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執(zhí)行/ 汪小年
男主角沈秉成,字仲復,號聽蕉,浙江湖州人,早慧而好讀書,道光二十九年(1849 年)考中舉人,歷任蘇淞太道道臺、安徽巡撫、各地按察使等職。女主角嚴永華,出身于書香門第。如果說舊日的女子,最多不過有個姓氏,或是在婚后冠個夫姓,那么,嚴永華絕對是個異類。她不僅有名,還有字號。嚴永華,字少藍,號不櫛書生,浙江桐鄉(xiāng)人。
據說,嚴永華的母親王瑤芬也是才華橫溢,擅長“閨中三絕”,從小受母親的耳濡目染,嚴永華早慧,工丹青,嫻詩賦,通音律,這可是大家閨秀的“標準裝備”,是當地頗有名氣的“當世謝道韞”。不過,說起嚴永華和沈秉成的愛情,卻有一種宿命的感覺。
沈秉成和嚴永華的哥哥曾經一同在京城共事。嚴永華的哥哥嚴緇生曾經向沈秉成展示他妹妹手繪的花鳥丹青和題句。沈秉成看后大為嘆服,傾慕不已。妻子姚氏看到夫君如此迷戀,不禁笑曰:“君若慕此才女,不如將來求來為繼室?!闭l能料想,過了數年,竟然一語成讖。
同治四年(1865 年),沈秉成因父死奔喪,返京時姚氏因喉疾而終,二子俱卒,而他本人又患肝脾之疾。真的是家破人亡,萬念俱灰。沈秉成想起了當年那個才女嚴永華,試著向嚴家求婚。其實,嚴永華也早已從其兄口中得知了沈秉成,向來欽仰其才華。兩人這時雖尚未見面,但早已相互了解,相互傾慕,因此當沈秉成前來求婚時,嚴永華便欣然應允。
定親之日,沈秉成以絕句六首向嚴永華索和,嚴永華欣然酬答,沈秉成大喜過望,瀕臨枯涸的心田頓逢甘雨滋潤,枯木再春,同治六年(1867 年),嚴永華入為繼室,這個時候,沈秉成46 歲,比嚴永華整整大了15 歲。自此夫婦琴瑟相和,沈秉成病體得以康復。
第一組詩中,沈以東晉才女謝道韞和有八斗才之稱的曹植喻嚴氏,稱其“詠絮才華八斗多”;嚴氏和韻說“于歸記受慈闈訓”,表達了愿與夫君“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的愿景。
第二組詩沈夸嚴氏是“名姝也合住蓬萊”,嚴氏則說“為他鴛錦翻新樣,靜好緣從翰墨來”,表示對這良緣的期許。
第三組詩沈自謙與“天壤王郎”不能比,意為自己遠不如嚴氏才華;嚴氏則夸說丈夫“八法還能奪右軍”,“八法”,是指“永”字八法?!坝馈弊值墓P畫有側(點)、勒(橫)、努(直)、趯(鉤)、策(斜畫向上)、掠(撇)、啄(右邊短撇)、磔(捺),正好代表了中國書法基本的筆畫,多以之代指書法。沈秉成的書法造詣顯然沒有王羲之高超,而在嚴永華眼里丈夫就是最好的。
第四組詩沈自陳“報國慚無一事成”,而嚴氏則夸丈夫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安慰道“南州共識仲淹名”,將丈夫修水利、興農桑的政德比為范仲淹。
