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喝酒喝醉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這是堂哥微信個性簽名的一句話。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了,只要簽名更換成這句話,他必會大醉一場。如果有幸我空閑,必會成為他醉酒的見證者。
誰叫我們是親戚呢?
長期以來,一直被父母拿來當我們幾兄妹學習榜樣的堂哥,像天空潔白的云朵一樣,得了道了,端坐我們吳家寨頭頂,一動不動,美得持久而有耐性。
僅僅是親戚,并不能表達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我們走出山寨,深扎在同一座城市。這城市像堡壘一樣需要我們共同去守護,這城市也像星空一樣需要我們共同去探索和占領(lǐng)。
雖然他是我堂哥,但我當他面卻很少叫他哥,更愛叫他花貓。就像他酒量不大,甚至不及我的三分之一,卻偏喜歡扭我喝酒。而且每喝必醉,醉后必哭,哭后必發(fā)誓,發(fā)誓后又喝,喝了又醉,醉了又哭,反反復復,不斷循環(huán),未見盡頭,難見末路。時間長了,次數(shù)多了,我算是明白了。堂哥是一個有故事的人,還是一個把故事藏得很深的人。
堂哥雖然被人叫花貓,但內(nèi)心卻非常澄明。就像雞蛋一樣,打開后清是清、黃是黃。這是我對他的看法,也是他自我的堅持和認識。
自從有次陪他喝酒,說出了我對他的評價后,就像登了珠峰下不了臺,入了長江回不了頭,我成了他在這座城市的唯一傾訴者,說不好也是這個世界的唯一。
我們可以不是親戚,但我們必須得是朋友。這是我對于我們關(guān)系的最后定位。為何這樣說?且先聽我講講他的故事。
我們都出生于距離這座城市七十多公里的一座大山下的一個山寨。山叫大青山,很高很大也很筆直,就像誰豎起的大拇指。大青山下不止我們吳家一個寨子,還有楊家,田家?guī)讉€山寨。這里要說的事與田家有關(guān)。田家有個叫青青的女人,她是堂哥的同學。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都同班級那種要命的同學。她在初中的時候養(yǎng)了一只貓,很肥很肥的樣子,身上毛發(fā)黑白相間,被她取名花花。堂哥非要叫它花貓,青青罵了他幾次,甚至打了他幾次,堂哥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青青沒轍了,只得默許,但不認命。
認命是從青青被迫把貓交給堂哥喂養(yǎng)才開始出現(xiàn)的。堂哥說,要他幫忙喂養(yǎng)也可以,但他叫它花貓對方不能再說他,青青迫于現(xiàn)實,不得不答應(yīng)。后來她把花花接回去的時候,就把花貓二字安在了我堂哥頭上。堂哥竟然一點不在意,還傻乎乎笑,像是撿到了啥寶貝。那笑真的很丑,簡直無法描述,有點像青青生氣時捏得皺巴巴的向日葵。
為何說堂哥像撿到了寶貝?他把花花帶回家后,就像祖宗一樣供著。家里最好吃的,大部分必給花花分享。有時候沒有肉,堂哥還會想辦法去抓老鼠?;蛘吲軒桌锏?,去集市肉攤厚著臉皮討要碎末。又或者知道哪家買了肉,他也觍著臉上門去要食。每到晚上,花花該睡覺時,不是住在籠子里,或者地上搭建的草窩,而是跟堂哥睡在同一張床上。
直到青青把花花接走時,青青忍不住驚訝,花花咋重了一些。堂哥傻呵呵笑著的表情,至今讓我難忘。是高興?是害羞?是自豪?反正很復雜,難以描述。只是在青青走后,在我耳邊說了半天。說花花太乖了,太可愛了,要是一直在一起就好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說青青,還是在說那只貓。
如果是青青,我倒是很歡迎。但那只貓,我卻有些討厭。它會半夜嗚嗚地叫,像小孩一樣哭泣,吵得人睡不了覺。不僅如此,它還很淘氣,上躥下跳的,搞得大伯家和我家烏煙瘴氣。不是碰掉了曬于屋頂?shù)亩棺?,就是翻掉了曬在院墻上的辣椒。最可惡的是,它會很不客氣地用它的利爪,把人抓傷。一旦抓傷,就得去衛(wèi)生院打防疫針,不然就容易得病。
