊看過來,臉上有點難堪了。娟子娘發(fā)了狠,靠近了劉歪嘴的耳朵警告地說:劉歪嘴,還不趕緊走,娟子才回來,你又要讓她出名了嗎?快走!求你了,快走,走!劉歪嘴已經(jīng)是滿臉淚水,渾身抖了一下,站起來用臟污的大手抹一把臉,一個車轉身就走開了!
六
娟子和娘回到鋪子前,早有幾位工作人員迎了上來,娟子娘知道他們是政府的干部,早說好在這里等娟子回來簽字呢,正要向娟子解釋,背后忽然又轉出一個人來,看到這個人,娟子和娘都傻眼了,他竟然是—建國。娟子娘猛然想起自己和他們提過的一個要求,那是娟子當時在電話里一激動說的話:既然是政府辦事,那就找建國來說事!沒想到人家真的找來了,也難為他們,聽說建國現(xiàn)在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領導呢。
建國已經(jīng)發(fā)福,皺紋開始爬上了額頭,頭發(fā)也夾雜著幾絲白發(fā)。沒想到當年那么帥氣的男孩,老得比娟子還快,歲月真是不饒人啊。眾人早已聽說了他們的故事,眼光都怯怯的在兩人臉上梭來梭去。建國和娟子都上年紀的人了,早已沒有不經(jīng)世事的毛躁樣子。建國先鎮(zhèn)靜地向娟子伸出手:你好,很久不見,歡迎回來。娟子則完全變成了當年的娘,不憂不喜的樣子,她也向建國伸出手來:好久不見,我們都老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忙亂的就找凳子來請娟子和建國坐下說話,仿佛他們才是主人,要好好接待娟子和建國這兩個來訪的客人。娟子卻不坐,眼睛還是不憂不喜的看住建國,建國稍一猶豫,大方地說:要不,我們單獨談一下?看看娟子不答話,又說:那我今晚請你吃飯,還是老地方,三代店,你看可以不?看到娟子的眼睛倏然閃過一道亮光,建國急忙說,那就這樣吧,還是以前你愛吃的菜:烤乳豬、元謀涼雞,還有你愛喝的手工甜糯米酒,6點整我去等你,不見不散!見娟子還是不說話,建國終于有點著急了:我知道,當年我就是不懂事,心高氣傲,太重面子,我沒法請求你原諒我,但請你給我一個表示歉意的機會,有些事情,當年我沒說出來,現(xiàn)在我還可以跟你解釋一下了……
娟子終于說話了:事情都過去了,你想想,我連劉歪嘴都原諒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你也不用和我解釋了,都知道你們這些公門中的人講究多,凡事不能影響了前途。當年那樣的環(huán)境,換了是我,也只能那么做。娟子又轉過身來對大家說:好了,我回來了,你們都回去吧,這個改造的情況,我聽建國慢慢給我說清楚就可以,放心,字我會簽的,建國都來了,相信也沒有什么說不通的道理了。
大家看向建國,都不知道怎么說話,建國就沉著地向大家一揮手:都回去吧,剩下的工作我來做好了。
娟子引著建國上到了二樓自己以前住的房間。這是建國也不陌生的地方,因為房間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娟子娘新打掃過,衛(wèi)生做得很好,老式沙發(fā)干干凈凈、老式的電風扇上沒有一星灰塵,床上鋪了新的被蓋。建國一進房間就看向那一床的簇新,娟子徑直走到窗前,還好,還是以前的角度,還是以前的位置,四方井就在不遠的前方。
建國熟練地走到沙發(fā)前落座,正在想怎么開口跟娟子講老舊街區(qū)改造的事。娟子卻先開了口:你不用跟我講了,我娘跟我講得很清楚了。今天我要求你來,只是想向你討回你欠我的一樣東西。見建國愣愣地看自己,娟子就明說了:我最后向你要的是什么,你沒有給我,為這事,我差點選擇了跳井!建國一下子漲紅了臉,卻還是慢慢地站了起來:好,我還給你,那個事情你完全沒有錯,你也是個可憐的受害者,可我在當時連最起碼的安慰都沒能給你,我……建國說著就張開雙臂迎著娟子擁抱過去,娟子也緊緊地抱住了建國,她的心瞬間就回到了少女時代,可是她的聲音溢滿了平靜的滄桑:好了,這樣的話,我再也沒有遺憾了,謝謝你建國,還能認這個債,你一個擁抱欠了我30年,今天終于還清了,好,太好了……娟子說著話,一雙淚眼就模糊了樓下不遠處的四方井。
責任編輯:李軍學3468319E-B228-414A-9F6F-FDFB0D1C8AB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