第五組詩沈又自謙是“冬烘”而壯志難酬,夸嚴氏是品評文章的好手,是能給自己精神慰藉的賢內助;嚴氏則稱自己能嫁沈為妻,從之學詩法是“附庸風雅真堪幸”,并表示“肯讓鷗波出一頭”,希望與丈夫過偕隱林泉的生活。
第六組詩沈說“新特乍聯(lián)思舊雨”,強調不忘促成美滿婚姻的嚴氏兄長嚴緇生,嚴氏則表態(tài)“為報和羹他日事”,以烹飪作比,表達了對兄長的感激之情?!昂透?,指配以不同調料制成羹湯,“和羹之美,在于合異”,羹湯之所以美味,在于烹調者將不同的調料完美地組合到了一起。嚴永華與沈秉成就好似兩種調料,正是由“和羹者”嚴緇生才能夠走到一起,成為一道美味的佳肴,所以這和羹之恩將銘刻在心。
這六組定情詩處處洋溢著新婚之際濃烈的愛意和相敬相愛的感情,這既是沈、嚴甜蜜愛情生活的縮影,也是幸福婚姻的開始。
自六組定情詩后,兩人琴瑟和諧,唱酬不斷。
1876 年,光緒二年,嚴永華和沈秉成悄悄住進了姑蘇城里一座三面環(huán)水,隱在小巷深處的園林里。躲進小園成一統(tǒng),從此歲月靜好。在這里,嚴永華親自寫下了“耦園住佳偶,城曲筑詩城”的告白。耦園之名,暗合詩意。
耦園的歷史算來其實已經不短,這里本是雍正年間保寧知府陸錦致仕歸里后始建的“涉園”,又名“小郁林”,取自陶淵明《歸辭》中的“園日涉以成趣”,繼為崇明祝氏別墅。經歷過幾次損毀,又幾次重建。當時光之軸轉動到了1876 年,終迎來了嚴永華和沈秉成這一對佳偶。
“耦”通“偶”,比喻夫妻雙雙并肩耕作、歸田隱居之意。事實上,耦園無論是園名還是園林布局和構筑,都表達了園主夫妻對真摯愛情的追求。
耦園的格局為住宅部分居中、東西花園對稱,處處體現“耦”的意境。東園為主,西園為輔;東園寄情,西園藏書,東園有一水池,名為受月池,西園有一口水井與之相對,構成“東池西井”的對景;山水成耦,東園以黃石堆疊,雄渾壯麗,西園以太湖石堆疊,陰柔淳樸;黃石假山兩側有東、西相對的沿墻半廊,東邊一條為筠廊,意為春天的新竹,西邊一條為樨廊,意為秋天的桂花,喻義“君廊”與“妻廊”;聯(lián)對成耦,沈秉成在園內曾題對聯(lián)“萬卷圖書傳世富,雙雛嬉戲志懷寬”。夫婦二人在園子里一共住了八年,夫唱婦隨,情深意長。
耦園即“偶緣”,夫妻二人借園林之水“枕波雙隱”,詩酒唱和,是逍遙世外的神仙眷侶。園內一花一木、一石一山、一樓一閣、一聯(lián)一對,都留下這對愛侶暫寄浮生、繾綣歲月的痕跡。
雙照樓喝茶,兩個人慢慢地品,院子里有一棵濃翠的桂樹,枝葉繁茂,在風中婆娑起舞,茶香花香更使兩情相悅;隔著“山水間”水榭朝北看,不是看畫,而是身在畫中,嚴永華的琴臺置放在山水間,柔指調弄著古琴,而沈秉成就會坐在水榭東北面假山上的“吾愛亭”里聽曲,有妻若此,夫復何求?