母親曾經(jīng)多次勸告伯媽叫堂哥把花花送回去,但大伯伯媽并未聽進去。還說,這是青青寄養(yǎng)在這里的,不便送回去,還囑咐堂哥要盡心喂養(yǎng)。就算我們?nèi)ド蠈W了,大伯他們還會細心幫忙照顧。一旦二老下地回來,看不到花花,一定會像丟失了貴重物品一樣,漫山遍野、挨家挨戶尋找。見人就問,有沒有看見花花。若被問的人搖頭,便愛理不理地沿路叫著,花花,花花走開了。
花花能聽懂嗎?肯定聽不懂。
但花花的一舉一動,人卻看得懂。這人就是我的堂哥。他把花花當成青青,整夜整夜地說著話,也不知道哪里來那么多廢話。有次我去找他請教數(shù)學題,他早早上了床。隔著窗戶,我聽見他說,花花,青青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在做作業(yè)?在吃飯?在想你?順便也想我?自言自語的,一副走火入魔的狀態(tài)。
青青接走花花,我是真的寬心不少。
趁堂哥還沒有喝到想大講特講的時候,我先介紹介紹堂哥、青青我們?nèi)说那闆r。
堂哥是我大伯家的第二個孩子,老大是女孩,比堂哥大四歲,在他讀初中的時候,堂姐就已經(jīng)成家了。我們兩家共用一個院子,房子是大伯分家后,挨著老屋新修的木屋。青青經(jīng)常在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來堂哥家玩,我們也很熟悉。她給我的印象有三個。第一是漂亮。用出水芙蓉、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來比喻有些過,但像青蔥一樣好看絕對沒有絲毫假話。她無論是站著,或是坐著,都像好看的“一”字隸書,端莊優(yōu)雅中散發(fā)著前凸后翹的妖嬈。第二是勤勞。她每次來都不僅是來玩的,還會忙前忙后,把堂哥家當成自己家一樣,掃地、幫廚,甚至是洗衣服,里里外外,做得井井有條。連從不夸人的母親都忍不住說,這孩子太勤快了,嫁給誰,誰一定享福。第三是禮貌。她進門就喊伯伯嬸嬸,嘴巴像抹了蜂蜜似的,甜得要死。喊得我母親每次只要她來了都會主動邀請她來家里吃飯。
她和堂哥同年,比我大兩歲。雖然她對我也很好,但我并不怎么喜歡她。她就像花一樣,在哪里都可以開。讀初三那會兒,和初二的一些男生打成一片,也和初一的打成一片?;ɑň褪且粋€家在場鎮(zhèn)上的初二年級的男生送給她的。最重要的是,她愛玩,不愛學習,成績中等,不能和堂哥這種尖子生比。但堂哥為了陪她玩,耽誤不少學習時間,甚至學習成績曾跌落過一段。好在老師及時發(fā)現(xiàn),給堂哥上幾次思想教育課,堂哥才刻苦追趕,回到了最初。
再后來,眼看高考臨近。青青突然轉(zhuǎn)性了,一改往日作風,認認真真復習起來。在堂哥的監(jiān)督和輔導下,青青考了一個大專,填報了財貿(mào)專業(yè),畢業(yè)后幸運地去了鄉(xiāng)鎮(zhèn)財政所。堂哥考了重點本科,又讀了研究生,畢業(yè)后進了市農(nóng)科所。堂哥入職農(nóng)科所的時候,我已在市經(jīng)信委工作一段時間了。為他接風洗塵的宴會上,第一次看見他醉,聽他說了酒話。他說好久沒有看見青青了,想見她。我給青青打過電話,不過她以工作忙拒絕了,還說空了請我們哥倆吃飯。至于當時她是否發(fā)自真心,無從考證,但她后來確實請吃了飯,不過沒有我。EA46B634-0AF5-4DF6-A7B4-3F876C0CC4E3
那次吃飯是堂哥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次吃飯,他從一個單身男人直接吃成了一個婚姻中人。每次說到這事,堂哥就喜上眉梢,因為他終于打動了青青的心,娶她做了婆娘。
堂哥的話讓我嚇一跳,結(jié)婚那么大的事兒,他竟然毫無跡象就偷偷摸摸地辦了,這不像他的做法。堂哥不止一次提過自己對婚姻的想法,他說人這輩子太短暫,愿意嫁給他的女人,必然是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人,他一定會舉行一次隆重的婚禮來宣告他的愛情。但為了青青,他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想法,改變了自己的初衷。不僅隱瞞我,連他父母都沒有告訴,我隱約覺得這事情有問題。
誰也不告訴,偷偷摸摸辦證,也不舉行婚禮,一切的一切都是青青的意思。按堂哥的回憶,當時青青約他共進晚餐,他很開心。堂哥和青青兩人在一個四人座的卡座里,安靜地待了一下午。他喝著茶,她喝著咖啡,兩人天南地北地聊。聊過去,聊未來,聊工作,聊生活,聊感情,聊婚姻。后來在酒精的刺激下,聊著聊著就上了床,滾了床單。
堂哥說,那天的夜晚真美,一點都不暗。電燈像太陽一樣,近距離地照耀著他們。而他和她則像勤勞的小蜜蜂,在大地的起伏中,在大海的浪潮里,來來去去,反反復復。他笑了,她哭了。他笑是夢境終于實現(xiàn)了,她哭是有些路走了就回不了頭。他們緊緊擁抱,似乎懂得彼此,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堂哥覺得,自己已經(jīng)滿足了,就算有什么罪過他也愿意接受。他每次都那樣,把幸運降臨自己頭上的事兒當成是上輩子的福澤反饋。一旦出現(xiàn)問題,他又會寬心地說成是此生做得不夠好,有些罪責得繼續(xù)承擔。
他自認為自己是大地上赤足行走的苦行僧。苦也苦得,樂也樂得。其實他是雞蛋,外表看起來堅硬,實則內(nèi)心非常脆弱。一有風吹草動,神經(jīng)就敏感,承受能力像一個幾歲的孩子。
青青有了身孕,堂哥歡喜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家人。大伯伯媽早就盼望著堂哥給他們生孫子了,如果不是因為讀書,估計早就催上門了。現(xiàn)在青青有了,堂哥覺得是時候了,他得把青青帶回去,讓父母也高興高興。青青有些遲疑,一拖再拖。但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孩子六七個月大了,拖得實在無法拖了,她才和堂哥家里人見了面。
這一見,喜事卻變成了悲傷事。
大伯他們?nèi)胰朔磳μ酶绾颓嗲嘣谝黄?,強烈要求他們離婚。
堂哥不干,還差點和家里鬧決裂。本來堂哥追問家里,為何要干涉他和青青的婚事。還質(zhì)問他們,難道不喜歡青青嗎?他讀高中那會兒就曾私底下問過父母,說將來要娶青青為老婆的事兒,他們都表示萬分同意。然而現(xiàn)在真娶了,二老卻反悔了。堂哥不理解,更不能接受。
大伯他們本來不想說出拒絕的原因,但為了兒子,最終不得不坦誠相告。
有些美確實很好看,很迷人,但只是用來遠觀的,而不能近寵。就像花瓶里的花一樣,好看,終究是裝扮物。青青就是這樣的花。她到鄉(xiāng)鎮(zhèn)財政所工作后,漸漸地迷失在紙醉金迷的紅塵當中。她和某個單位的領(lǐng)導暗度陳倉,有了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為了牽住對方,她甚至不惜未婚為已婚夫婦懷孕。因為那人的愛人不能生育,青青想給對方生一個孩子。
堂哥崩潰了,青青憤怒了。崩潰的人是心理承受不了打擊而徹底崩潰,憤怒的人是見時機已經(jīng)成熟假裝憤怒。兩人回到城里就辦理了離婚手續(xù),隨即各奔東西。青青的目的是為了給某個人生孩子,她才不在乎其他的。結(jié)過婚就夠了,孩子算在我堂哥的頭上,沒有人會來找麻煩。她是如愿以償了,我的堂哥可就苦了。一連幾天都糾纏著我不放。吃在我家里,睡在我家里,哭也在我家里。還好,他最終振作了起來。
想起他振作的樣子,我就更害怕、更擔心。
他對著浴室里的鏡子說,肯定是他做得不夠好,以致于成了又敗了。他又說,玉不琢不成器,這事沒有修成正果,說明還有歧路要走,有磨難得經(jīng)歷。他還年輕,他還有資本,這點挫折算什么?