黃昏時分,織簾老屋內,夫妻二人對坐桌邊,對著窗邊飄落的花瓣,傷春感懷;載酒堂中詩酒茶,微醺更使才思敏捷,錦繡成篇,夫妻二人你聯(lián)我和,可謂“擘箋來勁敵,角勝到詞場”;城曲草堂,雖是舊墨、舊硯、舊筆,卻有愛妻新添的暖炭,沈秉成說自古以來女子嫻靜美貌易得,但淹通詩畫難得,嚴氏的美不在“櫛”,而在“毫端”,能與善詩畫的嚴氏相伴,真是羨煞旁人;受月池、聽櫓樓,月移影動,槳聲燈影芰荷風,墻外潺潺流水與櫓聲更使良宵靜謐,夫妻二人唯愿此生年年夜夜,夜夜年年,“蓬壺日月長”;藏書樓,眉案繞清氣、書籍列古香,兩人取出多年的愛藏,一起摩挲品評,愛不釋手……
嚴永華的長情陪伴給了蹉跎半生的沈秉成無盡的喜悅,嚴永華也陶醉忘情于與夫君相攜相伴的耦園生活中,“春事今朝花影里,詩魂昨夜雨聲中。尋芳雙蝶過墻去,繡陌新添綠幾叢?!彼麄兙拖翊禾斓囊粚?,忘情地穿梭在耦園的春朝花事、四季芳菲中。
只可惜,人生的美好時光總是很短。八年后,耦園的好日子被皇帝的一紙詔書打碎了平靜。
光緒十年(1884 年),這對夫妻在耦園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終于走到了盡頭,風雨飄搖的大清帝國危機四伏,又逢京畿地區(qū)發(fā)生了災荒,光緒任命賦閑多年的沈秉成在危難之際為京兆尹。許是因為此行責任重大,沈秉成并未攜眷上任。初冬的一個清晨,耦園后門的碼頭上,嚴永華送丈夫登上了北上的客船。此時江南寒風乍起,對岸小柳枝巷的垂柳落葉紛紛,那片片黃葉似乎都是兩人的離愁,那河上的冷風吹的都是夫妻的別恨。
依依不舍的嚴永華把一首《外子僑吳十年矣甲申冬以京兆詔起感述》贈給丈夫,詩中并沒有多少兒女情長,“要令襦袴遍拊循,庶幾桴鼓少衰息”,更多的倒是叮嚀囑托丈夫上任初始就要救災濟民,女詩人家國天下的胸襟躍然紙上。
但才女自古用情深,嚴永華也不例外。雖然口上不說,心里卻惦記得緊?!叭碎g最苦是別離,一別如何遂二期。天邊鴻雁忽飛至,新詩慰我長相思?!?/p>
沒想到,這樣的別離,一晃就是七年,聚少離多,更多的時候,是嚴永華獨自在耦園中寫詩、畫畫聊慰相思。
轉眼到了光緒十七年(1891 年),朝廷因沈秉成在安徽巡撫任上勤政官聲甚好,特升任為兩江總督,圣旨到時,本應歡慶,可命運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就在當天,晚清杰出的女詩人、畫家嚴永華撒手人寰,離開了她的愛侶沈秉成,也永遠離開了他們的愛巢耦園。
妻子去世后,沈秉成悲痛之余,將妻子的詩作結集為《紉蘭室詩鈔》《鰈硯廬聯(lián)吟集》,并請江蘇巡撫張之萬作序。張之萬回憶當年與沈秉成夫婦在蘇州共度的美好時光,對少藍夫人的詩給予高度評價,認為嚴氏“造端微言感興,嘉詠蔚成詩史,無愧大家方之,國朝閨彥……”
沈秉成把妻子早逝這個責任算在了自己身上。光緒二十一年(1895 年),消沉的沈秉成來蘇就醫(yī)。終于,他再一次回到了闊別多年的耦園。他睹物思人,可早已物是人非。沒了嚴永華的耦園畫閣魂消、紫薇花殘,沈秉成空留傷悲,心中無限寂寥。在一個日落熔金的黃昏,他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在耦園內停停走走,回想起與嚴永華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老淚縱橫,聲若游絲地喃喃念叨:“齊眉一室結吟情……”那年七月,他帶著對這里的無限眷戀和懷念,慢慢閉上雙眼,去和夫人團聚了。夫婦合葬于杭州南山。
斯人已逝,故園尚在,他們的愛情故事依然回蕩在整個耦園中,每次這里來一批新的游客,導游小姐總會津津樂道著當年園主人“齊眉一室結吟情”的浪漫故事。有時候,風景在聆聽一些故事之后,會變得更美……天長地久應有時,此情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