不僅僅是堂哥,換作是我也抵擋不住??粗茈y過,我也只能低頭嘆息,不知道從何安慰起。時間一晃而過,轉(zhuǎn)眼過去了十年。青青辭職做生意也過去了五年,堂哥也再次步入了婚姻殿堂兩年,還有了自己的孩子。
十年磨一劍,人生也沒有多少個十年。這下堂哥應(yīng)該是真的活出來了。但誰知道,他淪陷得更深了。
看見他把微信個性簽名更換后,我馬上主動給他打了電話。
以前一般都是來我這里,或者我去他那兒。這次不同,他接到我電話直接叫我去了一個叫緣來緣去的燒烤攤。這燒烤攤不大,就在堂哥小區(qū)后門的一個小廣場附近。我去的時候,飯桌上已經(jīng)擺放了幾樣萬年不變的標配?;ㄉ?、醋豆干、酒杯、小歪嘴、打火機、香煙、碗筷。堂哥坐著抽煙,一根接一根,騰云駕霧般等著我。見我來了,也只是招招手說來了,便叫我自己去弄吃的。他沒有更多搭理我的心思,魂兒仿佛不在身上。
因為剛吃過飯,我隨意拿了一些雞翅和魷魚、泥鰍、韭菜、藕片交給攤主燒烤,再要了一小打啤酒。他搖晃著支起身子,和我碰了一下,一口下去了三分之一。抿嘴、閉眼、皺眉,三套功夫做足后,說道,我今天遇見了兩個人。
這時候我一般不打斷他說話,他有一個自言自語的習慣。我只要做好陪伴者、傾聽者就行。當然,還隨時得做好和他碰杯的準備。
堂哥遇到了兩個和他有關(guān)系,卻又沒有關(guān)系的人。
我們先來看他第一個遇到的人是誰。這人不是別人,是青青的父親。
這事兒還是得從堂哥他們讀初中那會兒說起。那是一個秋天的星期五,青青家里放魚塘,要抓魚。這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兒。青青鼓動堂哥,堂哥鼓動我,我們?nèi)吮闾诱n去了青青家。田家寨是大青山下地理條件最好的山寨。因為有一條小河蜿蜒而過,保證了田地的水分。不像我們吳家和楊家,每到需水季,都得忙前忙后蓄水,甚至有時候兩個寨子還會出現(xiàn)武斗的情況。
青青家位于田家寨最低處,就在距小河一百多米的位置。她家門口有一塊好田,被她父親用來種藕和養(yǎng)魚了。水田一般一年一放水,既為挖藕,也為抓魚。她父母正忙得不亦樂乎,也沒有追問我們怎么在這時候回來了。見我們?nèi)兔?,反而很高興。晚上,青青父母留我們吃飯。我長那么大,第一次品嘗了魚的味道。很香、細嫩、柔軟,特別迷人。也在那晚上,第一次喝了酒。勸酒人是青青的父親,一個叫大榜的高大威武的漢子。EA46B634-0AF5-4DF6-A7B4-3F876C0CC4E3
大榜嗓門很大,直爽,有點梁山好漢里魯智深的味兒。他喜歡直來直去,不喜歡拐彎抹角。他見我和堂哥不喝酒,便說,作為山里人家,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呢?像個裹腳小媳婦一樣,扭扭捏捏,以后怎么討婆娘?
也許是最后三個字刺激了堂哥,他馬上就把眼前倒好的小半碗白酒給干了。干了就干了,竟然看著我,示意我也干。在眾人的目光下,我只得喝了。一股大火直接燒到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差點涌吐出來,好在被我控制住了。
見我們都是一口而干,大榜很高興,稱贊我們是個男人。他笑起來的聲音,有點山雨下到眼前的味道。
大榜的形象一直深深印在我腦海里,彪悍、豪爽、耿直,宛如一位歸隱山林的綠林好漢。
你難道回大青山了?堂哥既然提到大榜,我忍不住好奇問了問。
沒有。堂哥吃著花生米回著。
那在哪里遇見他的?我心生疑惑,覺得更好奇。
在城里。堂哥神色不變,像在做熟悉的問答題。
他怎么會來城里?我嘀咕著。
找青青。堂哥知道我想問什么,繼續(xù)說,像泄洪的攔河壩,滔滔不絕經(jīng)久不息。
堂哥在從單位回小區(qū)的路上,得經(jīng)過一個叫傾城蓮花的小區(qū)。其實也不是非得經(jīng)過那個小區(qū),但堂哥每次都要經(jīng)過那個小區(qū)。為何呢?怪只怪青青住在那個小區(qū)。但十年來,堂哥也只在那兒遇到青青幾次,而每次遇見了也沒有打招呼。打不打招呼,堂哥并不在意,只要看見人就好。但距離上次遇見已經(jīng)快兩年了,堂哥有些擔憂,便增加了路過那個小區(qū)的頻次,最終還是沒有遇到青青,卻意外地遇到了大榜。
大榜坐在小區(qū)附近的綠化帶里啃麥粑??宣滛蔚拇蟀?,可憐兮兮、孤孤單單的??吹锰酶缧睦镏蓖矗I了一瓶礦泉水過去遞給了大榜??粗矍笆莨轻揍居悬c形如乞丐的大榜,堂哥心里能好受嗎?僅僅才十年時間,當初強壯的大漢,轉(zhuǎn)眼成了一個白發(fā)蒼蒼身子孱弱的老頭兒。瘦了不下五十斤,像只有一層皮和一副骨頭在支撐著。從堂哥的描述,我覺得大榜不像一個真人,而更像一個標本。
認出了堂哥,大榜竟然哭了。堂哥覺得十分心酸,帶著他去了附近小餐館,點了大榜喜歡吃的水煮魚、蒜薹黃鱔和西紅柿雞蛋,外加一個素菜湯。兩人喝著白開水,酒拿來了,誰也沒有動。大榜心情起伏講述著,堂哥安安靜靜地聽著。三個多小時,堂哥連班都沒有去上,如果不是擔心大榜回去趕不上車,他們可能還會再說一會兒。
十年未曾交集,雖然表面風平浪靜,但暗地里浪潮洶涌。
青青辭職后,先是承包了一些地,養(yǎng)了一些跑山雞,開起了養(yǎng)殖公司。后來又和人合股擴大規(guī)模,養(yǎng)起奶牛,在城里開了鮮奶配送公司。再后來,她選擇脫離團隊,一個人轉(zhuǎn)型去做了建筑,搞起了房地產(chǎn)。那些年正值城市大發(fā)展階段,房地產(chǎn)很火,青青賺得盆滿缽滿的。再到后來,樓盤越建越多,最終出了問題。因為有些土地并沒有取得證件就通過關(guān)系開建,結(jié)果房子被凍結(jié),賣不出去。再后來向銀行借錢,又回到農(nóng)村,搞起了鄉(xiāng)村旅游。我都記得她一年前還接手了一個梨花山莊,用來養(yǎng)豬、種梨樹,搞起來的梨花文化節(jié),火了整個春天。而宰豬文化節(jié),也火了整個臘月和春節(jié)。
堂哥說到這里的時候,停了下來,端起酒杯和我連干三個。
干完他突然哽咽著哭了起來,引得老板和另外一桌食客好奇。堂哥喝酒會哭,又不是頭一遭遇到。第一次遇到他哭,還把我嚇了一跳,好在他哭一會兒就會停下。停下后,他又會繼續(xù)說。這次依然一樣,哭了幾分鐘,便抬起頭來繼續(xù)說。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看得出來,也聽得出來。堂哥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發(fā)自肺腑的。
什么完了?我有些擔心地問。
我們都完了。堂哥忍不住又要哭。
我有些生氣,桌子一拍,大聲道,什么完了?說清楚。
我的舉動嚇了堂哥一跳,連你也吼我。
哭哭啼啼的,真像個娘們兒。我突然想起大榜當初說我們不喝酒的場景來。
到底怎么回事?我忍住不快追問。
出事了,出大事了。堂哥說著。
堂哥所謂的出大事,是一個月前爆發(fā)的非洲豬瘟。我當時壓根兒就沒有把非洲豬瘟和青青的梨花山莊聯(lián)系起來。堂哥一說我才反應(yīng)過來,非洲豬瘟把青青連累了,幾千頭豬倒下的倒下,沒有倒下的,也被拖去焚燒或者掩埋了。
這可是一張張鈔票,一頭豬一兩萬呢。最重要的是,這些豬還事關(guān)無數(shù)的集資人。
當初接手梨花山莊,青青因為資金不足,就嘗試了眾籌共建模式。當時新聞曾大篇幅報道過,我隱約記得叫五項聯(lián)動還是什么的。通過采取入股分紅的形式,吸引了當?shù)責o數(shù)村民入股。因為當?shù)卮迕褓Y金有限,青青還向老家的親朋好友和村民,以及向我和堂哥這種從大青山下走出來的所謂成功人士集資,并許以我們高額回報,發(fā)動我們的關(guān)系,向單位和身邊同事好友集資。我原本沒有那個想法,但抵不過堂哥的勸說和煽動,最終我集資了五萬元,還發(fā)動了部分同事和朋友集資了四十五萬元。
第一期分紅還沒有拿到手,堂哥就告訴我,青青跑路了。因為非法集資,正被網(wǎng)上追逃。
大榜來找青青,就是部分村民通過鄉(xiāng)政府那邊得到了消息,找到了大榜家里討債。大榜家里怎么可能有錢呢?被逼無奈,也想弄個清楚明白,他便進城來找人??上Ъ依餆o人。他敲了半天門也沒有動靜,只得打算離開。不曾想離開前,坐在草地上吃麥粑的時候,遇上了我的堂哥。
堂哥說的前面的故事,我道聽途說一些,但關(guān)于青青跑路的事情,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心里不由萬分緊張和憤怒。遇到這樣的事能不緊張和憤怒嗎?但比我更緊張、憤怒的人更多。我接連喝了三杯啤酒,方才穩(wěn)住我那顆因為憤怒而狂跳著的心。
堂哥聽了大榜的講述后沉默了。他把身上僅有的現(xiàn)金拿出來贈給了大榜,還把他送去了車站。到分別的時候好心安慰大榜說,不要擔心,一定幫忙找到青青。但是茫茫人海能夠去哪里找呢?猶如大海撈針一樣。他真想去找嗎?他不想去找,反而希望青青能夠躲得越遠越好。但他不去找嗎?必須得去找。因為青青的關(guān)系,堂哥不僅煽動了我及我的同事和朋友,他自己的情況更嚴重,還去銀行貸了款。EA46B634-0AF5-4DF6-A7B4-3F876C0CC4E3
有時候喜劇和戲劇就是讓人傻傻分不清楚。想找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找不到。不想找的時候,卻又意外遇上了。
這就是堂哥說的,遇到的第二個人。
青青竟然哪里都沒有去,就在傾城蓮花小區(qū)住得好好的。
送走大榜返回的堂哥,在小區(qū)門口遇見了青青。那時候青青正和一個男人出門。一個開著奔馳車的老男人,有專門的司機,派頭十足。青青小鳥依人樣,靠在那男人身上,對那人拋眉弄眼、搔首弄姿。當年的青蔥女子,完全成了一個濃妝艷抹、風塵味十足的女人。
堂哥悲傷地哭了,哭得昏天暗地、悲傷欲絕,就蹲在青青和男人的身后。
號啕大哭的聲音,引起了路人的圍觀。青青和那男人也回頭看見了。男人說,這男人得多傷心才會哭。青青沒有想到哭的人是堂哥,臉色明顯變了一下,但很快恢復過來。她冷漠地說了一句,不是所有的哭都值得同情。這話也不知道是說給堂哥聽的,還是說給那男人聽的。反正堂哥是聽進去了。他更悲傷難過了??蘖艘粫海苯悠鹕淼纛^走了。不像戰(zhàn)敗的公雞,倒像一個走向戰(zhàn)場的斗士。既像大青山的山雨,也像夏日的暴雨。我想不出堂哥當時的風姿,但我猜測得出來他內(nèi)心的慘烈。
那么多年過來,那么多次的哭訴,我早知道,堂哥愛青青愛得都瘋狂了。遇到青青出事,他可能還沒有那樣痛心,但看到她現(xiàn)在和老男人親密在一起,那出賣色相的樣子,他的心肯定經(jīng)歷著萬箭穿心般的傷害。
你知道我接下來做了什么嗎?堂哥喝到這個時候,舌頭都開始打架了,含糊不清地問我。
做了什么?我有些擔憂地問。我已經(jīng)對堂哥的問話并不在意,我擔憂的是,以我名義向同事和朋友們集的資該怎么辦?五十萬可不是小數(shù)目,靠工資不吃不喝,也得十來年。青青的潛逃,像一根魚刺卡在了我的喉嚨,難以拔掉,隱隱作痛。
我打了電話。堂哥說到這里,再也忍不住醉意,腦袋砰的一聲,磕在了桌子上。好在是長凳子,堂哥坐姿也算端正,人沒有隨之倒在地上。堂哥說著說著就醉倒的情況,我已經(jīng)司空見慣,早已不覺得奇怪。但這次我很生氣,伸出手來,就朝他臉蛋上扇去。接連幾巴掌,打得啪啪響。堂哥卻像死豬一樣,不為所動,竟然還發(fā)出了鼾聲。
老板和食客奇怪地看著我們。
我沒好氣地喊,看什么看,該干嘛干嘛去。
幾個食客起身準備過來揍我,好在老板及時勸住了。幾個食客年紀比較大,估摸著五十來歲,早被生活磨去了棱角,老板的勸說很有用,抱怨了幾句就沒有再說什么。
對于罵了他們的后果,我根本就沒有去想,也沒有感覺到有什么害怕和擔憂。我只是迫切想知道,堂哥到底打了什么電話。給大榜,還是青青,又或者是公安局。
夜色搖曳,燈火璀璨。此時此刻,誰能夠告訴我?
(楊勝應(yīng),苗族,重慶秀山人,現(xiàn)居四川西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詩刊》《民族文學》《星星》詩刊、《詩歌月刊》《四川文學》《揚子江詩刊》等。多次入選《中國詩歌年選》《中國詩歌精選》等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川北風》,散文詩集《從內(nèi)心出發(fā)》。)
編輯:耿鳳EA46B634-0AF5-4DF6-A7B4-3F876C0CC4E3